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来中国学人的美国中国学研究进路及其反思
2022-11-22吴原元
吴原元
(华东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41)
早在清末民初,中国的报刊上开始出现介绍美国中国学动态的文章。比如,1903年2月12日的《湖北学报》即刊有《美国哥伦波大学设中国学部》。自此始至今,中国学人对美国中国学的关注与研究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对于百年来的美国中国学研究,学界已有所梳理。(1)学界梳理总结国内海外中国学研究的文章主要有:朱政惠先生的《中国学者对海外中国学研究的百年回顾——进程、特点和若干问题的思考》(《甘肃社会科学》2013年第5期)、李孝迁的《域外汉学与中国现代史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一书之第八章“民国学界汉学史介研”)、张西平先生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海外汉学(中国学)研究的进展与展望(1978—2019)》(《国外社会科学》2020年第1期)等。然而,已有研究多是就某一特定阶段作概况式介绍,或从整体性视角就百年来海外中国学研究进行梳理,多没有涉及研究进路。事实上,受学术思潮、学术演进及中美关系等影响,中国学人对于美国中国学的研究取向和进路具有随时代变迁而不断嬗变之特点。基于此,本文拟以进路嬗变为视角,对百年来中国学人的美国中国学研究进行系统而全面的梳理与探讨,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民国时期:基于学术角胜的动态追踪与尖锐评论
清末民初之际,正是美国中国学由传教士汉学转向学院化汉学之际。彼时,耶鲁大学、哈佛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美国高校相继设立了汉文讲座。对于美国中国学的这一动态,中国报刊先后刊发了《译篇:美国增设汉学科》(《教育世界》第49号,1903年5月)、《国外纪闻:美国讲求汉学》(《教育周报》(杭州)第69期,1905年1月12日)等多篇文章予以介绍。与此同时,中国报刊上亦不时刊有《美人关心吾国国粹》(《教育周报》(杭州)第57期,1914年10月18日)、《美人请保存中国古物》(《宗圣汇志》第13号,1915年3月)等介绍美国重视中国古物的报道。除满足好奇心外,国内刊物热衷报道此类消息更多是受保存国粹、复兴古学之社会风潮的影响,用意在于彰显中国学问之价值,引为保存国粹之依据。正如国粹学派代表性人物邓实所言,“外人之所以勤求吾学者,何其至也。夫经欧美之藏书楼,无不广贮汉文之典册;入东瀛之书肆,则研究周秦诸子之书,触目而有。乃他人之宝贵吾学如是,而吾乃等之瓦鼎康匏,任其沉埋于尘埃粪土之中,视若无睹。家有至宝,而遗于路人,岂不惜哉!”[1]
中国学人开始从学术视角对美国中国学予以关注,则始于1920年代之后。众所周知,1920年代后,域外汉学发展迅猛,已呈“登堂入室”之势,正如时人所慨叹的那样,“外人之致力汉学,为期虽短,而进步惊人。即如欧美汉学家能以科学方法处理史料,其研究之精细,立论之精辟,多为国人所不及;又如日本学者之研究中国学术,其精密处虽不如西人,然取材之赅博,刻苦不苟之精神,殊足供国人所借镜。”[2]在“他人入室”的冲击之下,中国学人激发出强烈的争胜之心。孟宪承在讲演“欧洲之汉学”时便道,“为什么我国的学术要外国人来代我们研究?为什么我要外国人寻出路来我们去跟着它走?耻辱,这是我们极大的耻辱!”[3]陈训慈在译介美国中国学家赖德烈(Kenneth.S. Latourette,1884—1968)的《中国史:一个研究领域》时,特撰《译余赘言》并指出,“西人研究史学,无往不入,德法史家已多有考求吾史者,今美人亦继起自勗”,并言 “要知本国之史不修,留待外国学者,为吾所应为之事,实为人世之大羞。”[4]
受中外学术争胜思潮之影响,加之留美学者颇多,美国中国学开始进入民国学人的学术关注视野,对其动态的反应颇为迅速。赖德烈的《中国史:一个研究领域》甫发表,陈训慈旋即译介;1929年,美国国会图书馆的恒慕义(Arthur W. Hummel,1884—1975)在《美国历史评论》上刊发《中国的历史学家是如何对待其历史》一文,王师韫在当年10月即将此文译出,以《中国史学家研究中国古史的成绩》为题刊于《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2)Arthur W. Hummel .“What Chinese Historians are Doing in Their Own History”,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 34, No. 4, (Jul., 1929).译文见 Arthur W. Hummel著,王师韫译《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9卷101期,1929年10月。;嘉德纳(Charles S.Gardner,1900—1966)的《中国旧史学》一书出版于1938年,同年底朱士嘉就在《史学年报》上发表了关于此书的书评。(3)Charles S. Gardner, Chinese Traditional Historiograph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8. 关于此书的书评见朱士嘉《中国旧史学》,《史学年报》第2卷第5期,1938年。
