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现代”视域:对“现代性”问题的再审视
2022-11-21简圣宇
简圣宇
(扬州大学,江苏 扬州 225009)
当代学术界对“现代性”范畴的理解呈现出一种逐步深化、细致化的趋势。从宏观的“现代性”理论,到强调“各国有各国的现代性”的“多元现代性”理论,再到关注现代性比例的“别现代”理论,学界愈发注意到“现代性”范畴远比其之前被预想的要更为复杂微妙。一方面“现代性”在其普遍性之外还存在特殊性,这种各国各地区的“现代性”在缘起和发展时所存在的差异就引发了关于其属性是否为“多元”的争议;另一方面由于社会形态演化的非线性,使得某些“前现代性”因素开始跟“后现代”思潮联姻,以“后现代”的面目去纠缠“现代性”问题并且使之进一步复杂化,形成了思想界关于“一元现代性”与“多元现代性”之间对峙的状况。
在这种对“现代性”的学理困惑之中,学者王建疆提出了“别现代”理论,这使学界审视“现代性”问题又多了一种思想分析方案,借助“别现代”理论的观察视域,学界能更为清晰地理解“现代性”在其发展过程中的具体形态及其范畴的核心内涵问题。世界各国“现代性”发展过程中涉及到诸如具体属性、动态变迁、多层叠加状况等深层次议题,本质上反映的是人类社会共同面对的“别现代”处境。
一、“别现代性”:深入当代“现代性”内部的再审视
别现代理论在当代语境中的思想价值就在于,该论提供了一个深入“现代性”结构内部去进行审视和反思的别样视角。其让学界意识到,看似清晰的“现代性”结构内部其实含混复杂,必须采用更为审慎细致的态度去加以分析。对“现代性”概念的探讨,虽然是中国学界在近数十年才开始的,但早在它被明确提出之前就已在晚清以来的岁月里被以各种形式关注和反思。“告别旧时代,努力走向现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学者一直在呼唤和努力的方向。而与昔日探讨和思考这一问题的语境不同,随着“改革开放”逐步深入,尤其是新世纪之后随着改革红利的显著释放,在这个经历着中国在经济、文化各个方面迎来重要的历史性深度转型的时段,中国学界得以用更具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的姿态面对这一问题。
学界通常以“同一性”的视角将“现代性”视为一种代际更替的范畴,认为进入现代就是一个脱离“前现代性”迎接“现代性”的过程,所谓“现代性谋求与过去的决裂,并将这种决裂作为自己的起点”[1]。而所谓“后现代”,则是一种“对现代的告别”[2]。在他们看来,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就会跨越“前现代”的界限,整体进入“现代”,然后是“后现代”,它们彼此之间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关系。但别现代视角显现的是:此三者之间并没有如此截然区隔的样态,而往往是以一种多种形态交叠的形态出现。如果单纯用“前现代性”“现代性”和“后现代”等话语来描述现实,就很容易以线性历史观和全称判断来遮蔽历史和现实的微妙复杂的非线性状况。
学者王建疆提出“别现代”概念的初始目的,是试图立足中国现实,向世界“提供一个真实可靠的中国问题、中国经验的视角”和“提供一个研究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切口”[3]。“别现代”状况也是用来指称本土不同于西方的多种社会形态叠加的状况,以提醒学界注意一个基本问题:后发国家的“现代性”往往并非充分的现代性,而是“前现代性”“现代性”和“后现代”三种形态的杂糅[4]。这种所占比例的具体差异,被视为“现代性”的成色问题,故而王建疆继而又提出“现代性”的“属性论”。按照他的阐述,“现代性不属于编年史概念, 而是属性概念”,需要建立在“对社会成分占比的分析”的基础上。他以黄金的成色为喻,提出“就如用24k和18k来确认金子,以低于18k为合金一样,现代性可能因为前现代占比过大而不能成立”[5]。王建疆此处所谈“属性概念”的提法警醒我们,“现代性”的具体存在状况要比早前学界立足于“同一性”视角所设想的要更加复杂,若仍旧以“全称判断”的形式来探讨现代性问题就必然犯“笼统指称”的错误。
