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富兴环境美学研究述评
2022-11-21⊙马草
⊙马 草
以20 世纪60 年代为界,我们会发现,人类在这前后对于自然美的理解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环境美学、生态美学革新了人们对自然美的认知,推动了当代美学的巨大发展。对于国内生态美学来说,西方环境美学是其最重要的理论来源之一。在对西方环境美学的引进与研究上,薛富兴是成绩卓著的学者之一。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他修正了卡尔松环境美学存在的缺陷,提出合理的解决方案,并在融合中西的基础上构建了较为系统的自然审美理论。这些努力为国内学界批判性吸收西方理论,审视自身传统资源,并将二者相结合,进而生成具有当代性的美学理论,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案例。其中闪现的经验智慧与反思精神,或许能够启发后学。
一、对卡尔松环境美学的翻译和引介
薛富兴走向环境美学的研究之路,可从其早期自然美学研究中发现端倪,他很早就极为重视自然审美在美学中的地位与价值。这种重视不仅仅是一种单纯学术观点的持有,更是缘于学科内基本原理的肯定。换言之,他是在美学原理体系内探讨自然审美的意义与价值的。薛富兴把审美形态划分为四种:艺术审美、自然审美、工艺审美和生活审美,并倡导21 世纪中国美学走出艺术中心论,拓展审美形态研究,而自然审美便是深化与拓展的三个方向之一。①薛富兴:《新世纪中国美学深化与拓展的三个方向》,《思想战线》2003 年第1 期。他视自然审美为美学发展的新方向之一,这无疑与当时国内刚刚兴起的生态美学研究是一致的。薛富兴认为,自然审美是人类最早的审美形态,人类审美意识的摇篮,最高审美境界,他主张生态美是自然审美的当代形式。①薛富兴:《自然审美的意义》,《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 年第6 期。他撰写了一系列关于中国自然审美思想及其意义的研究论文,②薛富兴:《中国自然审美传统的理论意义》,《理论与现代化》2003 年第3 期;薛富兴:《中国自然审美传统的当代意义》,《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 年第4 期;薛富兴:《倬彼云汉,为章于天——〈诗经〉自然审美研究天文篇》,《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 年第2 期;薛富兴:《魏晋自然审美概观》,《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 年第3 期;薛富兴:《唐代自然审美略论》,《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5 年第5 期;薛富兴:《燕燕于飞,差池其羽——〈诗经〉自然审美之鸟篇》,《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 年第1 期;薛富兴:《宋代自然审美述略》,《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 年第1 期;薛富兴:《〈庄子〉自然审美论》,《贵州社会科学》2007 年第2 期;薛富兴:《中国自然审美传统的普遍意义》,《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 年第2 期;等等。《山水精神——中国美学史文集》(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 年)收录了以上部分文章,以及其他自然美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将基本原理落实为具体的美学史研究。这些文章提炼了古代自然审美形态与观念体系,并以此为核心线索,对古代自然审美的意义与价值进行了多方面的阐释。2007 年发表的《自然审美论》一文虽以中国古代自然审美为研究对象,但其理论思维与观点却具有普遍性。这篇文章对自然审美理论建构的前提——自然之为自然的特殊性与普遍性价值,自然审美的层次性,以及当代意义等诸多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③薛富兴:《自然审美论》,《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 年第6 期。这篇总论性文章中的若干论点,为作者日后转向环境美学研究埋下了伏笔。总体来看,这一时期的薛富兴仍处于自然审美阶段,是在美学基本原理的框架内探讨自然审美,而尚未实现以自然审美为根基重构美学理论与体系。但他对自然审美的倚重,已开始逾越出自然审美的边界,与环境美学的某些主张不谋而合,这也为其日后的访学与研究转向奠定了基础。
