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存的原则:巴黎公社未竟事业的曲折探索与人类文明新形态
2022-11-22黄其洪任艳华
黄其洪, 任艳华
本文系重庆市社科基金规划一般项目“马克思低阶正义理论研究”(项目号:2016YBZX012)、西南大学中央业务费重大培育项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历史哲学定位及世界意义研究”(项目号:SWU1809010)和西南大学中央业务费重点项目“马克思社会主义社会正义观研究”(项目号:SWU1909313)的阶段性成果。
马克思曾气势磅礴地向世界宣告:“即使公社被打败,斗争也只是推迟而已。公社的原则是永存的,是消灭不了的;这些原则将一再凸显出来,直到工人阶级获得解放。”(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7页。巴黎公社的原则在历经几代思想家的摸索后,它的基本理念在世界的东方得到了基本实现,并被不断地丰富和发展。2021年7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郑重提出:“我们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推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创造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2)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3-14页。有学者认为,“在新的历史方位上,当今中国发展的世界历史意义在于,中国在完成其社会主义现代化任务的同时正在开启出一种新文明类型的可能性。”(3)吴晓明:《世界历史与中国道路的百年探索》,《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改革开放以来,在以中国共产党为领导核心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中,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切实实现了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的初心和使命,深刻体现了巴黎公社原则所蕴含的人民立场;始终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中国共产党在不断进步的时代浪潮中,用行动推动了巴黎公社未竟事业的发展。
一、问题的提出:“巴黎公社的原则是永存的”
(一)无产阶级专政原则:无产阶级解放的新起点
马克思曾指出,“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4),任何阶级斗争的爆发都是阶级社会中对立阶级之间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他还坚定地指出,“无产者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必须加以保护,他们必须摧毁至今保护和保障私有财产的一切”(5),而作为革命主体的无产阶级所运用的手段和最终目的则在于“用暴力推翻资产阶级而建立自己的统治。”(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1、42、43页。马克思在这里仅仅只是模糊地描述了无产阶级必须建立起保护本阶级利益的政权,至于采取什么样的形式替代那个将要被摧毁的政权,在他的早期著作中并没有予以明确的回应。巴黎公社革命扭转了这一局面,用实践深化了人们对无产阶级革命的认识,正如恩格斯在《法兰西内战》的导言中指出的那样:“你们想知道无产阶级专政是什么样子吗?请看巴黎公社。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1-112、207、151页。
1871年初,巴黎革命爆发前夕,法国面临着政治危机和经济危机的双重夹击。一方面,公社既不是阴谋也不是预先计划的产物,它产生于法兰西第二帝国的灭亡和大资产阶级拱手将巴黎让给在战争中获得胜利的普鲁士人(8)William, A. Pelz , A People’s History of Modern Europe, Pluto Press,2016,p.78.,这一举动大大削弱了政府的权威和公信力;另一方面,在金融资本控制法国经济命脉的背景下,“1866—1867年的世界性经济危机波及法国,给工业生产和对外贸易很大打击”(9)朱庭光:《巴黎公社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11页。,进一步激化了法国的社会矛盾。现实地看,以普法战争落败为导火索的巴黎公社革命的爆发和失败具有一定的戏剧性——作为一场以无产阶级为革命主体的阶级斗争,巴黎公社看似以推翻资产阶级统治这样一个完美的开场登上人类历史舞台,但又以一种隐含着某种必然性的方式匆匆落幕。
发生在1871年巴黎的这次无产阶级革命的规模和造成的影响突破了以往任何一次无产阶级革命,“这次革命的新的特点还在于人民组成了公社,从而把他们这次革命的真正领导权握在自己手中……用他们自己的政府机器去代替统治阶级的国家机器、政府机器。”(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1-112、207、151页。可见,在具体以什么样的政治形式替代打碎了的资产阶级国家机器的根本性问题上,在巴黎公社的革命实践中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证。也正如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对巴黎公社失败经验总结的那样,“工人阶级不能简单地掌握现成的国家机器,并运用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1-112、207、151页。
诚然,作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巴黎公社只存在了72天,但是作为国际工人运动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的一次工人阶级革命斗争实践,它所提供的经验和教训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宝贵财富。它一方面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科学社会主义指导下进行的阶级斗争,并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这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科学性;另一方面,它在实践层面证明了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并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具有现实性,为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提供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新起点。
