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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禾场

2022-11-17曹明雄

新班主任 2022年10期
关键词:麦秸麦粒蚕豆

□曹明雄

麦穗齐刷刷探着头,春燕张着翅膀开始炫技的时候,父亲踩着夕阳回家了。

吃过晚饭,父亲对我们说:“明天早起,帮忙收蚕豆。”

第二天早上,阳光洒在禾场上,蚕豆秸儿齐刷刷地倒在禾场上,蚕豆荚一个个安详地缀在秸秆儿上。老黄牛甩着尾巴,嚼着青草,瞅见我和弟弟,“哞”地叫一声,好像在嘲笑我们来得太晚了。母亲喊:“面条在锅里,快点吃了来帮忙。”我与弟弟不好意思地急忙回屋吃早饭。

禾场是父亲的宝,忙时打场晒粮,闲时深耕细作。父亲说:“地和人一样,都不能闲着。”

蚕豆是秋收之后种的,生长期足,蚕豆荚长得滚圆滚圆的,我和弟弟帮母亲将蚕豆从秸秆上摘下,父亲将秸秆往场外运,我们一直忙碌到太阳快升到头顶上才结束。蚕豆荚收回家后放在院子里,晒几天,晒到蚕豆壳裂开,再用连枷一敲,蚕豆就出来了。

每年收蚕豆的当天中午,母亲都会炒蚕豆给我们吃。新鲜的蚕豆焯水后变得软糯,再下锅浸上油盐香,沾上辛辣的蒜末,开胃解馋。

午后,我望着禾场,心想,父亲要如何将禾场整平呢?只见父亲先牵来牛,将地犁一遍,然后取犁套耙拉几趟空耙,让耙齿将禾场上的断草枯藤、残根烂叶带走。行至禾场边时,父亲提起耙后的绳子,秸根烂叶“哗啦”一下全被抛边上了。母亲也没闲着,拿着榔头,看到父亲在哪儿耙不动了,就用榔头锤几下那儿的土疙瘩。父亲盯着耙面,驱着牛,双脚迈着大步,一会儿捡起一块碎砖,一会儿扯起一根断根,一会儿又扒一下齿上的泥……空耙转了几遍,禾场干净了许多。父亲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说:“这些会烂在泥里,禾场容易凹陷形成小窟窿。”

然后,父亲站上耙,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执着牛鞭在禾场上忽上忽下,忽高忽低。禾场不平整,父亲像驾着一艘小船在大海上航行,一会儿如履平地,一会儿如冲巨浪。父亲心疼老牛,遇阻时就将土往低处赶,平地时就使劲压一压,耙一些土往禾场中部堆。父亲走了一圈又一圈,禾场的土慢慢往中间汇聚,形成一个小土包。父亲将牛牵到荫凉处歇下,自己喝了几口水。

过了一会儿,父亲又顺着禾场走了一圈,蹲下身子这儿瞧一下,那儿瞅一下,然后拿起锹,这儿刮一点,那儿补一点。村里的人路过,有称赞的,也有说风凉话的。我们也觉得父亲多此一举,多碾几遍不就行了,为啥非要弄出一个圆弧形呢?父亲解释:“场子大了,这样弄不会有积水。”

父亲卸下耙,又从墙角推出石磙,安好磙架,将轭头重新套在牛脖上,用手抚一抚牛背,说了一句“老伙计,辛苦了”,就又拉着牛走进禾场。一圈压一圈,碾了好一会儿,父亲问我:“好了吗?”我蹲下身子,看了禾场一眼,说:“不行,还有小裂纹。”阳光西斜,父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父亲砍了几把杨树枝,拖在石磙后,这样又碾了几圈,裂纹不见了。父亲将石磙放到禾场一角,说:“今天可以了,明天再碾。”

次日,父亲给禾场洒了一些水,稍干后,又继续碾,直到禾场逐渐变得平整、光滑。这之后的几天,父亲总会抽空碾几遍禾场。禾场逐渐变得坚硬,我和弟弟迫不及待地在上面骑自行车、滚铁环……小伙伴们见我家修了禾场,也从四面八方跑来,一个个在上面跑啊,跳啊,乐不思蜀。母亲说:“不要在上面玩呀,麦子还没打呢。”父亲说:“玩吧!有啥比孩子快乐重要呢?我的禾场质量好着哩。你们不要在禾场上挖洞就行了。”

