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的创伤体验与文学疗救
2022-11-21王灿
王 灿
(安徽师范大学皖江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8)
1993年10月,年仅37岁的诗人顾城殒命于新西兰的激流岛,为90年代的“诗人之死”带去了更多的哲学寓言与赋魅的可能性。回顾诗人短暂的一生,他将诗与生命融为了一体,然而对爱、自由与美的极致追求却始终未能圆满实现。在其人生的不同阶段,或恐怖、或焦虑、或破碎的生活体验,不可避免地给他的心灵带去了创伤,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一生。已有大量学者对顾城诗歌的童话色彩、文本细读以及死亡意识等方面作了深度阐释,其中不乏从心理层面解读成长经历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的研究,但从创伤视域窥视其诗歌的创作,并探究他因此用文学来疗救自我的过程却鲜有人涉及。
弗洛伊德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1]而关于“精神创伤”,国内学者唐晓敏给出的解释是:“一种强烈的、持久的、难于摆脱的痛苦;它是由创伤情境作用于主体,经由主体条件的过滤、选择而成的反应;是一种与社会——文化密切相关的心理现象。”[2]14这种创伤很难被快速治愈,它具有强烈的生命体验感,与此同时,主体的心理会产生恐怖、抑郁、歇斯底里等非常态化的情感。“如果某个东西不仅被经历过,而且它的经历存在还获得一种使自身具有继续存在意义的特征,那么这种东西就属于体验。”[3]它是和生命活动过程密切关联的一种经历,与自身生命的整体相联,实现了主体和客体之间的沟通。一个人很可能因为有了某种深刻的生命体验,便会在个体的创伤或其他情境中实现自我的疗愈与超越。
文学写作作为一种生命体验,恰恰对精神创伤具有疗救作用。“写作具有宣泄、抚慰、重构认知的功能,从而在心理治疗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写作治疗的基本原理包括:降低压力经验的通达性,减少闯入记忆;形成叙事连贯,达到因果认识与领悟;对事件整合和重构,建构另一种生活故事;把问题外化。”[4]通过文学写作的方式,创伤主体可以将内心压抑的情感流露于笔端,用这种情感的宣泄方式为心灵找到纾解的出口。诗人更是敏感的艺术家,他们总是在体验之中把握着当下的精神状态,孕育出饱含内心深度情感的诗歌作品。顾城便是如此,相较于其他人,生活中存在的创伤让他有着更为强烈的生命体验感,其诗作的产生也服膺于创伤体验带来的耦合。他短暂的一生都受困于内心的恐惧、爱情的悲剧以及死亡预演等创伤,尽管最终未能得到救赎,但他一手打造的文学乌托邦就是自我疗救的乐园。为此,我们从创伤视域出发,结合心理学、精神分析学,通过梳理顾城人生中的种种创伤,分析这些体验给其诗歌创作带来的影响,阐释他如何通过诗歌建构的精神世界实现对自身的疗救,进而探讨创伤心理给文学创作带来的意义。
一、童年的创伤体验与文学疗救
童年是人生的起点,对个体的成长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正如加斯东·巴什拉所言:“童年深藏在我们心中,仍在我们心中,永远在我们心中,它是一种心灵状态。”[5]对于作家来说,那些一直潜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童年记忆,尤其是创伤的体验,具有强烈的刺激性,能够激发他们的创作动力,而通过文学创作和书写,他们往往可以对这些创伤体验完成某种程度的疗救。顾城的童年经历了可怕的“文革”,那段时期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影响了他一生的诗歌创作。于是,我们发现在诗里,他拥有了对抗外在的坚强武器,他构筑了许许多多的甜美童话,他找到了救赎自我的灵丹妙药。
