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生态·现代性——从杨大群的赫哲族小说《人·狗·狼》谈起
2022-11-21张贺楠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张贺楠 陶 婷(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辽宁作家杨大群的小说创作具有强劲的东北地域色彩,他写的《关东演义》(包含10 部长篇小说:《草头屯恩仇》《关东王世家》《关东城播火》《辽河套枪声》《九一八风云》《义勇军崛起》《傀儡帝登基》《黑龙江怒吼》《长白山涛声》《八一五光复》)寒风萧萧、雄浑高亢,凸显出北方人民在历史巨变中顽强的生命力。他的小说创作也呈现出军旅作家的文学视角,他写的《战争与命运》(包含4 部长篇小说:《大决战》《大对抗》《大反攻》《大较量》)恢宏广博、残酷壮烈,是20世纪90年代全景展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纪实性文学代表;他写的《伪满洲国演义》(包含6 部长篇小说:《三代天皇》《辽河风云》《直奉硝烟》《满洲战争》《长白烟火》《东京日落》)和《义勇军演义》悲壮沉郁、深情凝重,歌颂了东北抗日义勇军英勇顽强的爱国主义精神。作为一个艺术家,杨大群集腋成裘、笔耕不辍,完成了近千万字的文学作品,更为珍贵的是他勇于突破文学惯性、不断扩展文学表现的疆域,有效地摘择了北方民族历史、文化与风俗的文学符号,形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赫哲族小说《人·狗·狼》。这部小说既蕴含了20世纪80年代寻根文学浪潮的文学旨趣,是新时期以来汉族作家跨文化写作的代表之一,同时也是东北叙事文学的典型,被称为“东北荒野的黄钟大吕”。
《人·狗·狼》完成于1987年北方冰寒料峭的冬日,与《孩子·狗·坟》合成一部长篇小说《人与狗的故事》,1994年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在《人·狗·狼》的自序中,杨大群谈及自己的创作初衷是要完成《关东江河》三部曲,其中的《鸭绿江传》(1981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西辽河传》(1983年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已经问世,唯有《黑龙江传》还未见雏形。作为三部曲最后的一部,杨大群面对的是如何表现莽莽苍苍的黑龙江,困惑的是如何聚集战争主题以外的叙事能量,挣扎的是如何深入心灵深处在历史的废墟中重铸北方民族精神。毫无疑问,赫哲族的民族书写成为作家走出上述写作困境的出口。
一、赫哲族历史文化的重现
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赫哲族的祖源历史可追溯到先秦时期的肃慎,经汉晋时期的挹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勿吉、隋唐时期的黑水靺鞨到明代的野人女真,赫哲族在17世纪初步经过分化、积聚、融合与吸收其他女真部落成分而形成了民族共同体,其聚居生活的主要区域是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流域。白山黑水是赫哲族的生存领地,也一直是杨大群的文学叙事空间,杨大群与赫哲族的相遇是浸润在东北黑土地里生命与生命的链接,也是作家艺术构思之网日臻完善的必然。