(二)人民民主原则: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先河
巴黎公社成立后,政权随即转交至由民主选举产生的国民军中央委员,这一点不仅被认为是巴黎公社作为真正人民革命的先决条件,从其结果来看,公社成立后实施和执行的一系列体现人民民主原则的政策确证了无产阶级民主政治的可行性,由此开创了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先河。
第一,从政权的归属上看,巴黎公社的权力归属于代表大多数人利益的工人阶级的国家政权机关。巴黎公社首先废除了资产阶级的募兵制和常备军,以国民军为唯一合法的军事机关。公社将权力转交并集中于“工作委员会”,并由委员会统一执行立法权和行政权。在此基础上,公社还通过人民公开选举产生司法机构来确保司法权的民主性。第二,从公社权力的产生方式来看,公社始终采取自下而上的直接民主选举的方式,将权力交到能够切实保证自己阶级利益的代表手中。公社委员对选举者负直接的责任,司法机关以同样的方式负同样的责任。诚如列宁所言:“公社是由巴黎各区普选选出的城市代表组成的。这些代表对选民负责,随时可以撤换。其中大多数自然都是工人,或者是公认的工人阶级的代表”(12)④ 《列宁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9、40页。。与资产阶级议会制共和国限制并压抑群众的独立的政治生活相反,巴黎公社是“让群众自下而上地直接参加全部国家生活的民主建设”(13)《列宁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62页。。第三,公社放弃了资产阶级的议会式政府,并宣告资产阶级三权分立的组织模式不是普适的真理,无产阶级必须建立自己的权力机关,即立法权、行政权和司法权分属两大权力机构——“工作委员会”和司法机构。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总结到:“它不应当是议会式的,而应当是同时兼管行政和立法的工作机关。”(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2页。实际上,这一举措赋予了公社权力机构充分的民主权利,提供了社会主义民主集中制的初始样式。
总之,巴黎公社实行的民主政策和决议体现了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制度的本质和核心。这标志着一个巨大的转变:“从资产阶级的民主转变为无产阶级的民主,从压迫者的民主转变为被压迫阶级的民主。”④作为一种打破旧世界、建设新世界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权的伟大尝试,巴黎公社对于改变当时无产阶级的处境所产生的影响是短暂而有限的,但公社在其短暂而光辉的历史进程中代表了工人、农民等大多数被剥削者的利益和诉求,是真正体现民主原则的人民的政权。
(三)人民公仆原则:建立社会主义的“廉价政府”
正如马克思所言:“公社一定会使农民免除血税,一定会给他们一个廉价政府,一定会用他们自己选举出来并对他们负责的雇佣的公社官吏去代替现今吸吮他们血液的公证人、律师、法警和其他法庭吸血鬼……这就是公社的统治——也只有这种统治——能够直接带给法国农民的重大益处。”(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7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364-365页。作为历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性质的政权,巴黎公社把此前颠倒了的国家公仆和人民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历史性的扭转。这可以从恩格斯为《法兰西内战》写的导言中窥见其实质,在恩格斯看来,“以往国家的特征是什么呢?社会为了维护共同的利益,最初通过简单的分工建立了一些特殊的机关。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机关——为首的是国家政权——为了追求自己的特殊利益,从社会的公仆变成了社会的主人。”(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38页。在资本主义制度的民主、平等、自由竞争等伪善价值观的掩盖下,本应该代表大多数人民诉求的国家政权不仅窃取了人民的利益,更恶劣的是反过来成为掠夺和统治人民的“主人”。在资产阶级普遍成为国家“主人”的西欧世界,巴黎公社却成为了那一时期“国家和国家机关由社会公仆变为社会主人”(17)的终结者。
这一历史性转变主要得益于公社所采取的两方面的办法:一方面,巴黎公社在执行人民民主原则的过程中,“把行政、司法和国民教育方面的一切职位交给由普选选出的人担任,而且规定选举者可以随时撤换被选举者”(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37、238页。;另一方面,“取消支付给官吏的一切办公费和一切金钱上的特权,把国家所有公职人员的薪金减到‘工人工资’的水平”(19)《列宁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0页。,上至担任公社最高权力下到掌管各项具体工作的所有委员会成员一律都只提供普通工人的工资,限定最高薪金不超过六千法郎。对此,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总结到:“公社实现了所有资产阶级革命都提出的廉价政府这一口号,因为它取消了两个最大的开支项目,即常备军和国家官吏。”(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7页。
巴黎公社从自己政权的本质原则出发,摧毁了代表少数资产阶级利益的国家机器,在封建专制长期统治的法国开创性地培育出了以无产阶级为主人的国家政权。在上述维护以无产阶级和农民为主体的人民的经济利益的具体措施中,实现了从资本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伟大进程的第一步。
二、思想史语境下的公社原则: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缘起和批判路径谈起
(一)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缘起:第二国际对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叛离
