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的小说文体论及实践
——兼论语体
2022-11-21王健雄
王健雄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241)
风云激荡的近代促使传统中国的很多方面发生改变,在文学领域也是如此,近代小说受西方小说的影响,在中国小说家主动变革的努力下,同样面临着“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1]。近代小说引入了诸多西方小说独有的题材,对于这一重要变化学者多有论述,在小说文体和语体方面,研究正在火热展开。周瘦鹃是我国最早的文学翻译家之一,他广泛翻译出版了大量国外作品如《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欧美短篇小说名家丛刊》《世界名家短篇小说集》等,并创作了大量的白话小说,是近代白话小说研究不可忽略的人物。本文意在通过对周瘦鹃小说论和小说创作的文本分析,考察其人的小说文体观及语体观,就这一个问题对数量众多的近代小说家群体做一个案分析。
一、传统的延续
1917年上海中华书局将周瘦鹃翻译的欧美小说50篇编为《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出版,在送往教育部审查注册时,受到鲁迅的高度评价:“凡欧美四十七家著作,国别计十有四,其中意、西、瑞典荷兰、塞尔维亚,在中国皆属创见,所选亦多佳作。又每一篇署著者名氏,并附小像略传,用心颇为恳挚,不仅志在娱悦俗人之耳目,足为近来译事之光。”[2]鲁迅对周瘦鹃介绍外国文学的努力做出了高度的评价,进而提出两种翻译理念的商榷:“惟诸篇似因陆续登载杂志,故体例未能统一。命题造语,又系用本国成语,原本固未尝有此,未免不诚。”[3]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周瘦鹃等人翻译外国文学的问题:《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中有大量的中文成语、俗语和固定表达。这是因为此时周瘦鹃受晚清翻译风尚的影响,以意译的翻译理念翻译外国小说。当时很多译者对这种方法不足为怪,如在陈蝶仙为《欧美名家短篇小说》所做的《序》中就有对其意译译风的赞扬:“欧美文字绝不同于中国,即其言语举动亦都扞格不入,若使直译,其文以供社会,势必如释家经咒一般,读者几莫名其妙。等而上之,则或如耶稣基督之福音,其妙乃不可言。小说如此,果能合于社会心理否耶?要不待言矣。……人但知翻译之小说,为欧美名家所著,而不知其全书中,除事实外,尽为中国小说家之文字也。”[4]1928年10月,周瘦鹃在与胡适谈及翻译文学作品时,又涉及到译法的问题:
(胡适)指着一篇《戒酒》道:“这是我今年新译的美国欧·亨利氏的作品,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不弹此调了。”我道:“先生译作,可是很忠实的直译的么?”胡先生道:“能直译时当然直译,倘有译出来使人不明白的语句,那就不妨删去。即如这《戒酒》篇中,我也删去几句。”说着,立起来取了本欧·亨利的原著指给我瞧道:“你瞧这开头几句全是美国土话,译出来很吃力,而人家也不明白,所以我只采取其意,并成一句就得了。”我道:“我很喜欢先生所译的作品,往往是明明白白的。”
在此次对话中,周瘦鹃的思想发生了转变,明确表示了对直译的偏好,其实自1918年之后,周瘦鹃的翻译便一反《欧美名家短篇小说》的意译手法,而更多地采用直译的手法。意译和直译是翻译理念的不同,在外在形式上通过文体和语体而表现出来。在《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中,由于周瘦鹃采用了意译的手法,因此其数十篇翻译小说都体现了中国传统小说的文体和语体特征。