赫哲族是中国人口较少的民族之一,是一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民族。赫哲族的民族文学是以口头的说唱、传说、故事和民歌等为主要表现形式的文学。“长期以来,说唱故事(伊玛堪)、传说故事(特仑固)、故事(说胡力)、民歌(嫁令阔)等几乎成了黑龙江漫长冬夜赫哲人消遣时光的唯一手段。他们凭借民间口头文学传扬民族历史、歌颂英雄人物,形成民族伦理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完成婚丧嫁娶等各种生活仪式,甚至组织渔猎生产活动,联系亲朋好友、教育后代、开发智力、抒发感情。”[1]《人·狗·狼》这部小说充分借鉴了赫哲族的文学思维和表达路径,全篇行进在民族性书写的浪漫主义诗意中。
首先,在小说的楔子部分,杨大群运用近似混沌时代创世神话的形式,展开了赫哲族先民的历史叙述:天空是一团蓝色气体,太阳是性格火暴的小伙子,月亮是温柔可爱的少女,“三条火龙像烧红的铁铧犁头,在深深的黑土里往前犁去。大火渐渐熄灭了,他们趟出了三条沟:一条黑水沟——黑龙江;一条黄水沟——松花江;一条绿水沟——乌苏里江。”提到神话进入小说的谋篇布局中,鲁迅的《故事新编》是现代小说富有开拓性的尝试,八篇小说将女娲抟土造人、炼石补天、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大禹治水等神话、传说,与鲁迅20世纪30年代内外交困、面对死亡的复杂心灵情愫缠绕在一起,既具有古老先民幻想思维的浪漫主义,亦具有针砭痼弊、直刺当下的现实主义精神。20世纪80年代的寻根文学浪潮再次镀亮了神话的文学价值,韩少功在《爸爸爸》中大量运用传说、巫术、禁忌、祭祀等原始文化符号,形成了一种幻想奇谲、充满象征况味的审美世界;王安忆在《小鲍庄》中开篇启用大禹治水的中国神话,又从大禹的后人过渡到小说主人公捞渣,最后又以一场淹没小鲍庄的洪水结束整篇小说,彰显了仁义道德的精神光芒。21世纪以来,中国作家受邀参与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著名出版人杰米·拜恩发起的重述神话系列项目,在现代语境中擦拭被遮蔽、被遗忘的民族神话,如苏童《碧奴》(孟姜女哭长城)、叶兆言《后羿》(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李锐《人间》(白蛇传)、阿来《格萨尔王》(格萨尔)等,通过重述中华民族神话传说加深对本民族文化和国家意识的认同。由此可见,神话作为一种人类的精神文化现象一直以多种方式不同程度地吸收到小说创作中。虽然早在《义勇军演义》中杨大群就已经敏感地捕捉到民间传说对文学艺术创作的价值,但小说中有关大辽河火府的传说还只是小说的触发器,并没有撼动作家表达义勇军抗战的主要叙事动机。直至小说《人·狗·狼》的出现,作家第一次释放了所有思维控制的压力,他暂时搁置了正面表达诸如侵略者如何残暴、被侵略者如何被宰割的战争主题,将艺术目光投向北方民族赫哲族,以神话的形式布设一种荒寒冷峻又神秘莫测的叙事空间,通过主人公姜祥发和霞云为了延续赫哲族的血脉流亡于丛林中的生活,展现这个民族在东北荒野大地上的命运流转。如果说姜祥发自我放逐于山野是对族群的最后捍卫,那么,小说中运用的赫哲族先民神话就是这一小说人物行动逻辑架构的根基,在这个角度上,杨大群的艺术生产似乎找寻到了一处崭新的养料库,他在强调国家意识认同的同时,希冀一种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认同,这应该就是激荡在他心胸的、可以让他走出关东、走向世界的一缕希望之光。