2007—2008 年,薛富兴到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哲学系访学,跟随艾伦·卡尔松(Allen Carlson)学习环境美学,正式开启了环境美学研究之路。在这之前,国内对卡尔松环境美学理论的了解主要依据2006 年出版的两部译作,④卡尔松:《自然与景观》,陈李波译,长沙:湖南科技出版社,2006 年;卡尔松:《环境美学——自然、艺术与建筑的鉴赏》,杨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 年。其核心观念“科学认知主义”也是通过这两部译作为国内学界所知。2012年,薛富兴编选了《从自然到人文——艾伦卡尔松环境美学文选》一书,⑤卡尔松:《从自然到人文——艾伦·卡尔松环境美学文选》,薛富兴译,孙小鸿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年。按照时间顺序精心选取了卡尔松各阶段共18 篇具有代表性的环境美学论文,清晰呈现了卡尔松环境美学思想的发展历程,反映了他环境美学的整体面貌。在内容上,编者挑选了卡尔松在环境美学各分支领域的论文,体现其环境美学广阔的研究视野与具体实践。这部文集的学术贡献还在于:以中国学者的立场编选、呈现中国学人对卡尔松的理解与认知。⑥卡尔松:《从自然到人文——艾伦·卡尔松环境美学文选·译后记》,薛富兴译,孙小鸿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年,第353 页。2015 年,薛富兴翻译了艾伦·卡尔松与格林·帕森斯(Gleen Parsons)合著的《功能之美——以善立美:环境美学新视野》一书,⑦格林·帕森斯、艾伦·卡尔松:《功能之美——以善立美:环境美学新视野》,薛富兴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年。该书显示了卡尔松环境美学的新发展——功能主义美学,使得国内学界能够及时了解西方环境美学发展的最新动向。在此书中,卡尔松由对象的外在特性而进入内在功能,将基于自然审美提出的功能观念普遍拓展至整个审美领域,并深入分析了功能的类型、确定和转化问题,形成一套完整的功能审美理论。该书显示了卡尔松环境美学的内在发展逻辑与趋向,是西方环境美学的最新成果之一。这两部著作的翻译完整呈现了卡尔松环境美学的基本面貌,为国内相关领域的研究提供了理论资源。
在全面掌握原始文献的基础上,薛富兴对卡尔松环境美学进行了系统研究。就成果数量和深度来说,他无疑是国内研究卡尔松环境美学最富成绩的学者。从2008 年开始,薛富兴发表了一系列研究卡尔松环境美学的成果,最终集结为《艾伦·卡尔松环境美学研究》一书。①薛富兴:《艾伦·卡尔松环境美学研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8 年。这些成果之间的关系看似松散,却囊括了卡尔松环境美学的关键节点,形成一个颇为系统的网络。卡尔松环境美学中的标志性理论:科学认知主义、客观性原则、自然审美模式、功能之美、功能确定与转化,及其在各领域的具体应用等等,都得到详细深入的探讨。这些研究成果对于深入认识、理解卡尔松的环境美学意义非凡,标识了国内学界对卡尔松美学的研究深度与水平。
值得强调是,薛富兴在研究卡尔松环境美学过程中体现出显著的个人特色。他对卡尔松环境美学的研究不是集合-解读式的,即把若干表达同一观点的语句集合在一起,逐句逐段的解读;而是逻辑-阐释型的,即先直接摆出观点,再按照逻辑剖析提出此观点的缘由,指明其秉持的立场,而后阐释其观点的具体内涵。卡尔松环境美学有一个贯穿性的逻辑思路:对象存在的独特性,使之不能采用传统方式或普遍性方式,这就需要立足于对象的独特性,提出某个相应观点与解决方案。要理解卡尔松的环境美学,逻辑思路至关重要。整体来看,卡尔松环境美学的艰涩之处很少,关键在于如何把握他的思想理路,即按照何种逻辑思路提出、论证此观点。一旦把握了逻辑,便可清晰呈现卡尔松的思想观点。在研究中,薛富兴恰恰善于抓住他的思维逻辑。如在探讨科学认知主义理论时,他先指出卡尔松提出这一理论的逻辑基础——客观性,而科学知识正是实现客观性的途径。薛富兴认为,卡尔松提出科学认知主义理论的原因在于,他不是从人类审美感性的总体立场,而是从艺术欣赏相对具体的自然审美情境出发,提出科学知识是对自然进行恰当审美的必要条件。之后,薛富兴探讨了卡尔松对科学知识在自然审美欣赏中的功能的总体性说明,详细解读了如何在具体情境中充分实现其价值,进而阐释了科学认知主义的理论价值。②薛富兴:《艾伦·卡尔松的科学认知主义理论》,《文艺研究》2009 年第7 期。如《艾伦·卡尔松论功能的不确定性与转化问题》一文探讨的是卡尔松在《功能之美》中的核心理论:功能的不确定性与转化问题。③薛富兴:《艾伦·卡尔松论功能不确定性与转化问题》,《鄱阳湖学刊》2012 年第3 期。卡尔松在探讨这一问题时采用的是颇为复杂的分析哲学的思维方式,使得它几乎成为其环境美学中最艰涩的部分。薛富兴梳理了卡尔松的思路,将其厘定为四部分:功能的确定性问题、自然对象的功能确定问题、人造物的功能确定问题和功能转化问题。