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口述历史”何以能深化单位研究?
2022-11-21田毅鹏
田毅鹏
(吉林大学,吉林 长春 130012)
提起中国研究话语体系中的“单位”,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那些体系浩繁的制度—组织体系框架,因为作为一种现代性建构,单位制从其发端之时起,便与工业主义紧密结合,并以高度组织化和制度化为特征建立起来。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单位研究领域中的研究者多将研究目光投向组织制度研究领域,通过对制度文本解读及改革转型进程分析,取得了较为丰硕的研究成果。但如果我们仅仅从组织制度的宏观视角来审视单位制,那只不过仅仅窥见了单位组织的宏大架构,只看到了单位现象的冰山一角,而忽视了活动其中的有血有肉的真实个体单位人。可见,此种研究取向最大的疏漏和缺憾在于忽略了组织中的行动者,忽视了这些行动者真实的社会生活,以及其具体且富有情怀地积极参与和创造历史的过程,对具体的单位人在改革发展中是“怎样思想、怎样感觉、怎样打算”[1]缺乏足够的重视,逐步偏向于对社会制度及组织结构的研究与思考,存在“见制度不见人”[2]的单一化研究倾向。而在洞悉个体单位人行动的过程中,运用口述史的研究方法透视单位组织的另一面向,就显得格外重要。
一、单位研究何以与单位口述历史具有“强亲和性”?
如前所述,单位研究自其发轫以来,就一直循着体制、制度、组织等宏观面向加以展开。其中较具有代表性的研究取向有三:其一是组织制度研究取向,即普遍将单位视为一种特殊的制度和体制来展开研究,认为“单位是再分配体制中的制度化组织,”[3]是“我国各种社会组织所普遍采取的一种特殊的组织形式,是我国政治、经济和社会体制的基础”。[4]其二是统治秩序取向,认为“单位是中国社会组织和调控的一种特殊的组织形式,在社会长期发展的过程中,单位构成基本的调控单位和资源分配单位。”[5]刘建军在其《单位中国》的研究著作中,也选择了“社会调控体系重构中的个人、组织与国家”这一研究视角。其三是社会结构取向,即将单位制作为一种总体性的现象——“单位社会”来展开研究。其中以李汉林的观点最具代表性,他认为我们之所以把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中国社会理解为“单位社会”,主要是因为“正是由这种独特的单位现象构成了现代中国社会极其独特的两极结构:一极是权力高度集中的国家和政府,另一极则是大量相对分散和相对封闭的一个个的单位组织。国家对社会的整合与控制,不是直接面对一个一个单独的社会成员,更多的是在这种独特的单位现象的基础上, 通过单位来实现的。”[6]
笔者以为,学界的单位研究之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采取宏观研究取向,主要是因为:第一,就单位制研究涉及的内容本身看,其最具核心意义的主题与体制、组织和制度密切关联,而且其关涉内容极其丰富。仅就制度研究而言,即包括党政制度、户籍制度、工资制度、用工制度、劳动纪律、福利制度、工会制度、劳动竞赛、就业制度、退休制度、职称制度、档案制度、工资制度、劳动保护制度、人才制度、接班制度等,如果我们对上述制度没有较为透彻的了解,就很难对单位制有恰当和准确的把握。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应该努力弄清,上述这些制度是如何起源的?经历了哪些阶段性的发展和演变?各种制度文本之间的关系怎样?各种制度是通过何种模式付诸实施的?改革开放后,伴随着迈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进程,上述制度发生了哪些重要的转型和变迁?因此,研究单位制首先应该下笨功夫,切实做好制度文本的研究,努力将这些制度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第二,单位研究发端之时,恰好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社会转型期,中国社会面临着复杂的体制、制度和组织改革转换问题。如何深入理解认识中国的体制、组织和制度的起源、形成及变迁的历史进程,以及基于上述研究基础之上提出新的改革举措,成为迫在眉睫的理论和实践难题。从单位制起源与形成的历史进程看,其发端可以溯源到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根据地建设,是在继承了革命根据地建设经验中有关组织制度与分配制度的基础上,又进一步融入工业主义追求效率、规模等元素而生成的,因此,可以说单位制“是基于工业主义和社会革命的双重原则而建立起来的高度组织化的社会改造方案,既体现了现代性,同时又在‘去资本主义化’的前提下,表现出其范型的特殊性。”[7]在这一意义上,体制、制度的研究便显得格外重要。但值得注意的是,单一的体制、组织、制度研究仍存在着诸多明显的局限,主要表现在其分析研究主要强调了制度的刚性力量,却忽视了社会柔性力量的存在;重视了结构的决定性作用,忽视了行动者特殊的作用机制,没有对制度与社会现实的不匹配性以及制度的正式性、规范性与社会互动权宜性之间的复杂作用展开深入研究。针对上述研究倾向,近年来学术界尝试提出一些带有弥补性和替代性的理论分析框架。
