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时期晏公信仰在辽东地区的流布与退出
2022-11-21高志超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民族学院广东广州510665
高志超(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民族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元明以来江西临江府所属清江县地方性神只晏公①,不仅是当地民众的主要信仰之一,且随旅居客地的江西人传至国内众多地区[1]。尤其是明初朝廷的极力推崇,晏公不仅被视作漕工、渔民、海商的守护神[2],且成为具有全国影响力的水神。相关研究显示,历史时期在全国2/3 省(市)区的湖泊河流、水上交通要道均建有其祭祀场所——晏公庙②。有鉴于此,晏公及晏公信仰渐为民俗学、会馆史、移民史等研究领域学者所关注。然而关于东北地区的晏公信仰问题至今未见学术界留意,甚至有学者认为晏公庙与晏公信仰“唯东北地区未见有记载”[3]。事实上,明代以来晏公庙及晏公信仰均曾短暂存在于辽东社会,并载于《辽东志》和《全辽志》所附舆图③。据《辽东志》《全辽志》所附舆图,我们发现明代辽东地区曾存有三处晏公庙,分别位于复州卫城东门外、金州卫城与广宁中左屯卫城(锦州)南门外。
明代东北有关晏公的史料目前囿于《辽东志》《全辽志》舆图,清代官私文献尚未见提及,故对于三处晏公庙营建情形难做进一步考察。不过晏公庙在辽东由曾有三处到史迹无存的情形来看,应同明清时期赣省民众在该地区的活动情况密迩相关[4]。那么,明代江西籍民众客居辽东情况如何,晏公庙仅见金州、复州、锦州三城的缘由何在,清代晏公信仰基于何种原因退出辽东地区,明清两代晏公信仰在辽东的出现与消弭展现了中国社会移民活动怎样的演变轨迹?下面仅就上述问题进行分析,以期有益于明清时期移民史、民俗信仰传播问题,以及东北社会经济史的研究。或有不当之处,祈方家不吝赐教!
一、明代客居辽东的江西民众
受元末战乱影响,明初辽东人口锐减。为巩固统治,自洪武时期开始,明王朝便陆续通过武装移民[5]、招徕辽东周边少数民族[6],以及流人谪戍[7]等途径,使辽东人口很快恢复至60 余万之众④。在明代移入辽东都司辖区的民众中,除北方各少数民族外,其主体多来自关内各省。《辽东志》卷1《地理志·风俗》称,明初“以四方之民,来实兹土”。天顺《大明一统志》卷25《辽东都指挥使司·风俗》载,辽东之地“人多侨居,俗各异”。《全辽志》卷4《风俗志》进一步明确指出:国初“我朝始徙江淮、齐鲁之民居之”。相关研究显示,明王朝通过流人谪戍和武装移民的方式,使关内19 个省区的民众迁入辽东,其中即包括江西人[6](65-66)。
(一)谪戍辽东的江西人
明初法律森严,谪戍之罪名目浩繁⑤。《明史》卷93《志第六九·刑法一》称:其时流充之人“县以千数”。按明代中前期南人戍北、北人戍南的原则⑥,应有许多江西人被流放至辽东诸卫。明代因罪谪戍辽东的江西人,因缺乏系统的史料记载,我们很难掌握有效的数量。不过,一些零星史料为我们提供了流放辽东的江西人的情况。《叶西峰墓志》记载:“西峰先生姓叶氏,叶旧出江西南昌之武宁,其讳九皋者,即先生五世祖,以名进士任两浙盐运使。未几,被谗谪辽东定辽后卫,竟终于戍中,故先生为辽东叶氏,实始诸此。”[8]“辽东各卫呈报从直隶、山东等省因罪流充的军丁亡故名册”记载了洪武二十五年(1392)因罪流充至辽东诸卫的江西各府县民众病故者名单,其中,仅临江府清江县病故达5 名[9]。
而从残缺《亡故名册》来看,洪武二十五年(1392)流放至辽东各卫的江西人中,于戍所病故者至少达280 名之多。由此,我们认为明代前中期流放辽东的江西人数量是十分庞大的。
(二)“武装移民”中的江西人
