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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謇的家庭教育思想与实践

2022-11-22

北京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张謇儿子教育

王 斌

(江苏南通市人大常委会, 江苏 南通 226018)

张謇(1853—1926)堪称中国近代史上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在投身实业和地方自治的同时,也为推进近代中国教育转型作出了杰出贡献。作为教育家的张謇,不仅在学校教育、社会教育领域建树颇丰,同时对于其子的家庭教育也倾注大量心血,其见解和做法不凡,思想内涵丰富,方法手段多样。他教子有方,把现代教育理念融于传统家庭教育之中,给我们呈现出不一样的“父道”。张謇对家庭教育的论述、主张和实践,散见于他留下的日记、家信、诗歌和私塾规章等方面,大部分被收录在《张謇全集》之中。

一、张謇家庭教育思想形成的背景

张謇家庭教育思想的形成,既是其所处的特定社会、时代和历史的产物,又与他独特的人生经历和实践思考有关。

(一)传统文化的熏陶和良好家风的传承

张謇家庭教育思想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他熟读经、史、子、集经典著作,在家庭教育思想中汲取了传统的伦理道德和教育思想的精髓。同时,张謇深受其父张彭年的影响,在家庭教育中也传承了良好的家风。张謇二十七岁时奉父命撰写《述训》,记述了张家优良的家风。张彭年一生“憾幼贫不能竟读书”[1]255,痴迷于读书;乐善好施,热心地方公益慈善事业;信守承诺,曾拾重金而不昧,这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和向善的人格特征,对张謇一生影响很大。虽家道几度浮沉,张彭年“节约自励,攻苦食淡”[1]43,相信“不违天而谁吾诎也”,自己“每作一事必具首尾,每论一事,必详其表里”[1]255,要求张謇“闻誉当如闻毁,则学进;闻毁当如闻誉,则德进”[2]995,告诫他“非躬亲田间耕刈之事,不能知稼穑之艰难”[1]228。张謇之子张孝若在为父亲所作的传记中也写道:曾祖耐得穷苦,有骨气,教导祖父极为严正不苟;而祖父居心仁慈,克己勤苦,不脱乡农本色;良好的家风由曾祖传给祖父,祖父再传给父亲。[3]17张彭年这种自强务实、谦逊严谨的精神,在张謇成长过程中起到潜移默化的激励作用,使之认定“勤勉、节俭、任劳、耐苦诸美德,为成功之不二法门”[4]186。同时,也孕育成为张謇家庭教育思想的最初基因。

(二)对自身科举经历的反思和对新式教育的探索

张謇曾经历二十多年科举考试和四个多月考棚煎熬,“计余乡试六度,会试四度,凡九十日,县州考、岁科考、优行、考到、录科等试,十余度,几三十日,综凡四月,不可谓不久”[2]1008,对旧式教育弊端和科举本质的认识逐渐深化,“日诵千言,终身不尽,人人骛此,谁与谋生?”[4]154“科举制艺之徒托空言无用,乃决去之,而趋向于泰西科学”[5]1249,从而真切体会到学问绝非能从八股制艺中产生,必须从实际事务中求索,觉悟自己“毕生困于考试,见闻狭隘,精力销磨,以致未能尽娴经济;若洋务、军务,更难语此”[6]24。此后,张謇在赣榆、崇明、安庆、江宁先后担任书院山长,又以创办通州师范学校为开端,相继兴办了涵盖幼稚教育、基础教育、职业教育、社会教育、高等教育的数百余所学校。在大量的办学实践之中,张謇对现代教育的理念、方法、手段、内容和规律大胆探索,形成了别具一格的教育思想体系,在除旧布新的时代大潮冲击下,开启了通往教育新天地的大门。