20世纪70年代,佩里·安德森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中,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出现的原因以及这一思潮的特征进行了高度概括,认为“在这个改变了的世界上,革命的理论完全起了变化,这种变化产生了今天可以称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在他们的手中,马克思主义在某些批判性方面,已经成为一种与以往任何理论截然不同的理论。”(21)[英]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高铦、文贯中、魏章玲译,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6页。我们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出现与巴黎公社革命有一定的联系,不过这种联系需要通过“第一国际”和“第二国际”这两个中介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巴黎公社在第一国际、第二国际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之间架起了可以沟通的桥梁。
首先,巴黎公社的失败间接导致了“第一国际”的破产,使得第二国际的成立得以提前。由于巴黎公社的失败,欧洲无产阶级遭到残酷镇压,第一国际于1876年正式宣告解散。而在这之后的一段时期,资本主义在取得压倒性优势的条件下快速平稳发展,不过这并没有阻碍科学社会主义的广泛传播,欧美国家不断增长的工人阶级也并没有放弃争取自身解放的革命道路。随着各国工人阶级政党的建立和工人运动的重新兴起,建立新的国际工人组织成为国际工人运动内部的迫切需要。1889年7月14日,随着以德、法等国的社会主义政党为首的“国际社会主义者代表大会”在巴黎的召开,标志着第二国际的成立。
其次,作为第一国际后继者的第二国际,在其晚期滑向了“经济决定论”,动摇了对无产阶级革命理想的信念。在第二国际成立初期,即在由恩格斯主持的阶段,无产阶级革命理论仍然是指导思想,他们相信无产阶级解放的道路必须是由无产阶级通过暴力革命的手段才能实现。1889年12月18日,恩格斯在致格尔松·特里尔的信中重申了这一立场:“无产阶级不通过暴力革命就不可能夺取自己的政治统治,即通往新社会的唯一大门。”(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8页。在恩格斯逝世后,“第二国际理论家考茨基、伯恩斯坦等人根据自己对社会历史条件的理解,围绕马克思的思想遗产和实践意向进行了理论斗争,从而形成了一场关于‘正统的’或‘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之争,而总体上处于支配地位的却是作为历史唯物主义错认形式的‘经济决定论’”(23)张一兵、胡大平:《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逻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页。。第二国际理论家贸然否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价值,而片面强调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主观上抬高了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经济理论和社会理论的地位。
最后,正是因为第二国际严重忽视了历史主体的能动性,才导致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将无产阶级及其阶级意识拉回到具体的、现实的运动中来进行考察。20世纪20年代,除了俄国的无产阶级革命取得胜利之外,在欧洲其他地区的革命纷纷以失败而告终。西方世界出现了一批参与过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实践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如卢卡奇、科尔施、葛兰西等。他们在思考欧洲无产阶级革命失败原因的过程中,把矛头指向了第二国际理论家,认为革命的失败在于后者“把马克思主义科学主义化、实证主义化”(24)陈学明、王凤才:《西方马克思主义前沿问题二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3页。。他们认为,第二国际理论家在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只是错误地将其理解为揭示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性而与历史主体的主观能动性无关的哲学。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使原本作为革命主体的无产阶级在这种错误意识形态的影响下消解了自身的革命意识。由此观之,西方马克思主义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为了一个与第二国际对立的马克思主义流派,在对第二国际提出的什么是“正统的”或者“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这一问题的追问中,卢卡奇的独特回应奠定了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逻辑的基本底色——以总体性的辩证法恢复马克思主义的正统地位。
(二)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的唤醒
尽管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产生与巴黎公社时期相距甚远,似乎难以将二者放在一起来讨论,但是如果我们将它们放在无产阶级解放的实践与理论发展史的视野下,就能从一些关键性的事件中清理它们之间的内在关联。具体说来,巴黎公社的失败,客观上加剧了第一国际的解散。在国际工人运动不断高涨的现实需要下,第二国际成为领导国际工人运动的正式组织,然而,随着资本主义势力的增长,加之第二国际晚期指导路线上的失误,国际工人运动于20世纪20年代在欧洲大范围受挫。在国际环境对工人运动不利的条件下,早期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为了探索一条有别于第二国际的机会主义“新道路”,试图将目光折回更早的工人运动的实践中去,对无产阶级的解放路径做了一番新的反思。在一番艰难的探索后,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从经典马克思主义者提倡通过暴力革命获取无产阶级解放转向了对资本主义的现代性进行批判,同时构建出了一套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重塑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的理论体系。