第一部分是总论,即卡尔松为解决功能不确定性提出的正面解决方案;第二、三部分分别探讨这一方案在不同对象中的具体情形;最后一部分讨论的是功能确定之后,如何被审美感官所把握,转化为功能之美。他详细分析了功能确定过程中需要考虑的各变量因素,以及它们发生变化后会对功能确定产生何种影响。通过逻辑思路的梳理,卡尔松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就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循此思路,薛富兴条分缕析地对卡尔松环境美学进行了深入研究,清晰展示其主要观点与逻辑思路。这正抓住了卡尔松环境美学的特征,即他不是那种微言大义,需要逐句解读才能把握的康德式人物,而是以逻辑-观点的鲜明取胜的学者。
除了对若干重要观点的探讨,薛富兴在其他方面的研究也大大深化了对卡尔松环境美学的认识。他不再仅以科学认知主义笼统地称呼卡尔松的环境美学,而是对其内部差异进行了明确区分。在理论的历时性发展上,他将卡尔松的环境美学划分为四个阶段:自然美学、环境美学、人类环境美学和功能主义美学,并对其各阶段的代表论著、主要观点进行了总结;在研究方法上,他将其前后期区分为科学认知主义方法与功能主义方法;在理论内核的演变上,他把卡尔松环境美学区分为特性论与功能论两个阶段。
薛富兴写了一系列探讨卡尔松建筑审美观念的文章,这不仅是对卡尔松环境美学具体应用的研究,更揭示了建筑审美在其环境美学原理建构与发展中的重大价值。在中国学界,建筑审美被划归为部门美学,被视为美学理论的具体应用,其对于基础理论的建构作用往往被忽视。在这个意义上,薛富兴的工作具有重要价值。因为他不仅呈现了卡尔松的建筑美学观点,还揭示了这些观点在环境美学原理建构方面的重要意义。在对卡尔松环境美学的定位与深层意涵的挖掘上,薛富兴提出很多精彩论断。例如,他指出卡尔松环境美学是认识论美学,认为科学知识重视的是审美中的理性问题,点明功能之美蕴含着对美善关系的重新思考,等等。他还敏锐指出了卡尔松新近思想有走出科学认知主义,与当代环境伦理学融合的趋势;并澄清卡尔松虽然对肯定美学进行了新的论证,但他本人并非如国内学界所说的是肯定美学的代表人物。这些研究成果点、线、面地交织在一起,全方位呈现了卡尔松环境美学的面貌,深化了对西方环境美学的认知。
二、对卡尔松环境美学的质疑与修正
卡尔松的很多观点迥异于中国自然审美传统,因而在国内学界饱受争议。不同于其他学者对卡尔松的研究多以质疑、批评为主,薛富兴首先接受了卡尔松的一些重要观点:立足于自然对象的特性,自然审美的客观性原则,科学知识在自然审美中的重要性,自然审美的恰当性,功能理论,等等。对于一位深谙中国自然审美传统的学者来说,这种接受是令人惊讶的。不过,联系到他2006 年在《分化与突围——中国美学1949—2000》一书中对蔡仪自然审美思想的客观立场的肯定,便能看到这种倾向的萌芽。①根据该书后记,书稿实际在2002 年9 月便已完成。当然,薛富兴对卡尔松环境美学并非全盘接受,而是始终保持理性的审视。在学术上,他与卡尔松始终保持平等对话的关系:既有认同与理解,也有质疑与批评。正是在认同-质疑中,他深化了对环境美学(不限于卡尔松),乃至美学的理解。
在某种意义上,薛富兴像是卡尔松环境美学的审思者。后者提出一个设想或解决方案,前者在逻辑上进行严格的审思,看其中是否存在漏洞。他不仅是一个介绍者、阐释者,也是一个质疑者、批评者。这种质疑和批评贯穿了薛富兴对卡尔松环境美学的整个研究中,形成鲜明特色。在介绍完卡尔松的观点后,薛富兴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疏漏所在,似乎在提醒读者应该有自己的思考、判断与立场。这些质疑可分为两类:随时批评和集中质疑。随时批评散布全文,一般是对具体观点中某个片段的深入思考。在薛富兴一系列研究卡尔松环境美学的文章中,我们几乎都能看到此类即时性批评。如在探讨自然审美的基本原则——客观性时,他指出,卡尔松为了阻断环境评估中的主观性,主张排除审美判断中的个人标准,但彻底否定个性化会导致自然审美的同一化问题,造成巨大的遗憾;环境评估中所有的主观性审美判断均无合理性,是需要重新思考的,因为在康德那里,审美判断恰恰是主观的。②薛富兴:《艾伦·卡尔松环境美学研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8 年,第38—52 页。在野生自然的审美欣赏问题上,他认为卡尔松提出的“崇高方案”不是解决野生自然审美的方案,它是此问题已然解决后的现实成果。③薛富兴:《艾伦·卡尔松环境美学研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8 年,第71—87 页。在《艾伦·卡尔松对形式主义的批判》一文中,薛富兴指出卡尔松形式定义的前后矛盾之处,形式主义反证中的不协调,以及在不放弃坚持自然审美欣赏的形式意义之前,新形式主义如何免于构造等问题。①薛富兴:《艾伦·卡尔松对形式主义的批判》,《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 年第5 期。