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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早期工业建设者的身份建构

2022-11-21

贵州社会科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建设者工人身份

胡 洁

(南京大学,江苏 南京 210023)

电视剧《人世间》前段时间热播。该剧通过居住在北方某省会城市的一户周姓人家三代人的视角,展现了20世纪60年代到21世纪10年代,中国社会波澜壮阔的变化和百姓生活的跌宕起伏。周志刚是周家三代人中的第一代,1960年代初奔赴大西北支援三线建设。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周志刚对自己的身份有着强烈的自豪感。他会提醒对他拿腔作势的人:“我提醒你,你是在和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说话。”当自己的女儿要求婚姻自由时,他会大声表态:“这都什么年月了,你爸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也是领导阶级中的一员,是讲民主、讲平等的人。”他的子女也以父亲的工人身份为自豪,女儿周蓉在反驳母亲时会说,“咱家门槛怎么就低了?我爸是我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剧中所呈现的20世纪60、70年代的中国,“工人”作为一种身份,在人们的日常对话中被反复提起,而工人的这一身份,特别是类似于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这样的早期工业建设者的身份,更是为个体甚至整个家庭带来了无上的荣光。在这里,工人身份成为一种象征,象征着家庭的地位(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思想的高度(民主、平等),以及个体的声望(你要注意你的说话方式)。

“身份”这一概念是现代化的产物,在“身份”的诸多意涵中,个体或群体因出身、能力、职业等不同而出现的在资源占有及社会地位等方面的差异,是其中的重要内容。“阶级”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身份问题的一种认知和分析,汤普森认为,同一阶级的成员应具有共同的经历和共同的阶级利益,并在此基础上产生共同的阶级意识,这是阶级形成的基本要素。[1]作为马克思主义政党的中国共产党,在取得政权后自然会将作为无产阶级优秀代表的工人及其所属的阶级视为一种重要的“身份”“地位”。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发展生产”和“稳固政权”成为中国共产党面临的两大挑战,而将工人这一庞大群体组织和凝聚起来,赋予其身份上的认同,则是解决两大挑战的重要途径。

一、问题的提出

新中国的工业建设正式始于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开篇之年1953年。时至今日,我们已经走过了近70年的工业化建设历程。有学者根据近70年间中国所实施的13个五年计划的时间段,将新中国的工业发展划分为四个时期:起步阶段(1953-1957年)、挫折阶段(1958-1975年)、恢复阶段(1976-2000年)和腾飞阶段(2001年至今)。[2]其中,起步阶段和挫折阶段处于新中国刚刚建立到改革开放之前这一历史时期,此时中国的经济体制主要实行的是计划经济,无论是工业生产还是人们的日常生活,均在相对严格的计划之下进行,工业迅速发展但起点较低,人们的生活水平也不高。因此,我们将这两个时期合并称为新中国工业建设早期。在中国工业建设不断发展的进程中,工人群体或者说工业建设者群体是其中的主力军。

我们知道,近代以来,伴随着洋务运动和外资企业在中国开办工厂,中国的产业工人开始出现,但无论是其经济能力还是社会地位,工人一直处于城市的最底层。一小部分“现代”工业企业与一大部分由小作坊和个体手工业者组成的工人群体,工作任期不稳定,劳动力流动率高,即使是经常就业的人,依然陷于贫困,工人也缺乏基本的社会保障和福利。[3]在1949 年以前,中国工人阶级在数量上未形成规模,在性质上也缺乏抗争意识和阶级认同,[4]如果借用汤普森的标准,这一时期有自觉意识的中国工人阶级应该尚未完全形成。工人阶级地位的转变发生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是从数量上来看,工业领域的从业人数从1949年的不到300万迅速提升到1958年的2300万,[5]一定的数量规模为工人阶级的形成和壮大奠定了基础;二是就阶级性质而言,最明显的是,新政权赋予了工人阶级领导者的崇高地位,工人群体一跃成为“工人老大哥”“国家主人翁”。

有学者认为,国家要想实现政治上的统一和凝聚力,必须借用“身份”的工具,建构一种超越地域、族裔等认同要素之上的、统一的身份认同。[6]对于幅员辽阔、民族多样,且历经艰辛革命取得胜利而建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而言,阶级认同成为最重要、也是最迫切要实现的一种“身份”认同。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工人身份为什么在那个时代可以成为一种重要身份。而我们需要进一步厘清的问题是,国家如何对工人进行身份建构并最终形成身份认同。