(三)对近代民族危机和西学东渐的警醒

张謇所生活的时代,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他深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传统观念熏陶,生发了强烈的爱国思想和忧患意识。甲午战争使中华民族危机进一步加深,清朝在与西方列强较量中苟延残喘,特别是在《马关条约》签订后允许日本在华设厂,使本已凋零的传统自然经济遭受更大的打击。张謇感到痛心疾首,“尽撤藩篱,喧宾夺主,西洋各国……今更以我剥肤之痛,益彼富强之资,逐渐吞噬”[6]16。他站在民族存亡的高度看待教育和实业,指出中国“病不在怯弱而在散暗,散则力不聚而弱见,暗则识不足而怯见。识不足由于教育未广,力不足由于实业未充”[7]743。因此,张謇大魁天下后,没有凭借“天子第一门生”名头,沿着传统的“状元宰相”之路走下去,而是秉持“父教育而母实业”[8]111理念,舍身饲虎办实业。“皮骨心血,当为世界牺牲”[1]306。成为千万巨富后,又把全部财富投向教育、慈善等社会事业。随着西学东渐的深入,张謇通过多种途径接触了解到西方文明。特别是1903年东渡日本70多天的考察,使他加深了对西方文明的感性认识,由此把中国置于世界发展潮流中来观照,提出了一系列救亡图存的主张。张謇的这种爱国情怀、开放视野和务实精神,也体现在其家庭教育中。张謇身体力行,其实业救国、教育救国言行,为儿子作出了良好的人格示范。

(四)坎坷经历和生活环境的磨砺

张謇的家庭教育观还源于其独特的性格特质及成长经历。十五岁那年,张謇州试成绩列百名之外,老师斥责道:“若千人试而额取九百九十九,有一不取者,必若也!”张謇羞愧难当,在“塾之窗及帐之顶,并书九百九十九五字为志”。晚上睡觉,枕边系两根短竹,夹紧辫子,稍侧身就会被扯痛而醒,便起身读书,且每夜读书“必尽油二盏”[2]991。夏夜读书,桌下摆有两坛,须将双脚置于其中,以防蚊虫叮咬。后来,他又受人要挟而遭遇“冒籍风波”。求学之路的艰辛和生活环境的磨砺,不仅锻造了张謇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毅力,也形成了他在家庭教育中注重挫折教育,引导培养孩子吃苦耐劳精神等特色。

二、张謇家庭教育的主要特点

张謇家庭教育思想主要体现在对儿子张孝若(1898—1935)的培养过程中。其子张孝若,名怡祖,字孝若,民国“四大公子”之一,早年留学美国,归国后襄助张謇兴办地方事业,任淮海实业银行总经理等职务,活跃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政商和外交等领域。1923年,张孝若作为北洋政府考察实业专使访问欧美十国,回国后发表《考查欧美日本各国实业报告书》《士学集》诗集和《张孝若演讲集》,后被任命为中华民国驻智利首任公使(未赴任)、扬子江水道委员会会长。1926年张謇去世,张孝若主持其父遗留的各项事业,继任大生纱厂董事长、南通大学校长等职,编著有《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张季子九录》。张謇继承我国历史上家庭教育的优良传统,吸收和借鉴当时西方一些较为先进的理念和做法,结合自身实践和思考,在家庭教育中提出并实践了一系列原则、方法和举措,其视野和境界大大超越了前代和同时期大多数士大夫,为我国家庭教育理论的发展作出了不少开创性贡献。

(一)系统化提出德智体并重的家庭教育原则

张謇较为全面系统地提出了家庭教育原则和内容,即“体育德育智育之本,基于蒙养”[8]53。作为近代中国最早提出德智体并重的教育家,张謇非常强调德育、智育、体育相结合的教育方针。1902年,在他所创办的中国最早的师范学校通州师范的章程中,张謇就阐述了类似的办学原则:“国家思想、实业知识、武备精神三者,为教育之大纲。”[8]961915年他为河海工程测绘养成所制定的章程中,明确规定德智体三育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一、注重学生道德思想,以养成高尚之人格;二、注重学生身体之健康,以养成勤勉耐劳之习惯;三、教授河海工程上必需之学理技术,注重实地练习,以养成切实应用之智识。”[8]152张謇的这些理念与其家庭教育思想也是一脉相承的。1904年,他在老家海门常乐镇开设扶海垞家塾,教其儿子及邻童10人。张謇亲自拟定章程,明确办家塾的宗旨、目标、课程、规章等事项,强调要依据儿童身心特点进行启蒙教育,促使其德智体协调发展。