不唯如此,燕京大学历史系专门组织各国文字翻译组,以集体方式翻译各国研究汉学之著述,其首先介绍各国研究中国之机关、文献及趋势,继将译专门研究之精选论文,次第发表。[5]后因译事繁重,多次扩充翻译组人员。[6]在北平图书馆馆长袁同礼的主持下,《北平图书馆馆刊》几乎每期都有汉学资讯,或汉学家,或汉学著作,或汉学刊物,或汉学书籍入藏记录等,而该刊“新书介绍”栏目则常向读者介绍最新出版的汉学著作。《图书季刊》从1939年9月第1卷第3期至1941年6月第3卷第1、2合刊,特设“专介绍西人关于汉学之著述”的附录,每期介绍汉学著作少则十种,多则十九种,其中美国中国学家的著述即有卡特(Thomas Francis Carter,1882—1925)的《中国印刷术源流史》、卜德(Derk Bodde,1909—2003)的《李斯传》等。(4)分别刊于《图书季刊》第1卷第2期(1939年6月),第3卷第1、2期合刊(1941年7月)。《史地学报》《食货》《燕京学报》《史学年报》《东方杂志》《清华学报》等亦多刊有介绍美国中国学动态的著述或译文。
与此同时,民国刊物还刊载了不少日人介绍欧美汉学研究动态之译文。例如,赵亦民刊于《新生命》(第2卷第12号,1929年12月)的《最近十年关于中国英美俄德文献》,系译自日本杂志《思想》1929年7月号特辑“支那号”。樊哲民刊于《行健月刊》(第6卷第4期,1935年4月)的《欧美研究中国学术之杂志》、李承萌等刊于《史学消息》(第1卷第6、7期,1937年)的《欧美汉学研究之现况》、汪馥泉刊于《学术》(第1期,1940年2月)的《中国研究在欧美》、唐敬杲刊于《学术界》(第1卷第5期,1943年)的《欧美关系中国学的诸杂志》,皆系编译自石田干之助的《欧人之汉学研究》及其《欧美的中国研究》两书。1937年《史学消息》所刊《欧美汉学研究文献目录》及唐敬杲刊于《东方文化》(第1卷第2期,1944年)的《近世纪以来西洋人之中国学研究》,系编译青木富太朗的《东洋学之成立及其发展》;杨慕冯刊于《民族月刊》(第1卷第3期)的《欧美人士对中国学术的研究》及《大学》(第2卷第10期,1943年)的《欧美人研究中国学的概要》,实为日人近藤本一的《支那学艺大辞汇》之编译[7]。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中国学家每有新著出版,民国学人即撰写书评予以评介。 20世纪30年代以来,美国出版的汉学著作主要有盖尓的(Esson M.Gale,1884—1964)的《〈盐铁论〉译注》(1931)、魏楷(James R.Ware,1901—1977)的《〈魏书·释老志〉译注》(1933)、孙念礼(Nancy Lee Swann,1881—1966)的《班昭传》(1932)、赖德烈的《中国史与文化》(1934)、富路德(L. C. Goodrich, 1894—1986)的《乾隆禁书考》(1935)、顾立雅(H.G. Creel,1905—1994)的《中国之诞生》(1936)、卜德的《李斯传》(1938)、德效骞(Homer H.Dubs,1892—1969)的《前汉书译注》(1938)、嘉德纳的《中国旧史学》(1938)、拉铁摩尓(Owen Lattimore,1900—1989)的《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1940)、宾板桥(Woodbridge Bingham,1901—1986)的《唐代的建立》(1941)、韦慕庭(C. Martin Wilbur,1907—1997)的《前汉奴隶制度》(1943)、恒慕义主编的《清代名人传记》(1943)等。这些著作出版后,民国学人多撰有书评。富路德的《乾隆禁书考》甫一出版,洪煨莲、雷海宗、郭佳斌即撰写书评予以评述(5)洪煨莲:《评古得林著乾隆书考》,《史学消息》第1卷第6期,1937年5月;雷海宗:《书评:The Literary Inquisition of Ch’’ien-Lung,Luther Carrington Goodrich》,《清华学报》1935年第10卷 第4期;郭斌佳:《书评::乾隆之禁书运动》,《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第5卷 第3期,1936年。;杨联陞、陈受颐、聂崇歧先后就韦慕庭的《前汉奴隶制度》撰写了书评(6)杨联陞:《评韦尔柏〈前汉奴隶制度〉(书评)》,载《思想与时代月刊》第28期,1943年11月;Ch’en Shou-yi.Review Slavery in China During the Former Han Dynasty,206B.C-A.D25.by C.Martin Wilbur.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Vol.14,No.1(Mar.,1945);聂崇岐:《书评.Slavery in china during the former Han dynasty,206B.C-A.D25》,《燕京学报》第31期,1946年。;雷海宗、陈恭禄等人为赖德烈的《中国史与文化》撰有书评;(7)雷海宗:《The Chinese,Their History and Culture》,《清华学报》第10卷第2期,1935年4月;陈恭禄:《评莱道内德(K.S.Latourette)著《中国史与文化》,《武大文哲季刊》第3卷第2期,1934年。王伊同则就德效骞的《前汉书译注》和卜德的《李斯传》各撰长篇书评。(8)分别刊于《史学年报》第2卷第5期(1938年)和第3卷第1期(1939年)。盖尓、顾立雅、孙念礼、魏楷、嘉德纳、拉铁摩尓、恒慕义之著,亦同样有萧公权、雷海宗、齐思和、周一良、朱士嘉、张煜全、王重民为之撰写书评。(9)K.C.Hsiao, “Discourse on Salt and Iron”.,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XV.No.4(Jan.,1932);H.T. Lei, “Book Review: The Birth of China. by H.G. Creel.”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XXI,No.2(Jul.1932);齐思和:《班昭传》,《燕京学报》第22期,1937年;周一良:《评魏楷英译魏书释老志》,《史学年报》第2卷第4期,1937年;朱士嘉:《中国旧史学》,《史学年报》第3卷第5期,1938年;Yu-chuan Chang. “Book Review:Inner Asian Frontiers of China. by Owen Latimore”.,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XXI,No.3(Oct.-Dec.,.1940);王重民:《书评:清代史人》,《图书季刊》第5 卷第1期,1944年。