第一,制度—生活分析框架。近年来有学者试图以“制度—生活”分析框架来弥补宏观制度研究的缺憾,主张从制度—生活的分析框架出发,展开其社会理解分析,认为制度研究虽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其局限性同样极为凸显,其观点对于我们深入理解单位制度及组织研究具有重要的启示。“制度—生活”分析框架中所谓的“制度”,主要是指“以国家名义制定并支持国家的各级各部门代理人行使其职能的‘正式制度’(formal institutions)。‘生活’指社会人的日常活动,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既是实用性的、边界模糊的(如各种偶然出现或权宜性地生产的利益、权力和权利诉求及应对策略和技术),又是例行化的、韧性的(如托克维尔用以表征一个社会基本情感结构的‘民情’及各种‘非正式制度’或曰‘习惯法’)。其中后者是前者反复使用和扩张的结果。在正式制度丛和生活领域中,活跃着的是各类正式制度代理人与生活主体即行动者。”[8]“制度—生活”分析研究框架给我们的启示在于,通过制度与生活视角的建构和运用,即通过对社会人的日常活动和日常生活的研究观察,补充宏观制度研究的不足,肯定社会柔性力量、社会互动权宜性的作用及影响。
第二,行动者为导向的研究方法。近年来,荷兰学者诺曼·龙针对发展社会学研究领域中素来的宏观研究传统进行改革,提出了所谓“行动者为导向的研究方法”,主张采用一种从微观入手的研究范式,认为从行动单元进行分析,运用以行动者为导向的视角,可以很好地洞察社会构建和重构过程,有助于我们理解小范围内相互作用的社会设置或场所是如何与更宽泛的结构网络、资源场域、关系网络发生互锁的。以行动者为导向的研究方法,其目的不是发现一般或普遍的规律、过程或趋势,而是理解普通人(如农民、工人、企业家、官员以及其他人)是如何积极地形塑发展、干预的过程和结果的。[9]
将上述研究理念及方法贯彻到单位研究中,我们会发现,通过单位口述历史方法,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发现单位生活的微观世界,把握单位人作为行动者的生活轨迹,有助于我们打破单位组织的封闭性,深化单位研究。众所周知,一般说来,人类步入工业社会后,其总体社会发展是一个逐渐走向开放的过程,但作为现代性的基本设置,现代社会的大型组织往往具有突出的封闭性。其中,以国企为主体的单位组织,具有较为严密的组织体系和规制系统,进入较为困难,使得多数研究者望而却步。正是基于上述理解认识,笔者早在2011年开始着手申请“当代中国单位制度形成及变迁研究”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时,便提出迄今的单位研究存在着“见制度不见人”的单向度缺憾,缺乏对企事业单位尤其是以产业工人为主体的单位人的生活史和命运史的真实关注,只看到了单位对个体的制约和个体对单位的依赖,而忽略了单位成员以单位组织为平台所展开的种种社会行动及其意义。应该承认,单位作为一种社会制度,对社会成员的行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单位人在利用自己的社会网络和社会关系进行活动时,对单位也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影响。因此,要想深度地理解单位,就必须展开单位人口述史资料搜集,以获得许多通过文本看不到的东西,并以此洞悉单位组织运行的真实逻辑。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观念在学界业已形成了较强的学术共识。美国学者金·罗杰斯在研究美国民权运动时,便引入口述历史的研究视角,在他看来口述历史的价值就在于为其研究提供了个人的视角,“从个人的角度来记录社会动员,而且经常能够揭示运动参与者的心智变化。……民权运动的口述历史显示社会变迁并不仅仅是伟大人物和立法的事情,而是一个更为复杂的过程,其中普通个体的生活也经历了一种革命性的转变。”[10]国内学者周晓虹也认为“如果历史的记述者能够考虑到底层的或自下而上的视角,读者就容易体悟到:不但每当宏大的历史车轮在个体的生命历程中碾过的时候,都会留下或深或浅的辙印,并由此埋下他或她未来人生走向的草蛇灰线;而且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宏大的国家叙事还是悲壮的民族史迹,虽说不能简单地还原为个人的欲望和努力,但也缺少不了芸芸众生的生命历程的交相编织。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宏大的国家叙事的画卷上,如果缺少了形色各异的个体补白,所有的历史都将是灰色的。”[11]
二、如何通过口述历史通道“进入单位”?