关于德育,即如何教给孩子为人之道,张謇尤为重视。他曾在致黄炎培论教育的信中对德与艺的关系进行论述,认为无论初小高小还是中学大学,都要德艺并重,而小学阶段尤要强调德重艺次,因为无德行之人将为社会所不容,无从就业谋生。张謇为扶海垞家塾制定的十一条塾规中就强调儿童行为规范养成,要求守时好学、尊师爱友、讲究礼貌、爱护财物。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家国情怀是张謇给年幼的张孝若树德的核心内容,他曾聘请专门教师教授儿子,“俾知世自有所以为世,国自有之所以为国,而人自所以为人”[1]376。

对于智育,张謇认为,蒙养阶段学习内容应该包括算术、音乐、图画、修身、国文、体操、游戏等。他强调要兼顾功课与游戏,保证每天上午十一点、下午四点之后是游戏的时间。张謇在对科举制进行反思的基础上,还提出文质兼备的教育主张,他认为“科举弊于文胜,救文莫如质,则嬗之以科学。此非独势所趋,亦道所必然也”[1]375。他还对“文”“质”进一步阐释,“文则重国学而植文法之基;质则重理算而植理医农工商之基”,提倡文理兼通。值得一提的是,张謇尤其重视传统文化精粹的作用,注意培养儿子国学根底,“一国必有国学,必有国文。无国学之害,儿今知之。无国文之弊,儿前已知之矣。此二事非十五六七岁学之,不能终身受用。”[5]1522他为张孝若制定学业规划,先打好国学基础,再侧重英语、数学等学业,“欲儿今明两年注重于国学、国文。俟国学、国文稍积根柢,至游美豫备学校,乃可注重英、算。”[5]1522张孝若稍大时,张謇延请沈友卿“授论孟之大义,诗书之大凡,春秋之大事”,在张謇精心呵护下,“儿子始勉焉,继安焉,文渐加充,气亦渐加静”[1]376,更重要的是,对世事、国是和修身的认识进一步加深。

关于体育,张謇认为,身体是精神的依托,雪洗“东亚病夫”耻辱,离不开健康体魄和“武备精神”。在张謇教子观念中,“体”的内涵极为丰富,统称之为“体气”,“体”指的是身体状况,“气”指的是精神状态。他把精神状态和身体健康相提并论,要求儿子不仅要有强健的体魄,还要有良好的精神状态,“父望儿学术进,亦望儿气体健”[5]1546,“气体”与“学术”并重。扶海垞家塾设有体育、游戏等课程。张孝若稍大入通师附小读小学,张謇鼓励他习拳散步,“休息时可习已学之拳,既有益卫生,又不废学也”[5]1519,“课暇可与同学散步苑内,体操以暇,自习作运动最好。”[5]1524张謇经常谈及“气”,说张孝若“气亦渐加静”[1]376,引导儿子“养成一种高尚静远沉毅之风,不至堕入浮嚣浅薄诞妄之路”[5]1531。

对德智体的具体要求上,张謇根据儿童不同生长阶段的身心特点,各有侧重:孩提年代注重儿子身体的成长,少年时期强调气质的熏陶,到了青年阶段,则有意识加强精神的磨砺。

(二)集成式运用多种家庭教育方法

张謇在家庭教育实践中,综合借鉴运用古今中外行之有效的教育方法,并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及与受教育者相适应的个性化特点。

首先,坚持借古鉴今。张謇注意运用先贤画像和家诫、警言、楹联来鞭策后人。他在住所东奥山庄厅堂内,正面悬挂恩师翁同龢画像,两侧挂有十六幅先贤画像,包括李白、颜真卿、王安石、顾炎武、王夫之等。张謇还曾多次作训和诫之类的文章,其中最有名的,是他精心挑选刘向、诸葛亮、颜之推、朱熹等七位古贤的诫子名言集成的《家诫》,内容涉及修身、治学、做事、为人、交友等方面。《家诫》在福与祸之间的关系上,强调用敬畏之心处世,提防骄奢之心;在学、才、志之间的关系上,强调以静修身,力戒轻浮,一言一行都要慎重周密思考,读书能改变人的命运,门第高的人更要心存戒惧;强调交游要有选择,应时时勤谨。张謇亲笔书写《家诫》,请人刻于石质屏风上,起初立在东奥山庄的庭院内,后移至濠南别业的厅堂里。濠南别业里还有张謇的题联:“将为名乎,将为宾乎,自有实在;瞻望父兮,瞻望母兮,如闻戒词。”[9]445意思是说,图虚名而不如自己活得实实在在;思念父母先人之时,不如多看《家诫》。

