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俄徳小说之长的《双重人格》*
2022-11-22曾思艺
曾思艺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300387,天津)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早的两部作品,在批评界可谓潮起潮落,令刚刚出道的作家饱尝狂喜与失落。他的第一部作品——书信体小说《穷人》尚未发表,就感动得格里戈罗维奇和涅克拉索夫落泪,更引起大批评家别林斯基读后的激动:“我陶醉于其中,整整两天了。这是新手之作,一位新的天才……他的小说揭示了俄罗斯生活和性格中的秘密,任何人都没有想到过。……这就是我们的第一篇社会小说……这是多么动人的故事啊,多么感人的一种作品啊!”[1]别林斯基甚至“要求立刻见见这位新作家,向他表达热诚的祝贺”。[2]小说发表后,受到涅克拉索夫和别林斯基的高度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举成名,成为文学界关注的焦点人物,以致约瑟夫·弗兰克认为:“俄罗斯文学中,任何人亮相文坛的掌故都不及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生动,也没有人引起他这样广泛、惊人的骚动。”[3]而《双重人格》发表后,别林斯基则对他的这部新作品开始强烈不满,甚至彻底否定,痛加批评。
《双重人格》(1846,也译《两重人格》《同貌人》《化身》《孪生兄弟》《裂变的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二部中篇小说,几乎是他全部文学遗产中最有争议的一部作品”。[4]该作品全文发表后,别林斯基在《一八四六年俄国文学一瞥》一文中,先是继续此前因《穷人》而对作者的赞赏:“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君这样迅速地,这样飞快地获得声名,在俄国文学中还从来不曾有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君才能的力量、深度和独创性立刻得到大家的公认。”接着在肯定《双重人格》的某些优点时主要指出其重大缺点:“在《两重人格》中,作者显露了创作上的巨大力量,主人公的性格是属于最深刻、大胆的和真诚的构思之列的,对这些,俄国文学只能表示赞美,在这个作品里,智慧和真诚是无穷的,艺术技巧也是如此;然而与此同时,也可以看到,令人震惊地不善于有效合理地掌握和支配自身的过剩的精力。在《穷人》中所有对一本初次试作可以原谅的缺点,在《两重人格》中就是荒谬绝伦的缺点了,所有这一切都归结为一点:才能过分丰富的力量无法确定理性的尺度以及经过他深思的意念的艺术发展的界限。”进而彻底否定:“在《两重人格》中还有另一个根本的缺点:这就是他的幻想色彩。幻想在我们今天只有在疯人院才有地位,而不是在文学里,而且应该处于医生的管治之下,而不是在诗人身上。”[5]
另一位著名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也同别林斯基一样。他首先赞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部作品《穷人》是受果戈理和别林斯基的影响而写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君在他的第一个作品中,就是我主要是指人道主义倾向而言的那种倾向的杰出活动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君的《穷人》,是受了果戈理的优秀方面以及别林斯基的最富于生命的思想的清醒的影响而写成的,他抱着一个年轻天才的全部毅力和朝气着手分析我们的贫困的现实生活中使他吃惊的反常,并且还能够通过这个分析表示他的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6]接着在肯定《双重人格》的某些优点后,总体否定了这部作品:“《两重人格》……其中有许多美妙之处,却由于普遍的拖沓以及故事中失败的幻想而湮没了。”[7]