饶有意味的是,民国学人在书评中对美国汉学著作的评论甚是尖锐。例如,德效骞的《前汉书译注》被美国汉学界评为“经典之著”[8],然王伊同认为该译注虽“其功不朽”,其翻译却“或出入原恉,且译工未细,或伤文气”,并批评“其注释之部,多所剽夺,以为发明,尤失史家公正之态度”[9]。韦慕庭的《前汉奴隶制度》,虽入选美国汉学界组织评选的“最具价值的著作”之列[8],但杨联陞认为“东周以后,在中国从没有以奴隶为生产中心的社会,已经是一般史家所公认的事”,故其著“不过从各方面作详实的分析,使这个论断更加有力”,且其“时代断限,未兔太浅,后汉初的材料,很多没有用。”[10]富路德的《乾隆禁书考》,有美国汉学家称赞其“证据充分详实”,“为汉学研究确立了一个非常高的标准。”[11]然在雷海宗看来,其上半部不过是“综合整理近年来各方面研究的结果,无许多新的贡献”,由于“Goodrich先生读中文的能力太差”,以致“占本书四分之三篇幅的下部全不可用。中国人无需去用,不识中文的西洋人若去应用就要吃大亏”[12]。戴闻达(J.J.L.Duyvendak,1889—1954)认为嘉德纳的《中国旧史学》是一部“精彩之著”[13],但朱士嘉称其除“精神固自可钦”外,几无可取之处,不仅“中国典籍徵引较少”,且著者“仅就校勘学分类法等问题略加论列,似属舍本逐末,隔靴搔痒”[14]。民国学人所以持如此尖锐之批评,系将书评视为捍卫学术自尊的一种场域和方式,通过书评使外人认识到,治中国学问,端有赖于中国学人之研究。正如梁容若所说,“研究中国历史文化的学术,如果脱离中国人的阅读批评,自成一个世界,实在是最畸形的事!”[15]
就美国中国学的学术史研究而言,则彼时尚未开始。莫东寅的《汉学发达史》和梁绳祎的《外国汉学研究概况》虽对美国中国学史有所介绍,但仅是就著名汉学家及研究中国的机构与杂志加以简略介绍,且多参译日人的论著。(10)梁绳祎:《外国汉学研究概观》,《国学丛刊》第1、2期(1941年12月和1942年1月),莫东寅:《汉学发达史》,北平:文化出版社,1949年。然而,由于与美国中国学界有较为密切的接触,中国学人已开始对美国中国学史有所观察与思考。例如,1936年齐思和在评述《哈佛亚洲学报》时即指出哈佛大学与哥伦比亚大学的中国研究之不同,“二校学术风气本彼此不同,今两校之汉学家亦各树一帜,互相抗衡。哥伦比亚以戴闻达、韩慕义(指恒慕义)为柱石,古得利、皮克(Peake)为中坚,诸氏皆居中国甚久,为学主采撷吾人研究成绩,树立美国汉学;哈佛则以伊里英夫(指叶理绥)为柱石,以魏鲁男、加丁诺(指嘉德纳)为后劲。诸氏皆旅法有年,为学笃法国汉学家言,思将法国汉学大师之学说方法,移植于美土。两派取径不同,相持不下,局外人甚难论其短长。”[16]陈梦家则不乏洞见地指出,美国有将Chinese Studies指称中国研究,而将Sinology限于中国语文研究之趋势。在他看来,这“代表近代美国人对治理中国学问的一种态度,即是不再追步欧洲学者迂阔而不切实际的读中国古书的办法,而变为美国人实利主义的以治中国学为用的目标。此点由美国注重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可以表达其意趣。”[17]简言之,彼时中国学人还只限于对美国中国学之观察,尚未将其作为一种学问加以研究,但其个人识见不乏深刻性。
二、中美对峙时期:服务现实需要的有限了解与揭露批判
1949年后,伴随着东西方冷战的开启和朝鲜战争的爆发,中美因意识形态的不同和战略利益的冲突而进入隔绝对峙时期。受意识形态斗争影响,这一时期的中国学人对包括美国中国学在内的域外汉学多持批判态度。周一良在《西洋汉学与胡适》一文中即尖锐地批评道,“一般地讲,‘在资产阶级东方学家的最早的著作中,就已经表现出对东方各民族的侮蔑态度和力求从思想上给在东方各国进行殖民地扩张找根据’的特征。”鸦片战争以来,有些西洋汉学家“直接替侵略者和殖民者服务”;有的汉学家著作“故意歪曲历史,为西方国家的侵略扩张寻找根据”;即使是“抱着‘猎奇’、个人爱好等不同的态度来研究中国文化、研究中国历史的”,虽然采用“所谓的科学方法和考订学”,并就“一些孤立的、狭隘的,常常是不关重要的问题”展开研究,但由于“脱离时代的背景和社会经济结构去研究”,“这样的研究只是停留在表面”,这“就替对于精神实质的曲解留下了空隙可乘,有可能根据这种从表面考订出来的结果,作出反动的,错误的理论上的解释”,因此这种研究“不可避免地要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提供某些可资利用的资料,起着间接为侵略服务的作用”。[18]对于美国中国学,韩振华更是宣称其“宣扬了美国的殖民主义、反映了美国的世界主义、歌颂了美国的种族主义;而美国的汉学家,是对中国进行间谍活动的文化特务,是破坏抢劫中国文化艺术的强盗。”[19]
