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阿来《云中记》的悲剧美学分析

2022-11-21廖祥灿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阿来阿巴鬼魂

廖祥灿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一、引言

《云中记》的故事情节可以概括为:由于云中村村民在汶川大地震中伤亡惨重,加之云中村处于断裂带,村民们不得不迁移到移民村重新开始生活。在移民村生活了三年多后,感觉到自己身上越来越没有云中村味道的祭师阿巴又重新回到云中村,独自一人完成祭祀山神的仪式并抚慰那些在地震中死去的云中村人的鬼魂。最终,祭师阿巴随云中村一同滑落岷江,消逝于世间。《云中记》可说是一部悲剧性鲜明的小说作品,主要在于:1.汶川大地震对人造成了深重灾难,无数生命就此陨落;2.古老村落云中村的毁灭,与之同时消逝的还有古老的文明,而云中村的村民甚至亲自参与了对它的摧毁;3.云中村最后一位祭师的死亡,意味着云中村传统精神信仰的消失。对于生活在大地上的人来说,地震可谓是飞来横祸,人们无辜蒙难,这种命运无常的感觉常常会使人恐惧不安,死亡的主题也往往使人陷入无穷无尽的悲伤和沉重。而阿来没有在《云中记》中聚焦描写死的残酷和生者的眼泪,或极尽夸大渲染苦难的可怖性。《云中记》的“悲”,是阿来精心处理过的“悲”,具有和经典悲剧不同的审美效果。

二、关于悲剧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经过‘装饰’的语言,以不同的形式分别被用于剧的不同部分,它的摹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动,而不是叙述,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1]63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悲剧必须要有6个部分:“情节、性格、言语、思想、戏景和唱段”[1]64,其中,情节的重要性不容小觑,“悲剧中的两个最能打动人心的成分是属于情节的部分,即突转和发现。”[1]64当然,苦难始终不缺席。在亚里士多德后,值得考究的是黑格尔的悲剧理论。黑格尔独创性地运用矛盾冲突的理论和辩证的对立统一理论对悲剧进行了分析,他非常重视悲剧中的矛盾冲突,认为正是矛盾冲突才能使悲剧成为悲剧,而冲突的双方是从伦理力量的角度来划分的,其最终的结局是“正义的永恒”。[2]叔本华立足于唯意志论,认为人生始终充满痛苦,它的本质就是一场悲剧,生活在其中的人始终无法消除痛苦。[3]53尼采对叔本华的唯意志论有所继承,但对悲剧的认识结果,两人出现了殊异。

尼采在他的第一本著作《悲剧的诞生》中提出了自己对悲剧的见解,可以概括为:1.悲剧诞生于音乐精神;[4]1542.悲剧初始是以酒神的受苦为题材,后来的悲剧人物是酒神的面具;[4]213.酒神和日神的二元互动是解开悲剧之谜的关键。[4]17日神是太阳神,正是日神使用光照才能使痛苦的世界呈现美的外观;[4]11而酒神与世界的本质有关,世界的本质是意志,它是一种“永恒的本原的艺术力量”。[4]221在尼采看来,个体生命毁灭后能不断再生,正是生命意志充沛的表现,[4]29这也是他和叔本华对悲剧认识的不同之处。叔本华认为“生存的本质是虚无,艺术的作用便是洞察这种虚无”。[3]106在他看来,生存本就是一场悲剧,而悲剧这种最高级的艺术正是让人清醒地意识到:生存是虚无的,痛苦是不可消除的。与叔本华不同,尼采热情肯定了痛苦和毁灭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部分,正是在痛苦和毁灭中肯定了生命存在的意义,[4]29-30从悲剧中找到了战胜悲剧性的力量——生命。可以说,相对于叔本华,尼采对悲剧的理解是一个积极的态度,在悲剧面前,他是一位乐观者。

