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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空间辩证法的阐释路径
——基于马克思的视角

2022-11-22李春敏

教学与研究 2022年7期
关键词:辩证法乌托邦马克思

李春敏

“空间辩证法”是当代空间哲学的一个基础性范畴,对“空间辩证法”的阐释不仅关涉当代空间哲学元理论的建构,从空间维度拓展社会批判理论的视野,更关涉我们如何阐释由空间哲学所指引的现实关切,因为“在今天,遮挡我们视线以致辨识不清诸种结果的,是空间而不是时间;表现最能发人深思而诡谲多变的理论世界的,是‘地理学的创造’,而不是‘历史的创造’。”(1)[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周宪、许钧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页。而对于马克思主义而言,对“空间辩证法”的探讨将直接关系到我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维度这一重大理论问题的把握。马克思的“空间辩证法”表明:历史唯物主义不仅不欠缺空间维度,而且“空间的生产”本身就是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应有之义。马克思开辟了独特的空间辩证法的阐释路径,在其中,空间不只是科学意义上的客观空间,更是特定的社会历史过程的构造物,是具有社会历史性的“自然空间”“历史空间”“社会空间”和“乌托邦空间”;相应地,马克思视野中的空间辩证法同时呈现为自然的辩证法、历史的辩证法、社会的辩证法和乌托邦的辩证法,并由此展现了一种很有历史洞见的、既不同于近代空间知识论又在本质上区别于后现代主义和人文地理学的“大空间”的视野,本文将尝试对马克思空间辩证法的阐释路径进行探讨。

一、自然的空间:自然的辩证法

在马克思的视野中,自然的辩证法是空间辩证法的第一条阐释路径,自然既是时间-历史的,又是空间-地理的,它具有空间的形态和特性,呈现出地理和场域的向度。在其中,自然以环境、生态、景观及地理等不同的面貌呈现,自然作为一种空间,既具有自然属性,又具有社会属性。前者是自然科学视野中的自然,是作为物理空间的自然,而空间辩证法视野中的自然是具有社会属性的自然,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过程中呈现的自然,它既以“自在的自然”为前提,同时又区别于“自在的自然”。

马克思重点关注具有社会属性的自然空间,即“人化的自然”。“人化的自然”与“自在的自然”既是马克思探讨自然空间的两个基本范畴,同时,二者的区分本身呈现了一种阐释自然空间的方法论视野。在其中,自然空间一旦被纳入人的对象化活动的视阈中,就不再是“自在的自然”,而呈现出人的维度,是人的主体尺度加诸其上的自然空间。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直观主义的自然观时,就指出:“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5、55、55-56、57、161页。。作为人类活动产物的自然空间的现实形态:小到我们的居住空间,大到我们认知图景中的“世界”,现实的人就身处于这样的自然空间之中。在这里,“人化的自然”既不是作为纯粹客体的自然,同时又在本质上区别于“思辨的自然”;既不是纯粹直观的自然,又不是近代机械论视野中的自然,而是历史的自然、社会的自然、感性的自然、实践的自然、人类学的自然。由此,自然的辩证法就不应阐释为单向度的纯粹自然的演进过程,而是人与自然空间之间不停歇的相互作用。一方面,自然空间作为人的类存续的前提条件,给予我们空气、阳光、水和各种人的现实活动所必需的资源,人无法离开自然而生存,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将自然作为“人的无机的身体”(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5、55、55-56、57、161页。,“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5、55、55-56、57、161页。在这里,人与自然具有同一性,自然条件直接影响到人类的生活资料和劳动资料的生产。“撇开社会生产的形态的发展程度不说,劳动生产率是同自然条件相联系的。这些自然条件都可以归结为人本身的自然(如人种等等)和人的周围的自然。外界自然条件在经济上可以分为两大类:生活资料的自然富源,例如土壤的肥力、鱼产丰富的水域等等;劳动资料的自然富源,如奔腾的瀑布、可以航行的河流、森林、金属、煤炭等等。在文化初期,第一类自然富源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在较高的发展阶段,第二类自然富源具有决定性的意义。”(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9页。另一方面,人现实地利用和改造自然空间,使自然空间呈现主体我的需要、意志和情感,马克思将“最蹩脚的建筑师”和“蜜蜂”作类比(6)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0页。,致力于呈现的就是一种基于人的自然辩证法。当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5、55、55-56、57、161页。时,自然的辩证法便呼之欲出,人将“人与自然的关系”作为“关系”,这一行动本身,构成人的主体性的基本维度。“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对于动物来说,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5、55、55-56、57、161页。在这个意义上,人又将自身从与自然的同一性中解放出来,将自然空间作为人的对象化活动的客体,谋求一种客体的主体化。人类与自然空间的这种交互作用本身,才是自然的辩证法的真正要义。因此,无论是自然主义还是人类中心主义在本质上都是反自然的辩证法的。