我们选取了鞍山钢铁公司、第一拖拉机厂、洛阳矿山机器厂(现为“中信重工”)、大庆油田和贵州“三线建设”企业这五大(群)工业项目开展了调研,分别于2019年1月、7月和2020年10月多次进行口述资料采集。累积访谈500余位早年的工业建设者及其后代,积累口述史录音资料近2000小时。选择这五个项目,主要出于以下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是这五个项目的建设时间集中于新中国工业建设早期,特别契合我们的研究需求。二是这五个项目都是早期国家主导的最具有代表性的大型工业建设项目。鞍钢(鞍山钢铁公司)、一拖(第一拖拉机厂)和洛矿(洛阳矿山机器厂)属于“一五”期间苏联援建的重点项目;1960年代大庆油田的发现,改变了我国石油工业落后的面貌,中国因此甩掉了“贫油国”的帽子;1964年启动的“三线建设”在国防、国家工业布局等方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当年在建设这五大工业项目时,国家寄予了极大的期望,也投入了极大人力物力财力,其中就包括为这些企业或项目建立了一支庞大的、优秀的工业建设者队伍。

对于历史议题的研究有两种分析路径:一种是一直以来为人们熟知的自上而下的宏观视角,或者称为国家叙事;一种是近些年来逐渐为社会学研究者采用的口述史研究路径,这一微观视角也称底层叙事。相比于第一种路径的宏大视角,口述史方法更看重个体的表达,通过对个体口述史的挖掘,我们可以获得档案资料所无法提供的鲜活的个体生命体验。同时,个体口述的历史不仅是其生命历程的叙事和写照,也与亲历者所生活和叙事的那个时代、其所生存其间的国家和社会结构紧密地交织在一起。[7]由此,口述史料也成为对其他历史材料的一种比照与印证。近几年来,国内社会学界展开了对口述史研究方法的集中讨论,将口述史方法应用到具体的社会学研究也有了初成规模的尝试,口述史方法在集体记忆、社会认同等研究领域有了广泛的积累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基于此,本文将采用口述史的方法,通过对前述项目的调研和分析,探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业建设早期,国家是如何对工人进行身份建构的,早期工业建设者的身份认同是如何形成和传承的。

二、创建:主观意义的赋予

“身份”首先是一种主观认同,反映了个人与群体,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个体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大多源于所属群体。[8]因此,对群体进行主观意义的赋予是“身份”建构的第一步。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早期工业建设者而言,主观意义的赋予承载着理论和实践两方面的需求。首先,就理论方面而言,中国共产党是马克思主义政党,工人阶级是新政权的领导阶级,这是共产主义理论对工人阶级的定位。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中,“自在阶级”必将成为“自为阶级”,但是这一转变需要进行阶级意识的启发和组织动员,[9]因此,赋予工人阶级主观意义感有其重要的理论需求。第二,就实践需求而言,历经多年战乱后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一穷二白,原本国家的经济基础就很薄弱,战争又让经济发展停滞了多年,人民的生活水平亟待提升,大力开展工业建设成为提升经济的重要途径。在1949年3月召开的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确定了党的工作重点从农村转移到城市,城市中的中心工作是恢复和发展城市中的生产事业,必须全心全意地依靠工人阶级。[10]因此,从实际的国家经济建设需要出发,也必须依靠工业建设者群体。在双向需求之下,包括“领导阶级”“工人老大哥”“国家主人翁”等一系列称谓被赋予工业建设者群体,这些称谓或标签或符号,使工业建设者群体可以最直观地感受到新政权对其身份的肯定,进而将这种肯定内化为一种身份认同。

在一拖的调研中,我们发现工人们参与工厂事务的积极性很高,其中“我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这一思想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即使不用上班那天)不管远近,到时候他就来(开会)。开完会再回去,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拖厂工人,应该说,按毛主席说了,我们的阶级是领导阶级,觉悟是比较高的。”(一拖DJT口述,2019年1月)

在鞍钢,国家宣传的主人公思想深入人心,在这一思想的引领下,大家“一心要把国家的事办好”。“那个时候宣传我们是主人公,那时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那个时候干活不是谋生,我们那个时候是一心为把鞍钢、把国家的企业、把国家的事办好,那是真的。”(鞍钢MCX口述,2020年10月)