明代武装移民至辽东,大体包括两个阶段,分别为洪武时期和永乐朝以后。《明史》卷90《兵志二》载:辽东都司二十五卫设立之初,武装移民主要由“从征”者、“归附”者构成。张士尊认为:辽东二十五卫设置之初,其士卒基本来自洪武时期的武装移民,籍属多为山东和河南[5](129)。应该说,这一观点是基本符合卫所建置之初的情形。不过,自永乐朝开始,沉重的赋役和残酷的剥削,导致辽东军丁大量逃亡[10]。《明宣宗实录》卷58,宣德四年九月壬戌条记载,宣德年间辽东“旗军逃亡者十率之八九”。在此背景下,永乐朝以前原仅为“补充军役法”的垛集、抽籍渐成为“抑配民户为军”的重要形式[11]。“垛集”强调户与户间的关系。雍正《广东通志》卷23《兵防·军额》载:“凡民户三丁者垛集一兵。其二丁、一丁者辏为正、贴,二户共垛一兵。其贴户止一丁者免役。当军之家免丁差役。”“抽籍”系指“民户有四丁以上者籍其一为军”,是一种以丁为准的佥选方法[12]。这两种征兵办法虽有差异,但均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明代军户籍属情况。江西各府因垛集、抽籍及其他方式沦作军户的数量庞大。嘉靖《江西通志》卷1《藩省·兵政》载,卫所旗军32 028 名,演武场操练旗军7 995 名,漕运旗军9 733 名,屯田旗军12 359 名,民壮41 145名,合计103 260 名,近占嘉靖元年江西户口总额10%。这一比例虽远低于军户占“全国民户五分之一”[13]的比例,不过“军事地位不比海防、边防地带”,且为明代“漕粮供应区”[14]的江西,这一比例依然是较高的。明代江西省十余万士卒,除卫所旗军、漕运旗军、屯田旗军和操练旗军等驻留本地外,尚有相当部分分散在外省服军役。以晏公信仰发源地临江府为例,明初通府原额各卫军17 944 户,至隆庆时期“除事故丁绝外,实在共五千七百七十九户”。这些军户,多在全国各卫所服军役。隆庆《临江府志》卷7《军役》对此做较为详细的记载。其中隆庆时期在辽东各卫服役者计393 名。这些临江籍军户几乎遍布辽东都司二十五卫,具体为:清江籍116 名、新淦籍111 名、新喻籍70 名、峡江籍96 名。
隆庆时期临江府军户余额不足原额的1/3,因此,明前中期在辽赣籍士卒应远超此数。但即按隆庆时期的情况观之,据“户下佥发为军一般不准在附近卫所服役”“同一县的军丁也不准在同一卫分或同一地区服役”“使他们远离乡土”的规定[11](21-34),客居辽东军丁数额仍具相当规模。此外,我们将“在营军户余丁”的数量考虑进来,临江府在辽人数则应有一千五六百人之多⑦。这一军户数量尚仅为临江一府情形,江西其他府因缺乏系统、翔实记载无法统计,不过亦应不少。嘉靖辽东都司儒学生韩辂撰《尧东岩墓志》中写道:“按状东岩姓尧氏、讳荐之、字克举,江右乐平之巨族也。六世祖发以旗军镇戍辽之后,因屼居焉。”[8](24)
(三)仕宦、商贾与漕兵等至辽赣人
明代在辽东活动的赣籍民众,除武装移民和谪戍流充者外,文武官员、商贾和漕兵亦不在少数。
首先,辽东仕宦。据《辽东志》记载,在籍贯明确的198 位辽东巡抚、巡按、分守道、分巡道中,便有16 位来自江西。其他官员中,来自江西者亦应不少。这些赣籍官员中,不乏最终落籍辽东者。嘉靖辽东都司儒掌教李钦撰《故文林郎张公墓志铭》载:
辽阳张公天器,……公讳璇、张为氏、天器其字也。其先江西饶州府潘阳县人……后因始祖失机,遂降调辽阳前卫,冠带总旗,至公祖崇、父淳,俱继承是仕。公之兄珙志欲恢复祖业、累于边防建功、擢以千户、有志未就而卒。其子文锦、补袭户侯。公自少颖异,及长缜密,充郡庠生……[8](15)