由此,自然的辩证法必然是在人与自然空间的现实关系中呈现的,人与自然空间的关系形态主要有以下几个基本向度:一是人与自然空间的直接同一,这是一种人与自然空间的狭隘的关系形态,这种关系形态是以人的依赖关系为基础的。在其中,人类尚没有足够改造自然的现实能力,人匍匐在自然的神威之下。二是人对自然空间的全面征服,这同样是一种人与自然空间的狭隘的关系形态,这种关系形态是以物的依赖关系为基础的。其中,自然空间完全成为人的工具,人的活动呈现为对自然的宰制。在上述两种关系形态中,人与自然空间的狭隘关系是以人与人之间的狭隘关系为中介的。“人们对自然界的狭隘的关系决定着他们之间的狭隘的关系,而他们之间的狭隘的关系又决定着他们对自然界的狭隘的关系,这正是因为自然界几乎还没有被历史的进程所改变”(9)。三是人与自然空间的和谐共生,这种关系形态是对前两种关系形态的扬弃。共产主义作为这种和谐共生关系的社会空间,真正实现了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自然的属人性与人的自然性的统一,其中,自然的辩证法得以真正呈现。

在上述探讨中,马克思所探讨的自然空间有三重指向:一是经济维度的自然空间,它是人的物质实践活动的前提,是作为“生产物质生活本身”(1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1、158页。的现实条件的自然空间;二是政治维度的自然空间,它是政治权力加诸其上的自然空间,是覆盖主权和政治管辖的自然空间,是作为一种政治符号的自然空间,是建构共同的政治认同和集体行动的自然空间;三是文化维度的自然空间,它直接关涉人作为一种“类存在物”的空间归属,是差异化的非同质的自然空间,是建构精神家园的自然空间、是地方性的象征空间。三者之间相互深刻地关联着,现实的自然空间同时具有以上三个指向。

马克思关注人与自然空间之间关系演进的动力学,指出这种动力学只能落脚到人的对象化活动中,人与自然空间关系的演进过程是与人的对象化活动深刻关联在一起的。一个明证是当代科技正在不断拓展人类视野中的自然空间的边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对自然空间的理解在不断拓展和深化,前资本主义空间视野中的“神秘的自然”空前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从我们的身体空间,到当代天文学不断解锁的新的宇宙空间,都是人的现实的对象化活动的结果。我们对自然的认识关系和实践关系都与前资本文明不可同日而语。“我们可能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意识到自己根本上是空间的存在者,总是在忙于进行空间与场所、疆域与区域、环境与居所的生产。”(11)[美]爱德华·W.苏贾:《后大都市——城市与区域的批判性研究》,李钧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8页。在空间辩证法的视野中,自然空间不是某种给定之物,恰恰相反,自然空间的现实生成是特定社会过程的环节,这个环节是待扬弃的,是作为后续环节的中介。在这里,“处理空间问题的方法不能够仅仅包括一种形式的、逻辑性的方法;它应该而且同样地能够是一种辩证的方法,对社会和社会实践中的空间的矛盾加以分析。”(12)[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李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9页。在这个意义上,自然的辩证法不只是对现存自然空间的描述,更具有一种未来性的向度,它指向的是一种流动的生成论的自然图景。在这个过程中,人与自然空间的对抗和冲突始终以不同的形态存在,这种对抗和冲突一方面造成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危机,另一方面推动人与自然关系向新的形态发展。马克思呈现了资本视野下人与自然空间的辩证法,其中,自然空间被资本宰制,资本与科技呈现为一种共谋关系。马克思指出,只有在资本的条件下,科技在生产中的直接运用才表现得如此普遍。只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才第一次使自然科学为直接的生产过程服务,“只有资本主义生产才第一次把物质生产过程变成科学在生产中的应用”。(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76页。由于科技对自然的开发和利用纳入了资本的轨道,科技理性的过度膨胀必然带来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潜在危机,自然空间岌岌可危,这提示了资本的内在的反生态性。而资本条件下人与自然空间关系的危机是新的人与自然关系的中介,这一关系形态随着资本逻辑的消解将被扬弃。