在人文社会科学的质性实证研究中,始终存在着一个“进入”问题。这里所说的“进入”,实质上是指研究者通过特定的研究方法设定和对问题的基本理解,最大限度地接近研究对象,以获取实证研究资料,进而形成对研究对象较为全面准确的理解认识。以单位研究为例,如果我们在研究过程中业已获得一些关于单位组织的制度文本和相关数据,这固然可以帮助我们建立起对该单位组织重要的理解认识。但如果在此种条件下又可以通过口述历史方法获得一定数量的单位人口述资料,便可开辟出另一个进入单位组织内部的研究通道。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单位口述历史是“进入单位”一个最为切近的渠道。因为作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基本方法,口述生命史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把握个体人的生命历程,同时也可以帮助我们循着单位人生命史的历程真正地进入其所在的单位组织,为我们解开组织内部的关系结构及其运行逻辑提供重要的经验支持。
(一)依托单位人集体记忆形成的单位理解的重要性
既然我们对单位口述历史方法深化单位研究充满了期待,那么,在组织力量进行单位人口述史资料搜集的过程中,首先应该认真探讨反思的问题是,我们应该通过何种路径寻找到恰当的访谈对象,并通过他们的言说真正地“进入单位”?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口述历史研究方法开始在国内社会学界大规模地被使用,由此出现了一大批颇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与一般意义上的生命史访谈不同,单位人口述历史资料搜集往往是以组群的方式展开的,为我们的单位研究深度地进入单位组织内部提供了基本的前提条件。这主要是因为:
其一,单位口述历史言说者口述资料的相互验证性。
从理论上看,作为单位研究的一部分,我们所选择的访谈对象通常是同一单位组织的成员,其所提供的口述事实并不是互不关联的孤立事实,而是具有较强的相互关联性。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理论表明,并不存在纯粹的个体性记忆,个人记忆所依赖的语言、逻辑和概念都是在与不同群体的社会交往中实现的,根植于不同群体的特定情境之中。[12]39-40而作为专题性口述资料搜集,单位人口述资料的对象自然不是单一的个体,而是选择了同组织内的部分具有代表性的成员,根据受访者的年龄、工作岗位以及其他组织经历,其所言说的个人经历和工作事实之间存在着密切关联,构成了口述史的群像。通过单位人口述访谈资料,得以掌握单位组织中不同个体的生命历程及其自身体验。这充分证明,“记忆并不孤立存在,而是和他人的记忆相联系,相互肯定和强化。这是它们获得连贯性和可信性的方式,也是它们产生纽带作用的方式”,而同代人共享着“对于世界的共同理解或把握。”[13]50-51虽然每一口述者的经历都会打上深深的个体烙印,但必须指出的是,其每一个体口述言说之间并不是一种孤立的存在,而是存在着较为复杂的关联和相互验证,且个体记忆不是自足的,也绝非纯粹的私人记忆,哈布瓦赫认为,由于个体记忆总是受到社会环境的支持,不管个体喜欢与否,都与同代人分享了某些特定的信念、态度、世界观、社会价值以及阐释模式,都可以被综合到“社会”的框架之下。这为我们深入解读单位组织内部的关系结构和行动逻辑提供了多元的佐证。尤其是当我们将研究目光指向某一具体社会背景下的事件时,来自不同口述个体之间的口述记忆提供了不同的记忆版本,从而扩大了理解和解释的空间。
其二,透过单位口述历史资料可以发现单位组织内部多重关系的演变。