虽然上述各位对悲剧的解释不尽相同,但我们仍能从他们的观点中窥见出对悲剧定义的一些相似之处——始终存在冲突,无论是哪方面的冲突;冲突具有不可调和性;主人公往往被动地遭遇不幸或灾难,且无论如何斗争,都无法挣脱毁灭的命运。

三、《云中记》独特的悲剧美学及其成因

对比以上关于悲剧的经典定义,《云中记》是一部悲剧无疑。可以确定的是,《云中记》具有和经典悲剧同样的特性。首先,在《云中记》中,也存在显而易见的强烈冲突——传统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科学精神与宗教、人与自然、生与死、过去和现实等等,这些不可调和的冲突一步步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其次,这些冲突本身并非是单向度的,孰优孰劣没有定论,注定了这冲突的双方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更久持续存在和争论。最后,主人公阿巴死亡的导火索和云中村村民失去亲人、背井离乡的苦痛都来源于具有巨大毁坏力的自然力量——地震,生活在云中村的人是无法选择且无法避免的,科学的力量可以更加精确地解释和预测云中村滑落的原因和时间,但却无法挽回云中村地理上的滑落。无论是地震对城市和村庄的破坏,还是对人精神情感和生命的摧毁,亦或是主人公阿巴的死亡,古老而又有文化价值的村落的消亡,都似乎是不可避免所在,令人感到痛苦和不幸。但是,《云中记》所营造的悲剧性与上述经典悲剧观又存在微妙的差异。

首先,在以往的悲剧作品中,对立的两方碰撞,其中一方势必要让对立的一方毁灭,只有这样悲剧性才能被表现出来。《云中记》虽然也写到了各种冲突,但这种种冲突在小说中造成的一切“流血牺牲”都被处理得异常巧妙。给我们呈现出来的结果是:主人公抑或是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在种种冲突下,沉默地“接受”了冲突,并似乎与冲突达成了“友好相处”,他们最后反而从这难以调和的冲突中获益。但实际上,冲突并没有消失,冲突的双方仍旧是对立的。其次,以往的悲剧往往是命运或伦理冲突导致的,主人公的毁灭往往会让读者体会到这些力量对主人公的“捉弄”,然而在《云中记》中则没有这种效果。阿巴的死亡绝不是所谓的命运、伦理冲突等所造成的毁灭,而是新旧文化冲突使然,这里面既有不合理的因素,也有发展的合理性在里面。最重要的是,以往悲剧中的主人公往往是被迫或在不自觉中卷入了冲突,他们一直努力使自己避免走向悲剧性的结局,却又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一步步走向悲剧性命运。比如说哈姆雷特“糊里糊涂”地陷入了矛盾的境地中,又比如说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王在得知神预言自己将会杀父娶母后,迅速离“家”出走,避免冲突的发生,但是最后他还是阴差阳错地完成了杀父娶母的预言,不知不觉走向了不幸。在《云中记》中,主人公阿巴知道家乡云中村处于滑坡地带,最终会滑落江中,他却清醒地卷入到冲突中去,他自觉自愿地选择了与云中村一同死亡的命运。