这些批评使作家颇受打击,尤其是别林斯基对《双重人格》中心理、幻想成分的彻底否定,“真正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吃惊和失望”。[8]不过,著名诗人和画家迈科夫的弟弟——文学批评家瓦·迈科夫(1823—1847)真正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且在《1846年俄国文学断想》一文中力挺他:“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同样描写现实社会。但果戈理主要是社会诗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则主要是心理诗人。就前者来说,个体的意义在于他是某个社会或某个群体的代表人物;就后者而言,社会本身的意义在于它对作为个体的个性的影响。……果戈理的那些作品完全可以称作俄国社会的艺术统计资料。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用惊人的艺术手法描写了俄国社会,但这只不过是整幅画的背景,而且大多表现为轻描淡写,并且完全被占绝对优势的心理关注所吞噬。”[9]这使陀思妥耶夫斯基颇感欣慰。
尽管初出茅庐,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自己在《双重人格》中的创新和艺术探索有着清醒的认识:“戈利亚德金写得很出色,这将是我的杰作。”[10]甚至在30年后依然宣称:“这部小说……的主题思想是相当明朗的,而且我在文学中从未表现过比它更为严肃的思想。”[11]并且,“直到晚年他都特别喜欢这部未受到好评的中篇小说”。[12]而对于这部作品,俄国和中国学术界大多数人至今仍旧因袭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的观点。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作家本人最懂得作品的艺术价值。因此,《双重人格》值得继续深入研究。综观俄国和欧洲小说发展史,我们可以发现,《双重人格》融合了德俄此前小说之长,并且初步形成了此后陀氏小说的一些特点。
《双重人格》的主人公戈利亚德金(一译高略德金)是一个小公务员,他看上了上司的女儿,而且自以为很有希望攀上这门婚事,不料最后成为乘龙快婿的竟是善于吹牛拍马的同事,绝望之余他陷入精神分裂。在上司女儿过生日时,戈利亚德金设计暗算情敌,遭到失败。第二天,他的同貌人小戈利亚德金坐到了他对面的办公室里,也是九品文官,两人从此展开了荒诞不稽的交锋,他无法做到的事情,小戈利亚德金如鱼得水,结果大戈利亚德金最终进了疯人院。这部作品实际上是一部兼具社会特色,但更注重心理探索的小说。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和瓦·迈科夫都注意到了其心理探索的特点,只是前两者更注重文学的社会批判功能而对其心理探索大加否定而已。其实,这部小说是通过社会来探索心理,而通过心理的剧变人格的分裂又揭露了社会,因此可以称之为社会—心理小说,其融合德俄此前小说之长,具体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 社会描写:俄国小说传统
从18世纪起,俄国文学开始形成关心国家前途揭露社会问题的传统,其最明显的标志有二。首先,是公民诗歌的形成。公民诗歌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第一,强调履行公民职责,歌颂尽忠报国,描写有益于国家和人民的重大事件;第二,和一切阻碍祖国顺利前进的东西作斗争,具体表现为:关心人间苦难,抨击社会乃至宫廷里的专制与黑暗。公民诗歌由康捷米尔奠基,经过罗蒙诺索夫、苏马罗科夫、杰尔查文、拉吉舍夫等人的继承和发展,到19世纪,终于形成蔚为壮观的局面,出现了普希金、涅克拉索夫以及雷列耶夫等为代表的“十二月党”诗人的作品构成的公民诗歌,在社会上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其次,是致力于反映俄国现实生活、社会问题的其他文学作品。其最早代表主要有两位。一位是冯维辛,主要作品有喜剧《旅长》(1769)和《纨绔少年》(1781)。这两部作品较早偏离长时间统治俄国文坛的法国古典主义法则,而转向真实地反映俄国现实问题。《旅长》嘲笑领地贵族的愚昧落后,同时批判京城贵族追逐法国时尚的空虚浅薄、崇洋媚外;《纨绔子弟》则揭露和批判了没有文化、庸俗粗鲁、自私自利、愚昧野蛮的乡村贵族。另一位是拉吉舍夫,其代表作《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1790),表面上像是一部游记,实际上借用这一形式作为障眼法,全面、生动地描写和揭露沙皇专制制度和农奴制下农奴的悲惨生活,对被折磨被虐待的农奴表达真挚的同情,是一本抨击农奴制和沙皇专制制度的著作。该书中强烈的反专制农奴制的倾向、揭露黑暗现实的勇敢精神、同情底层大众的人道关怀、承担社会使命的公民意识,影响了整个19世纪的俄国文学。而作品开头的“我举目四望,人民的痛苦刺痛了我的心”,以及本书对社会的不公与黑暗的揭露与批判,对下层人民的关心与同情以及他被流放的遭遇,也使拉吉舍夫成为俄国第一个知识分子和第一个殉道者。