其次,除却神话的要素,小说让主人公唱起了赫哲族民歌:“赫哲人喜爱黑龙江,因为它是沿着心儿流淌;而今不管它流到哪个地方,都有充足的雨露阳光。哈呢呐呐,哈呢呐,哈呢呐呐”,还把赫哲族人的民间谚语巧妙地缝合在祥发与霞云姑娘的爱情生活里:“月亮月亮快露头,照照人间苦和愁,穷猎人家里无美酒,送个媳妇美人头”“不怕当头冰雹打,就怕背后冷风吹”。赫哲族民歌是少数民俗文化的象征,是渔猎文化原型的派生物,它隐喻的是北方民族文化潜意识,并与定亲仪式上的骑射、滑雪、摔跤、砍削等生活风俗楔合在一起,凸显了赫哲族乐观、刚健的民族性格。杨大群结构小说的内核是赫哲族的渔猎文化,他试图在一个历史时空中展现这种处于边缘化、被遗忘的文化遗存:“人在这个星球上已经存在了大约200 万年。99%的时间里他都是靠渔猎和采集来获得食物的。农业仅仅有1 万年多一点的历史,工业社会只不过才300年。在地球上曾经有过的800 亿人口中,90%是狩猎采集者,6%是农人,只有剩下的4%是依赖于农业的工业化社会成员。”[2]站在现代文明批判的立场,杨大群在追问人类生存方式的多样性,批判了那种轻视占了90%的狩猎采集族群及生活方式。
再次,杨大群的小说写作描绘了萨满文化。赫哲族的神话不仅是先民观察和思考自然、社会的特有思维逻辑,同时也可以向人们揭示出一种“神圣秩序”,能担任这一职能的就是赫哲族的萨满。“萨满文化观念的核心是对于具有特异能力的萨满的信仰与崇拜。人们相信萨满能够通阴冥,到下界波纽去追索被拘走的灵魂,起死回生,祛病延年……他能卜算祸福休咎,教人趋吉避凶,求得神灵保佑,获取渔猎丰收。”[1](64)在《人·狗·狼》中,杨大群写道:“主祭要由头戴神帽,上插十二叉或十五叉鹿角的六级萨满出面,能当上十五叉鹿角的萨满得有四五十年的神龄,他的神帽上挂着十九个小摇铃,神裙上挂满腰铃、飘带、小铜铃、铜镜、布带等,帽后长飘带上还要挂一个铜铃,飘带足四尺长,得拖在地上。萨满一晃动身子,响声四起,这叫惊天动地。”颇有神力的萨满在小说中最先出场,他穿着神衣,戴着神帽和神手套,拿着仿佛比二十斤大马哈鱼还重的白纸片,颤抖地告诉族人一个惨痛的现实:日本军命令赫哲族人三日内迁出黑龙江。在战争灾难来临时,族人将生存的希望寄托在萨满身上,年轻的赫哲族后代在萨满的安排下逃出了日军轰炸圈,大萨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葬身在战火中。杨大群在小说中并没有陷入对少数族裔文化的展览和艳羡中,小说对萨满文化呈现的笔墨很节制,凸显了在民族战争中人类的生存境遇,表达了萨满所代表的生存方式必将在革命战争的风暴中星散殆尽,唱响了一曲从密林深处、黑龙江畔升腾起来的民族挽歌。
最后,杨大群的小说借鉴了赫哲族史诗“伊玛堪”的叙事策略。“伊玛堪”(imakan)一词来源于赫哲语imaha(鱼),体现了伊玛堪这种叙事传统的诞生同赫哲族所从事的渔猎劳动之间有着较为深刻的渊源[3]。赫哲族的“伊玛堪”主要有《满斗莫日根》《安徒莫日根》《阿格弟莫日根》《希尔达鲁莫日根》《满格木莫日根》等,篇名中的“莫日根”指英雄,“伊玛堪”就是对赫哲族英雄的说唱文学艺术形式。历史造英雄,小说《人·狗·狼》中涉及的赫哲族历史苦难主要有两处,第一处是在17世纪中叶,沙皇俄国侵入贝加尔湖以东地区和黑龙江流域。第二处是在1931年抗日战争爆发之后,日伪当局为防止赫哲人“通苏”或参加抗日联军实行了“坚壁清野,集村并屯”的反动政策。杨大群以抗击沙皇姜家八勇士的形象开篇,既有民族大义的牺牲精神和疾恶如仇的淋漓快感,也有颇具现代意义的魔幻现实主义色调。姜家八勇士形象具有赫哲族“莫日根”的意义,他们身格强壮、身披鱼皮铠甲、浑身绑缚鹿筋绳索、手持长矛、嘴衔短矛,“凭着良心和狗”决心把俄国人赶走,他们闯过了第一道暗门,闯过了第二道暗门,击毙了俄国指挥官。在老毛子的洋枪下,八位勇士英勇牺牲。对战争场面的刻画一直是杨大群小说话语最动人的部分,雄性荷尔蒙掺杂着赫哲族对“莫日根”的崇拜与国家、民族的苦难交织熔铸在一起,鲜明直接地宣告了作家小说审美层级和叙事能量的提升。