其次,江右商贾。明代江西人、地矛盾问题极为突出,迫使许多人投身于“工商业活动中来”[15]。王世性《广志绎》卷4《江南诸省》条称:“江、浙、闽三处,人稠地狭,总之不足以当中原之一省,故身不有技,则口不糊,足不出外,则技不售。”张瀚《松窗梦语》卷4《商贾纪》又称:“(江西)地产窄而生齿繁,人无积聚,质俭勤苦而多贫,多设智巧挟技艺,以经营四方,至老死不归。”江西商人贩天下,其中不乏赴辽者。《明耆寿汪德轩墓志铭》载:“谨据状□□□公□□□□□州,号德轩,贯祖于饶之鄱、实江西望□族、国初渡海,……与弟曰橖,协心创业,贸易江湖、积累千金,起成巨室。”[8](18)
最后,赣籍漕兵。明前期在海运漕粮过程中,亦有大批江西籍卫军往返于江南与辽东之间。王琼《漕河图志》卷8《漕运官军船只数》:“洪武年间在京卫所与浙江、福建都司、南直隶卫所官军海运。永乐年间不用福建都司官军,只用南京并南直隶及浙江、江西、湖广、山东四都司卫所官军攒运,共一百一十三卫,官军一十二万一千五百余员名。船一万一千七百七十七只。”马文升《马端肃公奏疏·题为因灾变思患豫防以保固南都事疏》:“迨我太宗文皇帝迁都北平……后令官军漕运,以备京储。该用官军一十二万,而南京并湖广、江西沿江卫所官军已掣其十之五六矣。”嘉靖《江西通志》卷1《兵政》“漕船”条记:
据漕船志载,八百九十九只。洪武初,运舟率由大江。洪武三十年海运辽东以给军饷。……时江西浅船造于淮厂。永乐间各归原卫所,计料修造。其有改修者,仍从清江。归造原卫所者,应办材料,民七军三……江西为外江船,因其往来经坥二次,故作五年一造。……都司所属卫所漕运旗军共九千七百三十三名,岁运米四十万石。
综上,明代前中期大批江西籍民众客居辽东,尤其是相较稳定、数量庞大的卫所军户的存在,为晏公信仰在东北地区的流布奠定了基础[16]。不过,明代江西籍民众虽几遍布辽东二十五卫,但《辽东志》《全辽志》附图所标识的晏公庙,仅存于金、复、锦三卫城。笔者认为,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与三地所处的地理位置关系密切。
二、金、复、锦三城地缘优势与晏公信仰的流布
晏公作为信奉群体的精神寄托,随着赣籍民众传播至明辽东地区。因此,其传播指向亦形影相随,与赣籍民众进入辽东的路径一致⑧。所以,在迁移过程中,水陆要冲往往成为客货集散地,亦成为民间信仰扎根之所。
金州、复州地处辽东半岛南端,为“登津之咽喉”“切近登莱”⑨“一蓬风便,朝夕可抵”[17],是“控临海岛,限隔中外”的海防重地。故金州、复州成为明王朝在辽东屯兵、置卫较早之地⑩。永乐朝以来,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海运全部停止”[18]前,金、复二卫成为中原与辽东海路交通最为重要的海运目的地[19]。《全辽志》卷1《山川·海道》条记:“永乐四年平江伯陈暄犹督运至辽。其后设有屯田,粮运始废止。令山东岁运布花以给军士,皆由登州发运至金州旅顺止卸。”在此背景下,关内各类人群于海路赴辽过程中,金州、复州便成为主要辐辏地。
金州、复州不仅是关内外海陆交通的重要枢纽[20],亦是明代辽东驿路体系中三条主要干线[21]之一——旅顺至辽阳道的起始部分。海路赴辽人员及货物沿此驿路进入辽东腹地。从地形、地貌来看,金、复地处千山山脉的末端,地势相较平衍。复州以北“达辽阳四百余里”“俱山岗岭险”⑪,交通极为艰难。这种情况直至清代仍未见改观。清人诸仁安《营口杂记》中写道:“营口冰冻,则船泊金州之貔子窝……其货物旱道而载,计三百余里。自盖州以南,皆山路。”该驿路的这一交通条件,无疑使金州、复州成为赴辽人员聚集和货物屯集之地。在此情形下,明前中期大批江西籍“武装移民”、流人谪戍,以及奉晏公为行业神的漕运旗军多以二卫为海路赴辽驻足地,由此促成了晏公信仰在金、复二卫的发展和晏公庙的修建。