中国传统小说以文体分为笔记体,传奇体,话本体,章回体四家,其中话本体和章回体共有的话本声口是其文体的最主要特征,“说话的”“闲话休叙”“且看下回分解”都是话本体和章回体小说共有的外在文体表现,而周瘦鹃在翻译外国文学时,也使用了这一声口:
①闲话休絮,且说那但奈哈加的虽受了这情场挫跌,他的情根却愈种愈深。(《情奴》)[5]
②看官们,这下边一段奇怪的故事,并不是向壁虚造的,实是二十年前我一个女友密司西华特所述,做书的亲耳所闻,如今恰恰记起,便笔之于书,信手写来,不事刻划,只请看官们看他的事实,不必看他的文章。(《古室鬼影》)[6]
“说话的”是由话本体小说的来源决定的,说话艺人在现场演绎时频繁提到说话人,代替听众与说话人互动,提出疑问,解答问题,推动说话的进行,后来话本体小说和章回体小说也保留了这一程式,只是因为文人创作和案头写作方式的发展使其出现频率越来越低,“看官们”纯粹是文人案头写作时虚构出来的读者,这是建立在作者文本写作和读者阅读文本的互动关系基础上的声口,虽然产生的基础不一样了,但由“说话的”发展而来的痕迹却很明显。
明漪双睑在那碎银般的月下,一汪一汪地晃出一派柔媚的光来,嵌着两颗春星,微微荡漾,任是希马拉亚山头千年不消的白雪,也不配给她照临,怕玷污了她。雪太白了,玉太坚了,实是合放在造化的洪炉中,融冶过一下子的。红玫瑰花太红,衬上去也不好看,这简直是一朵含着苞将放未放的白玫瑰,含苞处带一脉极微极薄的淡红,是何等的嫩艳。
以上的一番话,并不是描写风景,真的风景和名画师笔尖上的风景都没有这样好。我描写的却是一位邹如兰女士的眼和脸。其实邹如兰的仙貌,还不是以上几句所能描写得到。凭你诗、词、文、赋、词曲、小说和国粹派、西洋派的画,先前曾描写过死美人西施、王嫱的,却偏偏奈何她不得。做书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就她的眼和脸不疼不痒的形容几句,其余各部竟万万形容不出了。
邹如兰的绝色,本是北大街上最有名的。远近的人谁不知道这北大街的美人,纷纷传说。北大街的住民也就借着邹如兰自豪,当做件极荣誉的事,索性连街名也改做美人街了。(《真》)[7]
以上几段话在文体上颇与话本小说相似,第一段在全文的作用相当于话本小说里的“入话”或“得胜头回”,先通过一段描写刻画形象,引起读者注意,再写“以上的一番话,并不是描写风景”,引入真正要说的主角。
清末民初时用文言翻译外国小说的现象很普遍,包天笑在回忆中提及:“那时候的风气,白话小说,不甚为读者所欢迎,还是以文言为贵。”对于当时的译者而言,文言才是其最熟悉的语体,用文言来翻译外国小说才是习惯使然。有研究者指出,“考察八大报刊上200多种翻译小说,纯粹译以白话的仅有64篇,尚不足全部的四分之一。”[8]周瘦鹃所译《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也符合这一规律,不过白话翻译小说数量有所提高,此书中文言有33篇,而白话有17篇。
①吾思乡久矣。只以故乡风物,触目多悲,欲行遂尔复止,顾吾而弗归,此心亦杌陧莫定。(《故乡》)[9]
②此时炊烟缕缕,不住的喷将出来,袅在天末,渐渐消散。(《古室鬼影》)[10]
③彼二人者,直类基督教中之朋友,能同乐其乐于万种穷愁中者也。(《死后之相见》)[11]
用文言翻译外国文学,语体上是中国传统文言表达,大段的铺陈排比,骈文式绚丽辞藻的语言,又杂有西式词汇,如③句中的“基督教”。
意译理念的另一影响就是翻译小说中出现了汉语俗语,这些曾经在明清话本小说和章回小说中出现的俗语如今表现在翻译小说中,需知外国小说原本是肯定没有这些俗语的,俗语的出现完全受译者的作用。
①“……只目前既成了这么一个局面,我为自己名誉分上,良心分上,又不得不拒绝,还请麦歇见谅则个。”(《意外鸳鸯》)[12]
②“……到如今,我却破题儿第一回尝这离别的苦味了。” (《缠绵》)[13]
③一壁忙丢了那车儿上的皮带,一壁又从肩上抱了那孩子下来,欻的跳到我跟前,用力和我握手。(《情奴》)[14]
④惠司克顿微怒道:‘你既爱她,何不娶她,蝎蝎蛰蛰的,做什么来?’(《情奴》)[15]
若隐去以上例句中西语姓名,其中包含着的汉语俗语便让人很难区分这是中文小说,还是英文翻译小说。周瘦鹃对小说的研究和创作要求他对中国传统小说有深入的了解,也影响着他将起于口语的俗语运用到翻译小说中来。