(一)恐怖的童年创伤体验
动乱的社会环境是顾城童年创伤体验最直接的来源。“文革”爆发之际,顾城年仅10岁。不谙世事的他,却一再目睹着世道的恐怖,社会动荡、秩序混乱,各种斗争和暴力血腥事件此起彼伏,令人惊恐不安。顾城的父亲顾工,回忆起“文革”期间顾城目睹群殴时的恐惧感受时说:“‘文革’初期,有人在我们楼窗下马路对面的墙上,刷了条大标语,不知是贴反了,还是贴错了,马上被众多的路人围拢来,死死地缠住,揪住,按下头,用脚踢……顾城起初是从窗扇的缝隙向外看,后来他恐惧了,脸色惨白,再不向窗外多看一眼。”类似这样的事件可谓是年幼顾城心灵伤痛的渊薮,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创伤记忆。然而,年少的他只有通过逃避来面对这个令他不安的世界,“他越来越想躲开人,躲开眼睛,躲开喧嚣激越的声音,只想去那没人只有天籁的世界”[6]117。这种直达内心深处的创伤是一生的伤痛,每一次回忆都可能加深伤口的疼痛。顾城曾回忆说:“比如说‘文化大革命’,我真正觉得恐怖,随时可能把你家门‘梆’一踹,你就整个完了;你就没有一个立锥之地,没有一个地方能觉得安全。这对于我是一个大恐怖,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世界随时可能崩溃。”[7]84可以说,在那个疯狂年代,顾城的恐怖感达到了顶点,他极度缺乏安全感,而恐惧也最终演化成他潜意识里的顽固力量。
除了时代裹挟下的恐惧,顾城还亲历过被小流氓打劫的事情,这也成为其童年的创伤性事件。“七八个孩子‘叭’地过来了,那个时候你骨头都凉了,你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儿,那些人的眼神儿什么想不出来的坏事都预示到了。”[7]85创伤性事件是“指那些严重威胁安全或躯体完整性的、引起个体社会地位或社会关系发生急骤的威胁性改变并引起个体生理上产生反应的事件”[8]。它对个体造成的影响深远,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会发生剧变,且难以消除的。顾城童年所遭受的这次欺凌,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害怕到凉了骨头,内心缠上了极度的恐惧与不安。
在顾城童年阶段父母关爱的缺失,也加深了他心理的创伤。“父母呢,对我来说,他们老是不在,是个特别遥远的事儿,他们经常出发,一年一年地不在。我就是在脖子上挂个钥匙,七八岁,自己到食堂吃饭;然后回家摸着黑儿走那个长走廊,吓得要死,跑进家拿被子一盖,缩墙角就那么睡着了。”[7]85七八岁的顾城,经常要独自一人去吃饭,走在那条暗黑长廊里,恐惧难以言说、不可名状,也是他幼小心灵的一个心魔。
社会的动乱与父母关爱的缺失,是强化顾城心中“恐惧情结”的双重推力。“顾城所处的时代给予了他‘恐惧’的心灵创伤,这是无可逃避的恐惧来源,处于顾城心理的核心支配地位。”[9]
(二)童年创伤体验的疗救式书写