继承并弘扬这一传统的19世纪俄国文学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高度关注俄罗斯民族前途深入反映俄国社会存在的问题。1812年,俄国获得了卫国战争的巨大胜利,不仅打败了不可一世、横扫欧洲的拿破仑,而且成为欧洲的霸主之一,这大大地激发了俄罗斯民族的爱国热情;与此同时,一部分随俄军打进欧洲的青年军官和知识分子,目睹了西欧的文明,深感俄国农奴制的落后与不人道,渴望有一个根本性的变化。1862年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沙皇虽然颁布了废除农奴制的诏令,但俄国的现状并未得到多大的改变。而且随着西欧资本主义文明越来越凶猛地不断涌入,俄罗斯文化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冲击。俄罗斯民族向何处去?俄罗斯民族该如何面对这一强劲的冲击力?19世纪俄国作家普遍关注并在作品中大力反映这些问题,并且把它们与俄国存在的各种社会问题紧密结合。因此,国内学界一般认为19世纪的俄国文学是提问题的文学,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即1960年代前剖析俄罗斯社会要害的“谁之罪”文学和1960年代后探讨俄罗斯社会出路的“怎么办”文学(其具体内容又大约包括“怎么办”、“真正的白天何时到来”、“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日本学者米川正夫则宣称,19世纪俄国文学的一个突出特点是“服务社会的精神和社会教化的倾向”。[13]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双重人格》所继承的俄国表现社会问题的此前作家,主要有以下几位。一是普希金,他通过高加索的俘虏、阿乐哥尤其是叶甫盖尼·奥涅金等“多余人”贵族青年揭示了俄国社会存在的问题,并开出了解决问题的药方:像塔吉亚娜那样扎根于自然和人民中间,甘愿牺牲自我,成全他人。[14]普希金更在《驿站长》《青铜骑士》等作品中通过维林、叶甫盖尼等人物形象,深刻地表现了“小人物”的悲惨命运,苏联学者格罗斯曼甚至认为《青铜骑士》中的叶甫盖尼对《双重人格》的主人公有直接影响:“陀思妥耶夫斯基主人公的前身是普希金笔下那个‘可怜的叶普盖尼’。”[15]二是果戈理,他在《狂人日记》《外套》《死魂灵》《钦差大臣》等作品中极力反映现实问题,塑造典型人物,对社会上的各种弊端和人性的缺陷、人的荒诞生存,进行无情的揭露、辛辣的讽刺和深刻的批判。正因为如此,别林斯基在《关于俄国文学的感想和意见》中指出:“从果戈理出场开始,我们的文学就专门转向俄罗斯生活,转向俄国的现实。也许,我们的文学因此变得更为片面,甚至千篇一律,但也因此,变得更为独创、独特,从而也就更是真实。”[16]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俄国文学的果戈理时期概观》中也认为:“批判的因素在果戈理之前,在我们的文学中,还是只起次要的作用……应该把功绩归给果戈理,他第一个使得俄国文学坚决追求内容,而且这种追求是顺着坚实的倾向,就是批判的倾向而进行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进而指出,果戈理之所以重要,不仅是因为他是一个具有极大独创性的天才作家,更因为他是俄国“自然派”的领袖,影响了一大批作家。[17]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更是宣称:“我们全都来自《外套》。”
《双重人格》的社会主题主要表现为在一个等级森严、充满高压和告密者的俄国社会里,一个一心想往上爬但良心尚未泯灭者的悲剧。戈利亚德金有着颇为自觉的等级意识,当他在涅瓦大街遇到两位年轻的同事,他们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时,小说写道:“‘啊!是你们两位呀!’戈利亚德金先生急忙打断道,他觉得官吏们在街头大惊小怪,再加上彼此寒暄得太亲热,有点不好意思和令人难堪,但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摆出一副无拘无束和英俊潇洒的模样。……这时甚至为了不降低自己的身份,以免等而下之地与办公厅里的小年轻同流合污(跟他们总归存在着职务上的差别嘛)……”①他在没有接到邀请的情况下,贸然去参加五品文官贝伦杰耶夫的独生女儿克拉拉的生日宴会,也是一厢情愿地想讨好她并追求她,希望借此往上爬。他在门外的严寒中站了两个多钟头后,终于闯进宴会,被人羞辱并赶走。这时外面正雨雪交加,而“几分钟前他在五品文官贝伦捷耶夫先生家发生的一切,是如此强烈地震撼了他,使他感到太震惊了。……现在,戈利亚德金先生不仅想要逃避自己,而且甚至想彻底消灭自己,把自己化成灰烬”。大人物的傲慢与羞辱,使他竟然想彻底消灭自己!从而深刻地反映了俄国当时等级森严的严重影响:已经养成了人们深重的奴性,不仅逆来顺受,而且受辱后还变相地自我虐待,甚至想消灭自己。