二、历史的空间:历史的辩证法

历史的辩证法是空间辩证法的第二条阐释路径,也关涉马克思空间辩证法必须申明的根本立场,即空间辩证法不能脱离时间-历史的视野,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是空间辩证法和历史辩证法的统一。具体来说,一方面,历史阐释无法离开空间,空间本身是历史叙事的现实载体。我们的历史意识包含着各种地理结构、空间规划和地方性秩序等空间要素,离开了这些空间要素,历史就变成不可言说之物。因此,没有所谓绝对的、一般的历史,只有具体的、现实的历史,即特定的社会空间中呈现的历史。处在同一个历史阶段的不同民族和地域往往表现出深刻的空间差异性,这种空间差异性必须被纳入历史阐释的视野中,才能呈现真正有生命力的历史科学。历史“一般”只是在多样的差异化的历史空间中表现出来的一种具体的同一性,离开了差异化的历史空间,历史“一般”就是一种空洞的抽象。事实上,缺失空间向度的历史叙事正是马克思所批判的“历史编纂学”的路径,它本质上是一种单向度的历史叙事,历史表现为一种均质的线性进程,历史的过程不过是一种必然性的展开,是消弭了各种空间差异性的历史。另一方面,空间叙事内含历史向度,没有历史维度的注入,空间就沦为一个外在于社会历史过程的被动的地理容器,导向一种实证主义的地理学,这是近代以来空间知识论的主导叙事,只要我们追问:如此这般的地理学是如何被生产出来的?如何理解它与现实的社会历史过程的关系?这种空间叙事就会陷入本质性困境中,空间生产的社会意蕴被遮蔽了,空间的本质无法得以澄清,在这个意义上,离开了历史视野的空间叙事无法把握空间生产的真正内核。由此,空间辩证法就与历史辩证法处于本质性的深刻关联中。具体来说,每一个特定的历史过程都有自己的空间视野,都有空间生产的特定形态,都会生产特定的地理学。

上述探讨涉及历史唯物主义亟需澄清的一个重大理论问题,即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改造,这本质上是一个伪问题,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欠缺空间的维度,我们所要做的是使这种维度得以呈现,还“空间”于“历史”。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只有历时性的时间维度,更有并时性的空间维度。马克思开创性地呈现了在多样化的历史表象后的客观的历史结构,历史唯物主义本身呈现了一种很有洞见的空间视阈。历史是以空间的方式展开的,每一个特定的历史时点都对应着特定形态的空间生产,这种空间生产是由特定的物质条件和交往方式来决定的。马克思指出:“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的关系,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和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它们也预先规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条件,使它得到一定的发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质。”(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2页。历史的载体是这些空间性展开的现实生活过程,体现在:每一代人都会生产自己的空间叙事,建构特定的社会空间形态,都有特定的空间实践方式,包括特定的场所记忆、环境条件、地理景观和空间隐喻等,都会建构具有各自时代性的生存图景,而历史的演进过程就是不同的历史空间的转换过程,是旧的历史空间的瓦解和新的历史空间的生成过程。马克思的历史哲学通过对历史的空间结构的阐释,呈现了历时性演进中的历史空间的“认知图绘”,在其中,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均具有空间维度,指涉特定历史过程的空间秩序。