其次,坚持中西兼顾。曾在科举之路上蹉跎半生的张謇,希望儿子不要重蹈自己走过的路,而是能够接受新式教育。1903年张謇东渡日本考察时,发现日本幼儿教育值得借鉴,就登报从日本招聘幼儿教师。次年,日籍女教师森田政子应聘到扶海垞家塾,为张孝若及邻居家七岁到十一岁不等的一群孩童“教授体操、算术、音乐、图画,兼习幼稚游戏之事,延本国教习教授修身、国文之事”[8]54。张謇家塾开设的课程,不仅仅局限于传统的“蒙以养正”内容,而且吸收日本及欧美现代教育的做法,将德育、智育、体育纳入其中,兼顾传统与现代,融合东西方文化。张孝若在家塾能学到新式学堂所开的课程,与传统的私塾相比,学科覆盖面更宽。此后,张謇还为张孝若聘请英国人雅大摩司担任英文家教,希望儿子将来能掌握三四国外文。张謇曾打算,“请一外国先生、一中国先生,在(南通)北五山太阳殿专事课儿,另一二同学为游学欧、美之预备。此二年中专讲中国有用之经书及英文算术之功课。”[5]1531张謇甚至向清廷也提出过类似的建议。1908年溥仪登基,张謇呈请管学大臣,为小皇帝的保姆侍女们“延外洋女师”,以“受文明之教育”[6]168。

再次,坚持言传身教。张謇教育儿子不是坐而论道,而是以身作则,言传身教。1917年,张孝若二十岁生日和赴美国留学前夕,张謇分别赋诗两首,“道不在言语,知鲜行尤艰。履之必有始,岂不在忧患”,并以自己与儿子对比,“昔父年二十,正殷忧患时。汝今当诞日,娶早已生儿。父年二十时,低首被俗窘,儿今众抬举”,告诫儿子“男子重自立,父母会有尽”,“励志宜防俗,诚身在不欺。”[9]200-201张謇自订年谱,目的是“记一生之忧患示训子孙”[1]564。他每天用小楷写日记,从二十岁一直坚持到临终前。张謇读书之勤,在日记中随处可见,如二十岁时,连续四天的日记如下,“十三日,入冬以来,是日为最寒,读《三国志》,写字”;“十四日,雪霁,更寒,读《三国志·魏志》终,写字”;“十五日,寒如故,砚池水点滴皆冻,写不能终,一字笔即僵”;“十六日,仍严寒。读《三国志》。不能作书”[1]6。张謇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要“示训子孙”。

最后,坚持知行并进。知行并进和学以致用,是张謇一贯的思想,他在这方面的论述很多,如“学必期于用,用必适于地”[1]376,“专门教育,以实践为主要”[10];又如“良知之学,重在知行并行。居今之世,舍知行并进,尚安有所谓学务哉?”[7]179还有“学问兼理论与阅历乃成,一面研究,一面践履,正求学问补不足之法”[7]252。张謇要求“儿须不懈力学敦行之志”[5]1554,并常常鼓励其子,“儿能勤学励行,足慰父志”[5]1556。

(三)全过程注重家庭教育实施细节

张謇将家庭教育融于生活的各个环节之中,把教育元素渗透于日常行为之中,赋予其教育意蕴。张孝若曾说,“我父只生我一子,自然爱护异常,何况四十多岁方才生我,所以望我成立做人,比什么也殷切,导我以正,无微不至。”[3]364

首先,寓家庭教育于起名取字之中。古人出生取名,成人取字。早前张謇父亲张彭年曾给未来的孙子起名“怡祖”,喻含希望和祝福之意。然而张彭年去世四年后,怡祖才出生,于是张謇就常以父亲张彭年的言行节操教育自己的儿子,以求不愧对“怡祖”之名。1914年1月,十六岁的儿子“将往学于青岛。人事之交际将始,循今之宜,不可以无字,乃字之曰‘孝若’”,张謇写下600字的《儿子怡祖字说》,解释了儿子的名和字的由来和意义,情真意切地对儿子进行教育。四十多年后的1956年,周恩来总理对张謇之侄张敬礼说,“我青年时代在南开中学读书时,就拜读过令叔大作,记得是为怡祖命名的,文章写得情文并茂”[11],指的就是《儿子怡祖字说》。