而小说中戈利亚德金的化身小戈利亚德金之所以得势,全靠吹牛拍马,阿谀奉迎,甚至颠倒黑白,造谣中伤,坑蒙拐骗,则从另一个角度揭露了当时社会的黑暗。小说写道:“他刚巴结过一个人,博得了他的好感之后——转眼之间他已经出现在另一个人身边了。他刚跟这第二个人巴结地悄悄说了几句话,博得他赏识的微笑之后,一尥蹶子,迈开他那又短又圆但又相当粗笨的小腿,颠颠颠地去找第三个人了,于是便开始巴结第三个人,跟他也友好地互相舔了舔;你还没来得及开口,还没来得及惊讶——而他已经在第四个人那里了,于是跟第四个人又如法炮制——简直可怕:简直在变戏法!可是大家都欢迎他,大家都喜欢他,大家都把他捧到了天上,大家都众口一词地宣称,他的和蔼可亲和机智风趣远胜于真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和蔼可亲和机智风趣,并以此来奚落无辜的真戈利亚德金先生,排斥为人正直的戈利亚德金先生,进而把忠诚可靠的戈利亚德金先生连推带搡地赶出去,并像雨点般用手指弹以爱他人著称的真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脑壳!”以致“小戈利亚德金一出现,霎时间就立刻把大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全部胜利和全部光荣破坏了,使大戈利亚德金相形见绌,把大戈利亚德金踩进了污泥,最后,他还一清二楚地证明,大戈利亚德金,而且还是真戈利亚德金,根本就不是真的,而是个赝品,只有他才是真的……”更有甚者,小戈利亚德金还把大戈利亚德金的功劳据为己有,并挑拨离间,造谣中伤,使得大戈利亚德金在自己的同事和领导面前无法立足,只能变疯!
正因为如此,苏联学者格罗斯曼认为:“在《双重人格》中,这个畏葸怯懦的小人物被帝国首都彼得堡的政治气氛吓破了胆,他总是感到那个城市瞪着一双警觉的眼睛在追逐他,用各种神秘的力量包围他。正是这一点导致了他的精神失常。陀思妥耶夫斯基主人公的前身,是普希金笔下那个‘可怜的叶甫盖尼’,叶甫盖尼总是感到彼得大帝的铜骑士像——残酷无情、仇念深重的专制制度的象征——在他身后奔驰……尼古拉专制制度及其推行的排挤和恐吓政策,造成了真正的迫害狂。”[18]约瑟夫·弗兰克也认为:“如果说统治着俄国社会的‘令人吃惊的和谐’是以像戈利亚德金那样的个人为基础的话,那么,这就使戈利亚德金病态的自甘堕落成为对现存俄国社会秩序之镇压功效的可怕写照。”[19]“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期创作中,戈利亚德金自身卑微的欲求中无法忍受的负罪感,首先揭开了专制暴君统治下个性的窒息和残缺。”[20]格罗斯曼进而指出,戈利亚德金这个小官吏被粗暴而可怕的生活步伐击败了。生活之所以会残酷地抛弃这个平庸无能但却无害的小人物,似乎是由于一个暗中监视者的告密,其实那个暗中监视者只是他那有病的头脑中的产物,正好体现着他身上的一切弱点、缺点和罪过。……这个精神失常的故事,同当时的社会生活有密切关系。作者构思的深度与现实迫切性,无疑也正表现在这里。杜勃罗留波夫第一个指出,在《双重人格》中,社会问题具有明显的意义。按照这位批评家的精辟见解,戈利亚德金的精神失常是有其社会原因的。他之所以情神错乱,是“由于他身上尚存的一点点可怜的人性,同官方对他那种社会地位的人的要求不协调”。他爱上了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但作为一个无可称羡的追求者,他被革了职——于是“他丧失了理智,精神完全失常了”。戈利亚德金的社会悲剧逐渐发展为精神悲剧。[21]
2 心理探索:德俄小说和霍夫曼小说的影响