实际上,“别现代”概念的理论阐释力和适用性或许要大于其初始设想。因为如果将“别现代”视为三种形态的杂糅,那么即便是在首先发生“现代性”及后继的“后现代性”的西方,其现实场域也同样存在着“别现代”状况,区别只是在于他们的“别现代”状况中的“现代性”成分会高于发展中国家。“我们不仅从未完全现代,也从未变得后现代。”[6]顺着这种思路,或可将这种“现代性”的杂糅特性称之为“别现代性”,即“前现代性”“现代性”和“后现代”共存状态,而这种状态不是静止的共存,而是动态的博弈过程。
此外,西方虽然在社会形态方面率先基本度过了初级“现代性”发展阶段,但这并不意味着西方学者对“现代性”问题的认识就一定比非西方国家的学者要更为深刻透彻。因为社会形态的变化与意识形态的变化之间总存在着一定的非同步性,更何况西方的“现代性”在其具体发展过程中也存在诸多问题,而非西方国家的崛起也让“现代性”的呈现形态演化得愈加姿态万千。故而西方学者亦期待看到中国学界在这方面的阐释和给出的方案[7]。西方学界出现所谓“后现代”转向思潮之后,在思考“现代性”问题时有了更多层次的认识和理解,但也在基本判断方面带来了若干问题。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诸多会阻碍社会健康发展的“前现代”理念开始接着时髦的“后现代”思潮来“借壳上市”,呈现出一种外壳是“后现代”而内核是“前现代”的所谓“别现代性”特征。由于其激进姿态及其所裹挟的道义力量,又使得它们特别具有传播渗透力,造成思想误导的影响也就特别大。
比如时下具有较大社会影响力的激进环保思潮即是一个典型,其在思维理念上的关键错误就在于没有以历史辩证的态度去对待“现代性”带来的种种负面问题,而是固执地采用一种反抗现存秩序的“后现代”姿态,妄想用回归“前现代”的方式来对待“现代性”带来的问题。除了极端环保主义者,其他还包括不少后殖民主义批评家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他们一向以激进姿态批判“殖民主义”问题,却从不反思第三世界国家本身存在什么致命缺陷才导致他们“被殖民”的困境。他们理论的思想锋芒全部指向外部,却不懂得“痛定思痛”才是走出“被殖民”命运的关键,也不思考自己的理念当中有多少是“前现代”的沉渣。这些企图以杂糅着“前现代”意识和“后现代”姿态的方式来消极对待“现代性”问题的努力,往往因为不能消除那些内在于自身的结构性缺陷且与历史发展规律相悖而注定劳而无功,故而格外需要从“别现代”视角去理解社会发展本身的复杂性和杂糅性,及其带来的相关的认知误判问题。
二、何谓“现代”:厘清“现代性”范畴的核心内涵问题
“别现代”理论指涉着“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三种形态的杂糅状况,其中的“现代”是目前与学术研究和现实语境关涉最为密切的一种。[8]学界在理解“现代性”范畴时,常犯的错误就是将“别现代性”误认为是一种“现代性”,因此有必要厘清“现代性”区别于“别现代性”的核心内涵问题。