金、复为“客、货”海路赴辽必经之地,锦州则为明永乐朝弃守大宁后中原与东北陆路交通唯一路径——辽西走廊傍海道终点。《九边图论》称:“特山海关一线之路可以内通。”北宋许亢宗在《奉使行程录》中详细记述了山海关至锦州一带的山海形势:“出榆关以东行,南濒海,北限大山,尽皆粗恶不毛,主山忽峭拔摩空,苍翠全类江左,乃医巫闾山也。”[22]辽西走廊傍海道这一南临海北傍山的狭窄通道,至锦州始见开阔。明人汪道昆在《辽东善后事宜疏》中写道:锦州以东,虽无崇山峻岭“险阻”,不过亦非通途。肖忠纯的研究显示,至明代,尽管西辽河的“辽泽”已大为缩减,不过下辽河平原仍大面积存在。明代锦州以东广袤辽泽的存在,成为辽西走廊至辽东腹地往来民众之畏途。《燕行录》中对这一地区的交通情况做了众多描述。如洪武二十二年(1389)六月出使明朝的朝鲜使臣权近写道:行至板桥驿时“担夫有未至者,留待其来,及晚而行。路淖马跌,衣装尽湿。夜行二十里至芦沟铺,前途水深,不得复进。有屋低湿,欎蒸良苦。……蚊蚋之苦倍加于前。黎明行至十三山驿,尹平理以下皆跌,路泥马困也”[23]。相较权近对牛庄至锦州、广宁间行路难的扼要记述,万历三十八年(1610)五六月间出使明朝的黄士祐做作更为详尽的描绘:
(六月)二十三日,宿牛家庄,一名东昌铺。……自铺西三四里外,至广宁东城外,连筑长墙,一以备西戎之冲突,一以优潦节之往来。其制以土筑之,高十余尺,上可行车马。而墙外有海子滛,雨则水自胡中来者,奔放于其内,远近微茫汇为陂泽,最为行路之厄。行人由墙上行,或乘槽船达于广宁。……自此以后(指三岔河),平原广野,芦荻连天。天垂野尽,积氛濛濛,望之如海。数百里之间山无数仞,石无一拳,木无寸梃,惟见蚊蚋蔽天。其毒太苦,行役之劳,到此极矣。二十五日早发,不胜蚋患,避入平洋铺。向夕待蚋,入投宿高平。……不图蚊蚋之作孽乃如此也。不特人不堪其苦,驴子流血满身,惊躍颠仆,尤可闷也。……自辽迤西,丘垤亦无,而到此始见住山,令人心开目明,兴致悠然[24]。
自明初至明后期,大面积辽泽的存在,尤其是雨季来临后,锦州不仅为山海关内外物资交流的汇聚之地,也使许多出关的各类人等滞留于此。锦州成为赣籍民众陆路出关的“乐土”和暂时汇聚之地。
综上所述,明代辽东与中原的联系无外乎海陆两途。自永乐朝至明中后期,海路主要以金州、旅顺为目的地[25];关宁锦一线的辽西走廊傍海道则是明前中期,尤其是永乐朝弃守大宁后关内外联系的唯一陆路通道;而自金州、复州和锦州深入辽东腹地恶劣的驿路交通条件——千山山脉和辽泽,又使三卫成为赣籍民众集散地。因此,本文认为明代前中期晏公庙在上述三卫的出现,与其所处的交通枢纽地位有较为密切关系。
三、清代晏公信仰从辽东地区的退出
明代前中期大批赣籍民众流寓辽东,也将“自己原住地的神只”[26]迁移至此,并在海陆交通要冲城镇金、复、锦兴建了晏公信仰祭祀场所——晏公庙。晏公信仰同其他民间信仰一样,是作为具有显著自发性、功利性、区域性等特征,以“祈福禳灾等现实利益为基本诉求,自发在民间流传的非制度化、非组织化的准宗教”[27]。其在他乡的存在,与大批赣籍民众客居辽东密迩相关。然而进入清代,晏公信仰和晏公庙的相关信息均未见诸官私史料。笔者认为,明中后期以降军户的大量逃亡,清代鼓励性、自发性移民政策,以及海神神祗体系的统合等因素造成了这一结局。
(一)辽东人口的流失
自明初辽东卫所制度建立以来,卫所军丁不仅要肩负繁重军差,且面对各种勒索。在此背景下,辽东各卫许多军丁通过逃亡、贿赂军卫官员等方式躲避盘剥[10](23-30)。辽东军卫人口经明前中期大量散失。《明孝宗实录》卷182,弘治十四年(1501)十二月辛未条记:到弘治时期,“辽东旧额军士十八万有余,今物故逋亡过半,勾考不前”“见在止有七万之数”。至嘉靖后期,辽东可用于守战者不满四万,万历末年则不及二三万人[10](23-30)。在逃亡的军户当中,来自江西者亦不在少数。《明宣宗实录》卷63,宣德五年(1430)二月癸酉条记:“江西按察司奏辽东金州卫指挥陶春取丰城等县军丁五人,皆受其贿赂放免。”
