生存的空间与边界
——中国当代艺术的若干问题
2022-11-22余洪斌
□余洪斌 桂 明
(余洪斌/广东外语艺术职业技术学院,桂明/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
中国当代艺术走过了近半个世纪,但步履蹒跚。首先是与数千年艺术传统的纠缠,这其中既有对自身文化的认同感,又有被惯性思维裹挟和文化定式的束缚,形成了潜藏于大量艺术家的潜意识中的认知牢笼,这些恰恰都是与当代艺术精神不相适应的。这造成的后果是不能准确把握艺术本体的社会意义,停留于哲学概念、艺术门类乃至风格界限的选择或争辩上。在这些争辩中,艺术家的激情被消耗,有的人成为社会活动家,有的人“躲进小楼成一统”。当代艺术被悬置,无法真正融入当下的社会生活,成了无源之水。当代艺术在经历了对传统或旧艺术的反思和否定后,仍旧未能建立起新的艺术体系,虚无和“无状态”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家的现实写照。
一、与传统的纠缠
中国当代艺术实践和理论发展与“传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传统为新事物的建立提供了充足的质料,但同时,传统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我们探索未知世界的深度和广度。“传统”可以直观理解为“传承”中的“正统”,既然有“正统”的存在,就意味着旁门左道也存在。在一个无比尊重“传统”的文化系统中,必然存在着极端狭隘的文化排他性。于是,在中国文化语境下,中国文人、艺术家与传统的纠缠变得复杂暧昧,有真情实意,也有逢场作戏。但这场纠缠持续千年,成为中国艺术史的主要线索。
对待传统,有的人怀着对自身文化的高度认同和对历史的敬畏,将传统作为整个文化系统中每个人的精神家园和归宿。凡事讲究出处、师承,清沈宗骞有云:“吾人生千百名家之后,笔法、局法已为古人用尽……若恃己之聪明,欲于古人法外另辟一径,鲜有不入魔道者。”这种对待“传统”的态度由来已久,春秋百家无一不对周朝的荣光顶礼膜拜。复古思想引领中国学术界,对艺术界的影响更加深远。有的人虽然意识到“传统”的时代局限性,但由于大势所趋,不会逆潮流而动。对于这些人而言,艺术不过是谋生的手段,这就是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于是,在半推半就或口是心非中,始终与传统保持着暧昧的距离。
言至于此,并非否定我们自己的传统,从历史学的角度来讲,传统就是我们来的路,没有历史的积淀,我们或许还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传统要在当下继续发挥现实的影响,甚至对我们的一言一行还起到指导性作用。不纠缠于传统,就是要轻装上阵。“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不过是这滔滔河水中的一滴水珠;“上善若水”,水之善就在于懂得变化,懂得因地制宜。摆脱传统的纠缠不如说是站在更高的维度上认识和尊重传统。
二、无法打破的前认知思维牢笼
与传统的纠缠成为“艺术游戏”的保留曲目,而艺术家一旦入戏太深,便会在无意识中陷入传统编织的思维牢笼。笼中人的思维大都有几个共性。第一个特点是一面大谈创新,一面生怕丢了传统。将传承与创新视为一体两面,创新必须是在传承的基础上的创新。这种观点得到辩证法的强力支持,因为艺术的媒介、基本要素确实很难彻彻底底地将过去推倒,所以传承是无可避免的。但如果将这种传承泛化,便存在极大的误导性,特别是作为一种艺术主张,必须旗帜鲜明,抓大放小,才能为艺术的未来指明方向。第二个特点是泛道德化。“画如其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类的主张,即便在最先锋的艺术家那里也有很大市场,似乎是一种政治正确的表述。但问题在于,艺术最宝贵的直觉,依赖于人的感情,是超乎理性的。而所谓人品、学养,是理性的,是道德的。人类的理性建构在逻辑思维的基础上,它排斥直觉、感性,无疑是对人性的规束,与艺术的真正追求虽然不能说是背离的,但绝不是增益的。倘若以做学问的方法和态度去做艺术,那这种艺术只能是知识性的插图。第三个特点是纠结于“中体西用”或是“西体中用”,前者力求以中华文化为内核,借助西方艺术的图示或创作手段,传下中国传统文化的香火;后者是在现当代艺术中大量引用西方哲学概念,再用一种中国独特的材料(陶瓷、水墨等)做支架,然后糊上中国文化的图式,以此与世界接轨。这些艺术家满脑子都是这些大词,忙着看风向,心里唯独没有自己。任何脱离个体鲜活生命的艺术都是干瘪的,任何企图以艺术的手段直接参与社会理性建构的尝试都只会自取其辱,这便是艺术的边界问题。
三、与当代艺术的融合和对边界的思维游离
后现代艺术以破坏和颠覆为历史使命,是西方艺术家一次充满激情的伟大尝试。当代艺术力求延续这种尝试,从“艺术已死”到“人人都是艺术家”,无不预示着一个自由的广阔的艺术天地。在尊重个体价值的西方文化语境中,这种宣誓和尝试体现了人对自身存在意义的再思考,或者说是对艺术价值的归零式的再探索,其社会文化价值不可低估。我们倘若不能从这样一个高度去认识当代艺术对社会和人的意义,而停留在其具体的艺术样式或口号上,便会成为东施效颦。