巴黎公社失败后,通过暴力摧毁资产阶级国家机器取得国家政权的道路几乎已经被第二国际的“经济决定论”消解了。当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从对第二国际的批判中破茧而出时,已经无法完全从第二国际“经济决定论”逐渐疏远暴力革命的阴霾下抽身而出了,这一点恰恰表现在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第一国际所主张的以暴力革命的手段摧毁资本主义制度的犹疑之中。作为一种以资本主义现代性批判为前提的西方左翼思潮,早期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试图寻求一条以唤醒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为基本旨趣的“新道路”。在他们看来,历史的变革成功与否取决于革命主体的阶级意识是否成熟。正如卢卡奇所指认的那样,“当最后的经济危机击中资本主义时,革命的命运(以及与此相关联的是人类的命运)要取决于无产阶级在意识形态上的成熟程度,即取决于它的阶级意识。”(25)[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34页。20世纪20年代的西欧无产阶级革命的失败,被归咎于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薄弱,无法组建起能够与资产阶级势力相抗衡的强有力的无产阶级组织。这种观点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由于过于凸显意识形态和文化的功能,使得文化革命被当作一种可选择的路径,从而有意无意地告别了以暴力革命为特征的无产阶级革命实践。
如果说第二国际的失误在于他们将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种偏颇的“经济决定论”的话,那么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就退守到了近似于“文化批判”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了。无论是第二国际的机会主义还是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化革命的所谓“新道路”,都或多或少地远离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即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无产阶级解放之路——无产阶级通过暴力革命打碎旧的资本主义的国家机器,在以新的无产阶级国家机器取而代之的基础上,树立共产主义终极目标并进行长期的、顽强的求索。因此,与巴黎公社伟大的实践意义相比较而言,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努力无疑是一种不断远离工人运动实践的思潮,即使在这里还不能判定它是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完全背离,但至少也可以确定它的理论路线是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一种偏离。
(三)作为城市起义的巴黎公社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哲学的影响
如果我们回到历史的现场,就会发现,巴黎公社的爆发具有直接的现实根源,确切地说,它的爆发与当时法国对巴黎的城市改造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早在1848年革命中,巴黎的城市问题就已被暴露出来。在经历具有城市暴动性质的1848年革命之后,当时在位的皇帝路易·拿破仑为了改善巴黎的生态环境以及缓解国内紧张的阶级矛盾,他以现代化为导向决意对巴黎进行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工程是由奥斯曼主持的市政工程。在奥斯曼的主持下,巴黎市中心的老街区被大规模地拆除,以具有现代化气息的林荫大道和城市建筑取而代之。诚然,奥斯曼的市政工程缓解了原本拥挤不堪的巴黎的各种城市问题,但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将原本居住在巴黎市中心的工人赶出他们的栖居之所,客观上来说,这构成了1871年巴黎工人发动起义的间接原因。
奥斯曼市政工程使巴黎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种下了革命的种子。但是,“鲜有人去研究巴黎公社与巴黎城市史之间的关系……巴黎公社首先是一场城市运动,或者说是典型的巴黎城市运动。”(26)[法]贝纳德·马尔尚:《巴黎城市史:19—20世纪》,谢洁莹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88页。正是在这个层面上,西方空间哲学理论家对巴黎公社进行了重新阐释。在他们笔下,经过市政工程空间改造后的巴黎被描划上了阶级和革命的影子。有学者指出,西方空间哲学理论家在对巴黎公社的重新阐释中,是“在传统左翼只关注时间和历史的政治解读之外,开启了一种注重空间与阶级、革命等辩证关系的空间批判之阐释传统。”(27)杨有庆:《空间矛盾、阶级关系与叛逆的城市——论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巴黎公社的空间阐释》,《中外文化与文论》2016年第3期。列斐伏尔在自己的多部著作中,深入分析了巴黎公社时期的都市规划与意识形态、城市权利争夺之间的关系。他首先在《都市革命》一书中提出,对资产阶级政府来说,奥斯曼的都市改造规划对巴黎自然环境的破坏及其所导致的潜在革命性因素带来的不利局面,远远超出了它被人们称之为一种空间改造神话的影响力。当然,这种破坏的直接受害者无疑是处于弱势地位的无产阶级。有鉴于此,列斐伏尔在《空间与政治》一书中对巴黎的都市改造与巴黎无产阶级起义之间的微妙关系进行了更加尖锐的揭示,认为“巴黎公社是无产阶级对奥斯曼所设计的都市控制政治的反抗。”(28)刘怀玉:《社会主义如何让人栖居于现代都市——列斐伏尔〈都市革命〉一书再读》,《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7年第1期。