与经典悲剧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样,阿巴这个人物是种种矛盾的结合体,内心也充斥着斗争,斗争的最后也是悲剧性的结局。首先是身份与行为的不符。阿巴是一位祭师,祭师是与山神、鬼魂通灵的,是传统的、自然的保护者,然而身为祭师身份的阿巴父亲亲自用炸药炸开了山脉,阿巴亲自参与了云中村水电站的修建,并享受到现代工业的便利,他做出了与他祭师身份相互矛盾的行为。其次,阿巴对鬼魂的态度是矛盾的。祭师是相信世界上是有鬼魂的,阿巴这位祭师却对鬼魂的有无始终游移不定,然而阿巴回到云中村的主要目的就在于:安慰魂灵。阿巴第一次祭祀山神安慰鬼魂是水电站建成后他妈妈的要求;第二次安抚鬼魂是大地震后深受鬼魂“折磨”的村民的请求;第三次则是阿巴主动回到云中村安慰鬼魂,从被动到主动,阿巴始终没有找到可以证明鬼魂是否存在的依据。然而内心矛盾的他每每都是“我也不知道/不确定有没有鬼魂,可是要是/万一真有鬼魂怎么办”。内心虽然处于斗争中,且斗争始终没有结果,但阿巴却选择了去做,将“信不信”的矛盾转化成了“做不做”的问题。最后,是阿巴和外甥仁钦的矛盾。即使是自己回到云中村会导致自己的亲外甥丢掉官位,会伤害外甥与自己之间的感情,阿巴也坚持回到了云中村,与村里的万物共生死。这样的矛盾也造成了不同的选择,仁钦是现在和未来生活的拥有者,阿巴回到过去和传统。与从小受到科学、理性教育的仁钦不同,阿巴对世界与人的认知是在多年的自然、生活中形成的,可以说,阿巴的精神更亲近云中村。因此,处于种种斗争中的阿巴最终自愿赴死一方面是因为阿巴是被需要的。他对于云中村的鬼魂和云中村活着的人而言,都是寄托和安慰,他承担了一个献身者的角色。与此同时,阿巴只有返回云中村,安慰魂灵,他才能完成他的献身。另一方面是情感的系连,尤其是对云中村的情感。阿巴在接受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的时候,记不住许多培训的内容,“教授说,你脑子里有些什么东西?阿巴说,云中村的东西。”[5]87对于阿巴而言,云中村是他情感和灵魂的安息处,尽管地震造成了一段时间内阿巴与云中村情感的断连,但生于斯长于斯,冥冥之中情感又将阿巴带回了云中村,最后死于斯,阿巴用行动证明了对云中村真诚的爱。此外,阿巴在现实生活中唯一的留恋是外甥仁钦,但仁钦已经能独当一面,这时对云中村深沉的爱促使他战胜所有的矛盾和犹疑,他去管没人管的鬼魂,没有留恋地选择死亡,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面对冲突,阿巴也没有积极地反抗斗争,他任其存在。对于云中村自然性的灭亡他无能为力,但面对现代工业文明入侵古老的云中村时,他也并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态度。对于他来说,和云中村一起死亡并不是一件令他痛苦或不幸的事,他也亲自参与了现代工业对云中村的破坏。以上种种细节都显示出《云中记》与以往经典悲剧作品的独特之处。这种独特的悲剧美学主要表现为:悲而不痛,对人性和死亡的处理不造作、真情实感的表达,对苦难和矛盾的释怀,同时具有慈悲和智慧。这种独特性带有作家阿来本身的思想和文化的印记。

(一)自然率性的和谐观

作为一位“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语言和身份并没有禁锢住阿来文学创作的表达。他认为写作是情感的自然流淌,自己要不受语言和身份的侵扰去进行创作,从而找寻更多的沟通和理解,文学书写更应从差异区别转向对共同和普遍性意义的诉求。[6]阿来在《大地的阶梯》一书中反对将任何事物的判断简单化,拒绝“不是……就是……”的表达,他的思想是思辨性的、非暴力的,是流淌着的,具有包容和谐的特质。“童年少年时的地理环境,会形成你基本的精神塑造,后来只是稍微有点扩张。最终的精神气质,好也好,坏也好,它已经基本形成了。”[7]阿来是在大自然中长大的,在嘉绒藏区这片静谧的土地上,尘土花草、阳光风雨等不断滋养着阿来的精神世界,同时也形成了阿来观察世界、人、生命和自然的独特视角和体验。这种精神特质可以从他的访谈、纪录片、作品中发现踪迹,也正是这种精神特质区别了《云中记》与其他经典悲剧。这种精神特质可以总结为:对一切事物保持宽容和谐,自然率性的安静坦露、不断叩问又具有浪漫的理想主义。