如果说随时批评是显微方式,那么集中质疑则是整体审视。薛富兴往往在其研究论文的最后一部分集中表达他的质疑,呈现卡尔松观点的逻辑链条上诸多关键节点存在的漏洞,展示了他对卡尔松观点的深度思考。兹举两篇为例。在《艾伦·卡尔松的科学认知主义理论》一文中,作者表达了对科学认知主义的四点疑惑:一是缺乏对自然对象的系统分析;二是缺乏对人类理性认知要素的深入分析;三是没有对理性因素之外的其他非认知因素,以及它们与认知理性之间的相互关系作出说明;四是科学认知主义与环境美学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紧张关系。②薛富兴:《艾伦·卡尔松的科学认知主义理论》,《文艺研究》2009 年第7 期。这四点对科学认知主义涉及的各个环节进行了审视,逐一指出其中存在的疏漏,由微至宏,自始至终,一览无余。针对卡尔松主张的建筑美学的生态学方法,他提出三点商榷意见:一是认为建筑非卡尔松所言的只是日常生活对象和环境,也可作为艺术对象进行欣赏,艺术式欣赏与功能性观照可以同时并存;二是建筑欣赏非卡尔松所主张的以关系欣赏替代对象欣赏,以环境模式替代对象模式,二者其实可以并存;三是功能适应观念会使建筑在质和量上与人类现实功利生活情境高度重合,模糊审美与非审美的界限,无法建立恰当建筑审美欣赏的必要规范。③薛富兴:《艾伦·卡尔松论建筑美学的生态学方法》,《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 年第1 期。这三点恰恰是建筑审美之生态学方法的关键环节,是卡尔松展开论证的逻辑线索。同样,针对环境模式成立的两大理论基础——“自然是自然的”和“自然是环境的”,薛富兴也提出异议,并逐一指出其中的逻辑漏洞。④薛富兴:《论艾伦·卡尔松的“环境模式”》,《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 年第1 期。此不赘述。
薛富兴对卡尔松环境美学的质疑不是为反对而反对,而是对其逻辑不自洽的批评。它往往不是以一种观点来反对另一种观点,而是以严密的逻辑思维揭示其中的漏洞。循着他的质疑,读者可以获得两方面的启示:一是卡尔松观点得以展开的逻辑线索及其漏洞,二是质疑本身呈现的那种严谨的逻辑思维与学理态度。更重要的是,在揭示卡尔松观点的逻辑疏漏背后,薛富兴指向的是更深层次的基本原理问题。他关心的不仅是具体观点的缺陷,更是对其涉及的美学基本原理的疑惑。在上文列举的那些质疑中,薛富兴总会犀利洞察并将之升华到美学原理层面,考察这些疏漏涉及的诸多美学基本问题:美与非美、美与善、审美何以可能、美学何以成立,等等。换言之,卡尔松环境美学所触及的正是近现代美学的出发点。这就意味着,身处后现代语境中的环境美学或许并未完全超越近现代美学,而是始终徘徊于其中。这似乎在提醒我们,当代美学理论如不能正面解决这些问题,便不可能超越近现代美学。在这方面,薛富兴要比卡尔松思考得更为深远,呈现了卡尔松美学观点背后的学科价值与意义。也正如卡尔松所说的那样,薛富兴似乎比他本人还清楚他的理论。⑤卡尔松:《从自然到人文——艾伦·卡尔松环境美学文选》,薛富兴译,孙小鸿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年,第354 页。
质疑是对疏漏的洞察,而这种洞察本身不仅仅是一种揭示,也包含着修正的可能。如果说提出某个创新性理论是一种进步,那么修正其存在的缺陷亦是进步。在前面提到的某些质疑中,薛富兴已提出相应的修正方案。如对卡尔松论建筑美学之生态学方法的研究中,他已然进行了一系列修正。针对卡尔松主张建筑应采取功能性观照而排斥艺术式欣赏,他认为二者可实现兼容并存,促成对建筑更完善、丰富的欣赏。关于卡尔松主张的以关系欣赏取代特性欣赏,他主张二者针对的层面不同,一为宏观,一为微观,现实中可并行不悖。①薛富兴:《艾伦·卡尔松论建筑美学的生态学方法》,《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 年第1 期。薛富兴批评卡尔松将对象模式、景观模式与环境模式视为相互排斥模式的思维,认为它们可以相互合作与补充。他将对象与环境并举来理解对象模式与环境模式,把自然划分为对象自然与环境自然,认为对象模式是人类微观地感知自然的基础性模式,环境模式是人类宏观地把握自然的超越性模式。他立足于自然与文化的分野,指出环境模式针对的是自然本身特性的充分感知、理解与体验,景观模式针对的是人类在自然对象中投射、表达的文化趣味。②薛富兴:《论艾伦·卡尔松的“环境模式”》,《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 年第1 期。这种修正是对卡尔松思维中二元对立的纠正,将对立因素转化为共存。