事实上,列斐伏尔从巴黎的空间改造间接导致阶级分化的研究视角,发展到后期借用马克思主义总体性方法“从以社会生产方式理解城市生活经验到以都市形式解释社会历史发展”(29)张笑夷、刘怀玉:《作为一种城市研究范式的“都市马克思主义”》,《学术月刊》2020年第3期。,完成了对马克思主义城市研究范式的超越。由此可见,列斐伏尔前期的研究成果与后期的开创性贡献之间是存在着一种隐性的因果关联。继列斐伏尔之后,大卫·哈维在《巴黎城记:现代性之都的诞生》中也专门讨论了奥斯曼对巴黎空间性改造和巴黎的现代化进程,以及由此形成的现代性空间与资本逻辑、巴黎公社革命爆发之间的关系。在哈维看来,“巴黎公社的火花因战争——普鲁士军围城下的绝望——与战败的屈辱而点燃,但真正供其燃烧的原料却是在资本主义缓慢改造巴黎历史地理的韵律中汇聚而成的。”(30)[美]大卫·哈维:《巴黎城记:现代性之都的诞生》,黄煜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25页。在一定程度上,哈维的这一批判的出发点与法国当代左翼思想家高兹的政治生态学思想具有不谋而合之处,即资本主义运转逻辑下“过度积累危机”和“再生产危机”促使具有资本扩张性质的生产越来越具有破坏性。(31)参见黄其洪、卢丽娟:《高兹政治生态学思想的三维透视》,《求是学刊》2021年第5期。无独有偶,“都市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瓦尔特·本雅明同样对第二帝国时期巴黎的现代性改造进行了深刻的揭示,认为奥斯曼的城市改造导致的资本膨胀、无产阶级被迫外迁等矛盾的激化是第二帝国被巴黎公社推翻并走向灭亡的关键因素。
尽管巴黎公社的成立及其实施的一系列具体的政治策略没有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空间理论家产生直接的影响,但是巴黎公社作为一个震惊整个世界的历史事件,它的爆发与当时巴黎大规模的城市改造相牵连。当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空间理论家对巴黎公社爆发的原因进行追问时,奥斯曼的市政工程必然成为首当其冲的讨伐对象。简言之,当奥斯曼的市政工程与资本、阶级、革命等相关范畴链接起来之时,巴黎公社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空间哲学的影响便无需多言了。
三、作为继承巴黎公社未竟事业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一)领导核心: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中国共产党
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旗帜鲜明地指出:“在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伟大觉醒中,在马克思列宁主义同中国工人运动的紧密结合中,中国共产党应运而生。中国产生了共产党,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变,深刻改变了近代以后中华民族发展的方向和进程,深刻改变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前途和命运,深刻改变了世界发展的趋势和格局。”(32)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3页。归根结底,习近平总书记做出这一伟大断言的前提在于“中国共产党是用马克思主义武装起来的政党,马克思主义是中国共产党人理想信念的灵魂。”(33)《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74页。马克思主义是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这决定了中国共产党必然成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担当者,决定了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先锋队。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共产党体现了它作为一个无产阶级性质的政党的优越性,从而在政治实践中成功完成了对巴黎公社的基本理念的践行。
中国共产党与巴黎公社之间是同根同源但又具有时代差别的关系,醒目的是,后者的失败为前者的成功提供了丰富的经验教训。一般认为,巴黎公社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在当时法国工人阶级尚未成熟的条件下,缺少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那里,即便掌握了国家政权的巴黎公社也仍然不具有政党的性质,而仅仅只是将其认定为是一种具有政府职能的政治形式。正如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所认为的,“公社的真正秘密就在于:它实质上是工人阶级的政府,是生产者阶级同占有者阶级斗争的产物,是终于发现的可以使劳动在经济上获得解放的政治形式。”(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8页。继马克思之后,恩格斯和列宁共同沿用了这一基本的规定。在恩格斯看来,法国的阶级斗争是相对彻底的,“因而阶级斗争借以进行、阶级斗争的结果借以表现出来的变换不已的政治形式,在那里也表现得最为鲜明。”(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8页。而列宁则更为直白地认为公社是资本主义国家机器的对立面,提出了“公社是无产阶级革命打碎资产阶级国家机器的第一次尝试,是‘终于发现的’、可以而且应该用来代替已被打碎的国家机器的政治形式”(36)《列宁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19页。的观点。需要格外关注的是,导致巴黎公社失败的最突出的问题还在于“巴黎公社成立后,并没有取得除巴黎范围之外其它城市的权力。”(37)Jay Bergman,“The Paris Commune in Bolshevik Mythology”,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2014,129(541).说到底,虽然巴黎公社是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得以形成的政治形式,但它的特点在于没有一个相对集中且权威的组织机构;因为它不具有政党的性质,也就不能完成解放无产阶级的事业。
关于巴黎公社失败的主要原因,国内学界持一致态度。“巴黎公社失败的血的教训证明:一切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派别都不能做工人阶级的领袖,只有真正马克思主义的政党——共产党,才能领导无产阶级革命走向胜利。”(38)史唯等主编:《巴黎公社》,上海人民出版社,1955年,第30页。与巴黎公社相比较而言,中国共产党最大的优越性在于它是始终坚持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指导的无产阶级政党,这进一步决定了它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领导核心。反过来,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又构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最本质的特征,因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直接关系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性质、方向和命运。总而言之,作为具有无产阶级政党基本规定的中国共产党在领导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走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和民族伟大复兴的过程中,体现了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基础的科学社会主义学说的基本原则,用一系列跨时代的实践确证了巴黎公社无产阶级专政原则从可能性到现实性的转化,并在此基础上推动无产阶级解放事业取得实质性的发展。