当我们将时间变量纳入到口述资料分析的过程中,便会发现,作为时代记忆的留痕,单位口述历史中保存着大量的单位人不同代际间变迁的资料。一般而言,个体通过参与这些群体,而存在于各种不同的“时间阈”当中,学术上将其称为“记忆的视阈”(the horizon of memory)[13]49,当视阈累积叠加之后,则可以从中窥见单位人代际传承和转换的演变轨迹。进一步说,单位组织是一个重要的具体交流框架,几代人在其中交叉重合,单位中汇聚了不同代际社会人的经验、记忆与故事。个体参与单位群体活动产生记忆后,单位记忆通过资料和口述可以代代相续。如通过父子两代单位人的口述历史资料搜集分析,我们提出了“复数单位人”概念,并根据父辈和子辈单位人的口述资料,提炼概括出“单位组织的二元化变迁”组织架构理论,认为“20世纪80年代前后,以厂办大集体的举办为契机,单位人的大量家属、子女得以进入单位,导致原本以全民所有制为基础的国企单位组织开始走向‘国营+大集体’的二元化组织形态。”[14]如果单纯依靠父辈或子辈的访谈,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和发现此问题,由于“有限的时间阈是社会记忆的特点”[13]49,因此要想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深度理解,就必须将代际视野纳入到研究过程中,进行深入的话语挖掘。可见,采取何种方式展开单位人口述资料搜集和研究,会对其单位组织理解产生较为明显的影响。如果我们没有采取恰当的方法展开口述资料搜集及分析研究,其后果是非但没有进入单位,反而会被拒绝在单位组织的门外。
(二)单位口述资料搜集进入的具体路径
在研究方法方面,单位人口述访谈进入的具体路径对单位研究的深度也必定会产生重要影响。当然,进入单位组织的路径是多样的,但相比之下,最值得我们认真分析探讨的主要有通过工厂、车间的组织进入和单位社区进入两种途径:
第一,通过工厂、车间的组织进入。很显然,通过工厂、车间的进入,是一种较为正规的组织渠道进入。此种进入渠道所具有的特定的优势和局限主要表现在:(1)资料获得的系统性,在企业组织较为周到的安排下,访谈者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寻找到各种具有代表性意义的访谈对象,可以在短时间内对单位组织有一个较为全面的掌握,并获得较为系统的相关研究资料;(2)组织进入方式存在的局限性在于,一方面,受“在组织”状态的影响,受访者的态度可能表现出较为明显的话语局限。另一方面,既然这些大部分在职者都是被组织遴选出来的,有可能会导致单位边缘人的缺场,从而产生资料获得的片面性。此外,这些受访者在其职业生涯尚未结束之时的言说,其回忆总结往往缺乏贯通性。
第二,单位社区进入的途径。单位社区访谈进入的特点在于:(1)接受访谈者体现出在地性、便利性和活跃性;(2)与工厂车间进入的“在组织表达”不同,此种访谈模式带有较为明显的“弱组织化表达”特点。参加访谈的言说者基本上已处于退休状态,其在单位组织的生命史历程比较完整,有较深的阅历积累,其话语表达所展示出来社会事实具有较强的拓展性,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那种单位积极分子言说的模式;(3)其访谈对象选择带有随机性,可以寻找到单位内部的草根式人物,明显地摆脱单位积极分子访谈的局限。众所周知,口述历史之所以会在世界范围内勃兴并广为扩散,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接受访谈者的边缘性特点,其言说可以揭示“出于边缘人们的隐藏的历史”[15]。因为边缘者言说的话语能力不强,且缺少言说机会,其话语和观点往往不为正史所记载,这恰恰构成了新社会史研究者所追求的一个重要目标。“口述历史的素材主要来自地方和民间,记录的是不见经传、甚或被视为社会边缘人的生活与思考。”[16](4)由社区进入展开单位人口述历史访谈,可以更为恰当地将“口述记忆”提升到“口述回忆”。有学者曾对记忆和回忆进行了具有价值的界定,认为“哈布瓦赫没有对不同类型的记忆进行区分,尤为关键的是,他没有清楚地区分记忆(memory)和回忆(recollection)。