中国当代艺术家面临的困境是没有这样的文化语境,不能再像魏晋隐士那样“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此外,当代艺术作品也没有足够多的受到良好艺术教育的受众,整个社会也没有为当代艺术的生长提供文化土壤或哲学理论。当我们的文化系统还在与传统纠缠不清,普罗大众心心念念的还是过去的丰功伟绩,因此,中国当代艺术要借鉴西方当代艺术只能是南橘北枳。中国美学的建构是在西方美学的影响下逐渐发展并壮大的,但“美学”作为现代学科的建立与这种建立能否称为“中国现代美学”,是两种不同的评判视角。“中国现代美学”能否在理论问题和原理上具有区别传统美学和西方美学的特性,更是另一个问题。建立反映当代中国人生存境况的中国艺术哲学亟待突破,这种哲学理论既不是对传统哲学的阐释(解释、说明及补充和发展),亦不是对西方现当代哲学的“拿来主义”,而应该是在后工业化乃至信息化时代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关怀,以基于民族性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既无法避免,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的角度),抛开中西二元对立的思维,不以现代文明为必要前提的深入思考,并在艺术的世界展现这种思考的成果。西方哲学主导了近现代全人类的思考方式,但它不是一个封闭的体系,而是不断否定和不断进化的。当我们已经深入参与这一过程,它们既为我们输送了养分,又给我们竖起了靶子。但在西方,当代哲学家已经开始反思工业文明。在“东方情愫”又开始涌动的当下,中国人应当有自信和责任去主导新的东方哲学理论的建构。
当然,必须澄清的是,笔者不是主张艺术家去从事哲学工作,而是认为从艺术上来看,需要有一部分人去做这个工作,这是艺术的深层土壤。有了这个土壤,艺术家才能生根发芽,艺术才能百花齐放。
四、关于身份——焦虑与自赏
艺术家身份较为特殊,既没有门槛又没有标准,既是高尚的又是庸俗的,既脱离世俗的企图,又背负着自我的社会责任感。因此,一种身份的焦虑感在真正的艺术家心中日益蔓延。
为了摆脱焦虑,“孤芳自赏”成为一个不错的选项。这种做法古已有之,中国文人画影响深远,宋代以来,中国文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地位,树立自己的审美范式是必然的要求。为了区别于富丽堂皇的院体画,在苏轼、董其昌等人的大力推动下,以个性解放、独树一帜为旗号的文人画在这五百年来,成为中国画的主要艺术形式。但这种身份的自赏,却暗含着自负与自尊的矛盾情结。
说他们自负在于文人画并不是一个社会参与度很高的艺术运动,文人画的概念就具有明晰的精英主义色彩,文人画运动并非一次开启民智,倡导社会新风的文化启蒙,而是文人阶层的自娱自乐,是排他的、折中主义的。文人画家中真正独树一帜,具有强烈个人色彩的艺术家,如徐渭、清四僧是文人画主张的真正执行者,更是文人画的先锋派,作品活泼而富有生命力。但这些艺术家一旦破除了绘画的“正统”色彩,进入了人人可为艺术家的全民运动,就触碰到了文人的精英主义底线,被斥为“末流”“异端”。
说这是文人的自尊在于文人终究是统治者的工具,在与统治者的利益的同盟中处于绝对弱势,所以自古以来,文人往往处于“进亦忧,退亦忧”的尴尬境地。艺术作为文人自我抒发和排解的手段,往往透露出一种出于维护自尊心的表达。他们在自己的艺术中歌颂隐逸的高士,追怀儿时的田园生活,一幅“我欲乘风归去”的不羁,却是源于体味到“高处不胜寒”的悲戚。
中国当代艺术家的自赏与古人相较,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首先是与体制的绝缘。当代艺术的属性决定其站在批判体制的立场上,自然无法获得体制的厚待。其次是与大众的疏离。这其中有大众的文化认知的习惯问题,也与中国当代艺术自身没有鲜明和有效的理念输出,又缺乏深入群众的姿态和能力有关。
五、“后状态”意识下的无状态
“存在”是近现代西方哲学重要的概念之一,存在的价值在于存在者能清楚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并能感知这一存在的状态。但在如此强调个人价值的当代社会,一种艺术虚无主义却弥漫开来。萨特敏锐发现了其中的真相:“我们已经开始了对存在的探讨,通过一系列考问,我们似乎已被引到存在内部。然而,正是投向考问本身的一瞥,在我们认为已达到目的时,突然向我们指明,我们被虚无包围着。正是在我们之外,又在我们之中非存在的永恒可能性制约着我们对存在提出的问题。非存在甚至还将对存在进行限制。存在将要成为的那个东西必然隐没在它现在不是的东西的基质中。”被萨特称为“实在物的一种新成分”的“非存在”在不同的文化系统中和不同的时代应该有不同的构成,但这种“非存在”极大干扰了我们对“存在”的确证,如果把这种被“非存在”制约的虚无感形容为一种状态,可以称之为“后状态”。所谓“后”就是对原本状态的否定,那种状态未必是存在者真实感知到的自身的存在状态,而是被描述和被告之的一种“社会性状态”,或如弗洛伊德所谓的“他我”的状态。我们一旦从这种“社会性状态”中觉醒过来,就应该去寻找真正自身的存在状态,所以萨特疾呼道:“存在就是这个,除此之外,它什么也不是。”但这一转换存在一个艰难的过程,因为人一旦习惯于外向的思维,而鲜于内向的思索,必然是对自我麻木的,进而就会进入一种“无状态”。要重新打通与自我内在的交互通道,必然要先确认自我的真切的存在。西方近代哲学之父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即我们要重新进入思考,而且这一思考是在“我”在场的情况下开展的,那么想要找回这个“我”,就要回到人的感官、情感、欲望和直觉。艺术对于人类而言最重要的价值就是为“我”的存在留下证据。
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困境的突破,必须从三个方面着手:其一是面向传统的审慎思考,摆脱无效的纠缠,轻装上阵;其二是中国当代艺术理论的建构,必须在理论问题和原理上具有区别传统美学和西方美学的特性;其三是当代艺术家群体对自身身份的确认。这三个方面缺一不可,站在当下来看,这三点都需要长期的努力。可喜的是,我们已经找到了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