《双重人格》中,小戈利亚德金实际上是大戈利亚德金内心世界阴暗面的化身。戈利亚德金一心想爬入上流社会,但又没有能力做到,心理很矛盾,性格懦弱,在几次失败后精神就彻底崩溃了。小说也更致力于大戈利亚德金的心理描写,而且形式多样。有主人公的内心独白:“这骗子像个大红人似的!我倒想知道,他在上流社会这么吃香凭的是什么?他既不聪明又无性格,既没有教养又没有感情;这骗子交好运了!主啊,上帝啊!这人也爬得真快,真了不得,一下子就人见人爱,左右逢源!我敢发誓,这人前途无量,会爬得很高,这骗子会鹏程万里的——这骗子走运!我还真想知道,他跟他们大家到底说了些什么悄悄话?他跟他们大伙儿到底在搞什么秘密勾当,他们在说什么秘密事儿?主啊,上帝啊!但愿我也能够这样,那个……也能跟他们稍微……”这是大戈利亚德金眼看小戈利亚德金在同事和上司面前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时的心理——既看不起他,又羡慕不已,恨不得自己也能像他一样讨得上上下下的喜欢。也有叙述者通过叙述展示出主人公的心理:“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脑袋嗡的一声两眼发黑;他觉得有无数个,有整整一长队完全相同的戈利亚德金,发一声喊,破门而入,闯进了这屋子的所有房门……这时发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大厅的门砰的一声洞开,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单是他那神态就使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心感到冰冷。他的两腿像在地上生了根。他想喊又喊不出来,憋在胸口,憋得十分难受。然而,戈利亚德金先生早就知道这一切,早就预感到一定会发生这类事儿。那个陌生人俨然而又庄重地向戈利亚德金先生一步步走来……戈利亚德金先生非常熟悉这人。他见过这人,经常见,今天还见过……”这是大戈利亚德金在小戈利亚德金的一再戏弄、欺凌和上司、同事的蔑视下已开始陷入精神分裂时的心理,他精神混乱,看到医生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鲁滕什皮茨都只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是谁了。更有潜意识的心理揭示:“彻底完蛋而又为人实在的戈利亚德金先生在羞耻与绝望中忘乎所以地拔脚飞跑,跑到哪儿算哪儿,听天由命地跑,无论跑到哪儿都行;但是他每跑一步,他的脚每蹬一次花岗岩的人行道,就好像从地底下蹦出来似的,跳出一个一模一样,就心灵的荒淫无耻来说与极端恶劣的戈利亚德金先生完全一样的人。所有这些完全相同的人,一经出现,就立刻一个跟一个地奔跑起来,一长串,就像一长溜呆鹅,摇摇摆摆、一瘸一拐地跟在大戈利亚德金先生后面,因而简直无处躲避,怎么也躲不开这些完全相同的人——戈利亚德金先生也真可怜,他被吓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到最后,终于出现了数不清的完全相同的人——因而整个京城到后来都挤满了完全相同的人,以至负责警务的人员看到这样有碍观瞻的事,只好跑过去抓住所有这些完全相同的人的后脖领子,把他们关在就近的岗亭里。”这是大戈利亚德金在单位被小戈利亚德金挫败后,回到家里夜晚睡觉所做的梦。这个梦从潜意识角度形象、深刻地揭示了大戈利亚德金的善良、老实以及懦弱: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只知害怕和一味逃避,寄希望于更有力量的人(在梦中是警察)来拯救自己。
因此,这部小说更是一部心理探索小说。瓦·迈科夫当时就指出:“在《双重人格》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风格及其对心理分析的热爱,极其充分而富独创性地表现出来。在这部作品中,他如此深刻地洞悉人类的心灵,他如此勇敢无畏如此如痴如醉地探究人类情感、思想和行为的隐秘运行机制,以致读完《双重人格》的印象,惟有求知欲强者深入分析完物质的化学成分之后的印象能与之相比。”[22]杜勃罗留波夫也认为,小说描写了“一个软弱、无坚定性格、教育不高的人在行动胆怯、品性老实以及对阴谋诡计的虚妄的追求之间的人格分裂,这种人格分裂最后使得一个穷困的人的理性在它的沉重压力下觉得痛苦烦恼”。[23]格罗斯曼更明确地谈到,《双重人格》“是对个性分裂,更确切地说是对一个普通小官吏剧烈的内心痛苦所作的深刻的心理剖析……”[24]而小说在心理探索方面既继承了俄国此前的小说,更受到德国作家霍夫曼的重要影响。