其次,寓家庭教育于其子读书治学之中。张謇教育儿子学习要一丝不苟,曾为张孝若纠正“汗出如浆”的“浆”不应误作“酱”。对张孝若读什么书、怎么读书,张謇过问得很细,如同教师给学生布置作业一般。张謇对曾国藩十分推崇,要求儿子“曾氏《家书》有大字小字两本可看。大字者其中颇有益于看书、作文、写字、论事、做人之道。看到会意处须圈出。不明了处须点出”,“看曾氏《家书》,并可温《论》《孟》。晚饭后早睡(九时后十时前,不可过,年轻须睡足八时,方有精神)。《论》《孟》日温十叶,《家书》看三五首(中篇大者一二,小者六七)”[5]1548。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张謇,要求张孝若熟读《论语》《孟子》等典籍,还对儿子的看书进度提出具体要求,并解释这样做的益处,“儿处人须时时记定‘泛爱众而亲仁’一语。尤须记‘谨而信’一语。所谓《论语》《孟子》,信得一二语,便终身受用不尽也。”[5]1535

再次,寓家庭教育于其子为人处世之中。张孝若曾“不告父即去校”,张謇引用《礼记》“出必告,返必面”[5]1523来批评儿子。张孝若十五岁时,认为自己长大了,在信封落款上以字署名,张謇严肃地指出,“古之人冠而字,以其有成人之礼,而尊其名也。今儿裁十五,父虽曾为之字,而未以命之也。对他人尚不可遽称字,况于寄父之函而可题封以字乎?此事关乎礼教,不可不知。”[5]1533还有一次,张謇发现儿子让人代笔写信,于是告诫他“儿能做者,须自己做,切勿习懒。记得儿五六岁,吃饭拿凳,皆要自己做,别人做辄哭,可见儿本性是勤。现在寄父之讯,尚托人写,是渐渐向懒,此大病也。儿须痛改!”[5]1520他为张孝若的书房题词“白饭道德,黄金时间”[9]463,意即道德犹如白饭,人活着一天都不可缺少,时间好比黄金,须倍加珍惜。后来,儿子走入社会,张謇又在他的办公室写下“无偏无党无作好,友直友谅友多闻”[9]464的对联,上句强调为人处事要公正,不能出偏差,也不要卖弄;下句源自《论语》“益者三友”,强调要多交正直的朋友、诚实的朋友和见识广博的朋友。

复次,寓家庭教育于书信往来之中。张謇常年忙于政学商界各类事情,而张孝若很长一段时间外出到青岛等地求学,父子聚少离多,唯有通过书信来交流。南通图书馆现保留着1909年至1916年间张謇写给张孝若的125封信。张孝若回忆说,“我有好几回离开我父,出外游学游历有事,少则三二月,多则一两年,我父总有家信给我:问我求学身体情形,告诉我国事家事怎样,叫我要注重农事,戒我勿热衷好名。”[3]364“父在外终日不闲,一到晚间无客不办事时,便念我儿”[5]1520,张孝若始终是张謇的牵挂,“年老远客,于骨肉之人记念尤切也。”[5]1554张謇这些信中,有对儿子的关心勉励和为人处世的教诲,还有他自身对时局的观察、对人世的体悟和对社会的思考。张謇对儿子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何时何地,总要张孝若经常给自已写信,汇报学习生活情况。1909年在家休息的张謇,写信给十多岁的张孝若,“前后收改各讯,须各收好,时时看看。”[5]1524而张孝若的信给在外的张謇带来莫大的慰藉,让他仿佛置身于亲人之中,“以儿所叙,能使父如在家庭,如行通海间村路也”[5]1558。