从宏观上看,现今全球思想界关于“现代性”的判断都存在“一元现代性”与“多元现代性”的对峙。实际上“一元多态”才是当代“现代性”的特征:不同时期和地区的“现代性”内核是基本一致的,只是在其缘起和发展时存在差异,故而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多元现代性”观点则认为“各国有各国的现代性”,该看法存在着把“别现代”状况当成“现代性”的具体呈现、将“现象”当做“本质”的问题。尽管如此,中国学界在理解的方向上有着大致的共识,即“现代性”不仅仅表达了一种时间观念,更关键的是标志着新社会形态对传统社会形态的超越。所谓“现代性”,顾名思义就是能够确证本时段的社会为“现代”形态的那些基本属性,而“别现代”理论的批判性就表现为“对真正的现代性的期待”[9]。虽然“现代性”还有诸多面相,但从宏观上看,有三大模块的内容是其最核心、最不可或缺的。具体如下:
(一)意识形态的现代转型。在个体觉醒的推动下,社会开始普遍接纳现代理念:用理性反对迷性,以启蒙洗涤愚昧,强调宽容、理解、尊重、合作、共享等进步性的内容。虽然在此过程中还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如理性在过度扩张过程中衍生出工具理性,消费主义欲望对个体生命的异化,价值多元主义带来的思想迷茫等。但整体走向进步的大趋势是明确的。
(二)对主体合法权益的制度性保障的确立和发展。包括民主、法制、教育、就业各个方面的社会性权利。这些权利在前现代社会的大部分情况下都只是由少数掌权者享受的禁脔,在现代社会却是大众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基本保障,也是现代社会持续发展的基石。
(三)技术发展的现代转型。与零散粗糙的前现代手工制作相比,现代技术在设计、管理、物流、营销等各个方面都以高效、集约为主要特征。从早期粗放式工业化,到中期集约型工业化,再到当下所谓“后工业化”(信息化、智能化),现代技术经历了初始阶段粗糙、残酷、非人格化,到中后期逐步精细、成熟,一直朝向为普通大众提供更加舒适、高效、富足的生活而努力。
上述三大模块构成了现代社会最根本的支柱。由于这些现代转型,使得现代社会将自己与“前现代”社会区别开来。离开了它们,现代社会将无所依存,“现代性”也无从谈起。而学者王建疆提醒说,在现代化充分实现之前,所谓的“现代性”乃是“不充分”“占比不够”,甚至是“虚妄不实”的。这种所谓“现代性”只不过是直观上“给人以某种现代性的感觉”而已。[10]
反观当下这些新冒出的所谓“现代性”范畴,表面上是崭新的、独特的存在形态,但实际上不过是用表面性的“摩登”代替了内核性的“现代”,就其内涵的核心本质而言,始终还是一种“别现代性”。特别是受到“后现代”哲学影响的一些学者,一味推崇差异性而否定共通性,倡导多元化而反对本质论,强调偶发性而轻视一致性,结果将一些似是而非的“别现代”状况误认为是“现代性”在特殊情境下的显现,也将对“现实的叙述”当成了“现实”本身。他们的这种误认,本质上是一种“视差之见”,不能正确区分本质和现象之间的差别。[11]形同误把黄金的各种合金形态当成了诸种“新的黄金”,结果消弭了黄金与合金之间的本质差异,在造成误认的过程中还以为发现了新的理论阐释契机。
三、“理念化”与“他者化”:理解“现代性”范畴时的两种误区
在中国近现代的救亡图存语境中,“现代”从来不只是一个客观的术语名词,它天然带有某种指向改变民族危亡命运的情感寄托。同样,“现代性”也因此而天然带有某种意识形态属性,而非单纯的知识学之内的概念范畴。中国有着现代性的内在需要,但晚清中国在还没能萌生出“内源性”的“现代性”的时候,就被西方列强的大炮打开了国门。中国传统社会在“鸦片战争”之后的系列巨变中骤然中断,然后在无论是微观的技术理念还是宏观的意识形态方面都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随着诸如“船坚炮利”“鸦片”“殖民地”“租界”之类的词汇迎来了陌生的“现代性”。这种混杂着彷徨和期待,交织着奋进和失落的状况,正是一种“前现代”与“现代”两者猝然混合、冲突、融合的中国现代早期的“别现代”状况。