不过,薛富兴并未局限于卡尔松的视野内,而是深度引进其他视角和维度进行新的思考,且成效颇佳。如卡尔松提出解决野生自然审美的四个方案:非审美方案、形式主义方案、认知方案与崇高方案。薛富兴指出,这四种方案中只有认知方案能解决问题,但不能独立解决问题,尚需引入哲学价值论和物理隔离的维度。他提出一个综合性方案:哲学-认知-物理方案,具体而言,即:哲学层面的自然内在价值观念,科学认知层面对自然对象的深入认知,物理层面的隔离防护措施。③薛富兴:《艾伦·卡尔松环境美学研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8 年,第71—87 页。这套方案解决了卡尔松野生自然审美理论面临的困境,能够较妥帖地适合野生自然的审美。在《对肯定美学的论证》一文中,薛富兴介绍了卡尔松为肯定美学所作的三个证明:适当性证明、范畴创造证明、综合的证明,指出卡尔松以认识论方法解决肯定美学关于自然对象审美特性和价值根源是不可能的,会因其主观性而不具有合理性。那么该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呢?他引进了当代环境哲学的观点,提供了两个新的证明:生态学证明与内在价值证明。前者论证整体自然的审美价值,后者论证微观自然对象的审美价值。④薛富兴:《对肯定美学的论证》,《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2 期。二者相互补充,便可为肯定美学提供一个更合理的论证。针对功能的不确定性与转化问题,薛富兴指出,卡尔松在人造物的功能不确定问题上仅考虑了意图因素,远不足以解决此问题。他引进了语境、特性两个因素,认为语境、特性与意图均与人造物的功能不确定直接相关,当某个或某两个为常量时,需要考虑其他因素来确定人造物的功能。基于此,薛富兴提出了解决人造物功能不确定的四个方案。⑤薛富兴:《艾伦·卡尔松论功能不确定性与转化问题》,《鄱阳湖学刊》2012 年第3 期。这四个方案充分考虑到三因素构成的不同情形,比卡尔松的方案更为合理、全面。在《自然审美的两种客观性原则》一文中,薛富兴将卡尔松对自然审美提供的证明称之为认识论的客观性原则。他认为这一证明只能解决如何恰当地欣赏自然的问题,而不能解决为什么要欣赏自然的问题,即自然审美价值的内涵问题。要想解决此问题,还需引入环境伦理学的基本观念,建立环境伦理学意义上的客观性原则。此原则要求承认自然的内在价值,尊重自然的生存与发展权利,在此基础上正确地感知、理解和体验自然。⑥薛富兴:《自然审美的两种客观性原则》,《文艺研究》2010 年第4 期。通过引进客观性原则,并将其与认识论原则相补充,该文较圆满地解答了自然欣赏中欣赏什么,以及为何欣赏的问题。
卡尔松立论鲜明,注重逻辑的严密性。不过,一旦他将逻辑推理发挥到极致,便有可能出现漏洞。薛富兴注意到了此问题,并纠正了他的一些逻辑上的漏洞与观点上的偏颇。他不仅考虑了影响观点成立的各种因素,使逻辑更为严密;也充分考虑到了现实情况,使观点更契合审美活动,从而更趋于合理、完善。这不仅仅是他对卡尔松环境美学发展的贡献,更是对环境美学和美学发展的重要推动。这些工作显示了中国学者对西方环境美学的理解深度,以及理论建构的参与能力,也预示着中国学者有能力在批判性吸收西方理论的基础上实现超越。这种“和而不同”显示了中国学者独立自主的学术品质,彰显了中国学人求真、创新的治学精神。
三、对中西自然审美理论的超越与建构
中国有着历史悠久且蔚为发达的自然审美传统,拥有的思想资源与智慧依然可裨益当今。但我们亦能明显看出,此传统虽于今有效,却与当前社会现实存在着明显的差距与鸿沟。如何正确看待这一传统,是摆在当代中国学者面前的一道难题。更何况卡尔松环境美学与中国自然审美传统截然有别,任何接受前者的中国学者都将会面临着一个疑问:传统自然审美观真的是恰当的吗?在西方环境美学视野中,中国古代自然审美传统恐怕是不那么恰当的。中国学者该如何面对、解决这一局面呢?有些学者采取了回避或悬置的态度,即只攫取那些对当今生态美学、环境美学有利、有用的观点,进行现代性阐发,而回避对此传统的反思。这极易造成某些误解:或是认为古代自然审美传统在当今依旧全然有效,或是对截取的观点之本义产生误解。如果不能对本民族的自然审美传统进行有效的审视与反思,只是机械挪用或过度阐释,便很难改变传统积习造成的弊端与迟滞。只有对其进行辩证的反思,明晓其得失利弊,才有可能建立起现代性的自然审美理论。这不仅需要兼备中西的见识、学养,还需要敢于审视自我的勇气与摆脱情感的干扰。薛富兴既深谙中国自然审美传统,又熟悉西方环境美学,这无疑为他提供了审视自身传统的契机。
卡尔松提出的恰当审美针对的是西方自然审美中长期存在的不恰当,但对于中国同样适用。薛富兴以卡尔松的恰当性原则为参照,反思了古代自然审美观中的比德与借景抒情传统。在他看来,比德、借景抒情是中国自然审美传统中不恰当自然审美的典型代表。比德模式在自然事象与人类情境间建立起似是而非的心理关联,使自然审美不再独立,而是导向一种人文情境,全然以自然事象为能指,以人事、人情为所指,最终取消了自然审美的独立价值。薛富兴深刻指出这一模式存在的悖论:一方面,它有尊重自然、依赖自然的因素,若无自然则难以言说;另一方面,它又忽视了自然本身的特性与价值,而以人类的自我言说为宗旨。其中暴露的是对自然的不尊重,对自然有意的忽视与冒犯,以及人类中心主义情结。