面对童年的种种创伤体验,自然与诗歌无疑成为顾城摆脱现实的有力翅膀。“为了活下去,为了恐惧死亡,我做了这么可怜的事情——我要学习一种语言。”[7]55这里所说的语言即是“诗的语言”。顾城擅长与自然对话,他的诗歌总是用丰富的想象,展现出一个带有童话色彩的自然世界。在现实世界中所缺失的,他从诗歌的天地里去得到满足。他说:“我喜欢童话的另个原因,跟那种空虚的压迫是有关系的,我的自性由于恐惧而收缩,由于童话而解放,这也是那个童话世界里,不仅有鱼有鸟,而且也有那么多坟墓的原因吧……当然童话对我的另重安慰是对付外部世界的,就是最简单的,就是你说的,这个世界不好,我们再造一个。最明显的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你无处可藏,你也无能为力,这时童话就是你的心愿了。”[7]310因为在诗歌的乌托邦里,他可以尽情地倾诉,尽情地幻想,尽情地抒发内心的情感,从而实现心理上的平衡,实现自我的疗救。
1969年,顾城跟随父亲顾工下放至山东农村。1971年,倾心于大自然的感召与伟力,顾城写下了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生命幻想曲》,这也是他自认为少年时代最好的习作。“我把希望溶进花香,/黑夜像山谷,/白昼像峰巅。/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10]68诗中描写的地方,是一个可以让顾城充分放松、畅快心志的地方,可以自然地为他拂去忧愁,带来欢乐。在那里,他远离了那些令人恐怖的场景,感受着大自然的诗情画意。他在想象的世界里,实现了心中的愿望与梦想,达到了忘我的境界。至此,顾城开始了对诗性自然的建构,他要用诗歌构筑一个属于自己的防御秘密武器——童话世界。
顾城是一个善用孩童视角观察世界的诗人,他描绘的童话王国充满了童真。写于1981年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将自己设想成一个“被妈妈宠坏的孩子”。他从孩子的幻想生发开去,希望自己拥有神奇的画笔,能画出“笨拙的自由”“不会流泪的眼睛”“淡绿的夜晚和苹果”以及“没有痛苦的爱情”,所有这些都是诗人心心念念的美好事物。而“遥远的风景”“快乐的小河”“燃烧的烛火和枫叶”“玻璃糖纸”“北方童话的插图”“树熊”“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等自然意象,极富欧洲童话色彩,是一个如梦如幻的纯真浪漫世界,令人向往。整首诗语言清新自然,无处不透露着灵动与甜美。此外,他的诗作《许许多多时刻》《水乡》《小春天的谣曲》《风偷去了我们的桨》等,意境也都极为纯净。诗人在自己营造的童话世界中,自由地释放着心灵,尽情地幻想着心中渴望的一切美好。他用诗歌倾诉着自己拒绝长大的意愿,他醉心于用孩子的视角和眼光来观察世界,以求能保持住所有的纯粹。
而孩子的世界少不了妈妈的身影,妈妈也正是顾城童话想象的缘起。“世界都睡了,只有星星还又大又亮,小车吱吱地响着,妈妈给我讲起了童话。多美的童话,至今我仿佛还能看见,童话中的世界,正和那洁白的水汽一起,在夜空中轻飘……妈妈的爱,形成了我天性的内核。”[11]顾城不止一次地回忆过小时候妈妈给他讲故事的情景。1969年5月,在写给被下放干校、已一年未见的妈妈的信中,他用诗的语言诉说着自己的思念:“妈妈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呵……/月亮好比镶在夜空中的明镜,/缓缓地挪动,时走时停,/我好像在镜中看见了妈妈的身影,/在灯下给我写信……”[10]15。那首《安慰》也用孩童式的诗语,安慰着妈妈,充满温情与希望:“青青的野葡萄/淡黄的小月亮/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我说:/别加糖/在早晨的篱笆上/有一枚甜甜的/红太阳。”[10]552在诗中,成人世界的烦恼、生活的苦涩,变成了“青青的野葡萄与淡黄的小月亮”的唯美世界。孩子眼中的温暖与欢乐,有母亲、有篱笆、有太阳就已足够。在写于同一时期的《红色的孩子》中,妈妈的温暖甚至可以超过太阳:“当风变凉的时候/他就去找妈妈/尽管太阳的热力/能够温暖天下”[10]547。这里,妈妈就是孩子心中的“太阳”,温暖无比。这些虚构的想象,透露着温情,滋养着诗人受伤的心灵。这是文学想象的魅力与效果,也是一种有效的以诗疗伤的方式。