西方经典的悲剧作品,作品的故事情节往往是“造作的偶然”和人与人、人与神之间关系的不和谐,有些甚至是缺少逻辑、无理取闹、荒诞的。神示的结果最后一定会得到证实。除了命运、人性的贪念和丑恶——这两个因素在西方经典悲剧作品里还被着重渲染、夸大——我们几乎无法从遭遇悲剧的人身上找出必然的原因。而在《云中记》中,一切都是自然的倾吐、自然的天成。作家阿来本身独具的生命体验和和谐思想让阿来形成了对对峙的双方始终保持宽容的态度,主要表现为:冲突的双方在《云中记》里都得到充分的关注,都找到了可以证明其自身存在合理性的依据。虽然写到了由于冲突双方的“相遇”而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牺牲,比如说:阿巴父亲的死亡、云中村在现代工业文明入侵后失去了原始的美好等,但是,阿来的目的并不在此,他的理想或者说他想实现的理想状态是:冲突双方能维持和谐的平行状态,即使会相遇,但都是自然发展的必然结果,不必有过多的苛责。阿来的和谐观在《云中记》中还体现在,阿来灌注的情感是温柔美好的,他所希望的是人的美好品质的复苏和万物的和谐。《云中记》是写到了“异化”的,但阿来的目的不在于批判,而在于美好和谐的回归。在地震中失去一条腿的舞者央金姑娘、乘坐热气球拍摄即将消失的云中村的中祥巴两人几年后回到云中村都是带着功利的目的,靠消费苦难来维持生活,但最终两人良心悔悟,人性中温暖的一面觉醒。未被地震破坏以前,云中村已经遭遇了工业文明一次又一次的入侵;云中村村民们对外来人的排斥和对同村人的闲言碎语、中伤;带有偏见的原始习俗;从信仰苯教到逐渐消失等等这些都让云中村失去了和谐,随着外甥仁钦负责移民村活着的人的生活,阿巴为死于地震中的村民安魂,最后万物化为一体,一切都实现了统一和谐。阿来对灾难和死亡的叙述节制而又内敛,情感悠长美好,在静默中充满了力量,这种自然而有深意的书写明显与斗争激烈、情感剧烈波动的西方经典悲剧作品有很大不同。

(二)天人合一的大化思想

西方经典悲剧作品与《云中记》有明显的情感差异,这种不同更多地来源于西方经典悲剧作家们和阿来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对苦难和死亡的不同态度。

古希腊人是不信什么“天人合一”的,“许多宗教宣称,正直的人死后会进入天堂,俗世的痛苦、磨难就会解除。古希腊人得不到这样的安慰。整个古风时代乃至古典时代,他们对来世的概念都是模糊而简单的。对大部分希腊人而言,人死之时,灵魂脱离肉体,一切存在皆告终结。”[8]79-80个体的死亡意味着彻底完全的毁灭,这种“绝对”愈加凸显出死亡的残酷性。在古希腊悲剧中,神的形象往往是负面的、不公正的,是“报复神”,所以古希腊悲剧里受神的意志“随意摆弄”的悲惨人物为自己所遭遇的悲惨命运而反抗斗争,这种反抗伴随着悲剧性的结局,一切显得更加激烈和绝望。

而在《云中记》中,神的形象是“保护神”,山神“阿吾塔毗”曾带领子民开辟云中村,死后灵魂化入雪山,一直庇护着云中村的子民。阿来受藏族文化的陶染,尤其是苯教的万物有灵和灵魂外寄的思想[9]对《云中记》悲剧美学的形成产生了极大影响。苯教中的灵魂外寄思想认为人的魂灵可以寄托在花草等其他物上,万物有灵,所以人不仅能跟人交流,还能跟鬼魂、花草等沟通。在《云中记》中,在地震中失去生命的阿巴妹妹的灵魂被认为是寄托在她年青时喜欢的鸢尾花上,因此,阿巴可以通过鸢尾花跟妹妹沟通,内心的悲伤也得以消退。阿来在《云中记》中提到阿巴对生命的终结有另一种思考,比如说:鸢尾是他妹妹的寄魂草;某些漂亮的树是云中村人的寄魂之树;他的父亲寄魂在马脖子上的铜铃上;人死后鬼魂可以化入风、天空、大地等等,这种“原来消失的山并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另外的样子”[5]313将死亡诗意化,由二元对立转向同一体,人在其他空间永生的思想与其它经典悲剧作品中永恒的毁灭所呈现的悲剧美学是绝然不同的。