俄国此前小说家的影响,主要是果戈理。果戈理的中短篇小说及长篇小说《死魂灵》不仅在社会描写方面影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在心理探索方面对他有较大的影响。别雷早已指出:“《双重人格》是一部将果戈理的不同对象、姿态、语言表达程式合在一起的拼接作品。”[25]约瑟夫·弗兰克更具体地认为,《穷人》和《双重人格》都是穿透和挖掘果戈理式人物内心的艺术尝试。《双重人格》的主人公戈利亚德金可以被看成是在果戈理《狂人日记》的波普利辛身上注入了《死魂灵》中乞乞科夫的“野心”,但更贴近生活的观察,更深地进入他的内心……其结果是对果理元素的一种新的综合,并非通过感伤主义,而是通过将霍夫曼的幻想变形为一种对疯狂真诚的探索。陀思妥耶夫斯基打破了《穷人》中杰符什金的贫穷与自尊的联系,转而强调后者。他的关切越发内在,越发心理,关注戈利亚德金对自己身份的认定,但又不可避免地将他置于现有的、固定的社会秩序之中。作家的主题越来越强调体制对个人内心的破坏作用——戈利亚德金“痴狂于壮志,却又同时鄙视壮志,甚至因拥有被称为志向的东西而痛苦”。[26]法国学者阿尔邦也对此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以别林斯基为首的批评家认为这部《双重人格》不知所云,认为它是剽窃,十足的剽窃,抄袭了果戈理的《鼻子》,以及好评如潮的《狂人日记》。……然而,《双重人格》却具有更甚于《穷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特色:恐惧、无法克服的焦虑、矛盾的自我、对双重人格的恐惧、对双重人格的确定,以及无法模仿、无法翻译的语言。”[27]
莱蒙托夫的小说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一定的影响。其代表作《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毕巧林,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在行动和思想之间,在事与愿之间,在理智与感情之间……时时处处存在着尖锐的矛盾,而且,莱蒙托夫对毕巧林心灵两极矛盾冲突的心理描写是一种“二律背反”的心理描写。[28]1845年莱蒙托夫发表的一篇未完成的中篇小说《什托斯》,更是直接影响了《双重人格》。小说的主人公画家卢金是一个悲剧性人物:他相貌丑陋,没有一个女人喜欢他。他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整天怏怏不乐,十分苦恼。他的忧郁症越来越厉害,头脑里产生出各种各样的古怪念头:在他看来,周围人的脸色似乎都是黄的,就同西班牙画家油画上的人物一样。他头脑里总是萦绕着各种各样的幻觉,他显然发生了精神分裂。格罗斯曼认为:“莱蒙托夫的中篇小说载于弗·亚·索洛古布主编的文集《昨天与今天》中,别林斯基在1845年5月《祖国纪事》上评论过这部文集。……别林斯基的评论文章恰好发表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他相识的时候,因而不会不引起初出茅庐的作家对莱蒙托夫中篇小说的注意。”他进而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哥哥的信中第一次提到这篇新作:“随着我的忧郁症的发作,戈利亚德金也应运而生。”莱蒙托夫在描写他那个患精神分裂症的主人公的心理状态时,使用的正是这一术语。[29]
而在直接通过同貌人或分身人来揭示精神分裂,深入展现人物心理方面,则很可能是霍夫曼影响在前,俄国小说再加助力。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38年9月给哥哥的信中谈到:“我用俄语和德语读了霍夫曼的全部作品,即包括尚未翻译过来的《雄猫穆尔》。”[30]可见,他十分熟悉霍夫曼的全部作品。霍夫曼在其小说创作中较早且较多地描写过双重人格,其写法有两种:一是写同一个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如《斯居戴里小姐》中的男主人公金匠卡迪亚克,白天是温文尔雅、技艺精湛的艺人,晚上则是杀人抢劫的蒙面大盗。二是描写“同貌人”,《魔鬼的迷魂汤》中年轻的修士梅达杜斯因为喝了迷魂汤而被邪恶控制,不仅有“一种相互矛盾的性格的争斗”,经常感到“我与我的自我产生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严重的分裂”,[31]还一再作恶甚至杀人,被他推下悬崖未死的同父异母兄弟维克托林伯爵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经常以疯修道士的面目出现,有时害他,“是他追踪我,是他最终在我不省人事躺倒在地的时候拿走了我的那身衣服并给我披上了这件袍子。是他躺在修道院门口,扮演着我——以令人战栗的方式扮演着我的角色”![32]有时帮他,最后还代他上了断头台。在小说中,这个同貌人多次出现,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并推动情节发展;《雄猫穆尔的生活观及乐队指挥克莱斯勒的传记片段》中也写到乐队指挥克莱斯勒的同貌人——发疯的画家埃特林格,并一再看到他:先在湖水中看到他,接着又在离渔舍门不远的地方,“克莱斯勒看见长相酷似他的人,也就是他自己,与他一道走来”,不过马上为亚伯拉罕师傅证伪:这只是在过重的幻想中把自己的影子当做同貌人了。[33]可见,霍夫曼的同貌人还只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基础上,借鉴俄国小说,把霍夫曼以上的两个方面糅合起来,描写了真正的“同貌人”——同一个人的真正“分身”。