顾城诗中的童话也并非只有天真烂漫,其中也常常渗透着童年的创伤。他说:“我的所谓童话,并非完全生自自然状态。实际上它源自‘文化大革命’给我造成的恐惧。”[7]310这应该是他对自己发自内心的清楚认知,他的童话并不是完全自然的状态,是与创伤紧密相连的。在他那些唯美的字里行间,我们总能发现恐惧的深深痕迹。因此,与其说诗人早期的创作是对美与爱的追求,毋宁说是抵御童年创伤的一种精神退行行为(退行,英文单词regression,是指个体尤其是成年个体在遭遇到挫折和应激时,心理活动和行为方式退回到较早年龄阶段的水平,以原始的、幼稚的方法应付当前的情景,是一种反成熟的倒退现象)。他拒绝成长和成熟,并保持着这样的心理定势,坚持以孩童的视角看待这个既成秩序的现实世界,执著于塑造完美的童话国度,以求能获得心理上的补偿与安慰。他用诗歌抚慰心灵,寻求安慰,诗中纯美的梦境,让他忘却了现实的烦恼与不安。在那里,他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既可“任性”又可“天然”。他有着浓厚的自然情结,那个被他称为自然的“我”,在与奇妙大自然的对话中,完成了与复杂成人世界的对抗。这样的诗歌创作,是一次次心灵的舒展,是一场场精神的自救。
二、文化的创伤体验与文学疗救
王德威曾表示:“90年代初也是个中国作家竞相出游或出走海外的时代。去国与怀乡曾是现代中国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当代作家频繁的迁徙经验,势必要为这一主题凭添新的向度。”[12]“独在异乡为异客”这句古诗所表达的情感,相信每一个曾有过背井离乡经历的人都会有共鸣。从1988年到1993年,顾城身处异乡6年,这6年间他始终未能将异域文化所产生的差异融合。在他这一时期创作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窥见诗人在经历了文化差异带来的边缘化创伤体验之后,显现出来的怀乡与家园意识。这是他用诗作在深切怀恋着故土与故人,也是他用书写在极力纾解着身处异乡却未曾融入的抑郁。
(一)边缘的文化创伤体验
1988年,顾城接受新西兰奥克兰大学聘请,任职该校亚语系研究员,开始了国外旅居生涯。同年7月初,他与妻子谢烨定居激流岛,并将那里视作自己世外桃源的理想国。然而,在去国离乡的日子里,顾城过得并不如意,现实与其憧憬的与世隔绝的理想生活相距甚远。在新西兰,他几乎失去了应有的生活能力。最主要的原因是语言不通,其次是道路不熟,让他无法和外界进行必要的沟通。谢烨说,他“整天就像养着一个大孩子”。除了写点东西以及干些受邀的工作外,他整日几乎无事可做,只能经常练毛笔字,或画点画[6]34。
那时的顾城处于一种文化隔绝的状态,沟通的障碍加剧了文化差异带来的不适,进而使其出现精神焦虑。据说,他是怀希基岛上唯一不讲英语的人,与5岁的儿子都无法对话。身在异国,又失去与母语的联系,所有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好似处在社会的边缘,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剥夺的错觉。“个体在感觉剥夺的条件下,可产生紧张、焦虑、恐怖等情绪反应,并产生认知改变,如出现幻觉和妄想观念”[2]53。人的成长成熟是建立在与外界环境广泛接触的基础之上的,只有通过社会化的接触,更多地感受到和外界的联系,人才可能拥有更多的力量,才会有更好的发展。顾城一直无法跨越异质文化疏离带来的社交鸿沟。文化精神上的无归属感使其内心再次陷入痛苦失落的深渊,加之与其他创伤的交织拉扯,最终凝聚爆发,走向不归路。正如北京大学张颐武教授所说,顾城是一个文化的难民,他无法承受自己在文化、生活中的双重失落,最后竟以暴力重新证明自己的力量[6]54。尽管他是以悲剧收场,但我们不可忽视诗人这段时期诗作中频繁出现的故土和家园,那是他难以割舍的精神依靠与寄托,是他曾对自己的救赎。