这一时期的中国学人虽然将美国中国学视为主要是“为帝国主义侵略服务”,但仍对其研究动态予以有限度的介绍。创刊于1958年的《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以下简称《文摘》),即对美国中国学界的重要活动及研究动态进行了追踪与介绍。美国政治和社会科学学会会刊于1959年1月出版了题为《现代中国与中国人》的专辑,《文摘》在当年的第7期上刊发了由定扬摘译的介绍此专辑的文章;(11)刊于《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59年第7期。美国亚洲研究会于1964年3月22日在华盛顿举行的第十六届年会上举办了“中国研究与社会科学关系”的主题讨论会,《文摘》在1965年第5期上专门刊发了耿淡如摘译的题为《中国研究(汉学)与社会科学关系的讨论》的介绍文章。(12)在该篇摘译文章中,耿淡如主要摘译了施坚雅(G.William Skinner)和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的两篇论文及杜德桥(D.Twitchett)的讨论意见。详见耿淡如:《中国研究(汉学)与社会科学关系的讨论》,《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65年第5期。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中国学界出版了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1920—1969)的《儒教中国及其近代的命运》、芮玛丽(Mary C. Wright,1917—1970)的《中国保守主义的堡垒——同治中兴》、费维恺(Albert Feuerwerker,1927—2013)的《中国早期工业化》、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主编的《中国的思想与制度》、尼维森(David S.Nivison,1923—2014)和芮沃寿(Arthur F. Wright, 1913—1976)编的《行动中的儒教》等在国际学界颇有影响的著作。对于这些著作,《文摘》都曾以摘编的形式在其所设“书刊简讯”栏目加以简要介绍。(13)关于这些著作的介绍,具体可见《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59—1966年各期的书刊简讯。
1949年后的中国学界,还选译部分美国中国学著作。根据《中华书局图书目录 : 1949—1991》《商务印书馆图书目录 : 1949—1980》《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图书总目 : 1932—2007》《上海古籍出版社五十年图书总目:1956—2006》《全国内部发行图书总目:1949—1986》等进行调查,结果显示这一时期翻译的域外中国学著作不少于百部,其中即有马士(Hosea Ballou Morse,1855—1933)的《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1957)、卡特的《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及其西传》(1957)、威罗贝(Westel W. Willoughby)的《外人在华特权和利益》(1957)、里默(C.F. Remer)的《中国外对贸易》(1958)、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1958)、泰勒·丹涅特(Tyler Dennett, 1883—1949)的《美国人在东亚》(1959)、赖德烈的《早期中美关系》(1963)和《现代中国史》(1963)、劳费(Berthold Laufer,1874—1935)的《中国伊朗编》(1964)、夏德(Friedrich Hirth, 1845—1927)的《大秦国全录》(1964)、斐尔德(Frederick V. Field)的《美国参加中国银行团的经过》(1965)等三十部美国中国学家的著作。(美)马士著,张汇文等译:《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美)卡特著,吴泽炎译:《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和它的西传》,商务印书馆,1957年;(美)威罗贝著,王纺坊译:《外人在华特权和利益》,三联书店,1957年;(美)西.甫.里默著,卿汝楫译:《中国外对贸易》,三联书店,1958年;(美)费正清著,孙瑞芹、陈泽宪译:《美国与中国》,商务印书馆:1958年;(美)泰勒·丹涅特著,姚曾廙译:《美国人在东亚:十九世纪美国对中国、日本和朝鲜政策的批判的研究》,商务印书馆:1959年;(美)赖德烈著,陈郁译:《早期中美关系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美)赖德烈著,吕浦、孙瑞芹译:《现代中国史》 (内部读物),商务印书馆,1963;(美)劳费尔著,林筠因译:《中国伊朗编》,商务印书馆:1964年;(德)夏德著,朱杰勤译:《大秦国全录》,商务印书馆:1964年;(美)斐尔德著,吕浦译:《美国参加中国银行团的经过》,商务印书馆:1965年等。