果戈理的小说《鼻子》对《双重人格》有较大影响。《鼻子》中的主人公八等文官科瓦廖夫少校,一早醒来,突然发现鼻子丢了,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因为没有鼻子很不体面,于是,四处奔波,到处寻找,见识了各种人物,受到了各种冷遇。而他的鼻子则身穿五等文官制服、坐着马车,在到处拜访什么人。幸亏,后来鼻子又自动回到他脸上……鼻子竟然会丢失,而且能衣冠楚楚,坐着马车,到处去拜访达官贵人,这自然是十分怪诞甚至是荒诞的,但通过这个故事,作家不仅辛辣地讽刺了升官发财思想、趋炎附势之徒和自满自足的小人,嘲讽俄国社会荒诞不经的官本位现象。更重要的是,鼻子能穿上官服,四处钻营,俨然是主人公的一个分身。这种人物分身的写法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有启发。俄国当代学者佩列韦尔泽夫还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众不同的写作手法和他得心应手的心理小说的特殊类型,并非俄国文学中绝无仅有的现象,其发展脉络在1830年代的小说中已相当清晰地显现出来,特别是在亚历山大·弗米奇·魏特曼(Александр Фомич Вельтман,1800—1870)的小说中:“能够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早期发展所具有的小说风格”。更重要的是,在1834年的长篇小说《梦游者》中,魏特曼试图塑造一个因梦游症而导致人格分裂的精神病患者,而1835年的另一长篇小说《认贼作父的斯维亚托斯拉维奇》更有新的探索:“前者在同一具肉体当中依次存在着两颗不同的心灵,而后者两颗不同的心灵则存在于两具绝对相同的肉体当中:弗拉基米尔·斯维亚托伊·斯维亚托斯拉维奇及与他在体貌上完全一致的同貌人——认贼作父的斯维亚托斯拉维奇。”1838年的长篇小说《心灵与沉思》描写了女主人公“因某些恶魔的侵入而导致内心世界分裂”,“变成两具各自独立的生命体,存在于其中一具生命体内的是质朴的‘心灵’,在另一具内部——则是高傲的‘沉思’”,因此,“魏特曼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先辈和必要的前提”。[34]此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友瓦·迈科夫的哥哥——诗人迈科夫在1843—1844年间也写过一首诗《同貌人》(Двойник)。
正是以上小说和诗歌的影响,使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在霍夫曼对“双重人格”描写的基础上推进一步,创造了一个人的真正“同貌人”分身:“这是另一个戈利亚德金先生,完全是另一个人,然而同前者十分相像——一样的个头,一样的体型,一样的穿戴,连秃顶也一样——总之,像透了,没有任何地方不像,简直没有一丁点不像,如果把他俩放在一起,任何人,简直没有一个人敢说,哪位是真戈利亚德金,哪位是假戈利亚德金,哪位是老戈利亚德金,哪位是新戈利亚德金,哪位是原件,哪位是赝品。”并以此来进行深刻的心理探索。
由上可知,《双重人格》的确具有社会和心理两方面的深刻内容。瓦·迈科夫早就认识到:“当代读者获得了目睹剖析人的心灵的可能,而表现人的内心世界则恰恰是时代最重要的要求之一。”[35]因此,他很早就发现了《双重人格》兼具社会和心理剖析的双重特点,他既谈到:“《双重人格》在你们面前展示了对灵魂的解剖学,这一灵魂由于意识到完善社会里个人利益差异巨大而正趋于毁灭。请你们想想那个贫寒、病弱、极度自尊的戈利亚德金,他总是为自己忧心忡忡,总是为力求让自己在任何场合都不被别人取代而饱受折磨,与此同时,还经常在个性方面被自己那无赖仆人彼得鲁什卡窘得无地自容,只是为了保留自己的权利,经常同意那些放弃自己个性的要求……”[36]美国学者罗伯特·伯德更是认为,《双重人格》将这种分裂的三个不同领域的意识戏剧化了,即城市、现代精神、虚构作品。圣彼得堡是被当作新政府所在地创建起来的,是通过现役等级和社会名望的新等级制加以管控的,它是一座幻灭之域,而且正如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人”所说的,是“全世界最抽象难解和经过预谋的城市”。