二、西式的革新
周瘦鹃有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一面,也有在西风东渐的文化交流中接受异域文化影响的一面,这是那个时代的文人学者所不可避免的,周瘦鹃对中西文化的态度是包容的,对新旧小说也持开放态度:
小说之作,现有新旧两体,或崇新,或尚旧,果以何者为正宗,迄犹未能论定。鄙意不如新崇其新,旧尚其旧,各阿所好,一听读者之取舍。若因嫉妒而生疑忌,假批评以肆攻击,则徒见其量窄而已。[16]
周瘦鹃以“读者之取舍”为标准一方面受商业报刊出版的影响,一方面也是学习众体的主观选择,因此周瘦鹃在小说文体的接纳上,也是比较开明的,在1919年8月29日的《申报·自由谈》中说道:
小说体裁不一,着笔之难易亦不同。鄙意以爲日记一体,似较他种体裁爲难。盖每记一餙,须述一事,数十节即须数十事,不啻作数十篇记事文、数十篇短篇小说。吾国古时小说未有作日记体者,惟新小说始有斯体。覈其年事,殆与此新造之中华民国在伯仲之间,正如新莺之出谷,春葩之初绽也。其最先见者,有包天笑《馨儿就学记》,后有徐枕亚《雪鸿泪史》,均日记体之长篇小说,颇脍炙一时人口。……年来予亦好爲斯体,尝有亡国奴日记、断肠日记二作,一写亡国之苦,一写情塲之并足令人雪涕亡国。
日记体是清末民初出现的特殊小说文体,长篇小说有包天笑于1909年出版的《馨儿就学记》,徐枕亚于1914年起创作的《雪鸿泪史》,短篇小说有鲁迅《狂人日记》(1918年)。周瘦鹃也创作了日记体长篇小说,如《亡国奴日记》(1918年)和《卖国奴日记》(1919年),此两部小说都以爱国图强为主题,书写所见所闻,批判卖国求荣的行为,《卖国奴日记》更是因语言太多激烈,没有出版社敢印而自费出版。以《亡国奴日记》为例,该篇小说以具体的时间日期划分:“九月十日”“九月十一日”“九月十三日”“九月十五日”“九月二十日”“九月二十五日”“十月二日”“十月八日”等,每篇日记内容不一,但主题都紧扣“亡国奴”,文体外在表现松散,但内在都是统一的。
信件体也是新的小说文体形式。周瘦鹃于1924年在《半月》杂志刊登《避暑期间的三封信》小说,讲述了在庐山避暑的妻子写信给丈夫询问丈夫出轨之事,其标题以“第一封信”“第二封信”“第三封信”“上海来电”为目,书信在中国早已使用,但从没有将其作为一种小说文体,文中声口俨然信件口吻:
莲哥:
六月二十四日那封信,想来已收到了。一连十天,你没有回信给我,可是恼我么?还是没有话可说,所以不写信么?但我上次的话还没有完,不得不继续下去。
……
咦,医生来了,我不能多写了。医生劝我要静养,不可多思想,但我思绪纷纷,怎么竟抽之不尽啊。这几天天气很恶劣,你多多保重罢。妹淑白,七月五日。
其中“上海来电”显然是以近代中国才出现的电报为形式的:
江西庐山消夏旅社十五号吴郑淑嘉三函据悉,我已觉悟,以后永不相负。准明日启行来接,小莲安,勿念。莲汀八月五日。
在长篇小说中,使用日记体的文体形式可以起到人为分段的作用,而中国古代传统小说中,章回小说的章节回目也具有相同的作用。晚清民国时随着报刊的发展,章回小说的存在基础受到了挑战,回目不仅是对本回故事内容的概括与提炼,还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分章叙事,分回标目”要求作者有高超的写作水平和文化涵养,而报刊连载小说的出版方式并不能给予小说作者充足的时间拟定回目,这导致了章回小说文体形式在近代的消亡。周瘦鹃的长篇小说也是如此,章回小说的三个文体形态都发生了改变:分章表目改为数字代替,说书人声口叙事改为看书人,小说中的诗词韵文已全然消失。
我们从周瘦鹃的翻译小说中可以看到他的文体突破,翻译自Thomas Hardy的《回首》[17]就采用了直书“一”“二”“三”的标题,译自Emite Zola的《洪水》以“(一)”“(二)”“(三)”为标题,译自Madame de Stael《无可奈何花落去》大题目以中国传统诗词翻译,是标准的意译,分标题为“一 罗马女诗人”“二 浮云蔽月”“三 美人身世”“四 无可奈何”“五 花落去”既是欧式的分章方式,也是中国汉语传统表达,中西结合,别有风味。自创小说《为国牺牲》(1915年)[18]以“一”“二”“三”作为章节标题,《对邻的小楼》(1924年)[19]章节标题为“发端”“第一章 第一家住户”“第二章 第二家住户”“第三章 第三家住户”“第四章 第四家住户”“结论”。此时的小说已鲜见章回小说中的回目形式,取而代之以欧式简单明了的数字标题。
