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电工的生活哲学（组诗）

●姚瑶

一块愤怒的煤成了温暖的电

时间过去太久了

三亿年的寒冷

让一块待在地心深处的煤

彻底愤怒

在火电厂煤场

无数的煤相互偎依

它们在寒风中相互取暖

当一块可燃的沉积岩通过传输带

抵达锅炉中心，尽情燃烧

三亿年的梦已苏醒

刻骨铭心的阵痛之后

这块愤怒的煤划破漆黑的长夜

成了温暖的电

与黑色的煤近距离凝视

我必须保持虔诚，小心翼翼

这一块在黑暗处藏了三亿年的生灵

遭受重压、失水、老化、硬结

它的孤寂、寒冷，桀骜不羁

迫切期待光和温暖

来释放体内积淤太久的愤怒

当愤怒的煤成了温暖的电

我捧着它，走近人世间

一度电的光亮和温暖

让我窥见整片森林

和一块煤亿万年前的慈悲

我们谈论最多的是幸福

幸福是一个哲学命题

在班组开工前进行安全交底时

我们谈论最多的是幸福

比如我们谈论孩子的笑脸

比如我们谈论父母的期待

比如我们谈论领导的嘱托

幸福很简单，车辆安全行驶

现场工作不发生A类违章

没有高坠，没有触电，没有死亡

幸福是一切事故都可以预防

幸福是危险时工友一句善意劝阻

幸福是下班高高兴兴回家

看见万家灯火霓虹满城

在自己精心呵护的“电”里

看一集精彩的电视剧

幸福是退休后在夕阳下散步

路过年轻时修建的变电站门口

一眼就看见了万里霞光

蛙鸣

山谷万籁俱寂，突然一声蛙鸣

像点燃一枚鞭炮

无数蛙鸣此起彼伏

一场大合唱已经开启

我们在山谷立电杆，特意停下来

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倾听

但又听不出什么名堂

钢钎撞上坚硬的石头

火光四射，刺耳的破裂声

敲打在我心坎上

童年沉醉金属碰撞声

此时此刻，却被阵阵的蛙鸣

熔解、包围，演绎成

动听的交响乐，火热的劳动场景

吆喝声声，立电杆的号子

响彻山谷，回声一阵接一阵

蛙鸣回荡，谁也不知道

这些声音将消失何处

我们要在黄昏来临之前

把这基电杆立好，架好电线

为这个小村庄送上电

填泥沙，夯实基础，我们小心翼翼

生怕刨伤一只鸣叫的青蛙

一名电工的生活哲学

在两千八百米的海拔高度

总有一些温暖的诗句在走动

高，距离太阳最近

距离一首温暖的诗歌最近

二十多年来，他在高山上巡检线路

在漫山遍野寻找一名电工的诗意日常

在辽阔的汉字里虚构酸甜苦辣

在山谷与山谷，导线与导线之间

在万家灯火与霓虹闪烁之间

在日复一日与年复一年之间

虚虚实实之间，青春就这么老去了

这名电工从事最简单的工种

负责维护这条10千伏输电线路

清理树障，修复拉线，更换瓷瓶

他把汗水滴成了油盐柴米，也滴成了诗

搭档换了一茬又一茬

他还窝在偏远的供电所

他用一把电工刀开启生命的意义

他是我此次采访的对象

对着镜头，电工满脸赤红

好不容易憋出几句话

他一个劲地傻笑，这或许

就是他朴素的生活态度

短短几句话表达了内心的真诚

所谓理想，是纸上江湖

约等于他全部的生活哲学

登塔者

烈日下，铁塔像在冒烟

登塔者在阳光下格外晃眼

握住铁塔的手掌热得钻心痛

像无数只蚂蚁在撕咬

他咬紧牙关，用袖口抹去脸上的汗

努力保持身体平衡

汗水湿透的工作服被风吹干

盐粒闪亮，纷纷坠落

我一瞬间想到

咸涩海水和白雪纷扬

两个概念不相及的词语

不约而同堵在我心里

登塔者越爬越高

他在相机的取景框里

越来越小，成为一个黑点

像一只蚂蚁在攀爬

高处不胜寒，风越来越大了

我担心大风把他吹跑

在辽阔的蓝天之上

登塔者顶着烈日，是一个焦点

那个午后，我与登塔者互为默契

在庞大的电力工业体系中

登塔者只是实践者之一

我只是见证者之一

悬崖上的抢修

第一次在悬崖上抢修

他悬于五百米深谷上空

撤除被雪凝压垮的铁塔构件

2008年的春天

他遇到史上最强的冷

敲打铁塔，飞溅的冰花纷纷而下

握捶的手近乎麻木

工作服绷得太紧了，他想换下左手

紧握的绝缘手套死死凝在铁塔上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抽出手套

天底之下一片白茫茫

头发霜白，眉毛已结冰

他除了一颗心是热的

其他部位已麻凉

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爬行

在接近45°倾斜面上抢修

这绝不是一件诗意的事

我担心笨拙的铁件和他一起

一不小心就堕落

对光明和温暖的怀想

此刻演绎成一种形而上的行为艺术

悬崖边上，红旗猎猎

有后勤的队伍送来热乎的饭菜

他们在雪地里升起一缕炊烟

悬崖深谷、冰天雪地、人间烟火

还有红旗飘扬和他抢修的剪影

构成一帧最美照片

山泉水

在山中巡视线路，走得久了

一草一木是亲切的

连一只飞鸟都成了最好的伙伴

遇到泉水叮咚，丝丝入扣

都能成为我的知音

有时我把瓶装矿泉水倒掉

重新装上从石壁流淌下来的泉水

带着野性的山泉水

没见过世面，略有羞涩

有点像我刚参加工作那阵子

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一直相信初到人世间的水

干净、纯净，带着倔强和韧性

总有一天，终将汇入大海

并发出激情澎湃的声音

空中抢修

他们在百米高的铁塔上抢修

像几只蚂蚁在蓝天里忙碌

赶在天黑之前，更换被雷击破损的瓷瓶

他们身上拴着安全带

如同捆绑严实的粽子

在太阳底下，接受近40摄氏度的煎烤

向往太阳最高处

他们一寸一寸艰难往上爬

抬头是浩瀚蓝天

低头是辽阔大地

夕阳西下，更换完最后一只瓷瓶

他们环顾四野，遥远处

已升起一缕缕炊烟

灯火渐次亮起来

心跳

深夜，万籁俱寂时

可以听到地下负二层变压器的心跳

它像潜伏丛林的豹子

嗞嗞的声音，强大的电流

仿佛穿过我颤抖的身体

我的心跳是一枚枚汉字的跳跃

电压由高到低，人生的落差

这需要强大的力量

做足心理准备

一把历经千锤百炼的刀

经受反复的锻造、反复的淬火

才能斩断内心的杂念

我到负二层开始例行检查

查看变压器油温，倾听它的心跳

一度长途跋涉的电

要经过多少考验，才能抵达

灵魂深处，我的心

始终怀揣一度电的温暖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