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明与科学
2022-11-21菲利普克莱顿曲跃厚
⊙菲利普·克莱顿 文 晏 丽 译 曲跃厚 校
笔者很高兴地得知,“生态文明”被写入中国的宪法,这是一个伟大的成就。笔者相信,对全球生态转型而言,生态文明仍然是一个中心概念。生态文明为人类走向一个可持续的世界提供了最佳路线图,因为它把对科学的深刻理解和对文明本质的洞见结合了起来。
一、生态科学及其核心原则
最近几十年我们见证了生态科学的快速发展。如今,“生态的”已成为一个日常语词。“生态学”这个语词既意味着关于活生生的世界是如何得以组织的事实,也意味着关于我们如何以及为什么必须保护自然的价值。对于人类来说,生态事实和生态价值是不可分割的,因为我们的存在依赖于健康的生态系统。生态系统是有价值的,舍此,我们就不可能作为一个物种而生存。
生态学的进展打破了过去许多关于这个世界的神话。生态系统是高度复杂的适应性系统。一个生物学系统的初始状态中的各种细微差异,可能在未来产生巨大的(和不可测的)差异。“蝴蝶效应”表明,环境条件中的一种微小变化——例如德国生产的更加污染环境的汽车——可能对非洲或亚洲的气候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
机体在其生存过程中不断地适应环境,部分原因来自其基因,但同样重要的是各种“自上而下”的原因,即那些来自环境的变化。环境变化的原因既有系统的影响,比如更高的气温和更少的雨水;也有各种特殊的影响,比如河流或农田中各种化学成分的变化。
生态学是典型的互依型(interdependenceparexcellence)科学。生态学考察的是宏大图景,而非把万物还原为最小的组成部分。生态系统是复杂的、涌现的(emergent)、比其各个部分的总和更大的实在;每一个生态系统都是一个复杂的、整合的整体。
个别的机体(包括人类)只能在其居住的更大的生态系统背景下得到理解,例如一个物种的繁殖依赖于其他物种的繁殖比率和营养需求。极大的机体和极小的机体互依共舞,其精心调整的共生关系代表了一种提高其生存率的合作形式。科学表明,物种之间的合作在它们赖以构成的生态系统和机体中发挥着一种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他机体不仅外在地影响着我们,也内在地改变着我们。枯死的植物和来自哺乳动物的废弃物成了其他物种的营养。许多不同的物种在维持自然系统的过程中共同合作。除非我们理解了这个世界整个生态系统的互依性,否则我们将永远不会理解其成员的行为。
我们已经看到,生态系统的互依性部分地是因为其各个机体之间不仅是外在相关的,也是内在相关的。从基因到机体,再到更广泛的合作系统,活生生的实有(beings)在相互转化。过程哲学就是一种理解所有活生生的、实有的互依性的有效途径。
生态学的出发点是涌现。在某种意义上,对第一个涌现的自我繁殖的细胞而言,条件是适宜的。涌现这一原则描述了所有生命的能动性。机体的每次繁殖都会产生细微的变化,这在后代的结构和行为中产生了各种变化,其中某些变化使它们能够更好地适应环境。当这些变化发生时,机体可能创造其自身更多的复制品,而且它们开始比其他机体更快和更有效地填补了环境。其后代中的微小变化可能导致婴儿更好地(或者不太)适应环境。
进化产生了复杂性的增长。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复杂的结构和行为涌现了,它们提高了机体的生存优势。生物学研究的迷人之处在于,复杂的系统可以通过微小的遗传变异与周围的机体和环境进行简单的互动而产生。
这就是我们称机体为自组织系统的原因。复杂性来自进化的能动性,因为生命形式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组织了自己,这是一个开放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推移,令人惊讶的新的结构和行为涌现了。这一过程的结果随处可见:北极熊的毛皮,火烈鸟的颜色,孔雀的羽毛,瞪羚的速度,黑猩猩的交往,倭黑猩猩的社会结构,人-狗的关系,以及能够创造《道德经》、识别星系并梦想世界和平的人种的最终出现。
生命的奇迹在这种互依性中是可见的,甚至最简单的单细胞机体也是它与其周围环境之间的一种极其复杂、持续互动的结果。例如,蚯蚓这种相对简单的机体以数百万计的次数与其环境互动,人类的身心每天都与世界互动数十亿次。显然,如果没有稳定和滋养的生命系统围绕着我们,我们就不可能存在。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根本不是单独存在的生物,我们完全是共同体中的实有。我们(从最简单的细胞到最高级的思想)乃是那些滋养着我们并赋予我们生命的生态系统的一种有机表达。