集体记忆与集体回忆不同,集体记忆是我们能够在需要时以可激活的图像形式找回过去的记忆,而集体回忆是与他人一起以合理的方式精心重建过去的过程,它具有建构性、批判性和开放性。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找回过去、理解过去,从而评价过去。”[17]对于那些在社区接受口述历史访谈的单位人来说,其自身所具备的各种条件及其所置身的情境,都使得前述的那种“回忆”能够成为可能。正是在肯定“回忆”所特有历史价值的前提下,德国学者扬·阿斯曼指出,“过去不是一个客观给定的事实,而是一个集体的重构。过去不能像本来的样子生存,而必须不断地重新构造,按照现在被给予的一种功能加以构造。也就是说,只能记住和重新构造被现在需要的东西。”[18]113集体记忆的社会建构分析路径表明,“集体记忆在本质上是立足现在而对过去的一种建构?过去不是被保留下来的,而是在现在的基础上被重新建构的。”[12]71
三、如何在口述资料与单位研究理论之间建立起对话关系
在这里,最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问题在于,如何从单位口述资料中发现问题并与现有的单位研究理论展开对话,进而从中提炼单位理论,以有助于我们提高单位研究的理论水平。
(一)从“口述史料”跃升到“口述历史”
长期以来,在口述历史资料价值评估的问题上,学术界一直存在着较为突出的争议。其论争主要集中在,口述资料到底是珍贵史料还是一堆废纸?作为持极端质疑观点的代表人物之一,美国历史学家芭芭拉·塔奇曼认为“虽然口述历史或许会向学者们提供一些‘宝贵的线索’,但是总的来说都是保存了‘一大堆废物’。”[19]塔奇曼之所以对口述方法的“档案取向”持这种极端态度,主要是因为,那些投入了大量人力和财力的口述历史搜集项目,只是汇集和保存了一些记忆,研究者通常并不擅长使用这些资料,也没有从资料中提炼出有价值的观点和理论,从而导致口述史项目缺乏明显的“学术性”和“研究性”。而持相反观点的学者则认为,在承认口述史料价值的基础上,我们应对口述史料与口述历史的概念进行辨析。如海外学界有观点认为,叙述赋予了经验以结构化的叙事,同时是建构记忆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它更是人类经验的组织原则。[20]国内学者也提出“口述史料与口述历史是两个层面的东西,口述史料是低层面的东西,包括当事人自己以口述的语言风格写下的文字性东西,以及别人为当事人的口述所做的记录。若是经由执笔者加进了从语言形式到内容的过多加工和研究性创造成分,就成了包含‘口述史料’而又有别于单纯口述史料的口述历史‘著述’。”[21]可见,由于口述历史体系内存在着由口述史料向口述历史这一跃进空间,使得其具有较为厚重的学术资源禀赋:
1.口述历史研究有助于我们保存历史资料,探寻单位组织运行的微观视域,同时也具有理论功能。口述历史研究必须拥有深刻的理论关怀,理论必须与资料形成互动,以提炼出新的理论命题。“口述史研究实际上也是一种参与历史建构的过程,是从历史事件的影响和对历史的记忆来观察历史对现实社会、生活的影响。所以,研究者对于口述资料的分析,同时也是一种对历史研究理论的建构,而不会再把口述史的研究局限于口述资料的汇编之中。”[22]
2.作为“言说”的口述历史,是一种具有能动性的历史感知的呈现,此种能动性发自口述者内心,强调一种激发性感受和社会意义的价值关联,并且将这种价值记忆和感受通过较为系统的话语实现具有完整意义的叙述表达。因此,“口述历史的口传方式及其呈现形态已经决定了它承载的是一种被激发的历史体验,而这种体验所导致的感知不仅被历史所触动,也会触动历史。由此我们会强调在口述历史时,口述者和访谈者之间有一种主体间性,或者说交互主体性。并且口述者和访谈者会合在一起与那一段被讲述的历史构成一种主体间性的关系,并开启一个主体交互的感知历史的过程。”[23]
(二)如何借助单位口述资料丰富单位理论?