与第一次抗击外敌侵犯的历史选择不同,杨大群在讲述抗日战争时期赫哲族人的反抗路径时塑造了另一种“莫日根”的人物形象祥发,他和霞云在九岔子屯被日军占领、父亲被狼狗咬死后成为延续赫哲族民族血脉的八男八女中的一对,他们的胸中只有一个信念就是祈祷生育娘娘保佑,可以延续赫哲族人的生命。与姜家七勇士充满复仇精神的英雄形象不同,祥发是隐忍的,是用另一种内在逻辑抗御外辱、保卫家园:那就是活下去,为整个赫哲族,他将面对生存环境和外族侵略者的双重考验。在小说中,杨大群借鉴了“伊玛堪”英雄叙事的内在线索如英雄诞生、英雄学艺、英雄娶妻、英雄遇难、英雄结拜、英雄胜敌、英雄凯旋等情节模式,将赫哲族被压迫被奴役的命运置放在东北大地之上,在酷烈极端的自然环境中检视中国北方民族的生命意志和充满血性的民族精神。
二、赫哲族自然与人的哲思
与众多民族一样,赫哲族与自然的关联是从对自然的崇拜生发的,最早来源于对巨石的崇拜,在莲花河汇入黑龙江的河口迎江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块,世代赫哲人都认为这是具有神异功能的巨石。如若遇到家庭变故或有疑难不解之事,都要在这巨石面前烧香膜拜,用酒肉祭奠祈福。对树神的崇拜也是赫哲人较为普遍的信仰。《人·狗·狼》中写到,把七位勇士的头颅供在盆粗的松树干上,砍去一半枝杈,这表示头顶青天,脚下生根发芽。在夜晚,村民们举着火把跟在萨满身后,每走一步都要跪下磕头,再绕松树三圈,通过这样的仪式安慰亡灵、表达勇士生生不衰的生命观念。随着渔猎活动成为赫哲人主要的生产生活方式,赫哲族与自然休戚与共、和谐相处的关系慢慢形成。《人·狗·狼》中描写了捕捞大马哈鱼(鲑鱼)、刹生鱼、马架子、鱼皮服装、桦树皮做的鞋子,以及用袍子皮做成的婴儿摇篮都在展现赫哲人与山林、江河、沼泽,与鱼、鸟、狗、熊等动物的亲缘关系。尤其是小说讲到霞云和白鼻梁母狗同时生产之后,因为食物短缺,人与狗相互残杀、彼此报复的情节表明杨大群书写赫哲族族群生活的文学立场,那就是拒绝使小说艺术沦为展示少数民族文化的工具,避免使小说成为只有异域情调装饰的文化区域。小说里杨大群关注自然是想“更进一层地去展示人类的相互残杀是如何转嫁到大自然的,转嫁到对整个自然生态的破坏上的,从而在本质上更深透地展示人性的深层结构,认识人类在整个大自然中所占的位置”。
从人类这个物种的朦胧起源时代开始,人类为了生存一直生活在与自然秩序日常的、直接的有机关联中。有机理论的核心是将自然尤其是地球,与一位养育众多的母亲相等同。“大地母亲(Earth-Mother)是一个原始意象。人类的母亲模仿和重复生命在大地的子宫孕育的行为,胎儿和出生,也就是重复着宇宙创生人类的行为。”[4]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冲击而成的三江平原就是哺喂赫哲族人长大的母亲,自然生态环境孕育了赫哲族悠久弥长的民族文化。赫哲族的姓氏绝大部分是从住地、山川、河流名称而来,有的起源于兽名或某种物品名称。如毕姓指住在河边的本氏族人,吴姓来源于“乌第河”,苏姓来源于对独角龙的图腾崇拜,等等,古老的氏族携带着赫哲人对自然母亲的情感,他们脱胎于自然,并把这份尊崇与感念烙刻在生命里、融化在血液中,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在《人·狗·狼》里,自然是被奴役被压迫的对象,17世纪沙俄入侵黑龙江流域,通过签订不平等条约占据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60 多万平方公里和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100 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土地,战争不仅掠夺了赫哲族人赖以生存的广阔领地,也使赫哲族从此跨境而居,分为中国的赫哲族与俄国的那乃族。