除因明前中期军户逃亡外,明清战争是导致辽东赣籍民众锐减的另一要因。相关研究显示,受明清战争影响,清初辽东人口“较明代人口至少减少了三分之二以上”。及入关后辽东所余“人口可能只有几十万人”[28]。有学者甚至认为“盛京地区共有居民约30 000 人左右”[29]。清入关前后,辽东所余人口数量虽无翔实记载,不过应所剩无几[30]。顺治十八年(1661)五月,时任奉天府府尹张尚贤言:辽东沿海地带,“黄沙满目,一望荒凉”。河东地区“城堡虽多,皆成荒土。独奉天、辽阳、海城三处,稍成府县之规。而辽、海两处,仍无城池。如盖州、凤凰城、金州不过数百人。铁岭、抚顺惟有流徙诸人,不能耕种,又无生聚。只身者,逃去大半;略有家口者,仅老死此地”。河西地区虽“城堡更多,人民稀少。独宁远、锦州、广宁人民凑集”。《清圣祖实录》卷2,顺治十八年五月丁巳条称:这一时期辽东之地“荒城废堡,败瓦颓垣,沃野千里,有土无人”。
(二)清代自发性移民
与明代武装移民和谪戍流充等“强制性”“政策性”移民相比,清代的“闯关东”民众则多为自发行为。强制性移民更多地考虑国家政策的需要,“以均衡人口、调节地力”为目的,故移入地较为明确[31];而自发性移民,交通便捷则成为移民群体考虑的重要内容[32]。自清初辽东招垦令颁布以来,人稠地狭使关内各省民众纷纷涌入东北。乾隆四十三年《盛京通志》卷35、卷36《户口志》记载,自康熙七年(1668)至乾隆六年(1741),奉天、锦州两府人丁由16 643 增至53514。至乾隆四十一年(1776),两府人口约96 万,未取得户籍的流民不计,移民人口及其后裔达90 万左右[28](481)。清代中前期“闯关东”者数量庞大,不过多系招徕而至,故籍属远不如明代广泛。民国《绥中县志》卷7 载:“康熙三年招民垦令下,汉族迁徙日繁,或经商落户,或流寓入籍,统计大数,山东、直隶居多,山西、河南又其次也。”民国《铁岭县志》卷2 则记,自辽东招垦以来,“燕、齐、豫、晋之民,源源归之”。石方认为:清代东北的移民当中,“以山东人居首位,其中登州、莱州、青州人占多数。其次是直隶,以天津、滦州、保定、乐亭等地人居多。再就是河南、安徽、山西等地”[33]。这种自发性、民间性移民活动,使具有显著地缘优势的山东、河北、天津、河南、山西等省民众“或东出榆关,或北渡渤海”[34],纷纷迁入东北。
(三)清代前中期辽东赣籍人群
尽管在庞大的“闯关东”群体中尚未见赣籍民众,不过清代亦有部分江西人进入辽东地区。其一是流人。相关研究显示,盛京地区作为清代最为重要的流放地,仅顺、康、雍时期,便“至少也要在数十万人以上”[35]。在如此庞大的流人群体中不乏江西籍民众,如被流放到齐齐哈尔的王亭霖[36],顺治时期王一元《辽左见闻录》所载的流徙奉天的孟县知县吉水人李鹤鸣。不过,清代前中期流放至偏远东北腹地[35](85)的江西仕宦、文人为数不多。
其二是商人群体。清代前中期进入辽东的赣籍民众中,除被流放的仕宦、文人外,亦有相当数量的江右商人。在明清十大商帮中,江右商帮被视作是明朝中后期及清朝前期与晋商、徽商鼎足而立的重要群体[37]。这一时期,江右商人的活动地域不仅遍及沿长江各省,且远及辽东[38]。不过与江西籍商人数量众多的云南、贵州、四川及京师、关内省会相比,江右商帮在辽东地区的势力则略显孱弱,人数亦应不多。其最为显著之处在于,江右商帮在东北没有单独营建的会馆。目前仅见因“业缘为主而扩大地区横向联合”[39]的盖平三江会馆和锦州天后宫[40]。文献记载,自清代开海以来,“三江士商乘槎而至者络绎不绝”⑯,故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三省商旅捐资于盖平县治东南创建了当地“实力最强、资财最为雄厚”[41]的三江会馆⑰。
(四)清代海神体系的统合