这样,空间辩证法必须在特定的历史性展开的社会过程中得以呈现,离开了这个过程,空间辩证法便丧失了独立的外观。在这个意义上,空间的辩证法就是社会-历史的辩证法,空间生产的矛盾本质上就是现实的社会历史过程的矛盾。空间辩证法旨在呈现历史空间生产的动力学,致力于回答如下问题:特定历史进程中的空间是如何被生产出来的?又是如何内在性地生产出自身的对立物的?由这种对立物所指引的空间生产的未来性如何?以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为例,它本质上是由资本的积累塑造的,资本的积累过程就是不停歇地“用时间来消灭空间”(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6页。的过程,是不断消除空间壁垒,实现交换关系的空间解放的过程。民族-地方的空间视野不断被全球-世界的空间视野所取代,这就是资本条件下的空间生产的特定形态。空间本身成为商品,并作为资本运动的特定环节,现实地参与到资本体系的生产中,空间或作为资本流通的重要参量,或成为资本积累的现实载体。具体来说,资本运行过程中的空间主要有几个向度:交换关系的空间解放、作为劳动客观条件的“空间”、生产要素的空间整合、作为资本流通的“空间”(16)参见李春敏:《马克思的社会空间理论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5-162页。,而无论在哪一种情形中,空间都不再是一个抽象的被动容器。在这个过程中,资本内在性地生产出空间的冲突。具体来说,资本的空间延展带来了社会空间的普遍物化,从作为一种微观空间的身体到全球化空间,由此生产出诸种异化的空间。空间不是感性的差异化空间,而是同质的商品空间,人与空间是疏离的对抗性关系,空间成为统治人的工具,空间多维的社会意蕴被遮蔽,空间的生产由此丧失它的真正内核。这种冲突是由资本内在地生产出来的,同样,空间生产的未来性也是由这种冲突内在地指引出来的,即重建空间生产,必须扬弃资本的逻辑,重塑空间的生产与人的感性的多维关联,释放差异化的空间活力,使空间生产重新回归对使用价值的关注和对人的空间需要的满足。

三、社会的空间:社会的辩证法

社会的空间不是一个实体性的空间,而是作为一种关系形态的空间,社会的辩证法呈现的是作为个体的人与外在的社会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这种关系体现为个体的人与社会之间既彼此关联,又相互冲突。一方面,个人是社会的主体,“社会——不管其形式如何——是什么呢?是人们交互活动的产物。”(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8页。社会本身是人的对象化活动的空间延展,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空间,呈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空间并存及交互作用,是作为复数的人的生存情境。另一方面,社会空间一经生成,又是外在于人的,作为约束人的环境和条件,赋予人的存在一种形式规定,正是这种“形塑”建构了人的社会性。具体来说,社会空间的“形塑”主要有两个向度:一是社会空间作为人的解放的现实条件。马克思的解放叙事内含一种空间向度,对应着一系列的场所记忆、地理重构、地缘政治和空间策略等,以《共产党宣言》为例,“仔细考察就会发现,关于地理转型、‘空间定位(spatial fixes)’和不平衡地理发展在资本积累的漫长历史中的作用,《宣言》包含了一个独特的论证。”(18)[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3页。在这个意义上,人的解放就是人赖以生存的社会空间的解放,人的解放与社会的解放本质上是统一的。二是社会空间本身作为奴役人的社会条件。社会空间成为人的解放的枷锁,相应地,人的现实解放的过程就是不断打碎旧的社会空间,建构新的社会空间的过程,是社会空间不断转换的过程。

马克思将人的本质阐释为人的社会性,人的历史发生学只能在社会的意义上才能被阐释。“人的自然”本身是一种“社会的自然”,后者不仅指向人的自然身体,马克思指出:“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26页。自然身体本身是特定的社会历史过程的产物,更指向人的精神世界的建构,因为“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而且只要人们存在着,它就仍然是这种产物。”(20)人身处于其中的社会空间本质上是一种社会关系的网络体系,是人与人之间并存关系的空间载体。在这里,关系的生产就是空间的生产,马克思赋予这种生产以存在论意蕴,它是人的主体性的基本维度。马克思指出:“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对于动物来说,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21)正是基于关系视野,确切地说,是能动建构起来的关系视野,从现实上塑造了人的本质的社会性。马克思在批判蒲鲁东时指出:“经济学家蒲鲁东先生非常明白,人们是在一定的生产关系中制造呢绒、麻布和丝织品的。但是他不明白,这些一定的社会关系同麻布、亚麻等一样,也是人们生产出来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力密切相联。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的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22)人的自我生成囿于纯粹的意识领域是无法完成的,而是要诉诸于社会的形式,在现实的社会空间中才能完成,将人的自我生成作为一种纯粹的思想活动,诉诸于抽象的实体、主体、自我意识,这恰恰是思辨哲学的窠臼。在这个意义上,社会空间的生产与人的自我生成本质上是同一个过程。