最后,寓家庭教育于其子择友择业之中。每当儿子遇到需要择师、择友、择业的关口,张謇总是亲自为他把关导向。张謇对老师的要求极高,一位黄姓的先生虽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海归”,但张謇认为他“读中国书太少,亦不尽能讲解”,准备把他替换下来。张謇不赞成儿子对黄老师的溢美之辞,语重心长告诫儿子,“誉人亦不可过,此关自己审判力及语言程度”[5]1549。张謇还让朋友赵凤昌、刘厚生等人为儿子物色外籍家教和英文等科教师,为留学作准备。同时,张謇还十分关注儿子的交友情况,时常提醒其“损友不可久近”[5]1544。张謇和好友赵凤昌都是中年得子,且两个孩子同年出生。听说赵凤昌之子聪颖过人,学业用功,诗词也写得好,为使儿子“得一胜己之友”[7]260,张謇主动带着十二岁的张孝若去上海拜访,还代张孝若索求赵凤昌之子佳作,“儿子来讯,请索世兄近作文字一二首,请令抄寄通州师范张怡祖。此事颇有趣,儿辈订交之始,勿扫其兴,望先生许之”[7]267。他创造条件让两家孩子经常往来,张孝若去沪医牙和途经上海都住在赵凤昌家里,以便与赵凤昌之子“切磋年来之所学,以觇见进退”[7]496。对于儿子的择业,张謇更是亲自把关。当时江苏督军李纯打算让张孝若担任军咨祭酒,也就是军中参谋,张謇几天之内两次回绝,先是借口“儿子年稚学薄,甫自美归,追从实业,更事殊浅,惟令日侍于侧,聊分小劳,资其阅历。其于军事,茫无一知”;后来回复更干脆,“儿子薄质浅学,能勉习里事,读父书足矣”[5]769。江苏省长齐耀琳邀请张孝若出任省长公署咨议,类似于政府参事和顾问,被张謇以“儿子识殊浅薄,更事尤少”,“未成之林,不适斤斧”[5]771而推辞。又过了几年,吴佩孚拟请张孝若担任参赞和外交副处长,张謇以儿子名义婉辞,“家君以地方实业事积冗至多,亟须助理,未许遽离”[5]1406,后汪精卫的连襟褚民谊动员张孝若到行政院任职,也被拒绝。

三、张謇家庭教育实践的当代价值

张謇生活的时代距今已近百年,尽管当代家庭教育所处的社会时代背景、承担的使命任务乃至内涵外延等都有了新的变化,但是,张謇的家庭教育理念仍能给我们带来诸多有益的启示。

(一)厚植家国情怀,重视人格养成

培养健全的人格是家庭教育的首要任务。张謇强调“人格无亏”,告诫儿子“当悟人生信用,作事作人一而二二而一,若人格无亏,则事即艰厄,不至失败,即失败而非堕落,反是则事败而人随之矣,儿须时时加检。”[5]1562一方面,张謇重视行孝尽忠的传统文化要求,给其子取字“孝若”,“孝者蓄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为蓄。若之义训顺。顺必有序,顺于学之序则学进,顺于事之序则事治,顺于人之序则人洽,顺于礼之序则身安。”[1]381张謇认为,从孝敬父母做起,这是最基本的道德素养,凡事要顺乎伦理并循序渐进,这是立身处世的基本要求。另一方面,张謇作为“爱国企业家的典范”,在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毕生致力于探索实业救国、教育救国之路,其家国情怀也必然在家庭教育中得以体现。在列强环伺、内忧外患的时局下,他时常向张孝若灌输这样的思想,“儿需知无子弟不可为家,无人才不可为国。努力学问,厚养志气,以待为国雪耻。”[5]1558张孝若成长于优渥的家庭环境中,其时张謇的事业如日中天,为克服“官二代”“富二代”身上常见的骄、奢、浮之风,防止其身上沾上纨绔子弟习气,张謇有意识地培养儿子良好的人格品行,带头过节俭的生活,每日菜蔬一腥一素,也要求儿子及家人“刻意节俭,为自立之图,非常之备”[5]1551。张謇在创办的通州师范里,不仅自己与学生一起用餐,也要求在通师附小上学的张孝若与其他学生吃同样的饭菜,以培养儿子的节俭美德和平民情怀。张謇重视挫折教育。张孝若步入少年,张謇“觉得儿所处境,磨练之资料太少”,时常拿自己的经历启发儿子,“十六岁以前,受乡里小儿之轻。十八岁后,受通如伧父之辱”,“作客于外十余年,身世崎岖,名场蹭蹬”。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儿心喻此理,时时体察国势之未安,父境之艰巨,及儿将来负荷之重大,亦得一半理想忧患之资料。”[5]1558-1559张謇的为父之道启发我们,“望子成龙”是人之常情,但家庭教育目标不能止于开发孩子智力,更重要的在于,必须从国家、民族和社会需要出发,着力培养其良好品行和高尚人格。