(三)不偏不倚的中庸思想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晓明认为,阿来《云中记》的写作“大气而富有灵知,写出了文学的通透之境”[10],而这正得益于阿来中庸、不失分寸的表达。首先表现在:《云中记》中超自然氛围的塑造和其它经典悲剧作品相比并不恐怖可俱,也没有发挥它在其它经典悲剧中预知人物悲惨命运、渲染神秘性的作用,更多的是表现一个万物自由生长、和谐共存的生命共同体。经典悲剧作品往往笼罩在神秘的氛围下,比如古希腊悲剧中往往将人物的悲剧归结为至高无上的神的预言和神秘莫测的命运,比如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鬼魂、女巫的存在等等,即使是《红楼梦》也可以在文中找到暗示人物悲剧结局的隐喻性文字,曹禺的悲剧《雷雨》更是将这种未知的神秘力量渲染得更加强烈。虽然抒情成分的加入减弱了超自然的恐怖氛围,但是却无法削弱读者从作品中感受到的冥冥之中的存在和宿命感的包围。《云中记》中也存在着超现实的元素:云中村有山神——阿吾塔毗;有神树——老柏树;有祭师阿巴;云中村的开辟更是充满了神力的氛围,“阿吾塔毗用霹雳火驱散了成阵的毒虫,阿吾塔毗挥舞闪电之鞭夺去了山妖水怪的魂魄。阿吾塔毗得神之助,挥舞一片乌云,收集矮脚人的哭声和密如飞蝗的石头箭簇……”[5]163-164等等。祭祀山神时,祭师阿巴点火,迈着特别的舞步,击鼓摇铃,青烟直上云天,他随着节奏吟唱山神的故事,一边往祭火里投入青稞、糌粑;招魂时,阿巴往阴影处给鬼魂投食,大声呼喊“回来!”这些惊奇的仪式往往使读者与现实社会产生短暂的“失联”。“神树”“山神”“石雕”“红嘴鸦”等意象的存在更是让《云中记》蒙上了朦胧的面纱。但阿来始终将氛围的塑造保持在一个“度”上,并不显得刻意,也没有极度地渲染,让人心生恐惧,反而增添了作品的抒情意蕴。

《云中记》中阿来的中庸思想还表现在:“对死亡、宗教、灵魂的讨论是开放式。”[11]祭师阿巴跟地质调查队余博士的谈话正是神和科学知识的碰撞,余博士认为阿巴的知识系统中有科学的因素,理解并尊重阿巴的信仰,而阿巴也乐意分享自己多年生活经验的感性知识,这是一场互通的交流,而不是言语和思想的暴力侵犯。工业文明给古老落后的云中村的人们带来了便利和享受,但也破坏了云中村的地理结构,加速了滑坡的爆发;同时传统的云中村也有糟粕和落后的存在等,阿来写冲突,不是“必然是文明的”,不是“必然是野蛮的”,而有着中庸的态度,始终保持一种平衡点来写作,不偏不倚。经典悲剧作品中极端化的描写往往会打破平衡,比如《哈姆雷特》中旧势力的非常强大和新势力的过分渺小;《奥赛罗》中伊阿古极度的狡猾邪恶和奥赛罗的过分愚蠢轻信;麦克白对权利和欲望的疯狂、李尔王过度的骄傲自满等等这些夸大、着重往往激化矛盾,使情感产生剧烈波动,但上述经典悲剧作品缺失了《云中记》所独有的中庸平和之美。