(二)文化创伤体验的疗救式书写
顾城是一个有着浓厚死亡意识的诗人,“死亡”可以说是贯穿其一生的主题。关于顾城诗作中死亡意识的呈现,很多学者已作深入的探究,在此不再赘述。我们要强调的是死亡意识对其自我精神状态的影响。
虽然顾城在后期(1987—1993年)自称进入了一种无目的的“自我”状态,对文化和反文化都失去了兴趣,但是身体上的漂泊、地理上的隔绝、语言上的障碍,依然催生出潜在的文化创伤,使其极易产生怀旧情绪。怀旧与回忆密切关联,是个体在特定环境与场景下的内在情感需求与精神补偿。顾城在后期明显流露出的怀旧情绪,既属修复型也属反思型,是二者的融合体。“修复型的怀旧强调返乡,强调超历史地重建失去的家园;反思型的怀旧多限于怀想本身,推迟返乡——有惆怅、嘲讽和绝望之感”[13]7。他既想返乡,回到他的家乡之地,也就是自己的精神之地,又于内心升起深刻的绝望感,使其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精神状态。这种心绪弥补了顾城心理上的某种情感缺失,他通过将死亡意识衍生出的绝望感与文化创伤相联,在以怀旧为主题的书写中,达到了一种暂时的情感平衡。
他这一时期创作的组诗《城》最具代表性。全组诗共52首,大多以诗人生活过的北京城的地名、路名、建筑物或景点作为诗题,如“天坛”“后海”“六里桥”“西单”“北京图书馆”等。其中最早写就的一首为《中华门》创作于1991年4月,诗中写道:“是早晨都有的冰雪/一共四个/她总是靠边骑车/小孩跟着攘一大块土/路就成了”[10]683。诗人将孩童时经过中华门的场景转换成诗性的语言,交织着对童年、对故土北京的回忆,散发出一种浓厚的思乡意识与怀旧情绪。还有《琉璃厂》:“……你去过 知道提防什么/她让你坐 你不坐/还得回来 前边都满了/我们是一块来的 一块过/横多少钱都不卖我……”[10]730诗人用对话的口吻,生动地展现了参观琉璃厂的场景,借着这一场幻想中的交谈,他畅叙着往昔的生活情境,追忆着故土的人、情、事。
在《城》的序中,顾城写道:“在梦里,我常回北京,可与现代无关,那是我天经地义要去的地方。太平湖或中华门,现在都没有了;晴空中的砖和灰土筑的坡道、酸枣树,都没有了;可我还在上面行走,看下边和以后的日子。”[10]836“梦回北京”就是他念家思乡的心理行动。对漂泊在外的顾城来说,无论是写下对幼年的追忆还是对旧物的找寻,都是在真切地渴求能从诗歌中得到心灵的补偿与慰藉。所以他把这组诗看作一本新的《西湖梦寻》,“我不知道,我只是经常唱一句越南民歌:可怜我的家乡啊——”[10]836。这与其说是在可怜家乡,不如说是在可怜那个身为异客,无依无靠,没有归属感的自己。1993年9月,顾城写下了人生中的最后一首抒情诗,并直接题名为《回家》,诗中充满了对儿子深深的爱与思念:“爱你,杉/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杉,你在阳光里/我也在阳光里”[10]866-867。这是对自己孱弱父爱的浓烈宣泄,也是其梦幻破碎后内心孤独与绝望的最后挣扎。这种怀旧抑或是思乡的情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诗人对当下生活不满的产物。他希望在想象中将自己拉回到最初美好的生活状态。他自始至终都躲在诗中宁静、和谐、有序的桃花源,逃避着当下生活中绝望、混乱、无序的痛苦。
三、情感的创伤体验与文学疗救