在这样的环境中,戈利亚德金沉迷于自己的镜像和“上佳的”储蓄金中,试图建构一种成功的现代官僚的人格面具。他雇了一辆马车,穿上自己的现役制服去兜风,尽管冬天寒风刺骨,他却将窗户完全打开。不幸的是,他碰上了自己的上司,只好“假装那不是我,而是另一个看上去和我完全一模一样的人”。逐渐地,这个更世故和成功的形象实体化成了小戈利亚德金先生。在工作和对梦寐以求的克拉娜的情感中,小戈利亚德金先生取代了戈利亚德金先生。由于不能获得他想得到的承认,戈利亚德金先生根本不再被人认可,逐渐地“怀疑自己的存在”。他从这座城市中被抹去了,正如这座城市将从历史中被抹去一样。[37]
正因为如此,尽管作家自己曾谈到《双重人格》并不太成功,但这部小说并不像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及大多数学者所认为的那样糟糕,而是成就颇高。首先,如上所述,这不仅是作家新的艺术探索,而且形成了作家此后创作的一些特点;其次,其在“双重人格”或“同貌人”方面的探索还富有现当代意义。彭克巽指出,陀氏一直念念不忘“同貌人”是他所发现的重要典型。1859年10月,他从特维尔写信给他哥哥,表示想修改《同貌人》:“为什么我要丧失掉最卓越的思想,按其社会的重要性来说是最伟大的典型呢?它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曾是它的预言家。”《同貌人》所探讨的精神分裂、双重人格现象不仅是当时俄国官僚社会的产物,而且也具有人类精神现象学的意义,在现代世界中也是相当显著的心理现象;陀氏的主题确实是现代的、具有前瞻性的。[38]再次,这部作品在艺术上也颇为成功,著名作家纳博科夫甚至称之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好的一部作品”,“一部完美的艺术作品”,“整个故事讲得精巧细致,几乎是乔伊斯式的细节描写,整部小说的风格极富语音和韵律的表现力”。[39]王圣思更是撰文指出,《双重人格》在艺术上已颇具现代主义意识流小说的特点,其叙述角度的转换不仅体现了其小说复调特点的最初萌芽,更因此使人物内心成为关注的焦点,让心理感觉尤其是官能感觉成为描写的重点,进而格外注意展示人物的深层心理乃至病态心理(分裂心理),与20世纪西方的意识流小说相通,并且成为其最早的艺术探索。[40]
《双重人格》在俄国文学中最早探索双重人格,是作家此后一系列揭示双重人格作品的滥觞。有学者指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几乎每一个重要的主人公都有几个同貌人,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摹拟重要的主人公。对拉斯柯尔尼科夫来说,这是斯维德里加伊依洛夫、卢任、列别加尼科夫(《罪与罚》);对斯塔夫罗金来说,这是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沙托夫、基里洛夫(《群魔》);对伊万·卡拉马佐夫来说,这是斯梅尔佳科夫、拉基金、魔鬼(《卡拉马佐夫兄弟》)。[41]而正是《双重人格》奠定了这一基础。约瑟夫·弗兰克指出,《双重人格》中的“思想”——自我形象同真理之间的内在分裂,即一个人希望他自己成为的形象和他本身的形象之间的内在分裂,构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物形象的最初把握,成了他作为作家的标签。戈利亚德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切分裂性格的人物的先驱,那些“类双重人格”和“双重人格”的人物(有的来自“真实”的外化个体或者来自幻想)。他们出现于伟大小说那些令人难忘的场景,比如地下人、拉斯柯尔尼科夫、斯塔夫罗金和伊万·卡拉马佐夫。[42]值得一提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双重人格主题和同貌人或分身的写法对此后的俄国文学产生了较大影响,如波隆斯基1862年写了《同貌人》一诗,屠格涅夫1879年在散文诗《当我孤身独处的时候》中也写了同貌人问题。
注释:
① 本文所引《双重人格》文字,均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双重人格 地下室手记[M].臧仲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为节省篇幅,不一一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