我相信,生态科学为我们寻求构建一种生态文明提供了许多教训,其中有三个生态学原则:
一是所有生物的互依性原则。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所有生命都是与地球上的生物圈连在一起的。污染和气候变化不是一个人或一个国家的问题,它们是对我们所有人的威胁。
二是共生的原则,它意味着“命运与共”。现代西方哲学宣称,个体是基本的单位,群体只是个人的集合。相反,生态学则教导我们,更大的整体即生态系统才是基本的单位,我们所说的个体只是一个更广大的整体的组成部分。我们的身体实际上是由我们吃的东西构成的,我们吃的东西又是其他生物(例如水果、蔬菜、谷物)的产物。过程哲学坚称,我们和所有其他个体是“内在相关的”,而且生态学为这一主张的真理性提供了科学证据。
三是完美的循环原则。在一个健康的生态系统中,不存在废费。一个机体死了,可成为其他机体的原料。一个生态系统中的一切都是循环的。换言之,一个健康的生态系统就是一种循环经济。我们可以对比一下自然的运作和人类的生存。在我们的“获取―制造―废物系统”[艾伦·麦克阿瑟(Ellen MacArthur)语]中,我们从地球上获取,制造产品,并把诸如塑料瓶这样的废弃物扔进垃圾堆。在自然的循环经济中,一切都是重新使用的。自然的循环经济就是人类经济必须如何组织的模式。
简言之,生态地生活就是要认识到所有生物都是生态系统的成员。生态地生活既是一个生物学概念,也是一个伦理概念。正如著名环境哲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认为的那样,生态地生活意味着行动起来“保护生物共同体的完整、稳定和美丽”。①Aldo Leopold,A Sand County Almanac, New York,NY: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9.
由此可见,树立一种完整的生态文明理念是多么重要。我们必须接受生态科学——生活的科学——的核心原则,并把它作为我们构建和维持人类社会的模式。但是,我们首先必须理解什么是“文明”。
二、文明的特征和文明的溃败
“文明”这个语词指向一种人类共同生活的模式,包括价值、体制、信仰、文化和行动。它囊括了从农业、经济到治理、教育、宗教、运输、医学、建筑、艺术、音乐等方方面面。一种文明就是“一个整合了的、能发展和演化那些影响其公民生活意义的实体”。②参见芝加哥大学关于“文明研究”的课程说明。学者们正是用这种更广泛的文明的意义来识别和研究世界各地和各个年代各种不尽相同的文明的。
改造自然是文明的一个显著标志,这可以追溯到约五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苏美尔文明。然而,人类成为改变这个星球的主力的历史还不到100 年,这是一个如此重要的突破,以至于科学家们为目前的地质时代创造了一个新名词——人类世(the Anthropocene)。人类现在拥有的这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为自然的商业化作出了贡献,但也成为今天环境危机的核心。人类如何与作为一个整体的自然相关是一个根本问题。
文明是人类群体——社会、文化、国家——组织其共同生活的特殊方式。这个术语的独特之处在于,它表达了历史学家们发现的那种用以表达超大人群和超大时空共性的最广泛的框架。事实表明,人类文明的兴起是多步骤的:我们的祖先逐渐远离狩猎和采集社会以充分适应当地环境,开始基于农业驻地形成社会,学会为了其成员的利益而改变自然环境。
一方面,一种文明是其所包含的全部当地文化的总和;另一方面,一种文明又远远超过了其组成部分的总和。一种文明(例如现代文明)的根本价值和实践,与一整套渗透在其所有成员行为中的基本假设相关。一种文明就是一种由其成员共有的风格,即一系列实践和根本价值。这些假设往往如此深刻,以至于人们甚至没有意识到它们。
我们所谓“现代”文明大约起源于400 年前。现代社会围绕着一套十分特殊的社会形式(例如市场经济、公共领域、人民自治的理念)将其自身组织了起来。