这样一来,“现代性”在中国学界的具体阐述语境当中,就以两个值得注意的特征呈现出来,一是“理念化”,二是“他者化”。这两个彼此纠缠在一起的特征,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不少学者在理解“现代性”范畴时容易走入思想误区。
所谓“理念化”,指近代中国学人是先目睹域外的“现代性”之后才建立对“现代性”的基本认知,所以这种并非完全切身体验的“认知”本身就包含着相当比例的想象因素,容易造成误判。当下的“别现代”理论格外强调对现状必须保持清醒认识,正是因为现实往往要比理论探讨中的“现代”“后现代”和“现代性”等纯理论的范畴要更为复杂。[12]正所谓“任何逻辑推理, 无论如何完整严密, 都无法代替现实”。[13]
西方学者对“现代性”,走的是“体验—理念”的路数,侧重点落实在“体验”。而中国学者走的是“理念—体验—验证—调整”的路数,侧重点落实在“理念”。于是经常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由于“文化时差”的关系,西方学者开始反思某些“现代性”带来的弊端时,中国的学者还没产生过这类体验,而只能依据西方学者的叙述和各种二手经验来建构自己对此的想象,然后再形成某种对此的“理念”,继而在实践中将这类理念加以现实化,这种后发“现代性”必然存在着意识形态和想象的因素。
这样一来,“现代性”在中国学者这里就容易出现脱离实践来谈“现代性”的系列问题。有的学者将目光聚焦在西方“现代性”美好的一面,于是在推动中国“现代性”研究和实践的过程中容易理想化,觉得域外能实现的那些“现代性”我们也能顺理成章地实现,殊不知那些“现代性”的实现是基于特定民族、国家的历史文化土壤,有时还存在某种偶发性和机缘性。而且他们还容易仅仅看到“现代性”在西方带来的便利和舒适,却忘了西方“现代性”也是多方面力量博弈的结果,伴随其发生发展过程的是个体生命的各种彷徨、迷茫、混乱、焦虑,以及整个社会在试错过程中付出的诸多巨大代价。
而有的学者则走向另一个极端,与前者将“现代性”视为美好的历史进程相反,他们更强调“现代性”灰暗的一面,加上由此产生的民族主义情绪影响,对“现代性”持以一种消极乃至对抗的态度。这实质上就是一种将“现代性”加以“他者化”的行为,即将“现代性”视为“我们”之外的“他者”,而非我们自身的需要。如在20世纪90年代的“现代性”研讨中部分学者开始倡导的“中华性”,他们将“现代性”视为他者,认为“现代性”是西方的概念,所以我们相应地应以“中华性”这一概念来加以对抗。他们虽然敏锐注意到“现代性”在西方和进入中国本土之后出现的种种弊端,但却给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结论,提出一些具有浓重书斋气息的乌托邦方案。
四、“中华性”:中国学界对“现代性”阐释本土化的话语尝试
如何立足于中国经验和中国视野来阐释“现代性”问题,进而构建起一种“可被普遍接受的世界话语”[14],一直是中国学界在探究的话题。所谓“中华性”的概念早在20世纪90年代时就被一些学者提出并且倡导,虽然存在争议,但他们至今也仍在围绕该概念提出相应的理论阐释。该概念的提出,其本意是希望能打破西方中心主义的遮蔽去探析“现代性”在中国的具体呈现问题。
由于我国接触“现代”以及后继的“现代性”范畴的时间节点,这造成一些中国学者在潜意识里就将“现代”和“现代性”,跟“西方”和“西化”等意识形态内容直接挂钩,“他者化”地将“现代性”等同于所谓“西方的现代性”,而没能以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的态度去迎接“现代性”,也没有雄心立足中国经验和中国视角去构建更加优化和健全的“现代性”。