有了父亲的首肯,我们玩得更开心了。我们在上面跳房子、抓石子,一个个玩得灰头土脸,地面倒被我们玩得更光滑了。

“布——谷——”当村庄划过第一声布谷鸟的啼鸣时,父亲走出院门,站在老榆树下,望着他的禾场,目光如水。那儿仿佛不是一方土地,而是与他同甘共苦的兄弟。

一车车麦子拖回来,一层层铺在禾场上。由于家里劳动力少,父母基本是一天割麦,一天打麦。这样循环了半个月才将麦子割完打完晒完。若是碰到天气不好的时候,至少还要一两周的时间。

碾麦子很辛苦。正午刚过,父亲从荫凉地牵来牛,给牛套上轭头,让牛拉起石磙一圈一圈地走。父亲的鞭子一扬,牛迈出几大步,牛腿就没入麦子里。父亲先让牛转大圈,再转小圈,牛腿深的麦子慢慢跌了下去,麦粒脱离了穗衣。麦场如战场,只有粮食归了家,父亲的心才落定。我们瞅着父亲碾完第一遍,母亲唤我与弟弟帮忙把麦子翻一遍。

一瞬间,麦秸翻滚,麦粒四溅,麦芒在空中飞舞。我们眯着眼,站在风口,尽量不让麦芒吹到身上。麦粒脱落的悉悉声、杨叉与麦秸的碰撞声和我们的呼吸声充盈着耳际。麦芒也来凑热闹,不是洒在额头上,就是粘在脖子上,或是钻进衣背里,让我们又痒又痛。麦秸要翻好后再晒,我们急着回家擦洗。父亲嘿嘿一笑:“皮还是太嫩了。”

太阳变弱时,父亲急着又碾了第一遍。然后再翻一遍,用杨叉使劲挑麦秸,让麦粒落下,将麦秸捆扎装堆,小麦装袋。

太阳西歇,粮食终于回家了,父亲的心也落定了。

在禾场打过几场麦后,地面愈发平整干净,嵌在里面的麦粒也少多了。乡亲们看到父亲的禾场干净且平整,总有人来借。父亲总爽朗地说:“场子空着,您随便用。”

打完麦子,父亲望着空荡荡的禾场,在场上走几圈,回到家里,走进走出地唉声叹气。“你呀!就是劳碌命。”母亲嗔怪。是的,没事做的父亲就像一头困兽,他总觉得闲着就是在浪费生命。

小麦过后,禾场有时晒花生,有时晒棉花,有时晒芝麻……只有夜间是空闲的。

朦胧的月光下,禾场成了我们儿时的乐园。童年很多记忆,很多都是关于禾场的。记得有一次去一座城市出差,邂逅了一个儿时的伙伴,他一下子就提起了父亲的禾场。他说:“你家的禾场大、平、硬,我就是在你家禾场学会骑自行车的。”

禾场闲时爱长草,所以,父亲只要有空就到禾场上转转。父亲是不允许自己的禾场长草的,一如父亲要求他的儿子要心无杂念,做事专一。他说:“你看那禾场,必须要时时管,不然就生出些杂草。人也一样,必须时时警醒自己。”

立秋前后打豆,白露前后收稻。父亲在他的禾场上碾磙、倒场、扬场……像一位战士征战沙场。

家里的牛换了三头后,我考入了师范大学,弟弟也上了初中,家里的劳动力更少了,但是父亲说啥也不买牛了,他说:“效率太低,又没孩子帮忙了,要与时俱进,我要买拖拉机。”

父亲用手扶拖拉机犁地,碾磙几年后,我参加工作了。农忙时,我打算请假回去帮忙,父亲说:“我还可以,忙不过来可以请收割机,你安心工作,莫操心家里。”

禾场逐渐冷寂,长满了草。前几年,父亲将禾场改成了菜园,可菜吃不完,父亲又不愿卖,又改种经济作物。空闲时,父亲盯着那些庄稼看,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工作后,我和弟弟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们的孩子也只在年节回去小住。大宝说:“乡下不好玩,都没几个小朋友。”我们也感叹,村子越来越富了,可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父亲从村东走到村西,又从村西走到村东,望着空落落的房子,叹一口气。

去年,村里一位在外发了财的老板托村长找到父亲,愿花一大笔钱买禾场,说那地方敞亮,想在那儿盖别墅。父亲征询我们的意见,我们让父亲自己拿主意,父亲说:“想得美,盖别墅,盖了有用么!”

前天,父亲打电话给我:“没跟你们商量啊,我将禾场捐给村里修灯光球场了,斟测人员已经来量了地,画了图。”父亲顿一下,又说:“今年过年,你们回来就可以跳广场舞了,孩子们也可以打球了。”父亲的音调突然提高了许多。

看着熟睡的孩子,我仿佛看见他奔跑在家门口的球场上,一如小时候的我。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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