(四)理性而不失尊严的叙述

一方面,作家阿来借阿巴之口多次强调“是消失而不是死亡”,阿巴实现了与云中村一起化入天地中的永生使《云中记》的悲剧性内敛而悠长;另一方面,《云中记》中,人面对命运时的体面和尊严则让悲剧人物脱离脆弱、迷失的单一固定形象,人物坚强和理性的一面被呈现和挖掘。正如刘琼所认为的,《云中记》写出了“生死”的体面。[11]考上舞蹈学校的央金姑娘冷静地切断了自己被压在房梁下的腿爬出了废墟;幼儿园老师被挖出来后还紧紧抓着两个孩子;白玛家的儿子活着不麻烦人,死了也没给活着的人添麻烦等等,云中村人在地震面前不怨天尤人,不失尊严,仍坚守着道德和人格的美好,坚强面对苦痛。而在经典悲剧作品中,俄狄浦斯王自戳双目,被放逐境外;哈姆雷特面对父王被叔父设计毒死,而自己的母后迅速又嫁给杀父仇人克劳狄斯时,开始变得偏激、犹疑,最终被涂满毒药的剑刺死;无论是年老的国王李尔王刚愎自用,不辨是非,还是麦克白受贪欲和权力的诱惑,弃善投恶,抑或是奥赛罗的丧失理智、轻信他人等等,这些悲剧人物在“噩耗”来临时曾丢失过理智,在悲剧的结局时往往保全不了体面和尊严,也就多了分哀怨的批判,少了些释然的智慧。《云中记》用更冷静、更庄重的态度写出了平凡的人对生的意志和信念以及在巨大的痛苦前保持体面、不崩溃,不怨天尤人,静静地挣扎,是美且有力量的。

四、结语

在2019年11月25日举办的该书的研讨会上不少与会嘉宾都提到了“崇高”“悲剧”“美学”等词,比如李朝全认为“阿巴是具有殉道精神的祭师,他自愿、坚定地选择死亡,体现出悲壮的、英雄的、崇高的美”[11];张清华认为阿巴最后的死“有着悲剧的美学逻辑”[11];赵雷认为《云中记》“体现出了悲剧的特征,除了感伤、哀痛之外,还有崇高”[11]等等。“悲剧在征服我们和使我们生畏之后,又会使我们振奋鼓舞”[12]84,《云中记》将灾难和死亡作为审美对象,却写出了人面对命运、面对死亡时的尊严,感受到了人的伟大和崇高。在《云中记》的阅读中,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人的渺小和命运无常的恐惧,随后,便有一种自我扩张感,从阿巴和其他人物身上获得了鼓舞,分享着他们的温暖和伟大。阿来独特的叙述使《云中记》的人物故事有一种超脱感,故事的最后,虔诚的阿巴与自己的村庄永久地在一起了,其他人也在自己的新轨道上继续前行,在面对灾难、创伤、死亡、命运时表现出了强大的精神力和生命力,这便是《云中记》所带给我们的崇高的美学体验。

阿来在《文学的日常》纪录片里评价自己“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或者是一个积极的宿命论者”,《云中记》也十分适用于这个评价。“人情之美、人性之美、自然之美的发现,能够使我们稍微有点理想、有点浪漫,我觉得文学就应该保持这种传统。不然老写比较黑暗的那一面,令我觉得我自己的生命本身就失去了价值,只是一个悲剧性的存在”[13],阿来用文学安慰生命的悲剧性。这种安慰在《云中记》中表现得非常真实且恰当,以往的经典悲剧总是把不幸和痛苦血淋淋地展示给我们看,但《云中记》却写出了人面对死亡时的坚强意志和良善,阿巴最后与云中村一起滑落江中,不正是实现了物我合一,超脱尘世吗?

猜你喜欢

阿来阿巴鬼魂
阿巴扎拜师(下)
阿巴扎拜师(上)
会享受生活的人
重要职位
为了传承的纪念——阿来谈周克芹
鬼魂的作用:评《唱啊,曝尸鬼,唱》
如果时间有尽头
船一样的贝壳
哈姆雷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