从明末至清初,晏公的神力已从水陆保护神[42],演变为履行大禹、龙王职责,成为无所不能的万能神[3](118-123)。在沿海地区,晏公则演变为海神[43]。因此,“追随”江右商人进入西南内陆地区的晏公,仍保持万能神的“神格”[44];而在沿海地区,晏公则成为从事海洋活动的江右商人海洋保护神。进入清代,海神体系经过国家敕封和民间演绎,许多海神神只被统合到妈祖信仰体系当中。据康熙年间林清标撰《天后圣母圣迹图志》卷2《圣迹图》“投法绳晏公归部”条记:
有晏公者,浮海为怪,后先施法力制之。虽伏神威,未能诚服,后又假逞色变龙兴涛滚浪来犯后舟。后投下律绳,随摄随粘,牢固难解,始惧而伏罪。后嘱曰:东溟险阻,尔当护民,收为部下总管。
由此可见,作为海神的晏公,在清前中期已失去“独立”神只地位。因此,盖州三江会馆和锦州天后宫供奉海商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45]和“会馆移民的精神寄托所在”[46]的会馆神灵,并非江西商人的乡土神只,而是已摆脱凝聚同乡色彩的“全国海商之神”[47]妈祖。因此,笔者认为,基于上述原因,晏公信仰未见于清代辽东社会。
明清时期,晏公信仰及其祭祀场所晏公庙在辽东地区的出现与退出,是多种因素共同促成的结果。明代前中期为巩固统治、强化东北边防,通过“武装移民”、谪戍充军等强制性措施,使包括江西在内的各省民众移居辽东。同时,为保障辽东军食、布花供给,自明初至嘉靖后期,明王朝进行了长达130 余年的海运济辽,这使大批赣籍卫军驾船往返中原与辽东。在此情形下,自元代以来便已成为水上保护神[48]、船工行业神[2](175)和江西乡土神[1](253-259)的晏公信仰播迁至辽东。而金州、复州、锦州在明代辽东与中原客货往来中的交通地位,使得晏公信仰的祭祀场所——晏公庙“落户”三地。
不过,针对军户的繁重赋役和勒索,强制性移民政策及卫所制度自明前期开始便因卫军的不断逃亡而受到冲击,及至明代中后期以来,尤其是明清鼎革之际,赣籍群体逐渐消弭。进入清代,大批自发性移民涌入辽东,决定了这些民众主要来自毗邻省份。其间虽不乏江西籍民众,如江右商人,不过随着清初晏公信仰播迁入海[49],晏公亦被纳入妈祖信仰体系[50],亦仅为天后宫的配祀神[51]。
综上所述,受国家移民政策、地缘关系,以及清代以来民间信仰体系的重组等因素影响,明代前中期存在于金州、复州、锦州的晏公信仰、晏公庙退出了辽东历史舞台。然而,明清两代晏公信仰及晏公庙在辽东地区的流布与消隐,为我们进一步深入探究明清时期的移民、民俗信仰传播,以及东北社会经济变迁、演进等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
①关于明清时期民间信仰中的晏公,虽成神缘由说法不一,但一般系指“晏戍仔”而言(参见宋希芝:《水神晏公崇信考论》,《江西社会科学》2014年第11 期)。然而,至清代康熙时期的鲁中益都地区,晏公所指对象又含糊不清,至有将其附会为晏平仲者(参见赵树国:《明清鲁中民间信仰研究》,山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62 页)。笔者认为,明代辽东地区晏公庙所供奉者应为晏戍仔而非晏平仲。
②陈诏:《金瓶梅小考》,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291 页。
③《辽东志》“金州卫山川地理图”“复州卫山川地理图”和“广宁左中屯卫山川地理图”;《全辽志》“复州卫境图”“金州卫境图”和“广宁左中屯卫境图”。
④朱诚如《辽宁通史》第二卷(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263 页)认为,经过明中前期的大规模移民,至嘉靖年间辽东人口已达38 万。对于明代中前期辽东人口数量的统计,学术界采取互不相同的计算办法。《辽宁通史》所记38 万人口,主要依据《辽东志》《全辽志》的记载。而张士尊的观点,则系主要依据明代卫分军丁数额的规定得来。