顾城这位兼具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的诗人,生性敏感、执拗,他的爱情经历充满着风花雪月,但却注定是悲剧。顾城生命中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妻子谢烨,一个是情人英儿。然而无论是与妻子还是情人,一切起初爱情甜蜜漩涡里的美好与单纯,最后都走向了肢解与分裂。三人的纠葛,以及顾城骨子里所向往的“女儿性”,让他的情感生活变得复杂难解,最终带来毁灭。为纪念与英儿的感情,顾城在谢烨的辅助下完成了小说 《英儿》。他在一种近乎癫狂的自我状态中重温了与英儿如梦如幻的情史,而在那些看似无序的文字中他也分明流露出了一种对自我的谴责与慰藉。
(一)破碎的情感创伤体验
《英儿》一书中有这样一句话:“我的国土已经破碎,土地和自己的根被连同土地一同拔出。”这里的“国土”就是顾城心心念念的理想“女儿国”。国土的破碎,与其情感的复杂纠缠、难以维系紧密相连。而“破碎”一词,也深刻体现了情感失败给他内心带来的巨大创伤。
1979年,顾城与谢烨在上海至北京的火车上相遇,两人一见钟情,而后开始互通信件,鸿雁传书诉说的都是彼此的思念与美好。1983年,两人在上海登记结婚。顾城不仅深爱着谢烨,而且对她有一种近乎恋母的依赖。“雷那时真像顾城的保护神,顾城像依赖母亲一样依赖着雷。”[14]1988年,顾城夫妇来到激流岛,开始了顾城理想中的垦荒生活。然而,这种失去社会性的生活却并不是谢烨热衷的。“在这种异想天开的生活中,顾城和雷发生了激烈的冲突。顾城的理想是要摒弃一切社会生活,甚至更进一步,要把桃花源化为太虚幻境。而他的妻子则在现实的绝壁面前,感到应当还是过一种比较正常的生活。”[15]1于是,谢烨不顾丈夫的反对逐渐融入当地,还受到岛民的尊敬。顾城却拒绝走入社会场,开始把情感与理想转寄在一直与其通信的英儿身上。
英儿,本名李英,是顾城在1986年参加新诗潮大会上认识的北大学生。一开始出于崇敬,她与顾城夫妇相处融洽,但一来二往中,顾城与英儿渐生情愫。知晓这一切的谢烨,或许是出于无奈,在1990年帮助英儿出国来到激流岛,与他们夫妇二人一起生活。
英儿的加入,表面看似相安无事,却让三个人的情感变得复杂。顾城只顾沉浸在实现自己“女儿国”的梦想更近了一步的欣喜中,“但最使顾城醉心的还是英儿和雷在一起生活的和美场景。他看到她们在一起行走,就好像看见了童年的梦幻”[15]3。顾城有着异于普通人的情爱心理,他无法摆脱自少年时代就生成的对女性的偏执崇拜。他曾在采访中表示:“我感到了永恒女性的光辉,那时我找不到更好的词来表达我的感觉,永恒的女性有一个光辉使我们的生活和语言有了意义、有了生命,就像春天使万物有了生机一样。”[6]186也正是因为这种对女性的绝对崇拜,使他一心想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女儿国”。这种执念让他对英儿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所以当英儿不辞而别的时候,顾城的幻梦坍塌,最终导致他走向毁灭。“好景不长,英儿后来跟着一个传授气功的洋老头私奔,与顾城夫妇不辞而别。这意外的打击使他几乎发疯。失去英儿,他活像一个人被分成两半。于是他决定自绝。”[6]51
此外,尽管妻子谢烨包容了丈夫的不忠,但早在儿子出生时,顾城与谢烨的情感矛盾已经存在。因为对女性的崇拜,顾城不喜欢他的儿子,他认为儿子分走了妻子的爱。“木耳出生后一年,由于顾城对谢烨的感情依赖及英儿到来增加的生活困扰,木耳被送到一个萨摩亚家庭寄养。去过顾城家的朋友说,萨摩亚人住在顾城家对面的山上。每天早上起床后,思子心切的谢烨必在阳台用旗语与木耳对谈。谢烨能容忍英儿同住,却无法长期忍受与孩子的分离,为此常与顾城争吵。”[6]57可以说,儿子的出现,非但没有为这个家庭带来欢乐,反而加剧了夫妻之间的情感裂隙。