当然,除了单纯性的称谓或标签之外,在人员组织和实际生产过程中,国家也通过自上而下的方式来构造和加强这样一种主观意义感。在人员组织的过程中,国家通过多渠道的政治动员,形成和固化国家意识和身份认同,吸纳了更多的人参与到工业建设中来。所谓政治动员,是指政权主体通过宣传、教育、利用和创造舆论环境,用物质、精神等方式使得动员客体与其一道实现政治目标的政治行为或过程。[11]在访谈贵州三线建设者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在20世纪60年代三线建设初期,国家通过“好人好马上三线”这一带有强烈身份象征意义的动员口号,给予了三线建设者们理想化的人设设定;通过寄予“备战备荒为人民”这一朴素而又具有现实意义的殷切希望,激励其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条件艰苦却又激情燃烧的三线建设中。“当时市里面来人给我们开动员大会,说毛主席号召,我们现在要备战备荒为人民,对吧?毛主席说三线建设不好,他老人家睡不好,睡不着觉。去的是好人好马好设备,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如果点到你们,光荣呐!”(贵州YFY口述,2019年7月)

如果说在工业建设的初始阶段,政治动员通过一种主观意义的赋予起到了将人们组织起来的作用,那么在后续工业建设的实际生产过程中,工厂中随处可见的大幅标语、大喇叭中定时响起的响亮口号,则是在具体的工作场所中继续开展的一种宣传和动员。我们知道,感官上的刺激和反复有利于加深人们对事物的印象,口号和标语通过对听觉和视觉的刺激,不断强化国家需要传递的思想和意义。正是通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喊口号、听口号、看标语,国家为工业建设者营造了一种充满激昂情绪和奋斗力量的情境,使其中的人们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进而不断强化工业建设者群体的荣誉感自豪感,以及对这一身份的认同。在洛矿的调研中,当年的工业建设者们反复提到一句响亮的口号“咱们工人有力量!”这句短促有力的口号,在那个白手起家、土法上马的艰苦年代里,是工业建设者们强大的精神动力。“那时候说咱们工人有力量,一开会,刘俊良(1)刘俊良,洛矿工人,曾在2003 年4 月被全国总工会授予“五一”劳动奖章。他们就提个拳头,大伙儿就都站起来喊……那时候好像就是有力量,那时候年轻,干什么都有劲儿,做工人可自豪了!”(洛矿GXM口述,2019年1月)

主观意义的赋予对早期工业建设者们身份意识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这一重要的历史阶段,意义感和身份地位的转变将旧中国的劳苦工人形象一下提升为工业建设者,工人不再是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求生存的社会底层苦力,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人翁,以前做工为资本家、为剥削者,而现在劳动是为自己、为国家。这种转变和对比一旦形成,其孕育的精神力量是巨大的,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时条件那么艰苦,但建设者们却能迸发出无穷力量——“宁可少活20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甘愿为党和人民当一辈子老黄牛”……正如1961年就来到大庆参与了第一次石油会战中勘探检测工作的LBH老人,在回忆六十年前的工作场景时所描述的那样:“我们刚开始的条件真的挺艰苦的,但战井前线热火朝天的,同志们不分黑白昼夜,自己也顾不上想别的。宿舍和办公室基本连着,白天干,晚上接着干。一般都到11、12点,干不动了,就隔壁一躺。感觉大家都这样,自己也心甘情愿的。”(大庆LBH,2020年10月)

三、提升:客观条件的配套

主观意义感所带来的精神动力是巨大的,它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凝聚人心,建构一种身份上的高度认同,为新中国早期工业建设者身份的形成打下了扎实的思想基础。然而,无论是意义感还是认同,作为主观层面的建构,它的进一步巩固提升还需要一定客观条件的配套和支撑。这里所说的客观条件主要包含两方面的含义:一是国家出台的相关政策和制度,例如职工代表大会制度,从制度层面保障了工人对工厂管理和工业生产拥有一定的自主权;二是,国家为企业尤其是国有大中型企业的工人提供了一系列生活保障,包括稳定的工资、粮油供应、教育和医疗的便利、儿童托幼等相应的福利待遇,让工人切身体会到生活有保障,身后有依靠。

最能体现工人当家作主的政策和制度机制是职工代表大会,这是国家支持基层民主的组织形式,工会则是职工代表大会的常设工作机构。[12]工人通过加入工会得以参与工厂经营决策、管理。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的第六次全国劳动大会上,恢复了全国工会的领导机关——中华全国总工会,制定了迎接全国解放和解放以后全国总工会工作的基本方针,此时,工会所要面临的第一个工作是要将工人组织和凝聚起来。时任中华全国总工会副主席、党组书记,负责主持日常工作的李立三在1949年的全国总工会全国工作会议上和同时期相关会议上,提出了关于工会改革的设计思路。设计思路包含了工会改革的各个方面,其中着重强调工会保障工人权利的内容有:首先,工会的干部必须由会员选举,不能委派,确保工人知道和认可工会是自己的;其次,工会的事情一定要由工人自己决定;第三,工会的重要职责是关心和照顾好工人的生活;第四,工会是代表工人利益的,遇到问题时应坚决站在工人一边而不是站在中间的立场。[13]之后,工会制度又经过若干次修订和改革,自1957年开始在全国普遍推行。