(二)引导拓宽眼界,培育务实精神

张謇创造条件,培养儿子开阔的视野。张孝若七岁时,张謇为他聘请日本女教师森田政子为启蒙老师,后将其送往德国人办的青岛德华大学、天主教教会办的上海震旦学院学习,还安排其留洋,“插入矮容商业专门高等学校三年级,并日至纱厂实习管理法”[12]。张謇曾让十七岁的张孝若跟随去澳大利亚买羊种的雅大摩司外出见世面。张孝若牢记父亲“行旅中勿斯须忘学问”[5]1560的叮嘱,在途中写下《香港及斐列滨旅行日记》,并发表于1915年第2期的《文星杂志》,“吾谓中国人有良地而不能自治,亦不知自治。得(于)外人则无不治。质言之即中国人虽有良地,亦将荒之,荒而外人则可良。偶一念及汗辄背。”[13]他发问,为什么中国人有这么好的地方却治理不好,一旦被割让给列强,却反而成为闻名世界的好地方,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可见少年张孝若见识要远远高于同龄人。同时,张謇反对好高骛远,从小注意训练养成儿子的务实作风。他把家庭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如建造别业包括日常种花栽草等,不厌其烦地讲给儿子听,并为张孝若设计了“致力于农”的未来之路。其中倾注了张謇的情感,“此是吾家世业,世界高格,不愿儿堕仕路之恶鬼趣也”[5]1548。张謇表示,“父顷在垦牧,觉得可爱之地、可为之地,中国无过于此者”[5]1537。他要张孝若注意农业,并和儿子交心说,“古之后稷由农业、农学而知农政,周公则知农业而明农政。皆圣人也。汉时人才多由于人人从农起,故人皆有业而知自重,故士有气节。今之学生,前者人人有做官思想,故学法政者多,后则稍知趋实业,而又但以实业为名,仍以博官。试以事乃毫无阅历,徒知要高俸而已。社会厌之,而其人乃不复能入社会,成废人矣!此辈人多,世安得治!”[5]1551-1552张謇说古论今,由正及反,娓娓道来。尽管张孝若后来并没有走上农政之路,但张謇创造条件让他广泛接触世界,阅读社会这部大书,并教给儿子成事之道。“儿于世事,可先于一事自作一计画之观念,再以后来之事实证验所计画之当否,此亦自练知识之道。”[5]1542告诉儿子凡事要有谋划,再用事实和结果去验证。他还要儿子养成沉毅之风,“大凡为学须临事,临事须耐得烦琐委曲,儿可从解绳悟起”[5]1552,“须耐心向学,不必忧寂寞”[5]1523。张謇的为父之道启发我们,在家庭教育中,既要致力于拓宽子女眼界思路,更要在磨砺其脚踏实地作风上多下功夫,二者不可偏废,提升他们发现和解决问题的实际能力,以免出现“眼高手低”情况。