(二)民主政治:从“人民民主专政”到“以人民为中心”
如前文所述,巴黎公社开创了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先河,巴黎公社时期采取的一系列民主措施体现了无产阶级专政性质的政权的基本要求和本质规定。在这里,民主和专政构成了一对相互依存的概念,列宁曾在《国家与革命》中将这种无产阶级专政制度下的民主主体以及专政对象作了清晰的表述。巴黎公社时期的国家“就不可避免地应当是新型民主的(对无产者和一般穷人是民主的)和新型专政的(对资产阶级是专政的)国家”(39)《列宁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3页。。遗憾的是,由于缺乏一个强有力的马克思主义政党的正确领导,巴黎公社所开创的“新型”民主政治无力弥补它决策上的失误所导致的漏洞。不过,尽管以新型民主政治为政权组织原则的巴黎公社以失败而告终,但不会掩盖这一时期确立起来的人民民主原则的生命力。
这一判断的依据在于,“公社给共和国奠定了真正民主制度的基础”(4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7页。,更为具体地说,“巴黎公社人民民主原则为建立社会主义国家制度指明了方向。”(41)柴尚金:《巴黎公社的人民民主及当今镜鉴》,《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1年第2期。相对于西方的代议制制度下的抽象民主而言,社会主义的民主则是具体的、历史的。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人民得到彻底解放的同时各族人民实现了政治上的完全平等,开启了人民民主的新纪元。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下,我国的人民民主最核心的原则是坚持人民当家作主,将人民民主落实到让人民真正有序地进行政治参与,并依照法律确保它的各个环节,即民主选举、民主协商、民主管理、民主监督有序进行。人民民主的根本政治保证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党的十八大以来,坚持党的领导与坚持人民当家做主、坚持依法治国形成了有机的统一。在党的领导下,我国的民主制度不断得到健全、民主形式也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国家还有效地拓宽了民主渠道,使得人民当家做主在党的执政和国家的治理过程中得到了具体而又生动的体现。党的十九大以来,在以往主要强调坚持人民当家作主、坚持人民的主体地位的基础上,提出了“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一方面,在明确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背景下,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不断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全体人民共同富裕”(42);“牢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努力抓好保障和改善民生各项工作,不断增强人民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43)另一方面,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又与“五位一体”总体布局联系紧密,对此,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我们提出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深入贯彻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44)《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15、66、134页。如此一来,新时代的民主政治建设在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下,不仅诠释了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实质和核心,还拓宽了人民民主政治和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制度保障的渠道。
(三)世界历史意义: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
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也是巴黎公社革命150周年。在建党100周年之际,习近平总书记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作了新的判断,强调它“创造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45)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4、2页。在新的历史方位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世界历史意义的实质在于,它以超越西方现代性文明限度的中国现代化道路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这是一种更具活力和包容性的总体性文明形态。(46)参见蒋志红、黄其洪:《论作为总体性文明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世界意义》,《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实现巴黎公社的三大原则的同时,也展现了自身作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世界历史意义。