人类掠夺自然资源的暴虐行径引发了战争,分裂了族群,甚至使人类文化发展进程出现了无法估测的转折点。在大自然母亲面前,小说主人公祥发说:“黑龙江,告诉我活!”他想念自己的家乡,也承担着荒野滩涂给予的生存挑战,他常常空手而归,昏厥在江湾子上。小说虽然以他的死亡作为结局,但是白色鼻梁母狗的再次出现,为赫哲族男孩小龙的现身做了完美铺垫,又一场自然与人、动物与人的交响乐章即将奏响。小龙虽然失去了母亲和父亲,但是大自然还是会赐予他生命的奇迹。杨大群通过艺术符号的编码向读者呈现了一种非人类中心主义的人文态度,那就是人类必须坦然接受自然的伟力,并在与自然和谐共存关系的建构中寻找一种敬畏的崇高与一种领受的诗意。
三、走向现代的赫哲族
阅读杨大群的《人·狗·狼》,读者不仅可以领略到北方少数民族赫哲族特有的文化价值,也会发现一条隐藏在故事情节中的叙事线索:“那个人”的行踪。这个小说人物一共出现过三次,所占篇幅极为精短,他是一位抗击倭寇的革命“莫日根”,也是一个承载着民族尊严的民间英雄。小说虽然并没有交代这一小说人物的来源和走向,但敏感的读者都会发现祥发代表的赫哲族与“那个人”代表的汉族彼此信任、友好互助的民族融合正在不自觉地发生,尤其是在小说《孩子·狗·坟》中“那个人”养育和启蒙了赫哲族村落唯一的后代小龙,使他在历史的、革命的生活经历中重新确证了自己的民族身份,从这个角度出发,杨大群的赫哲族小说表达了一种“多元一体”的民族观:居住在不同自然环境中的不同民族,在共同抵抗外来侵略的患难与共的斗争中,加深了对中华民族的认同,增长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这部小说的出现“消除了所谓纯文学与俗文学的边界,逾越了作家文学与民间文学的鸿沟,拆除了汉语创作与其他民族母语创作的藩篱,从而展开了中华多民族文学真实的历史画卷”[5]。
“作者的话语向无数的读者敞开,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话语交际。读者语境赋予了每次阅读以丰富性和特殊性。因为语境的存在,没有一次阅读和意义的生成过程是完全相同的。”[6]如果说在20世纪80年代的时间场域里,作家杨大群的《人·狗·狼》从侧面展现了国家和民族的苦难,具有充沛的文化寻根特征的话,那么,在新世纪重新进入这部小说文本,读者将会拥有更为多元的阅读视角。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曾在南美生活过,他在《忧郁的热带》一书中提到人类学者在不同文化价值认同上会出现的心态变化:“他所赋予异地社会的价值——那个异地社会与他自己的社会愈相异,他似乎就认为那个社会的价值愈高——并没有独立的基础:他由于厌恶或敌视土生环境的习俗风尚,而在另外一个社会里看到价值。”[7]回望新时期以来的文学现场,从辽宁的马原奔突于西藏,从宝鸡的红柯探入阿尔泰山脉,从王蒙的新疆书写,从范稳的“藏地三部曲”,从迟子建探访最后一位鄂温克族的女酋长,汉族作家的跨文化写作像是一条小溪,流过中华多民族文化的巍峨,在民族的挽歌、在历史的打捞、在交融的渴望中形成百川入海、万溪合流的多种文化交融的壮阔图景。在这一图景的绘制与形成中,杨大群的赫哲族小说创作是无法回避的,甚至可以说杨大群的小说是当代赫哲族小说研究的一个起点,作为汉族作家,他将与赫哲族作家乌·白辛、孙玉民、晓寒、吴连贵等一起以一种艺术哲学的方式无限靠近文学的真理:赫哲族小说既不应该是平面的知识地图,也不应该是某种遗产打捞的行动指南,它应该是另外一种旅行的起点。
本文未标注引文来源的部分均来自杨大群的《人·狗·狼》,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