社会空间作为一种关系形态的空间,从这种关系的内容来划分,可以具体分为经济关系、政治关系和文化关系,三者形成特定的空间结构。其中,经济关系,确切地说,是人们在生产中的地位和相互关系处于基础性的地位,而政治和文化关系受到现实经济关系的制约,三者共同建构了一定历史阶段的社会形态。在空间辩证法的视野中,社会形态本身就是一种空间构型,不同的阶层、人群共同体处身于其中,对应着空间中的不同位置,通过这些位置,即空间中的“点”,我们能够描绘出不同阶层的生存境遇,这些位置就是人的生存经验的一种空间隐喻。社会关系的空间图式不是凝固的,而是不断流动的空间图景。马克思的阶级分析正是致力于呈现一种社会关系的“空间图绘”,包括这一空间图式变化演进的辩证逻辑。

社会的辩证法旨在表明:人与社会空间的冲突,本质上不是人与一个外在于自身的他者的冲突,而是人与自身的冲突,是人与自身的对抗,社会空间的变迁本质上是人对自身的否定的环节。当社会空间呈现为一种异化于人的本质,社会空间的变迁就会发生,旧的社会空间瓦解,新的社会空间生成,而新的社会空间同样不会成为终点,同样潜藏着人与社会空间之间的冲突和对抗,同样是待扬弃的。因此,空间辩证法通向的不是一种僵化的理想的空间构型。毋宁说,空间辩证法开启的是一种人与社会空间之间不停歇的对抗,以及由这种对抗所指引的“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23)。因此,在空间辩证法的视野中,所有的社会构型都具有暂时性,以及由这种暂时性所指引的未来性,这种对抗既有经济向度的,又有政治与文化向度的,三者彼此确证,经济上占统治地位的阶级,同时在政治和文化上亦具有统治性的话语权。“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2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1、161、222、166、178页。,不同阶级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社会意义上的空间关系,并对应着空间实践的不同形态。

四、乌托邦的空间:乌托邦的辩证法

乌托邦的空间是具有价值维度的空间,它同样不是一个实体性的空间,而是一个差异化的精神空间,是给现实的空间生产注入想象维度的空间。它既是现实的社会空间的折射,同时,又反过来作用于现实的社会空间,对乌托邦的空间与现实的社会空间之间关系的呈现,是空间辩证法的重要维度。

具体来说,乌托邦的空间主要有四重指向:情感投射的空间、文化想象的空间、审美体验的空间和意义建构的空间。作为情感投射的空间,乌托邦的空间指向空间生产的文化-心理维度。它是与客观的物理空间相对的,人与社会空间的关系不仅是认识和实践关系,更伴随着情感与体验关系。人在空间的生产中投入热情、注入渴望、表达多样性的情感需求,在空间的生产中建构家园意识,探寻精神的栖居处。作为文化想象的空间,乌托邦的空间指向一种精神秩序的建构。其中,空间的生产不是纯粹的技术性活动,而是多重的精神世界的呈现,是推进对自我的深层理解的空间,是生产希望和理想的可能性空间。乌托邦空间的丰富性表征人的积极存在,而乌托邦空间的匮乏往往以隐性的方式指向现存秩序的困境。作为审美体验的空间,乌托邦的空间是作为审美活动载体的空间,是诗性的空间、艺术的空间。其中,空间不是单向度的功能性空间,更承载美的价值。作为一种丰富的美学文本和多维的象征空间,并以美学的方式关切现实世界。作为意义建构的空间,乌托邦的空间致力于呈现人与现实世界多维的意义关联,是注入人文关怀的空间,是建构价值认同和促进社会动员的空间。在现实的空间生产中,与其说人是在与实体性的空间打交道,不如说,人是在与一个意义的空间打交道。“从我们建构的空间中就可以洞悉我们灵魂的模样,就能够抵达我们的自由与限制。我们建构了什么样的空间,就代表着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精神土壤。”(25)李春敏:《大卫·哈维的空间批判理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201页。以上四重指向彼此不是割裂的,而是深刻关联在一起。