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强调了现代文明的三个特征:一是把社会想象为一种交换商品和服务以促进相互繁荣的经济;二是把公共领域想象为一个陌生人之间可以就共同关心的问题进行商量和讨论的隐喻之地;三是发明了一种人民自治的、不必诉诸各种超越原则而世俗地“采取”行动的理念。③Charles Taylor,“Modern Social Imaginaries,”Public Culture,vol.14,no.1,Winter 2002.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一种文明的广度受到山脉、海洋和距离的限制。因此,希腊文明才可能与中国文明和玛雅文明同时存在。今天,我们第一次存在于一种单一的全球文明中。运输和通讯技术的发展有效地削弱了那些曾经分割了不同文明的地理挑战。手机、电影和互联网做到了军队和战争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即创造了一个在很大程度上基于最先进的技术(以及它们所支持的价值)、基于国家之间平衡的或不平衡的权利、基于一种促进了贫富之间不平等的资本主义体系的全球共同体。
文明为什么会溃败?在最近的研究中,科学家和历史学家们已经发现有许多文明是因环境溃败而终结的。在古埃及的托勒密王朝时期,血腥的叛乱似乎是由气候变化引起的,火山爆发阻断了季风,尼罗河水下降导致了粮食短缺(这些事实令人担忧,因为季风——在世界许多地方对粮食生产至关重要——越来越受到气候变化的影响)。其他文明灾害则是人口过剩(类似于今天的全球人口爆炸)的副产品。人们经常砍伐森林(就像在马歇尔群岛发生的那样),或者摧毁滋养他们的土地,将沃土变成贫地,使得作物无法生长。当饥荒开始时,暴力便随之而来。大城市的苛捐杂税导致了诸多文明的溃败,就像曾经的玛雅文明那样。
水污染和水稀缺也在文明溃败中起着主要的作用。例如,大城市因缺乏纯净水而导致灭绝全城人口的瘟疫。最近的一部著作证明,鼠疫杆菌导致的黑死病是罗马帝国灭亡的主要原因之一。①Kyle Harper, The Fate of Rome:Calamity,Disease,and the End of an Empire,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7.在14世纪的欧洲,众所周知的“黑死病”在5 年内造成了约2500 万人(约为当时欧洲人口的三分之一)死亡。在后来的几十年里,粮食短缺导致的农民叛乱带来了西方中世纪文明的终结。
三、现代性和全球化
今天,全世界的人民和国家前所未有地把自己融入单一的全球文明中。各种诱人的、日益强大的技术,使全球消费者的某些欲望和抱负达成了一致。结果,那些拥有技术并生产工具和玩具的公司获得了巨大财富,特别是在新冠疫情期间。
世界上的人可能不会投票支持改变一种文明。毕竟,现代文明使许多人感到很幸福——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使某些人感到很幸福,并使许多人嫉妒他人拥有的财产。现在,即便是印度的一个小农也能拥有一部手机,并可能拥有一台电视;即便是在最偏远的村庄,村民也能穿上名牌牛仔服,并喝上软饮料。
不幸的是,人们被无限进步的神话所诱惑。许多人相信,技术能解决现在或未来的所有问题。他们相信,更多的消费、更高的繁荣和更大的娱乐将无限地持续下去。他们相信,人们可以为所欲为地拥有和消费,而且生活只会变得更加舒适、享受而毫无节制。他们还未意识到无限的资源不可能来自一个有限的星球。
大部分这种现代神话都是由化石燃料推动的。现代人前所未有地利用了能源;大多数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存在的技术,都归功于燃烧了大量的碳氢化合物。仅美国的在线服务器,每年就要耗费700 亿千瓦时的能量,这需要8 个大型核反应堆或全美太阳能电池板产量的2 倍,才能满足这种能源需求。
然而,不幸的是,世界人口已经达到了地球的极限。当人口不断增长,而且每个人消费得更多时,这个星球的压力就会成倍地增加。地球生态系统将先于人的欲望的溃败而溃败。这个星球本身正在把现代文明带向终结。只有在现在,即在后现代时期,我们才能回顾并理解过去的近几个世纪。纵观历史,人们的确只能后知后觉地——往往是在很晚的阶段——认识到他们的文明究竟是什么。
结果很明显,和所有文明一样,现代文明必将终结。尽管不太清楚它将在何时并怎样终结,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正处在现代的末尾。这就产生了这样一个关键的问题:现代性之后能有一种真正生态的、可持续的文明吗?人类能找到其他方式来组织社会和经济吗?我们能学会那些完全不同的实践,以便与生态系统和其他受造物和谐共生吗?我们能避免一种全球文明溃败吗?如果不能,我们能在现代文明终结之后重建人类文明吗?