①薛富兴:《先秦“比德”观的审美意义》,《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4 期。薛富兴进而揭示了古代自然审美观存在的问题:看似观照自然却不了解自然特性,自然无独立性可言,只是人类自我表达的工具。在对借景抒情传统的反思中,他认为中国自然审美传统中不恰当的自然审美,不是卡尔松发现的西方形式主义与艺术趣味,而是以借景抒情为主要方法的诗意趣味。他指出,诗情趣味关注的重点不是自然的特性,而是感发人心的功能。借景抒情是为了抒情而欣赏自然,自然不再独立,不具有独立价值。自然对象、现象不再是自然审美的本体,而成为人类主观抒情的手段和心灵的象征物。他区分了两种情感:一是自然事象引发的情感反应,二是以自然景物喻指人心、人事,将其视为人类的主观心灵的对象化,进而抒发的情感。他认为前者是自然审美的结果,是真正的独立的自然审美,而后者则以自然为工具,并非真正的自然审美。②薛富兴:《自然审美“恰当性”问题与中国“借景抒情”传统》,《社会科学》2009 年第9 期。在这里,薛富兴洞察到中国自然审美观是如何建立起来的,为何可称之为自然审美,为何又是不恰当的。恰当的自然审美立足于自然特性、价值,以自然为本体和最终目的,而传统自然审美观则与之相反。对于人类艺术与自我表达来说,比德、借景抒情是自然、合法的,但对于自然审美来说,则是不恰当、不合法的。看似悠久深厚,实则非自觉、非独立。他以恰当性为切入点,立足于自然的本真性,呈现了传统自然审美观存在的一系列矛盾与悖论,揭示了深厚传统背后的非真性,从而真正走出反省民族传统的第一步。深意更在于,这种反思虽指向具体观点,实则面向的是学科的建构。正如薛富兴所指出的:“一个审美领域、一个审美实践,如果一直处于怎么都可以的状态,没有明确的哪怕是供争议的审美‘恰当性’标准,似乎暗示着这个领域的审美实际上并不成熟。”①薛富兴:《自然审美“恰当性”问题与中国“借景抒情”传统》,《社会科学》2009 年第9 期。
薛富兴不是全面否定中国自然审美传统,而是基于自然本身重新审视它,发现其存在的不合理、不恰当之处。在反思之外,他也正面肯定了中国自然审美传统对于当代社会仍然具有积极的、普遍的价值。他认为,中国自然审美传统呈现了自然审美从形式之美到情意之悦,从对象自然到环境自然的发展层次,提供了纵游山水、园林建筑和山水艺术等自然审美三大形态,提出了“天文”概念,回答了自然审美独特价值和普遍价值这两个自然审美最基本问题。②薛富兴:《中国自然审美传统的普遍意义》,《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 年第2 期。这些理论对于当代中国自然审美理论建设仍然具有普遍性价值,是古代自然审美传统的当代意义之所在。很显然,他否定的是不恰当之处,肯定的则是其恰当与独特之处。前者需要引入西方环境美学的观点加以纠正,后者则是弥补了西方环境美学的不足。在中西互鉴中,薛富兴努力寻找一条融合中西自然审美理论的路径,实现了对中西传统自然审美理论的超越,建构起具有当代特色的自然审美理论。
薛富兴早期的文章中有一篇值得特别关注,即《普遍意识:中国美学自我超越的关键环节》。这是一篇方法论色彩较浓的文章,探讨的是中国美学如何突破狭隘的民族本位立场,以普遍意识实现自我超越与深化,建构具有普遍启示意义的理论。他认为中国美学不能满足于揭示本民族审美文化个性,要具有普遍意识,以人类的全局眼光,以中华审美特殊性材料研究人类美学普遍性问题。③薛富兴:《普遍意识:中国美学自我超越的关键环节》,《江海学刊》2005 年第1 期。而他在自然审美理论方面的研究正好实现了这一意愿,为学界提供了具有借鉴意义的个案。
能否融中西之所长,建构出一个更具合理性的自然审美理论,这是熟知中西自然审美理论优缺点的薛富兴反复思考的问题。作为中国学者,他熟悉中国材料,也愿意挖掘民族传统中的普遍意义;同时,他又吸收了西方环境美学、哲学的相关理论。通过对中国自然审美传统这一特殊材料对象的弃取、提炼与深化,他提出一系列具有启发性和普遍性的自然审美理论,分别在自然审美的特性、方法论、层次、批评等领域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建构起了较为系统的自然审美理论。
既然自然审美是以自然为对象,那么其区别于其他审美形态的根本在于自然本身不同于其他存在的特性。自古至今的美学理论尚未对自然对象进行细致研究,更未形成成熟、系统的自然审美对象理论。针对此问题,薛富兴提出较为完善的自然审美特性系统理论,解决了自然审美到底欣赏什么的问题,即自然审美的基本内涵。他认为自然对象特性系统由四方面构成:物相、物性、物功、物史。物相指自然对象、现象的外在感性表象。物性指决定一对象为该对象的内在本质特性。物功指特定对象诸要素、特性相互合作,共同服务于该对象正常生存和发展的内在机理、功能。物史指特定物种自然对象在地球生命史上的产生、持存和进化史,或独特的命运史。前三者是对自然特性的静态揭示,最后者则是动态呈现,四者构成一个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动静结合地描述自然审美特性结构的理论系统。①薛富兴:《自然审美特性系统》,《美育学刊》2012 年第8 期。