如前所述,单位研究是颇富理论蕴涵的研究领域,因为其研究涉及制度、组织、体制等一系列宏观性的根本设置问题,其背后注定深藏丰富的理论支持和社会蕴涵。如果我们不能在口述资料搜集过程中,积极地展开理论与经验的对话,并从中提取一些具有价值的理论,便无法使单位研究走向深化。此外,单位制从其发端、演变至今,虽然历经复杂变迁,但并未走向终结,仍具有极强社会现实价值的研究课题,“过去是一种社会建构,这种社会建构,如果不是全部,那么也是主要由现在的关注所形塑的。”[12]45作为研究者,在展开口述史资料搜集之前,自然应首先明确研究目的,要按照学术研究的基本规范,围绕着学术界迄今相关研究成果进行综述考察,明晰口述资料搜集的理论前提。其次,以建构理论为目标,运用归纳逻辑等方法对过程及问题进行研究,让资料与理论构成对话关系。如果上述学术理论清理工作准备得不充分,那么,其口述资料搜集事实上就只能停留在资料搜集和堆砌层面。因为没有理论目标的口述史资料搜集往往是纷乱的,也就会失去口述访谈对话中有目的的连续性追问,难以形成聚焦式的研究成果。
1.通过口述历史研究,形成新的单位研究框架性命题。美国学者华尔德在20世纪80年代推出的《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是口述史资料与现存理论对话的代表作。作为20世纪80年代海外中国研究的重要作品,该书的观点存在着诸多局限,正如有的学者所言,华尔德对于单位人的描述,“实质上是沿袭了结构主义的传统,强调制度约束,过分夸大了庇护—依附关系”[24]同时,“过分强调领导的权力,忽视了单位成员的反抗能力,没有注意到普通群众的利益表达方式,结果是旧瓶装新酒,还是没有能跳出极权主义的桎梏。”[3]但从方法论的角度看,华尔德在口述资料搜集的过程中所展开的理论对话,却给日后的研究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华氏在研究伊始,便将其研究与此前学术界具有较大影响的两种理论观点展开了较为紧密的理论对话,试图在对话中形成自己的研究观点。
众所周知,在对社会主义中国研究分析的理论研究范式中,影响较大的观点是“极权主义”和“集团和多元主义”,前者强调中国体制内的政治统治和正式组织化的社会控制,后者则强调冲突与讨价还价活动的盛行,以及对集团利益的追求。[25]上述观点长时间在欧美学界占据着统治地位,但这两种观点实际上主要是冷战条件下意识形态色彩极浓的观点,其学术解释力极为匮乏。作为研究的后来者,华尔德的独到之处在于,他依据在口述资料搜集过程中的收获提出了一种新的理论模式——“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并将其作为其中国国企组织研究的核心分析框架。华氏1979-1980年间到香港,选择80位大陆移民进行单位组织工作经历访谈,其访谈对象涉及企业管理者、多种工种工人等。虽然其调查及研究过程存在诸多局限,但其通过对口述资料的理论分析,提出了有别于极权主义和多元主义的新的理解中国社会的分析框架,深化了对中国国营企业的理解认识。
2.通过口述资料对单位人群体作出类型化特征概括。在文本意义上的单位制度—组织研究中,往往从批判视角对单位人的一般性特征展开批评,如在单位制研究早期便有学者将单位人一般特征概括为:在人际交往方面表现出强烈的私人关系意识,在工作上努力最小化即所谓的“磨洋工”意识,单位职工在权威规则面前表现出盲目服从意识,单位职工在分配上表现出的平均主义意识,单位职员在生活有关方面具有一种追求身份的意识。[26]上述观点在某些方面虽然不无道理,但其判断从总体上看带有“均质性”“同质化”特点。而如果我们通过大量搜集单位人口述资料,并加以分析,便会发现单位人的特质及表现形态非常复杂:
第一,基于不同时期的历史特点,单位人具有一些不同的特质。有学者将整理到的单位人口述资料分为三个时间演进阶段;其一是感召与回应:单位制演变时期的“单位人”生活史(1978—1992 年);其二是变迁与重塑:单位制消解时期的“单位人”生活史(1992—2003 年);其三是分化与实践:后单位社会的“单位人”生活史(2003 年至今)。分别使用“感召与回应”“变迁与重塑”“分化与实践”三对词组,通过单位人的口述来表达新中国成立以来单位制度变迁各阶段的变迁特征。来自不同年代背景的三代“单位人”共同思考与构建了改革开放以来的变迁之中的单位制。他们将不同时期的单位生活纳入生活史之中,作为言说的脚本,或者回味往事、或者立足当下、或者遗憾失落、或者青春无悔……无论怎样的故事与声音,他们都是“单位人”的不同形象与面孔,代表“单位人”的不同视角与立场,彰显着单位制演变的复杂性,以及这个时代的多元性。[27]可见,单位人不是一个单纯的同质性群体,而是具有明显的多样性。