在小说语体方面,周瘦鹃的翻译小说也有欧美语体的痕迹,除“普露士”“法兰西”“礼拜堂”等专用名词外,还有直接用英文字母代替名称:
W城自被围以来,已半个多月了。城中的守兵,都是些幽并健儿,由N军中一个愚忠耿耿的老将统率着,死守这落日孤城,兀自不肯投降。(《烛影摇红》)[20]
还有典型的西语表述如:
①荷德维尔道:“我亲爱的将军,时候不早,快些儿安置吧。” (《古室鬼影》)[21]
②且发为亲爱之音吐,呼其妻为“吾亲爱之爱俪”“爱俪吾之爱妻”“吾灵魂中之至宝”,度爱俪闻之,势必怡悦。(《义狗拉勃传》)[22]
③你要是请加姆夫人用餐,说席上还备着豌豆(按:此当系英国当时名贵之品),如此加姆夫人一定要向你说道:“最亲爱的琪美麦,可不是么?每逢六月中风光明媚之天,我们每餐备着一碟子豌豆……”(《情奴》)[23]
“亲爱的将军”“吾亲爱之爱俪”,这些表达在古代汉语中几乎不存在,这是典型的欧化表达。
插语指说话人说话中断,进行别的动作后,继续完成说话,这在中国古代汉语表达中并不存在,显然是西方小说影响下的结果。
①大舅子原是一个法律家,当下用着律师的口吻说道:“照民律第一千三百五十九条,夫妇不相和谐而两愿离婚者,原可以离婚。但是第一千三百六十二条说,夫妇的一方,要提起离婚之诉,也须有充分的理由,不是胡乱可以离婚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便庄容向张先生道:“妹倩,你既要离婚,总也有充分的理由,如今我先要问你,我妹妹可曾和人通奸么?”[24]
②一听得自华的唤声,便霍地抬起头来,向门口一望。带笑说道:“华,你回来了么?”当下便起身迎将过去,挽着自华的手,同在一张碎花绿丝绒的温椅中坐下。又柔声问道:“华,这大半天你可在哪里,真教人寂寞死了。”[25]
新式对话特指省略说话人的身份,直接呈现你来我往的对话方式。这种对话体新奇有趣,是西语小说里常用的对话形式,如陈景韩所译《义勇军》中有如下对话:
“降服乎?”
“然!降服。”
“然则军器请自此处授出。”[26]
吴梼译《灯台守》有如下对话:
“到底怎么样,可害了病么?”
“呀!”
“为什么忘了电灯,如今没有法子,唯有将你革职。”[27]
《义勇军》于1903年出版,《灯台守》于1906年出版,周瘦鹃所译《末叶》于1921年出版,因此完全有可能受到前两者的影响:
“亲爱的,五片是甚么。快告诉你的莎依。”
“是叶子。在那长春藤上。到得末一片叶子落时,我定也去了。这个我已知道了三天。那医生可曾和你说么?”(《末叶》)[28]
三、结语
这种新的对话形式让读者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话语本身上,还要求读者根据话语内容判断说话对象,又由于隐去了说话者,让声音走向前台,缺少说话人身份转换时形成的时间停顿,让整个对话变得紧张刺激而有节奏感,正如新庵翻译《解颐语》时曾感慨地说:“(泰西小说)其叙述一事也,往往直录个中人对答之辞,以尽其态,口吻毕肖,举动如生,令人读之,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之妙,而不知皆作者之狡狯也。”[29]
周瘦鹃的小说文体有继承中国传统小说文体特征的一面,也有吸收西方翻译小说影响的一面,语体上有大量运用中文传统表达的一面,也有尝试添加西语语体的一面,放大到整个近代作家群体也有相类似的情况,这是在近代中国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不可避免的趋势,西语文学的影响也在一代代作家的作用下慢慢走入人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