工会制度从政策和制度层面为工人群体行使权力提供了合法依据,从全国总工会到各个地方或企业里的基层工会,工人通过工会参与管理,为自己发声。工会往往以通过决议的方式将即将开始的生产任务以类似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以便指导各厂矿坚决执行,工人的一些需求与建议也经由职代会的途径得到解决。[14]我们在访谈过程中也发掘了很多工会制度在工厂里实施的细节,总体来说,就被访者的亲身经历来说,工会的职能更多地体现在代表工人的利益,关心和照顾工人的生活。“因为我是厂里职工代表,有问题我就提上去。有一年蚊子特别多,我跟厂工会一提,厂工会就专门派人到我们队来调研,然后就利用工会会费给全厂的野外作业人员都买了(驱蚊用品)。你看这样,就给大家解决实际困难了。”(大庆MP口述,2020年10月)

如果说工会在为工人谋福利、帮助工人解决实际困难等方面发挥了很大的作用,那么以“鞍钢宪法”为代表的企业管理制度,则为工人参与工厂管理提供了具体的细则上的规定。“鞍钢宪法”源自于鞍山钢铁公司于20世纪60年代初总结出的一套企业管理基本经验,受到毛泽东的高度评价,将其称为“鞍钢宪法”。“鞍钢宪法”包括五项基本内容:开展技术革命;大搞群众运动;实行“两参一改三结合”;坚持政治挂帅;实行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这些管理社会主义企业的基本原则,当年在全国范围内推广。“鞍钢宪法”进一步巩固了工人的主人翁地位,将工人视为管理的主体而非被管制的对象,增加了工人自决、自治的权力。工人在日常的工作中可以就生产工艺、操作技术提出建议,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了决策参与权。[15]“班长可以当一日制的厂长,你对厂子有什么要求、合理化建议,你可以提,这个我也有切身经历的。职工的意见,比如说生产上存在问题,技术上管理上存在什么问题,怎么改?那都有提案的。”(鞍钢TCK口述,2020年10月)

除了通过制度和政策保障工人主人翁地位之外,国家在粮食供应、教育和医疗等生活领域提供的一系列福利待遇,则使人更为直观的感受到工人身份所带来的优越感和自豪感。面对新中国建立初期人均资源严重匮乏和社会整合机制相对脆弱的社会总体状况,国家通过再分配机制实现了对资源的管理和配置。[16]在新中国早期工业建设时期,工人一旦进入工厂,工厂就对其生老病死负责到底。除了固定的工资,绝大多数工厂还有自己的医务室甚至是厂办医院,子弟幼儿园、小学、中心,食堂、澡堂,这些与人们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福利待遇在当时是非常宝贵的资源。从国家的角度来说,保障工人平稳甚至是相对优渥的生活条件,一方面可以解除工人的后顾之忧,使其安心生产;另一方面,也是提升工人社会声望的一种措施,以团结更多的人加入到新中国工业建设的大潮中来。“厂里有哺育室,有的小孩小的,就是几个月,一岁啊,就可以进哺育室了,职工没有后顾之忧。基本上拖厂职工的孩子都要在拖厂,从哺育室、幼儿园、小学到高中,都比较齐全。”(一拖DJT口述,2019年1月)

正如一拖的多位被访者向我们所描述的那样,工厂为职工提供了几乎全方位的福利待遇,大大提升了工人的获得感和满足感,这些都为工业建设者群体身份的最终建构提供了客观的物质保障。至此,国家通过主观意义的赋予和客观条件上配套和支持,基本实现了对新中国早期工业建设者身份的建构和维续。这种维续一方面表现为个人在很长时间里保持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另一方面也表现为代与代之间的传承。我们在口述史访谈中遇到了一些已步入或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工二代”,从他们身上,我们能够感受到他们对父辈的敬仰和对工业建设者这一身份的认同。