⑤明代谪戍罪人的规定繁多。据《诸司职掌·刑部司门科》“合编充军”记载有二十二条,参见《诸司职掌·刑部司门科》,《玄览堂丛书》第四三册;杨旸:《明代流人在东北》一文通过对流人资料的分析,认为明代关于流人充军东北的规定远远超过二十二条,参见杨旸、孙与常、张克:《明代流人在东北》,《历史研究》1985年第4 期。
⑥《诸司职掌·刑部司门科》载:“江西、四川、广西、广东、并直隶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广德、安庆人,发北平、大宁、辽东属卫”,参见《玄览堂丛书》第四八册。
⑦据李龙潜考证,明代辽东正军和在营军户的余丁比按规定为1:3 的比例,参见《明代军户制度浅论》,《北京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1 期。
⑧郑衡泌:《移民民间信仰祭祀空间认同指向变迁研究:以福建移民妈祖信仰为例》,收入方立天:《宗教研究》宗教文化出版社,2013年。
⑨《建州私志》中卷,《明清史料丛书八种》第6 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第141 页。
⑩明经略辽东之初,朱元璋遣叶旺、马云由“青州(山东)登莱发船跨渤海海峡抵达旅顺”,屯兵金州。(谭立峰、刘文斌:《明代辽东海防体系建制与军事聚落特征研究》,《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 期)洪武四年在此置定辽都卫,派袁州卫指挥同知韦福、赣州卫指挥佥事王胜领兵屯守。(《明太祖实录》卷99,洪武八年四月乙巳条)八年设金州卫指挥使司于城内东北隅。复州卫,洪武四年二月设辽东卫于城东得利赢城,寻徙。(《明史》卷41《地理二·山东》)洪武十四年置复州卫于复州旧城。(《明太祖实录》卷139,洪武十四年九月丙申条。民国《复县志略·建置略》将复州置卫的时间记作“洪武十年”,今以实录为准)故此,在明初辽东海防体系中,“以金州、复州两卫为重点,金州卫是重中之重。”(刘俊勇、刘倩倩:《明代辽东海防试析》,见刘岩石:《明清海防研究》第四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8 页)。
⑪《海运摘钞》卷4,《明清史料丛书八种》第4 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第577-579 页。
⑫诸仁安《营口杂记》,乌程钱,等:《屑玉丛谭》卷2。
⑬许论:《九边图论·辽东》,《四库禁毁丛刊》史部21—93,北京出版社,1997年。
⑭肖忠纯:《辽河平原主干交通线路的历史变迁》,《东北史地》2009年第6 期;《古代“辽泽”地理范围的历史变迁》,《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0年第1 期。
⑮杨正泰:《明代国内交通路线初探》,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历史地理》编委会:《历史地理》第七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
⑯沈时:《重修三江会馆碑记忆》,收入《民国·盖平县志》卷16《艺文·碑记》。
⑰日本学者斯波义信认为,清代江南各地商人,“在需要与更多地区增强团结时,就会利用‘三江会馆’。由于江苏、浙江、江西和安徽四省将长江三角洲分割划定了省界,因此,有‘超越分割’含义的三条(有‘多’的意思)‘江’,即为‘三江’”(斯波义信:《中国都市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0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