既知自然对象的特性为何,那么该如何欣赏它们呢,这就涉及方法论问题。薛富兴提出自然审美的三种方法:观物、格物与体物。观物是指以感官感知自然对象、环境的外在感性表象与特性;格物是指以认知理性深入认知与理解自然对象、环境的内在特性与功能;体物是指超越人类利益诸求,以同情态度体验自然对象、环境的内在价值、生存境遇和生态功能。观物针对的是自然审美之感知基础层,格物针对的是自然审美之认知深化层,体物针对的是自然审美之综合超越层。感知、认知与德性分别构成此三方法之要素。此三者由浅入深、相互结合,构成恰当、完善的自然审美方法体系。②薛富兴:《自然审美方法论》,《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 年第2 期。对于自然审美的层次系统,薛富兴吸收中西所长,认为应该保留古代自然审美中的形式美和智慧领悟,并以科学认知取代借景抒情,形成形式趣味、科学认知和智慧领悟等不同层次的自然审美新格局。③薛富兴:《自然审美“恰当性”问题与中国“借景抒情”传统》,《社会科学》2009 年第9 期。
对于中西自然审美长期处于不自觉,有审美而无批评的状态,薛富兴倡导在自然审美领域引入审美批评,建立自然审美批评话语体系。他在一系列关于自然审美批评的文章中,极力申说自然审美批评之于当代自然审美的重要意义,详细探讨了自然审美的立场、内涵、方法、观念与知识基础、功能等关键问题,初步建立起关于自然审美批评的话语体系。④薛富兴:《自然审美批评话语体系之建构》,《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 年第1 期;薛富兴:《自然审美批评论》,《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1 期;薛富兴:《自然审美批评的观念与知识基础》,《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1 期;薛富兴:《自然审美批评之功能》,《关东学刊》2019 年第1 期。
纵观以上理论,虽然还缺乏对中西实例更为系统、深入的论证与阐发,却已初步建构起自然审美理论体系的基本框架。这一理论框架具有很大的延展性与发展性,前景尽可期待。总体来看,薛富兴的自然审美理论颇具创新性与系统性,显示了国内学者在此领域的研究水准,足以与西方环境美学进行横向对比。这些理论虽受西方理论启发,但很多观点源自中国自然审美传统。无论是在术语的选用上,还是内涵的阐发上,薛富兴都有意立足于民族传统,呈现出某种“回归”中国自然审美传统的趋向。不过,他没有拘泥于传统的优与劣,而是力求通过提炼、阐释、升华,将其中的可取之处申发为虽源自中国却具有普遍意义的理论。如果将其理解为一种回归,那么这一回归不是皈依,而是更高层次的评判与阐释。经由现代性的审视,传统得以接续,但已非坚持中的固守,而是发展中的超越。传统不再是过去的,而是融入当下,具有了现代品格,成为当代美学理论的一部分。它激活了古代传统蕴含的现代性潜力,呈现了古今融汇的相通性,揭示了中华民族特殊性材料对于解决人类普遍问题的一般性价值。这正是他在《普遍意识:中国美学自我超越的关键环节》一文中提出的方法论在自然审美领域的自觉运用。在此指导思想之下,他又以古代的典型个案为例,详细探讨了中国古代自然审美传统的经典模式。⑤薛富兴:《〈闲情偶寄·种植部〉:中国古代自然审美的典范文本》,《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6 期;薛富兴:《趣味与德性:动物审美之内在张力——以鹦鹉赋为中心》,《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6 期;薛富兴:《两汉:中国古代自然审美之自觉期——以汉赋为中心》,《文艺研究》2021 年第1 期;薛富兴:《环境美学视域下的宋代梅审美——以陆游咏梅诗为例》,《学术研究》2021 年第9 期。在这些文章中,作者的重心显然在于中国自然审美传统的存在问题、普遍价值与当代启示之上。它们呈现的是研究者严格的反思精神,以及对传统拥有的现代价值的自信心。古今对比中呈现出传统与现代的张力,以及中国美学试图实现超越,走向世界的努力。这种普遍意识不仅体现在自然审美理论中,还体现在美学基本理论中。如他在《审美判断的古典形态与现代发展》中,依据中国古典美学资源总结出审美判断的四种基本形态:美丑判断、层次判断、风格判断和理想判断。他认为,这四种古典形态能够概括古典时代人类审美判断的基本情形,具有阐释其他民族审美经验的普遍概括力,呈现了中国古代美学对人类古代审美的重要贡献。①薛富兴:《审美判断的古典形态与现代发展》,《学术研究》2014 年第7 期。这篇文章可以视为他从自然审美进入美学一般研究后,自觉运用普遍意识审视中国古典美学获得的重要成果。