四、传承:经历与情感的双重纽带

早期工业建设者身份的传承实质上体现为对这一身份认同的传承。根据前文的时期划分,从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前,均属于新中国工业建设早期,这一时期的跨度有近三十年。因此除了最早一批的建设者,他们的很多子女也加入到了工业建设中来,成为早期工业建设者的后继力量。但很多“工二代”从小就生长于厂院之中,对于工业建设者身份的认知过程与他们的父辈有很大的区别。如果说第一代工业建设者的身份更多是国家自上而下通过各种主客观条件所建构起来的,“报恩”的心态与“解放”的激情共同助推了第一代建设者的身份认同,那么作为他们的子女,其身份认同中虽也有被建构的痕迹,但更多的则是从父辈传承而来,这种传承与他们的切身经历和由此所产生的情感连接有着重要关联。

前文提及很多大型工厂都有配套的福利机构,这些机构的存在一方面免除了工人的后顾之忧,另一方面也带来了个人对单位的高度依赖。进入单位,意味着从个人到家庭从此都与单位交织在一起,因此,很多“工二代”自出生起,就被贴上了“子弟”的标签。他们的家在工厂的宿舍区里,吃的饭食大多来源于厂里的食堂,接受教育的机构是厂办幼儿园、小学、中学,玩伴、同学、朋友,甚至所有认识的人,都是这个厂里的人或他们的亲属,很多“工二代”就是这样在工厂大院里度过了整个幼年和少年时期。我们的访谈对象包括了一部分这样的“二代”甚至是“三代”子弟,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如下面这位在洛矿工作的“矿二代”一样,经历了完整的厂办子弟学校的教育。“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我是矿山厂的,全部学都(在厂里)上完了,小学叫矿一小,中学叫矿中,包括三年的初中、两年的高中。然后上技校,就是洛矿技校。技校完了以后呢又上了一个电大,洛矿电大。”(洛矿HKX口述,2019年1月)

这样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们对工厂、对工人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更容易形成认同感。随着自己也加入工厂工作,这种认同感会更加坚定。生于工人家庭,长于工厂宿舍区,也进入工厂工作,这样一种将个体的生命历程与企业高度糅合的客观情形必然促成情感上对企业的依恋。对于这些“二代”而言,共同的生活场所和相似的文化背景,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记忆的复刻,换句话说,他们的记忆不仅存储了个人亲生经历的事件,也存储了与他密切关联的年长者的记忆。[17]父辈奋斗一生的事业加上自己儿时的美好经历,使得也加入企业工作的“二代”子弟们比其他人更爱自己的企业,更爱自己的工作,更愿意以“二代”的身份去传承企业的优良传统和父辈恪守的价值观。他们能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身份上“我群”与“他群”的区隔,会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有责任去守护好企业。这已不仅仅是为了守护自己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而是作为企业“二代”身份的一种责任,作为传承者的一份责任。“很多外面的人来这就是挣钱,下班就走,对这个地方没有感情。我们这边的(指子弟)下班了大家会想聊两句,会说说工作情况,没有急迫地想离开的感觉。从企业出来的孩子思想比较正统,这个思想是由父辈和周边环境决定的。企业是船,我们在船上,只有大家一块合力船才能走得更好、更稳。从很多年前,我们的父辈到现在,一直是这种思想传承。”(洛矿LY口述,2019年1月)

特定的人生经历与强烈的情感勾连,对“二代”工业建设者群体的身份建构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种身份建构实质上更多的是一种身份传承,子辈继承的不仅仅是与父辈相似的“身份”,更是这一“身份”所附带的价值观和人生观。

五、总结与讨论

在新中国工业建设早期,工业建设者作为一种“身份”,与共产主义理论对工人阶级的定位、国家建设的需要、相关领域的制度安排都有着重要关联。国家通过主观意义感的赋予和诸多客观条件的配套,确立了工业建设者群体的国家主人翁地位,大大提升了群体的认同感和满足感,最终实现了对工业建设者身份的建构,并且经由“二代”完成了身份的传承。

时至今日,梳理和研究这一“身份”的建构和传承过程依然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一方面,早期工业建设者身份的建构过程体现了国家强有力的组织和动员能力,同时,这一过程是国家和个人双向抵达的过程,是国家与个人相互支持相互成就的过程,这为我们今天开展组织动员工作可以提供一定的借鉴。另一方面,是关于“身份”的传承。在当年,“二代”们因个人的经历和对企业的情感自然的认同和继承了父辈工业建设者的身份。那么在今天,我们所传承的也许不是具体的身份,而是一种力量和精神。正如访谈中大庆油田职工LCH所说的那样“你问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他绝对是以大庆人为骄傲和自豪的,这种骄傲和自豪就是对大庆精神、铁人精神的一种认同和一种归属。”精神的传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身份的传承,它给与了后来者归属感和认同感,这何尝不是一种身份的建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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