此时的中国学界之所以仍对美国中国学动态进行有限度的了解,并选译部分美国中国学家的著作,主要目的还是服务于对资产阶级学术的批判。《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就其任务明确说明,“它的任务主要是介绍现代各资本生义国家的资产阶级唯心论哲学、伪社会科学的现状和趋向,并及时反映当前突出的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反动思潮,为了解和批判资产阶级的伪社会科学和现代修正主义提供材料。”[20]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资料编译组曾编译《外国资产阶级是怎样看待中国历史的》和《外国资产阶级对于中国现代史的看法》。两书选译了英、美、法、德、日等国数十位资产阶级学者对上至鸦片战争下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有关中国近代社会的性质、经济、文化等各方面有代表性的论述。在“序言”中,选编者对编译的目的如是申明道:“我们选译这些资料,即是为了了解敌情和提供反面教材进行兴无灭资的斗争。我们从这些资料里可以进一步认清学术思想领域内,外国资产阶级学者的真面目,认识帝国主义通过文化侵略毒化中国人民的罪恶活动,借以激发我们民族自尊心和爱国主义思想,积极参加反对帝国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的斗争,并且从斗争中清除资产阶级历史学在中国史学界的流毒和影响,壮大历史科学队伍,团结一切爱国的历史科学工作者,共同建设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新文化。”[21]
正基于此,这一时期的中国学人在译介时就美国中国学家著述的观点、立场及方法论等展开了揭露和批判。例如,耿淡如在摘译拉铁摩尔的《历史上的边疆问题》这篇论文时,即以“编者按”的形式指出,“本文作者以研究边疆史为幌子,对中国历史大肆歪曲,并进而提出所谓‘排他性’边疆和‘包括性’边疆的谬论,胡说什么由于近代工业交通的发展,排他性边疆逐渐转化为包括性边疆,边疆已不复是固定的,而是越来越多地向外扩大”,认为其实质不过是美国边疆史学派特纳之流所提“边疆移动论”的翻版,“妄图为现代新殖民主义提供论据。”[22]邵循正在评述劳费尔的《中国伊朗编》时,认为“这本书本身只是一种资料性的汇篇,他也没有企图在这些资料上提出一套完整的理论”,并认为“本书突出的一个缺点是在于过分依靠语言学作为解决问题的工具,古代语言资料的研究是重要的,……问题就在于这几十年欧美最流行的东方学往往满足于一些较零碎的语言材料的研究,甚至缺乏根据的虚构而引申出一个牵涉范围很广的结论。这样的结论实际上不可能是确当的。因此,这部书只可以说是作了文献资料的初步整理工作。”[23]
在揭露与批判的同时,中国学界仍认为美国中国学具有一定的价值。正如周一良所说,“西洋汉学基本上是为帝国主义服务”,但“我们不否认,西洋汉学的某些方面也有它值得我们注意和利用的地方。”[20]在此时的中国学界看来,美国中国学所具有的价值在于两个方面:一是为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和观点提供了素材。邵循正在《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的“中译本序言”指出,之所以翻译此书是因为它“一向被中外资产阶级学者奉为圭臬之作”,“在殖民主义理论的作品中, 这部书是占着非常重要的地位的, 因而也就是反对殖民主义者所应该注意阅读的东西”。[24]《远东国际关系史》中译本的“出版说明”直言不讳地言道,“马士和宓亨利都是所谓‘中国问题专家。他们所写的许多关于中国的著作在西方资产阶级国家中有一定的影响。在西方国家中,至今还有一些人用他们的观点来看待中国和远东。……为了揭露帝国主义的侵略本性,进一步批判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理论’,并提供一些帝国主义国家侵略我国、朝鲜等国的史实,我们特将其翻译出版,供外事部门、国际关系研究单位和史学界批判参考。’”[25]二是“无意”中批露了帝国主义侵华史实。泰勒·丹涅特的《美国人在东亚》之所以在译者看来“有现实意义”,因为其“引证了这个时期中美关系的一些原始材料”,这些材料“既说明了清代反动王朝的腐朽愚昧,也暴露出帝国主义者的狰狞面目”。[26]威罗贝的《外人在华特权和利益》,“大量摘引中外条约和协定、各国官方文件、各种专著论文,使本书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一种资料性的读物”,在译者看来“它对研究中国近代史、中国外交史和国际法的人们来说有参考价值,因为这里系统地和集中地提供了一些有关帝国主义在华特权和利益的资料。”[27]斐尔德的《美国参加中国银行团的经过》,“参考了有关的各项协定和合同、各种官方文件、银行团的会议录及其他内部文件、有关的各种专著和论文,系统地提供了有关银行团的资料”,故译者认为“有一定的参考价值”。[28]
如上所述,此时中国学人在开展域外汉学研究时,特别强调“以我为主”,有着鲜明的价值主体性,这是值得肯定的。正如萨义德在《东方学》一书中所说,东方学是西方政治服务的学术,是“某些政治力量和政治活动的产物”,受“意识形态偏见的支配”,有着浓厚的西方意识形态色彩。[29]汉学作为东方学的一支,它在知识的表达和文化立场上必然受到汉学家所在国的意识形态的影响,体现一定的权利意志,具有意识形态之特点。因此,在译介和研究时,必须站在自我的价值立场上,对其进行批判。然而,由于忽视域外汉学还同时具有知识性的一面,且错误地将作为个体学术研究中的意识形态痕迹与为公共的或集体的意识形态服务完全等同,以致把几乎所有的学术问题都看作政治问题,对域外汉学进行了过度批判,这是其错误所在,亦是我们需要警醒之处。
三、改革开放后:以学术为旨趣的著述介译与学术史探研
伴随着改革开放的开启和中美关系的改善,学术研究开始从意识形态的笼罩下解脱出来。由此,国内学界开始对美国中国学投以学术关注。彼时的中国学人,所主要展开的是以了解美国中国学为旨趣的 “情报型学术”。[30]《国外近代史研究》的编者在创刊号中即以“编者的话”为题这样写道,“近年来,在中国近代史这个学术领域内,国外的研究工作发展较快”,“一些我们还未涉及的问题,国外也有了较深入的研究”,“国外还不时对我国近代史研究上的某些观点提出不同意见,进行商榷或争论。凡此种种,都需要我们及时了解”,其主要目的就是“改变闭目塞听的状况,活跃学术空气,促进研究工作的发展”。[31]此时学术界主要是围绕以下几个方面展开工作:
其一,致力于探明动态及基本概况。开风气之先的是孙越生主导下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情报研究部门。早在1977年4月至6月,为了解国外研究我国的情况,他即编辑出版了3卷以介绍国外有关“中国学”的背景材料如研究机构、学术队伍、会议、论著、基本概况和动向等为重点的内部资料——《国外中国研究》,其中第一卷以介绍美国的中国研究动向为主,主要内容为“美国研究中国的主要机构和人物概述”“美国学术界强调研究中国”“美国中国学中的‘新左派’”“书讯:美国出版中国人名辞典”“人物介绍:费正清”及费正清所撰《七十年代的任务》之译文。[32]为更好地介绍国外中国研究的状况,他于1978 年推出《外国研究中国》,该刊的第一辑由已出版的《国外中国研究》3卷合并而成,至1980年所出版的另外三辑收录有 “最近五年美国研究中国的会议”“林德贝克谈美国如何发展中国学”“美国华盛顿大学的中国研究近况”等介绍美国中国学动态的文章。与此相呼应,北京大学的古典文献专业于1977年起开始编辑《国外中国古文化研究》,这一刊物的主要内容是刊载译自日文刊物和英文刊物中有关中国古文研究的学术消息。是时,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中国史通讯》同样注意刊登域外汉学动态和消息。笔者曾以《中国人民大学报刊资料目录索引》和《全国报刊资料目录索引》为蓝本,就海外中国研究动态及基本概况之论文进行统计,结果显示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末有达240篇之多,有关美国中国学的有近60篇。
其二,致力于编撰工具书。20世纪70年代末,在孙越生的主导下,中国社会科学院先后编撰出版了《美国的中国学家》(1977)、《国外西藏研究概述》(1979)、《日本的中国学家》(1980)、《美国中国学手册》(1981)、《国外研究中国问题书目索引(1977—1978) 》(1981)、《俄苏中国学手册》(1983)等工具书,其中的《美国中国学家手册》分为美国的中国学家、美籍华裔中国学家、美国研究中国的机构、美国资助中国研究的基金会、美国收藏中文资料的图书馆、在美出版的中国学书目、美国经常发表研究中国问题文章的期刊、美国中国学大事记(1776—1979) 等八个部分,为学术界全面了解美国中国学提供了基础资料。有感于“国际汉学的发展状况,大家是相当不了解”[33],李学勤组织编撰了《国际汉学著作提要》一书,这本提要收录了世界100余名汉学家的113部著作,提要勾玄,使中文读者对世界各国的汉学名著有一总体把握。类似的还有杨诗浩与韩荣芳编撰的《国外出版中国近现代史书目(1949—1978)》(1980)、冯蒸主编的《近三十年国外“中国学”工具书简介》(1981)等。
其三,致力于论著的译介。自1979年起,《中国史研究动态》每期都有介绍海外中国研究之论文,尤其是域外学者研究中国史的译文。笔者曾就《中国史研究动态》在1979年至1990年期间所刊载的域外中国史研究之译文进行统计,在此期间共刊载了170多篇译文,美国学者的中国史研究之译文有近40篇。1980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创办了旨在“了解外国研究中国近代史之动态” 的《国外中国近代史研究》,从创刊至1995年停刊共刊载文章400多篇,内容以论文译文和专著选译(选译其中有重要意义的文章、节或部分内容)为主。1990年,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创办《国外中共党史研究动态》,所刊亦主要是国外学者研究中共党史之论著的译文,至1996年停刊刊载了近300篇译文。《太平天国史译丛》《简牍研究译丛》《民族译丛》《史学选译》《哲学译丛》等刊物也都刊载了大量域外学者研究中国之论著的译文。笔者粗略统计,至2000年国内刊物所刊载的域外中国研究论著之译文有近两千篇之多,其中近三分之一为美国学人的论著。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自1986年青海人民出版社率先推出由李范文主编的“国外中国学研究译丛”以来,众多出版社都相继推出主题不一的各类海外中国研究著作译丛,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中国近代史研究译丛”、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海外汉学丛书”、中华书局的 “中外关系史名著译丛”、商务印书馆的“海外汉学研究丛书”等。由此,大量域外中国研究著作被引入,仅刘东主编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即达200种之多,其他各类译丛所译著作加起来已不下近千种。其中,以美国的居多,以致有学人慨叹,“美国的中国学研究著作几乎可以做到当年在美国出版英文版,第二年就在中国出版中译本,其出版速度之快令人感叹。”[34]
至1990年代末以来,学界在资料工具书编撰和著述翻译方面仍有所致力。资料性工具书有孙越生主编的《世界中国学家名录》(1994)、安平秋主编的《北美汉学家词典》(2001)、马钊主编的《1971—2006年美国清史论著目录》(2007)、张西平主编的《〈中国丛报〉篇名目录及分类索引》(2008)、朱政惠主编的《美国学者论美国中国学》(2009)等。著述翻译方面,除刘东主编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等译丛仍在继续外,相继推出了新的主题译丛。比如,熊月之主编的“上海史研究译丛”、黄兴涛与杨念群主编的“西方视野里的中国形象丛书”、季进主编的“海外中国现代文学译丛”等。然而,在动态追踪及论文译介方面则远不如此前。笔者曾就国内刊物所刊域外中国学之动态及研究论文之译文进行过粗略调查,除《国际汉学》《中国史研究动态》等刊物有所刊发外,其他刊物虽偶有刊载,但数量极为有限,根据笔者的约略统计不过二百篇左右。