四、结语:促进生态文明
促进生态文明意味着重建人类社会,以便使其成员与每个他者、其他生物以及作为一个整体的生物圈合作共生。正如大卫·柯藤(David Korten)认为的那样,“生命只存在于那些活的机体(它们是自组织的,以便创造和维护那些对其个体存在和相互存在来说至关重要的条件)的共同体中。……持续的人类生存能力取决于涌现的行动,以便制止破坏、促进地球的愈合、推动生态文明的出现……履行地球生命共同体中人类的特殊责任”。①大卫·柯藤的相关论文参见其个人网页,https://davidkorten.org.
在19 世纪以前,人类社会还从未有过一种全球文明——能克服并排除其他所有文明的文明。文明在中国、印度、欧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同时繁荣,而且每种文明都给千百万人的生活带来持久而深刻的影响。正如生物多样性对这个星球的生命至关重要一样,如果没有文明的多样性,就不可能有人类丰富的历史。
然而,我们远未认识到,文明既会来临,也会消失。文明通常只会持续几百年,只有少数文明持续了近千年,比如中国文明和欧洲文明。在所有的人类文明中,绝大多数文明至多繁荣了几个世纪,然后就溃败了。
当文明是区域性的时候,其风险更低,即一种文明消失了,其他文明并未受到影响。今天,这个星球第一次由一种全球文明——科学、技术、国家和全球消费者的现代文明——所主宰。当这种文明消逝——正如所有文明最终都会消逝一样——的时候,其后果往往更严重。美国政府可能相信某些银行“大到不足以破产”,但当一种全球文明失足的时候,没有任何力量能为其纾困。人类历史上第50 次或第100 次文明变革的周而复始将再次开启。现在甚至能听到它的第一声鼓声了。
现代文明之后的下一个文明——社会组织的下一个模式——将是生态文明。这里“生态的”这个术语表达的不是一种乌托幻想,而是在最低限度上表明了我们目前的文明之后的任何一种文明。也许不存在另一种文明,也许人类将生活在树上,也许不再有人类,但在现代文明溃败之后,如果有任何一种稳定的社会持续下去的话,那它必将是一种可持续的文明。也就是说,它必将足以与环境和谐共生,以避免(或扭转)现代文明正在造成的毁灭性破坏。
这是当今世界一个伟大的思想实验:在现代性本身已经燃尽并产生后继者的时候,反思何种文明将会出现。生态科学能教会我们需要发展何种文明吗?我们能通过反思现代时期的痛苦和错误而得到什么教训吗?具体地说,我们从那些使富人更富、穷人更穷的全球经济体系的后果中学到了什么吗?我们从我们的错误(如过度消费并过度使用自然资源、为了个人获得而非整体福祉等)中学到了什么吗?
在我们考察文明的自然节奏——它们是如何兴衰的——时,一种新的希望出现了,因为在一种文明消逝之后,某种新的、前所未知的东西就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在我们可能惋惜失去现代文明及其带来的舒适生活的同时,我们可能在随之而来的新的生活形式中找到希望。
生态文明不仅是关于未来的梦想,而且是具体行动的指南,是科学研究和文化研究的交汇之处,是人类、地球生物圈和所有物种的健康未来。如果我们作出了明智的决定,生态文明就将是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