1994年学者们首倡“中华性”这一术语时,正值中国向市场经济国家形态的转型开始进一步深化的历史阶段。那时“现代性”带来的诸多问题开始显现,为了正确看待“现代性”及其带来系列问题,构建中国本位的阐释话语,这些学者开始围绕“中华性”提出自己的见解。回顾他们当时的具体论述,还能看到该转型时期的思想烙印。比如在目睹文艺市场化进程伴生的文化震荡时,他们给出了诸多偏激结论,如强调“‘现代性’在文化中的失败已是现实”[15]。“现代性”毕竟是一种持续发展着的过程,自工业时代以来它就在不断修正和完善自身。无论是流行于西方、基于它来反对它的“后现代”观念;还是由中国一些学者基于知识型探究而提出的“中华性”观念,其实仍然是“现代性”这条长河在其发展历程中某一个时段水面所掀起的诸多水花。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市场经济体制和现代国家治理体系的逐步成型,中国学者们在1994年所提的“中华性”观念中所包含的那种对市场经济、文化价值多元化等“现代性”体验所产生的惊虑和敌意,已经逐步淡化,于是一些学者转而依据后殖民主义理论和后现代理论思想资源,重点突出民族主义道义力量,如学者张颐武开始从全球化语境的层面来阐述“中华性”概念,认为“中国的兴起对于全球格局的改变已经显现出来”,故而中国文化思想界有必要“提出新的思路来阐释和探究中国的新的历史形象和全球定位”,具体说来,就是要超越“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纠结,探究一种“与‘现代性’相关联的‘中华性’的存在”[16]。学者张法更详细地分析了现代性与西方文化在全球扩张之间的复杂关系。他将“现代性”归纳为四个方面,“经济 (商品/市场) 、政治 (民主/法制) 、思想 (启蒙/理性) 、工具 (科学/技术) ”,并且补充说这四个方面都有着“很浓的西方色彩”。[17]不过,就目前世界的形势,尽管各国在“市场”“民主”等范畴的具体内涵和实施方式等方面还存在不同意见,但这些范畴的基本框架乃是基于普适性的共识,没有哪个国家的发展可以绕过这些方面。故而这里所称的“西方现代性的全球扩张”的这个负面定义,实际表现的恰恰是“现代性”在全球各个区域逐步呈现的正面进程,只不过我们要在这个过程中仍然要警惕西方将自己所有话语都包装为“普遍性话语”。
“中华性”概念最大的问题在于,其将“现代性”视为西方的专利,而没能理解中国现代化过程就是一种“现代性”的实现过程,即没有正确认识中国本身具备的实力和发展潜力。今天的中华文化是几千年来融通、借鉴和转化各种域外优秀文化的结果,当今世界潮流浩浩荡荡,我们应当以海纳百川的胸怀来迎接“现代性”带来的便利、机遇和挑战,而非站在“现代性”对面再去造出一个似是而非的“中华性”范畴。“中华性”看似高扬了“中华”这个前缀,实则是一种自我设限。严格说来,“民族特色”有两个层次。浅层次的只停留在“具有本民族的特色”本身,而深层次的则是基于本民族的文化资源,进而提出具备全球公约性的理念、理论和方案。如,马克思主义理论基于西欧资本主义发展状况,但同时超越这些区域性文化,成为一种具有普遍适应性的学说。而晚近的布尔迪厄“场域理论”基于法国文化场域状况,但他的思想成果对世界其他地区亦具有启发性。相比之下,“中华性”概念显然不是深层次的那一类,至多只是一种自说自话的区域性的理论主张。一言以蔽之,“中华性”乃是一个在特定历史时期里,因为民族主义情绪而产生的命题,带着显著的“文化例外论”色彩,本质上是一种“后现代”思潮在中国具体时段的变体。所以学者陶东风批评它是一种“貌似新颖、实则更加陈腐”的概念。[18]
诚然,“中华性”的理念在某种程度上也具有相当的前瞻性,如强调在新的世界格局中必须寻找适应这种变化的出发点,“从中国的角度重新思考自己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等理念,如今正是我们今日在全球化浪潮中树立“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以及构建中国话语所秉持的原则。