首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经济基础上实行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并存的所有制制度,以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持续推进全面从严治党、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斗争,集中体现了巴黎公社时期为建设“廉价政府”将国家的财产进行平均合理化分配的人民公仆原则。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以人民的切实利益为导向,“在中华大地上全面建成了小康社会,历史性地解决了绝对贫困问题”(47)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4、2页。。在发展的方向上,秉持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为世界谋大同的历史使命,牢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西方现代性文明中长期以少数资产阶级的利益为导向的、狭隘的资本主义自由竞争制度之间具有原则性的区别。
其次,在意识形态上层建筑方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坚持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结合起来。一方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前提下,不断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对巴黎公社无产阶级专政原则以及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继承和发扬;另一方面,当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并实现现代的转化时,当代中国文化相对于西方现代性的优越性就得以凸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分别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关于“人与自然、人与自我相和谐”“天下观”“家国情怀”“日新”精神与马克思主义的“两重有机体”“国际主义立场”“自由主义联合体”以及“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价值观相结合。(48)参见蒋志红、黄其洪:《论作为总体性文明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世界意义》,《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通过这种结合,超越了西方那种以原子式个人为基础的抽象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
最后,在政治上层建筑领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实行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与政治协商制度的前提下,坚持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全过程民主,不断创新人民参政议政的国家制度,将人民主体、人民监督和人民参政议政有机结合起来,继承了巴黎公社革命的人民主体原则,走出了一条区别于巴黎公社抵制的西方三权分立式代议制民主的社会主义民主道路。在国际政治层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不断推动建设新型国际关系,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推进共建“一带一路”高质量发展,在为人类社会贡献有关国际治理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的过程中,超越了表现为当代西方民粹主义、贸易保护主义的那种由少数资产阶级精英阶层操控的资本的全球化模式。当代中国继承了巴黎公社的国际主义原则,成为新型全球化的领导者和捍卫者。
回到历史的现场,巴黎公社革命的爆发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和突发性,而公社的失败是由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必然性结果。虽然巴黎公社失败了,但是它的历史意义将永垂不朽。这主要在于,巴黎公社在革命期间提出的三大原则具有永存的时代价值,即以无产阶级专政原则为总方向、以人民民主原则和人民公仆原则为价值追求的三大原则,共同推动了无产阶级解放的伟大事业。正因如此,巴黎公社才在人类思想的演进过程中被不断重新阐释和反思,在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实践中被吸收、借鉴和运用。一方面,巴黎公社的三大原则对西方马克思主义产生的影响既是间接的又是根本性的。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为了从第二国际的“经济决定论”的藩篱中抽离出来,将思想的目光重新折回到了以暴力手段摧毁资产阶级政权的巴黎公社革命实践中。在此基础上,以哲学反思的方式对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与革命斗争关系进行了深入的考察,提出了以总体性的辩证法和文化革命的方式恢复无产阶级的历史主体地位。另一方面,巴黎公社的三大原则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现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中焕发出了新的生机和活力。其中,最关键的点在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始终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对巴黎公社无产阶级专政原则最贴近的继承和发扬。此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相继提出的人民民主专政、以人民为中心等民主的执政理念,是巴黎公社的人民民主原则和人民公仆原则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实现无产阶级解放的最有效的方式之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以超越西方现代性限度的方式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实现了对巴黎公社世界历史意义的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