(二)情感创伤体验的疗救式书写
1991年1月,顾城创作的《唱》,呈现了一幅恣意欢快的生活画卷,诗化的自然与生活场景,展示着顾城“女儿国”与众不同的特质。那是他的桃花源,是他做梦也想到达的国度。然而在现代社会,这注定是一场有违伦理的幻梦,从一开始就带着宿命般的悲剧意味。如果说遇见英儿是顾城颓唐入魔的起源,那么英儿的突然离开便彻底地刺激了顾城,让他陷入了更加疯癫的漩涡,甚至一度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由于得知李英去新西兰并非为了其所表达的离世理想,而深感自己不洁和对不起谢烨,认为须以死以偿。”[10]872庆幸在谢烨的鼓励和参与下,顾城开始了小说《英儿》的创作。正是因为这次写作,让顾城找到一个宣泄疯狂情绪的出口,爱情的失败与理想的破灭都得到了短暂的抚慰。
《英儿》是一部自传式纪实小说,也被称为顾城的“情爱忏悔录”。顾城曾在采访中道出自己写作《英儿》的状态:“开始写《英儿》时,我是发疯了。所以开头是表现性、散文性,有点像断章,后来变成回忆性、过程性。就像有个盒子,各种形式的东西都装在里面。这本书是我不得已而写的,当时我处于一种特别状态,失去英儿好像一个人被分成两半,很想发现一些东西。”[6]154这样的写作状态也造就了小说在整体上采用意识流的写作手法和“碎片化”的写作方式。小说由1个指南和3部分64小节构成,各部分之间并没有紧密的逻辑联系,只是在用“意识流”尽情地展开着回忆和联想。昔日的往事、生活点滴和心灵感悟随意连接、随心而至、恣意发挥,“拼贴”出令人唏嘘不已的艺术画卷。情感随着文字不断流淌,字里行间明显透露出作者复杂而疯癫的心理状态。如在《断章》中,顾城向他的妻子雷不断地诉说,大量的内心独白显示出他极度不安、痛苦绝望的心态。“雷,她把我的心拿走了,我要变成土了……英儿可以杀我,我爱的人可以杀我,但不能有一个同谋来对付我。”[15]16“我要变成土”再一次显示了顾城强烈的死亡意识,“不能有同谋”却说明他依然对世界抱有美好的幻想。小说不仅呈现了“我”、雷、英儿3个人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还将三角关系的不稳定性导致理想国破灭的矛盾、“我”与英儿的相爱以及面对爱情选择时出现的分歧,都一一展露无遗。《英儿》既是顾城的“忏悔”,也是他对自我心灵的短暂救赎。抛开社会道德的评价尺度与标准,“顾城在这本书中表现出的对于生命的尊重,对于生命欲望的认可,对于精神感受与肉体感受灿烂交合的理想爱情的向往与追求,却足以让人感到震撼”[16]。
四、结语
从心理层面来说,文学创作是个体精神需求的产物,是作者进行自我表达的心理行为。“表达性写作满足了人对自我的寻求和肯定,对阴影的接纳。表达之所以能够对身心起到治疗作用,在于它能够让人找到自我存在的力量,能够感受到身心一体,能够融合自己的意识和无意识。”[17]因此,个体在经历了创伤之后,文学表达的疗救作用便凸显出来。
诗人短暂的一生,童年经历的恐怖,出国体验到的文化割裂,以及情感遭受的破碎与背叛,都渗透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在创伤体验与文学疗救的共同驱动下,他的诗歌以及小说呈现出丰富且多元化的审美表达。他用书写宣泄情绪、纾解心结,无论是对童话世界的幻想,还是对家乡北京的回忆,抑或是对情爱关系的复现,都可以窥见他在一次次地试图努力通过文字完成自我救赎。尽管顾城最终还是以极其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人间,从而暴露了文学疗救的局限性,但纵观其被伤痛裹挟的创作人生,创伤与文学又何尝不是互相成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