第二,单位人的“复数性”。在研究中,笔者通过不同代际单位人口述资料的分析研究还发现,与一般的组织人不同,“单位人”是一个复数概念。在企业建立之初,只有家庭里的户主 (通常是丈夫) 属于单位人。后来,随着“家属革命化”进程的推进,来自农村的妻子也被纳入企业所属的集体所有制单位中工作,开始进入单位系列。在没有恢复高考制度之前,绝大多数的企业子女在高中毕业后,也多以进入其父母所在的企业工作为理想的就业途径。故“单位人”是一个包括了工人及其妻子、子女在内的复数概念。单位人的这一特性势必使单位人的行动带有自己的特点。[28]复数单位人概念的提出及界定,对于我们深入理解单位组织“国企+厂办大集体”的二重构造,以及单位人集体行动逻辑的理解都具有重要的价值。
3.从口述资料中发现单位制的“隐形在场”及“地方性”。在笔者承担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的研究过程中,曾组织过较大规模的单位人口述访谈,形成了多专题的单位人口述资料汇编,主要包括:单位制形成早期的记忆;单位组织中的管理者;单位组织转型与技术变迁;厂办大集体的记忆;单位改制中的“单位人”;单位文体记忆;三线工厂记忆;知青单位人口述史等。正是通过对上述口述资料的分析解读,笔者提出了单位制“隐形在场”及“典型单位制”等单位研究的重要命题。
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基层社会管理和治理的问题上,无论是从理论出发,还是基于制度文本,都会得出“单位社会终结论”的观点,社会各界基本上都循着“单位—社区”分离论的取向向前推进。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上述观点判断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通过单位社区内单位人口述资料的实证分析,我们提出了单位“隐形在场”的观点,认为在典型的单位社区场域内存在着单位“隐形在场”现象,一般表现为“权力资本”的潜在运行、“文化资本”的历史积淀和“关系资本”的内在延续等三种主要形态。“在单位制贯彻比较彻底的‘典型单位制’地区,‘单位’色彩更是难以在短时间内消除。故‘单位’与‘社区’不是后者简单地取代前者的替代关系,二者之间存在着较为复杂的交互性、共生性和谐变性。新时期的社区建设和社区治理应遵循多样化视角和多元化路径,尤其是在典型单位制色彩较浓的地区,更需尊重历史本身的衔接与承递,实现创造性的转换。”[29]而单位“隐形在场论”实际上又与典型单位制的研究命题直接关联,笔者尝试将单位制度的形成及变迁置于地方性的场景分析之中,发现“在不同的社会历史背景和社会空间条件下,单位体制形成了一些不同的模式。就国有企业而言,虽然新中国成立以来几乎所有的国有企业普遍采取了单位制。但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和空间条件,使得单位体制的诸要素在东北老工业基地出现得最早,贯彻得最为彻底,持续时间最长,其内在结构也更为单一,其消解过程也自然非常缓慢,形成了一种别具特色的‘典型单位制’。”[30]
总之,通过对单位人口述资料系统的搜集和整理,我们可以窥视到单位人复杂而又充满变动性的群像。正如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在评述哈布瓦赫集体记忆理论时所言,“在记忆形成的过程中,起作用的不是暴力原则而是爱:他坚持集体记忆的情感性质:正是情感纽带使个体被归属为不同的社会群体和具有内部凝聚力的集体。不是暴力.而是情感把文化团结在一起,情感塑造了我们的记忆”。[18]114“每一个集体记忆,都需要得到在时空被界定的群体的支持”[12]40通过集体记忆的发掘,我们可以洞悉某一社会群体的存在及其特性,一般说来,个体的回忆无法脱离客观给定的社会历史框架,这种框架使得我们的全部感知和回忆具有了某种具体形式。[31]因此,我们需要将口述者个体的言说放置于宏观时代的背景之下加以分析探讨,个体历史与时代发展相互印证,从而激发问题的火花。由此,“集体记忆研究业已成为人文社会科学所共同关注的研究话题,记忆模式的内在逻辑是什么?它是如何被建构出来的?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有怎样的关系?更进一步,重大历史事件与社会记忆逻辑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32]都是我们要持续深入追问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够循着“制度—生活”“结构—行动者”交相互动的路径,注重从个体行动者日常生活的视角展开研究,便可在很大程度上补充宏观制度研究的不足,肯定社会柔性力量、社会互动权宜性的作用及影响,从更加全面的角度来深化单位组织及制度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