中国以及非西方国家需要历史、辩证地对待本身与“现代性”的关系,冷静认识人类历史发展规律,努力适应全球化时代的国际竞争态势。我们在对世界尤其是西方开放的过程中,必须保持某种“抵抗”的态度,否则很容易在此过程中丧失自我的主体性,由于陷入过度西化而与自身深厚的文化传统相割裂。但这种“抵抗”态度并不意味着我们需要由此而走向“文化例外论”和新文化保守主义,非要处处凸显自己的特殊性。正所谓“社会科学研究虽基于一定社会结构与文化传统,但必须凸显其普适内涵”[19]。我们也能并且应该对世界提出具有普适性的中国方案,展现自己的文化影响力。
强调“中国本位”和强调“中华性”的本质区别就在于:“中国本位”理念是建立在“求大同存小异”前提之下的对自身特色的追求,所谓“以和而不同思维把世界多样性和各国差异性转化为发展活力和动力”[20]。而“中华性”则预设了“文化例外论”的前提,仿佛存在一个例外于“现代性”的中国文化一样。但现实是,“现代性”既是各国基于自身历史和现实各种因素而各自发生的实践的统称,也包含着各国在自己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必然要面对的时代问题。无论是否愿意,都必须面对“现代性”问题,而且在此过程中,后发国家还免不了要面对更加复杂微妙的“别现代性”问题。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趋势,并非讳言“现代性”一词就能躲避开来。
“中华性”概念从立论之初就在逻辑判断上走偏了:如果只要有特色就可以自成属性,那么按照“中华性”的逻辑加以推演,就还有所谓“日本性”“朝鲜性”“韩国性”“印度性”这类概念。这种思维本质上是一种“反中心性”“反确定性”和“反同一性”的后现代思维,不但陷入了繁琐主义之中,而且还将“别现代性”误认为是“现代性”的分支。中国是在世界之内,而非世界之外。我们应当立足“中国本位”而具有“世界眼界”“世界情怀”。
五、从“中华性”到“多元现代性”:一种“现代性焦虑”的具体体现
推崇“中华性”和附和“多元现代性”的声音,实质上是一种“现代性焦虑”在民族主义情绪和后现代思潮交织作用之后学术上的体现。按照一些推崇“中华性”概念的学者的提法,中国是被卷入“现代性”当中的,“现代是一个由西方的强势地位而构成的话语和世界秩序”,所以“现代性”范畴就隐含了一种来自于西方意识形态的规范乃至规训,而中国的“现代性”因为是在参照于这些规范和规训来加以自我定位,于是中国的“现代性”就是西方“现代性”的变种和附庸。[21]
这种观点甚至还能从西方学界找到可以支撑自己观点的理论资源,如杰弗逊(Fredric Jameson)以反本质主义的口吻仅将“现代性”视为一种“叙事类型”,提出“我们能叙述的仅是现代性的多种场景”[22]。而艾森斯塔特(Shmuel Eisenstadt)的 “多元现代性”(Multiple Modernities)影响更大。他提出,“就‘多元现代性’一词而言,其中一项最重要的含义就是现代性并不等同于西方化。现代性的西方模式,并非唯一‘真正’的现代性,虽然他们在历史上率先出现,而且继续作为其他区域的基本参照标准。”[23]这一观念在中国学界这里就被解读为“各国有各国的现代性”。而这也是一些片面强调“中西之别”的学者缺失之处,他们一方面刻意以民族主义的态度做出某种拒斥西方和“现代性”的姿态,但另一方面又总在设法从西方理论当中找到自我确证的内容。而且艾森斯塔特在提出“多元现代性”概念的同时,也提醒学界要进一步思考是什么构成了这些不同“现代性”的“共同内核”(common core),可我国的一些学者在强调“多元现代性”的时候却跳过了对这些问题的研讨。