(三)针对个性特点,挖掘兴趣潜能

家庭教育要通过孩子积极参与、主动参与、快乐参与,来诱发其学习兴趣,培育其创造潜力,促进其个性发展。张謇从小注重引导儿子兴趣,以此开发其学习潜能。要求儿子“平日上课自修之暇”,“看有用小说及谈故事,或习拳以疏动之。《三字经》言:勤有功,戏无益。如今须在戏上求有益,儿其志之。”[5]1521张謇另辟蹊径,在“无益”的“戏上求有益”,张孝若说,“到了九岁,(父亲)就买了一部《爱国二童子传》,一部《徐霞客游记》给我看”[3]355。张謇认为“此书记所游颇奇突,亦中国探险家也。无事时可看一小段”,“胜似说无益话”[5]1521。张孝若六七岁时,张謇挑选了一些浅近易懂的古乐府和唐诗,试着让儿子去读。张謇还专门为儿子写诗,《张謇全集》载录有30首,他还自己编写儿歌,如《金鱼歌》:“风吹池面开,一群金鱼排。小鱼摆摆尾,大鱼喁喁腮。白鱼白玉琢,红鱼红锦裁。我投好食不须猜,和和睦睦来来来。”又如《风车歌》:“风车兮风车,圆转兮不差。风之亟亟兮,车之捷捷兮。人心不息兮,风之不息兮。”[9]130-131在张謇的笔下,金鱼和风车栩栩如生,煞为有趣。他让人把这些儿歌谱成曲,教儿子唱,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灌输积极向上的思想,从嬉戏的“一群金鱼”中体会“和睦”,从“风之亟亟”“车之捷捷”中感受“人心不息”和“风之不息”。等到张孝若稍大一点,张謇还教他写诗。有一年春节团聚,张謇让儿子尝试作诗以活跃气氛,没想儿子张口说出“北风吹白云”就卡壳了,[2]623张謇耐心给儿子讲解做属对、缀连句子等作诗方法,使张孝若渐渐地迷上了写诗。12岁时张孝若在《赋登塔》中,写出“凭栏词客招新月,隔岸渔翁唱晚烟”的诗句,被郑孝胥称之为“晚烟新月作,思致绝隽秀。家学不独诗,风气果已就。”[3]344张謇的为父之道启发我们,家庭教育不能被动施教,更不能扼杀孩子天性和拔苗助长,而是要充分尊重其成长规律、身心发育特点和个性状况,采用喜闻乐见的方式,激发孩童的兴趣和潜能,从而使之快乐地学习和成长。

(四)构建平等关系,注重启发诱导

中年得子的张謇对儿子十分疼爱。张孝若十五岁生日时正在外地求学,张謇写下诗句:“听过江潮又海潮,记儿生日是明朝。老夫对烛频看镜,白发因儿又几条。”[9]155细腻生动地表达出一位慈父对远方游子的思念之情。同时,张謇爱子有方,在家庭教育中经常尝试进行父子角色互换的“体验式”教育方法。张謇担任北洋政府农工商总长时,春节客居北京,于是让十多岁的儿子尝试主理祭祀祖先的传统仪式,后在得知孝若拟写了“龙变是气”“云鹤摩天”等门联,张謇虽然觉得“‘龙变是气’不切亦不工,‘云鹤摩天’云云,可改‘墟蛙知海大、云鹄唳天高’”,但还是和儿子商量可否“照父句写以盖之”[5]1557。张謇以这样的方式锻炼儿子,对其进行养成教育,并且试图突破传统的封建家长制,和儿子建立起平等的朋友式父子关系。张孝若一生最崇拜自己的父亲,称父子俩是“友谊上的了解,意趣间的和谐”[3]361,这应该和张謇多以一种平等的朋友般的姿态与儿子推心置腹交流有很大关系。很小就被送往外地上学的张孝若常常会想念家乡,思恋亲人,张謇也耐心引导,“当此倾乱之世,若无学识,奚能自持?而近处又无相宜之校,使儿孤身远客,父亦有不得已者在也。”还以自己的经历鼓励儿子意志须坚强,“父昔年十四,与三伯父寄学于西亭,第二年三伯父即归,父遂一人在西亭,从此为孤身作客之始,至今四十余年矣”[5]1536。张謇的为父之道启发我们,家长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要着力在家庭内部建立民主、融洽的关系,善于运用启发式教育方式,而不应居高临下发号施令和要求子女做应声虫,要通过优良家风、平等姿态和炽热情感为孩子营造良好的成长成才氛围。

结 语

张謇是中国社会在由传统走向现代转型过程中涌现出来的新一代教育家。胡适对张謇“开路先锋”的评价,同样也适用于其在家庭教育领域所作出的一系列探索。张謇继承了我国历史上家庭教育和伦理道德的优良传统,更为难得的是,在探索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的实践中,在西学东渐、除旧布新的大潮冲击下,他积极借鉴现代西方文明成果,结合长期以来培养儿子的切身体会,为我国家庭教育理论和实践作出了不少开拓性贡献。他创造性地把现代教育理念融于传统“父道”之中,成功地为儿子扮演好最初的“人师”与“经师”角色。张謇在家庭教育中提出的一系列主张,与其从基础教育和师范教育入手、培养现代化新人等理念一样,是他丰富的教育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今仍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和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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