乌托邦的空间具有批判和超越双重维度,批判的维度指乌托邦空间本身是作为现存的空间秩序的他者,是对现存社会空间的一种批判性重构,是现存秩序的自否定的产物。作为现存秩序的“规训者”,乌托邦的空间旨在呈现现存空间秩序的有限性;超越的维度是指乌托邦的空间致力于建构一种可能性的空间,它指引出一种未来性和成长性的空间,乌托邦的空间是对现存的社会空间的一种反叛。由此,乌托邦的空间连接着一种解放叙事,作为一种否定的空间,乌托邦的空间蕴藏着隐性的社会动员和集体行动的力量。事实上,每一种社会空间的生产都同时伴随着乌托邦体系的生产,前资本主义的乌托邦体系是基于“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26)。而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地方性视野的有限性不断被突破,自然只是资本建构的普遍的有用性体系的环节,在这个体系之外,自然不再表现为一种“自为的力量”(27),因此丧失了乌托邦的维度。“资本按照自己的这种趋势,既要克服民族界限和民族偏见,又要克服把自然神化的现象,克服流传下来的、在一定界限内闭关自守地满足于现有需要和重复旧生活方式的状况。”(28)除了相对于资本而言的“有用性”,“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社会生产和交换的范围之外表现为自在的更高的东西,表现为自为的合理的东西”(29)。

具体来说,资本主义创造了一个打着物化烙印的想象体系,一个充斥着物的幻象的乌托邦空间,其中包括致富的想象、平等的想象、自由的想象、自我实现的想象、物的繁盛的想象等。一方面,这些“想象”及其指涉的欲望体系是资本文明的产物,是资本体系得以存续的精神条件。以致富欲望为例,在资本的条件下,“因为每个人都想生产货币,所以致富欲望是所有人的欲望,这种欲望创造了一般财富。因此,只有一般的致富欲望才能成为不断重新产生的一般财富的源泉。”(30)与一般的致富欲望对应的是一种新的货币哲学,“货币作为发达的生产要素,只能存在于雇佣劳动存在的地方;因此,只能存在于这样的地方,在那里,货币不但决不会使社会形式瓦解,反而是社会形式发展的条件和发展一切生产力即物质生产力和精神生产力的主动轮。”(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93、393、393、393、173、173页。另一方面,这些“想象”又以隐性的方式干预现实的资本过程,表现在这些“想象”随着资本的历史运动而破产,其结果是资本本身不再支持这种想象,它的真实的幻象的逻辑呈现出来。由此,经由想象体系催生一种替代性方案的可能性,资本体系的瓦解首先是关于资本的想象体系的瓦解。具体来说,与“物的世界的增值”并行的是“人的世界的贬值”(32),人自身被纳入资本建构的普遍有用性的体系之中;相应地,人在被资本的权力同质化的过程中,不断丧失感性的丰富性,与普遍物化的社会生活相对应的是人的乌托邦体系的匮乏。其中,以交换关系为基础的消费和占有关系成为人与世界关系的主导形态,物的体系本来是作为中介,现在它成为统治一切的神,资本不断在创造关于物的丰富性的神话,营造一种所谓的“消费的盛宴”;而人自身却不断湮没在物的泥沼中,资本由此建构了一个“见物不见人”的虚假的世界和虚无的世界。共产主义作为扬弃资本逻辑的社会空间,同样也生产与这一空间相匹配的想象体系,这一想象体系将重新建构关于财富、自由、平等的话语。

马克思视野中的空间既是自然的空间、历史的空间,又是社会的空间、乌托邦的空间;相应地,马克思的空间辩证法同时呈现为自然的辩证法、历史的辩证法、社会的辩证法和乌托邦的辩证法四个向度。因此,以上四条阐释路径彼此深刻关联,具体来说,自然的空间既是历史的空间,又是社会的空间,同样,历史的空间也是自然的空间和社会的空间。马克思批判传统历史观所呈现的“自然界和历史之间的对立”(33)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1、173页。,重申将“人对自然界的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这种对历史的阐释本质上是非历史的。而社会的空间就是“人化的自然”,是嵌套于特定历史过程中的空间构型。因此,社会的空间既是自然的,又是历史的。乌托邦空间作为一种精神空间,内在于自然的空间、历史的空间和社会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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