“多元现代性”提法的价值在于其打破了“普遍主义”思维,它认识到“现代性”的生发演化在不同的语境下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也认识到西方“普遍主义”思维和话语系统存在缺陷。但与此同时,却未能厘清“复数形式”与“单一本质”之间的关联,实质上是一种反普遍性、反本质主义的后现代思维,它仅看到了各国“现代性”缘起和发展时的差异性,而且将这种差异性视为“现代性”的本质属性。其缺陷就在于没能理解人类是一个彼此之间虽有差异但更重要的是需要相互依存的命运共同体,没有意识到其实我们还能进一步以超越中西之别的“文明互鉴”的大格局思维来看待“现代性”问题。实际上,我们更需让西方摒弃偏见,不是漠然地站在中国文化之外,而是共感地立足于之内,在当代语境中“重新融入更深层的中国文化”[24]。各国“现代性”的差异存在于其缘起和发展的具体形态,而非“现代性”的内核本身。中国在近代接受“现代性”的过程的确有被动挨打的一面,但同样也有仁人志士在被“警世钟”敲醒之后,积极改造旧中国愚昧、僵化的封建秩序的主动的一面。正如学者王建疆所言,“真正的思想启蒙和文化自觉不是可以被外来因素所牵引和改造的, 而是由内需推动的自我更新过程”[25]。“内需要完全变成一种可见的驱动力, 需要环境、背景的支撑, 但不能因此认定没有内需”[26]。从蒙昧走向现代是人类共同的发展路径,并非西方强加给中国的东西,我们要厘清的乃是西方把哪些西方式的意识形态和秩序打扮为“普适性”的存在,把有缺陷甚至谬误的理念和秩序作为真理强加给中国。
中国学者之所以接受“多元现代性”乃至提出“中华性”之类理论,其实质乃是源于“别现代”语境下的民族主义情绪。这种中国知识分子在面对西方、“现代”和“现代性”时所持有的复杂心态。学者杨春时称之为“现代性与现代民族国家的错位和冲突”[27]。中国“现代性”特殊的生发状况,形成了中国学界在接受“现代性”理念时的不彻底。中国从一开始面对“现代性”时,就既渴望“现代性”在本土尽快扎根,也如同西方一样强大起来,藉此挽救正处于危亡之中的国运,但又天然带着观感上的拒斥情绪,本能地将之视为某种非中国本土的、异质性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民族主义情绪的产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是一种民族自尊心和历史责任感的体现。但问题在于,民族主义情绪也有正面和负面之分。与温和的民族主义情绪会推动国家的进步革新不同,偏执的民族主义情绪则会在反抗西方的过程中把“现代”和“现代性”之类有利于中华民族复兴的正面因素也顺带加以拒斥。特别是具有这种偏执的民族主义情绪的知识分子和民众会设法调动自己所掌握的精神资源、道义资源、文化资源等去对抗“现代”和“现代性”,结果他们跟那些强调要“全盘西化”的“西化派”一起,作为两个极端构成了中国推动自身现代化进程和构建自身“现代性”时的障碍。
六、结语
为了达到所谓“对社会形态和历史发展阶段的精准概括”[28],我们需要以历史、辩证的态度迎接“现代性”带来的机遇和挑战,在通过“别现代”视野去推进对“现代性”的深入理解过程中,更为深刻地把握其内在脉络。自工业时代以来“现代性”就在发展过程中不断更新、修正和完善自身。这意味着虽然它本身也存在诸多问题,但这些问题是发展中出现的问题,而非它的结构性问题,其积极部分的作用和意义远大于其消极部分。作为一个不断发展的范畴,“现代性”具有较大的容纳能力,以历史大时段的视角观之,就连试图对抗它的“后现代”其实也不过是它的衍生品,这意味着“后现代”最终也将被视为“现代性”发展的一部分。故而利奥塔由此在其理论后期提出要“重写现代性”。[29]我们必须超越“中西之别”去正视社会形态必然出现的现代转型,真正以建设性的姿态面对和理解“现代性”问题,从而在推进国民整体意识现代转型和推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等方面不断稳步迈进,在思想和实践上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做出具体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