薛富兴对自然审美理论的一个重要拓展,是其对环境伦理学的重视,这正是中西自然审美理论所忽视的。②在《美善交融:环境美学新视野——艾伦·卡尔松教授访谈》(载《鄱阳湖学刊》2021 年第2 期)一文中,卡尔松与薛富兴对于伦理与科学认知的关系、环境伦理学与环境美学的关系进行了探讨。卡尔松、斋藤百合子虽已注意到了环境伦理学在环境美学中的重要作用,但却未进行详细阐发。薛富兴非常重视环境伦理学在自然审美中的重要作用,将其引入自然审美理论的建构中,拓展了自然审美的视域与深度,为自然审美提供了更为坚实的学理依据。他认为,科学认知主义只能解决如何恰当地欣赏自然,而不能解决为什么要欣赏自然的问题。这一问题的解决需要引入环境伦理学的维度。他指出,环境伦理学的要义在于承认自然的内在价值,尊重自然对象的自身特性。人类要承认各类自然对象并不为人类而存在,它们首先为自己存在,是自己的目的。③薛富兴:《自然审美的两种客观性原则》,《文艺研究》2010 年第4 期。若无环境伦理学的维度,人类在自然审美中会依据自我喜好、趣味将自然划分为美与非美,值得欣赏与不值得欣赏,乃至改造、美化自然,造成对自然的审美冒犯。④卡尔松、薛富兴:《美善交融:环境美学新视野——艾伦·卡尔松教授访谈》,《鄱阳湖学刊》2021 年第2 期。环境伦理学不是针对自然对象,而是审美中的人,解决的是人类在面对自然时应持有的立场、出发点、态度等问题。它提供的是价值论的证明,即以自然的内在价值从根本上解决自然审美中存在的人类中心主义问题,培育尊重自然、关爱自然、感恩与敬畏自然的新德性。在此前提下,自然美便有了新的含义:以自然之善为自然之美,即人类以同情的心态对自然自身之善的感知、理解与体验。⑤薛富兴:《认识自然,尊重自然:开拓新型山水艺术》,《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6 期。这种理解迥异于传统,显示了当代对自然美的新理解。自然审美特性系统理论与环境伦理学结合在一起,囊括了主客维度,形成更全面、完善的自然审美理论。站在环境伦理学的维度上,薛富兴对中国自然审美传统的反思与个案研究才有了更深刻的价值,即重新反思美与善、真的关系。虽然此问题已在近代得到解决,但随着环境伦理学的引入,自然审美领域对此也就有了新认识。“不是美善两立,善外立美,而是引善入美,甚至以善为美。在此意义上,美并不是一种非善,即与善毫无关联的东西,美乃小善,善之特殊形态,以感性形态呈现,欣赏者以精神性态度感知之、理解之与体验之的善,即善之特殊心理学表达形式(精神感性)。”⑥薛富兴:《环境伦理学视野下的美善关系》,《社会科学》2016 年第7 期。“真乃美之必要前提……真即自然法则不仅与美高度相关,且是美所以可能之必要前提。真缺场之后的美是不完善甚至是不可能的……以真为善,化善为美,在更高层次实现真善美三者的融合”。⑦薛富兴:《环境伦理学视野下的美与真》,《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 年第6 期。由此观之,他所提出和解决的不仅仅是环境美学的问题,而是美学的基础理论问题。这也正是他引环境伦理学入自然审美理论的目的之所在,即从伦理学的角度推动当代美学基础理论的新发展。在此意义上,环境伦理学构成自然审美理论深化发展的关键环节,不可逾越。薛富兴在环境伦理学领域进行的翻译与研究工作,正是对此环节的深入展开。①参见贝尔德·卡利科特:《众生家园——捍卫大地伦理与生态文明》,薛富兴译,卢风、陈杨校,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 年;薛富兴:《从美到德性:环境美学的新方向》,《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4 期;薛富兴:《铸造新德性:环境美德伦理学刍议》,《社会科学》2010 年第5 期;薛富兴:《趣味、德性与信仰:人文价值三境界》,《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5 期;薛富兴:《新知识、新德性、新趣味、新启蒙——国民环境素质教育刍议》,《学习与探索》2017 年第12 期;薛富兴:《环境伦理学何以可能?——以卡利科特学案为例》,《社会科学》2018 年第6 期。正在此基础上,当代环境美学才能实现从美到德性的转向,而从美到德性亦构成环境美学发展的新方向。这一工作弥补了自然审美在此方面的不足,推动了自然审美不断走向自我深化。
四、结语
与国内生态美学研究者相比较,薛富兴更愿将自己的研究称之为环境美学研究,其理论更适合称之为自然审美理论。在这方面,他的谨慎显示了某种“保守”。回归到对象本身,自然乃所有理论阐释的本源,“自然”概念囊括了环境、生态,后两者可理解为前者的某种存在维度与属性。三者相比较,“自然”概念更具有包容性。在理论深度上,自然审美与环境美学、生态美学相比,其涉及的领域无疑更窄,但理论层面上却更为基础。自然审美理论与环境美学、生态美学相比,其广度逊之,但深度不遑多让。无论名称为何,在薛富兴与其他环境美学、生态美学研究者的共同努力下,中国当代的自然审美问题获得巨大的发展。其带来的思想的启蒙,知识的革新,以及研究范式与学科发展的转变,构成中国当代美学的重要景观。其得失尚需历史的检验,但努力与魄力值得肯定与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