事实上, 1990年代末以来的美国中国学研究之重心已转向学术史探研。1995年,李学勤提出,“研究国际汉学,应当采用学术史研究的理论和方法,最重要的是将汉学的递嬗演变放在社会与思想的历史背景中去考察。”[34]此后,严绍璗、葛兆光、朱政惠、张西平等先生基于各自学科,强调用学术史方法对海外中国学展开研究。比如,严绍璗基于比较文学之视角,强调要关注海外中国学研究的“文化语境”、树立“学术史”观念,重视研究文本的原典性问题。[35]葛兆光从思想史的进路,认为应将“海外中国学”还原到它自己的语境里去,“把它看成该国的学术史、政治史、思想史的一个部分”。[36]朱政惠先生从史学史研究的进路,认为对海外中国学的研究就是用学术史研究的理论和方法,分析诸如魏斐德、孔飞力等重要中国学家的学术成果,提炼归纳评析他们的历史观点、研究方法、史学思想等。[37]在他们的倡导与推动之下,学界开始注重对美国中国学展开学术史的梳理。就已有研究成果而言,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美国中国学发展演变史的梳理,如侯且岸的《当代美国的显学: 美国当代中国学研究》(1996)、朱政惠的《美国中国学发展史》(2014)、吴原元的《隔绝对峙时期的美国中国学:1949—1972》(2008)、仇华飞的《美国的中国学研究》(2011) 、熊文华的《美国汉学史》(2015) 、张扬的《冷战与学术: 美国的中国学(1949—1972) 》(2019);二是重要中国学家的个案研究,如龚咏梅的《孔飞力中国学研究》(2008)、顾钧的《卫三畏与美国早期汉学》(2009)、张施娟的《裨治文与早期中美文化交流》(2010)、傅元德的《丁韪良与近代中西文化交流》(2013)、李增田的《鲍大可及其中国研究》(2014)等;三是以专题形式对美国中国学某一领域的梳理,如陈君静的《大洋彼岸的回声:美国中国史研究历史考察》(2003)、姜智芹的《美国的中国形象》(2010)、褚艳红的《变动的视角: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的中国妇女史研究》(2015)等;四是以学案形式对与美国中国学有重要关联之社会团体、机构及期刊进行探讨,如韩铁的《福特基金会与美国的中国学: 1950—1979 年》(2004)、薛龙的《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50年史》(2012)等。五是就美国中国学与中国学人及学术间的交流互动进行梳理,如桑兵的《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2009)、李孝迁的《域外汉学与中国现代史学》(2014)、顾钧的《美国第一批留学生在北京》(2015)、吴原元的《客居美国的民国史家与美国汉学》(2019)等;六是梳理中国文化典籍在美国的译介传播,如谭晓丽的《和而不同:安乐哲儒学典籍英译研究》(2012)、刘丽丽的《美国汉学家海陶玮对陶渊明的研究和接受》(2020)等。
遥想民国时期,除莫东寅的《汉学发达史》简略提及外,没有一部美国中国学史论著,可以说全无书写美国中国学史之概念。今天,美国中国学研究已然成为一门学问,甚至是颇受关注与重视的“显学”。然而,在看到巨大成绩的同时,我们不能忽视已有研究存在的问题与局限。比如,改革开放之初曾对美国中国学研究动态展开了密切的追踪,但这一良好做法受学术评价机制等因素的影响而被中断,以致今天我们对域外研究动态缺乏必要而有效的了解。又如,在就重要中国学家进行个案研究时,由于缺乏必要的专业知识与素养,在评价研究对象的中国研究时多有拔高甚至是美化之倾向,无法展开专业性的对话与批评。再如,我们对美国中国学所进行的学术史梳理,不乏佳作精品,但更多的是 “鸟瞰式”梳理,亦或是以数 “人头式”和“专题式”进行 “平面化”的条陈式梳理。因此,有学人不无讥讽地将国内海外中国学研究视为不过是 “学术情报”而已。
四、余论:新时代海外中国学研究的进路
进入新时代的今天,无论是域外的中国研究还是国内对于海外中国学研究的期望与要求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伴随着中国日益向世界舞台中央迈进,中国已成为世界所无法忽视的巨大存在。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关注中国。有学者就2006年至2016年欧美所出版的中国研究专著进行调查,结果显示这十年间在中国以外国家和地区所出版的英文专著有9 867种之多。其中,美国出版的中国研究专著则为4 407种。[38]与此同时,基于推进中国声音的全球化表达,增进世界对中国的了解与认同,海外中国学研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与重视。2016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发表重要讲话,号召“支持和鼓励建立海外中国学术研究中心,……推动海外中国学研究”。[39]讲好中国道理,提升中国的国际话语权和影响力,成为海外中国学研究的新使命。面对新趋向与新使命,海外中国学研究之进路,笔者以为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和思考:
其一,加强海外中国学的动态追踪。当今时代是一个高度信息化、数据化的时代,海外中国学研究信息的获取已非难事。之所以仍强调需加强对海外中国学研究动态的追踪,原因有三:首先,受语言和技术能力的限制,要对正迅猛发展的域外中国研究作及时而全面的了解,对于学者个人而言具有相当之难度,并不现实,恐难企及;其次,学人对海外中国研究动态的了解大多是基于其个人的兴趣及自身研究之所需,故他们所了解的动态是碎片化的,仅限于其所从事的研究领域,无法呈现海外中国研究动态之全貌,更无法梳理出海外中国研究方面的新思潮、新特点与新趋向。最后,更为重要的是,当前对中国的关注已成全球现象,中国现象、中国问题、中国实践被引入各学科,这为学术界提供了有关中国的样本与角度,在丰富对中国的认识之同时,亦将中国话语引入并应用于学术研究。无论是基于学术研究本身还是中国话语体系的建构,事实上我们都有必要加强对海外中国学动态之了解。
至于如何加强对海外中国学动态的追踪了解,笔者以为,民国时期燕京大学史学系的做法可资借鉴,即我们需要打破现有的学术评价机制,组建专门的机构或团队,组织各国文字翻译组,以集体的方式翻译介绍各国研究中国之机构、文献及趋势,尤其是需要对各国新近刊出的中国学论文作摘要式翻译介绍;与此同时,设立专门的刊物或专栏,以刊载各国中国学新刊书目、中国学论文举要、中国学著述之书评介绍以及专门研究之精选论文译文。如此,我们方可谓“知己知彼”,这不仅为海外中国学史的书写提供了基础性资料,亦为准确理解域外究竟是如何认知与解读中国提供有价值的参考依据。
其二,对海外中国学作立体式的学术史剖析。龚自珍在《尊史》中说:“尊之之所归宿如何?曰:乃又有所大出入焉。何者大出入?曰: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40]龚自珍的“大出入”理论,在笔者看来道出了学术史之真正意涵。有意义的学术史,既需要“入”,即进入学术发展演变的内部,曲尽它的一切事实,了解其历史起伏和发展演变的大致脉络和轮廓;同时,又需要能“出”,即置身其外,观其大体,了解其意义,细味其大势。如此,方能避免于空洞的泛泛而谈,亦避免沉醉于琐碎之细节中。葛兆光亦曾就学术史如是指出,有意义的学术史所关注的应是:学术的转型及其背景和动力,学术研究的趋向、理论、方法,尤其是其主流与潜流及二者关系。在他看来,“只有这样,学术史才能够给今天的学者指明,过去如何变成现在,现在又应当如何变成未来!”[41]
基于对学术史内涵的这一理解,笔者以为在以学术史进路对海外中国学展开研究时,我们应该从学术发展演变脉络的视角厘清某一国别或区域的中国学演进史,将中国研究的转型作为关注重点,考察转型的背景、动力及推动转型的机构制度,并厘清一个时代中国研究的趋向、理论和方法,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改变的,什么是显著的主流,什么是被压抑的潜流。与此同时,在对域外中国学之文献、重要人物、机构及期刊进行深入系统梳理的基础之上,还需将海外中国学置于中外文化互动交流的视阈下,厘清域外汉学家及其著述对本国社会与学术之影响、中国学人及其著述对域外汉学之影响、域外汉学家与中国学人的交往史,并深入到域外中国知识生产的内部,探明其生产的内在机制,尤其是国家意志与中国知识生产之间的关系。如此,方能建构出更为立体的海外中国学之学术史图景。
其三, 以平等的姿态展开对话和批评。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海外中国学本质上是“外国学”,其问题意识、研究思路及方法与其本国的学术脉络、政治背景、观察立场密切相关。[42]正因为如此,海外中国学家在研究中无法抛却已有的意识、视角、立场,加之对中国社会和文化缺乏真切的感受与深入的认知,故此他们对中国的研究存有不可避免的偏颇、误解、歪曲乃至意识形态之偏见等局限与不足。汪荣祖先生即曾从个案出发,犀利指陈海外中国史研究中存在“离谱的误读”“严重的曲解”“荒唐的扭曲”“不自觉的偏差”“颠倒黑白的传记”“居心叵测的翻案”六大问题。[43]更为重要的是,海外中国学家在研究时多习惯于将西方的理论与话语植入中国研究。例如,海外运用于中国边疆史研究的边地研究、族群研究和全球史等理论,都是建构在以美国及西方世界为核心的历史经验之上,其理论背后传达的是美国所构建的普世话语。 缘于此,我们在开展海外中国学研究时必须以平等的姿态展开对话与批评。如果还是“仰头看西方”,仅限于介绍海外中国学走马灯似的各类新理论、新方法,那我们只能是西方学术的“传声器”,沦为西方的东方主义的一个陪衬,失去了自己的话语和反思的能力。同时,由于放弃了学术应有的主体性和批判性,亦不可能同国际中国学界展开真正的对话,在国际中国研究场域中便只能成为失语者。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开展海外中国学研究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我们自身学术和文化的变革与发展。如何立足中国本土的学问,在借鉴域外中国学的成果上,从我们悠久的文化传统中创造出新的理论和方法,这才是我们真正的追求所在。
当然,亦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对海外中国学展开对话与批评,不能陷入为批评而批评,不能因其有不同观点就否定其研究价值,似乎“中国的问题只有中国学人自己最有发言权,最能深刻而准确地理解和阐述”,更不能因其不同看法而扣上诸如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等帽子,而应始终秉持客观的立场展开讨论。与此同时,我们在对话与批评时亦不能简单地以中国视角和中国话语阐述中国的立场与论述。要知,这种单向度的自我论述,将不可避免地陷入中国中心主义,导向中西间的二元对立,从而失去文明互鉴之本真追求。简而言之,我们倡导批判,并非走向另一种极端,陷入自我论述的迷思之中,而是在对海外中国学及其问题意识、论证逻辑和学术话语等有深入而全面的理解之基础上,以客观的学术态度回应其关于中国的论述,肯定其所值得肯定之处,指摘批判其在材料、方法、观点及逻辑上所存在的错讹乃至曲解。在这种深入的学术史考辨与对话批评中,挽回对中国的解释权,达成让世界了理解中国,乃至尊重与认同中国之目的,并进而建构出以中国经验为基础且能为世界所理解的话语体系,从而真正提升中国的国际话语权和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