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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念、自圆其说或其他
——读高满航小说《老兵遁走山林》

2022-11-15李苇子

都市 2022年10期
关键词:哨所甲虫新兵

○李苇子

随便翻看一本创意写作的书,关于情节的章节里总是要大谈悬念的意义:一个人可以只会写苍白的人物、乏味的经历和老套的情节,但是作品中只要还有悬念,读者通常就会坚持看完。毫无疑问,悬念是经营故事的重要手段。形式主义理论家戴维·洛奇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写道,悬念总是和通俗文学形式联结在一起,高雅的严肃小说家们对此常常不屑一顾,甚至认为这是一种低等的形式。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一几乎尽人皆知的小说开头便是一个充满悬念的句子。仅从故事层面来看,即便是最外行的读者也会产生这样的思考:人是如何变成甲虫的?为什么会变成甲虫?变成甲虫以后会怎么样?

“今天我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局外人》的开头简短有力,同样充满悬念,这悬念未必是关于情节的,或者说,这悬念是一份困惑,属于读者的情绪范畴,这段文字让我们产生了不适感——你妈死了你还能如此冷静?你甚至都没使用敬语,而用了赤裸裸的“死”字,到底是为什么呢?当然,那些热衷于悬疑作品的读者可能会把故事挖掘得更深:他妈是如何死的?谋杀还是自杀?这一切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带着这种疑问进入情节,只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阅读期待落了空。

《情人》的开头也是一个充满悬念的句子,“……与你年轻时比,我更爱你备受摧残的面容。”这没法不引起我们强烈的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才能说出如此深情的话?

纵观20 世纪之后的小说,不难发现,作家们总是在开篇便抛出悬念吸引读者,那种用铺排的环境描写开头的古典派小说(如《巴黎圣母院》)越来越难觅踪迹。说到底,艺术从不是绝世独立的存在,而受限于人类的生活节奏。

洛奇给悬念的定义是:作家通过提出问题、延缓提供答案来吸引读者的兴趣。这问题不外乎两类:一类涉及因果关系(人为什么会变成甲虫?),一类涉及时间(人变成甲虫以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总之,悬念一定是个问题,一个故事由大大小小的问题构成,阅读故事的过程便是解谜的过程。

《老兵遁走山林》(《青年作家》2022第8 期)是一篇纯粹靠悬念支撑的短篇小说。小说开篇第一句就抛出了悬念:没通过选拔考试的新兵到底该何去何从?他说自己内心悲壮,即将开启多舛的命运之门。他的所谓厄运,就是被“贬”到偏远山区看守哨所。无论和哪里的生活相比,哨所的生活都是异常艰苦的。最可怕的还不是自然条件恶劣、物资匮乏、精神空虚等层面的艰辛,而是一种神奇的宿命式轮回,新兵报到的那天刚好有一名老兵调离哨所去上级单位任职。大约就是从这一刻起,陌生的二者之间建立起了某种神秘关联。

前半段故事的悬念尚不足道,后半段的故事里却几乎全是问号。首先,老兵莫名其妙地回了哨所。遣送他回来的保卫科长反复唠叨“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不应该这样……”(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地,老兵居然邀请新兵陪他去山林里走一遭(为什么会选择他?)进入山林之后,老兵又迅速将新兵甩掉,自己隐于密林当中(为什么?),为了寻找他,战友们又是军犬又是无人机的,却连老兵的半个影子都没寻见,而新兵又总是能听到树林中传来的哨声(他到底藏身何处?)……环环相扣的悬念层层堆叠,吊足了读者胃口。要命的是,读到终点,我们心中的谜团不仅没有被解开,反倒越积越多。谜团不仅时时困扰着故事外的看客,同时也困扰着故事内部的人物。他们同我们一样,既不了解老兵在新单位遇到了什么麻烦,也不了解老兵为什么要逃离众人而遁走山林,更不知道他是如何躲过军犬和无人机以及如何在野兽遍地的山林中存活下去的。

在所有困扰我们的问题中,老兵遁走山林的行为动机无疑是最大的一个。这个最大的问题或者说最大的悬念,也是塑造老兵这一人物的重要手段。这使得老兵这个人物形象和文学史中众多偏执的人物形象产生了某种交叠。比如《河的第三条岸》中的父亲,《树上的男爵》里的柯希莫,当然还有大名鼎鼎的堂·吉诃德。

人变成甲虫,现实世界里这一不可能事件在小说的虚构世界里既合理又真实可信,靠的便是作家自圆其说的能力。抛开变成甲虫这一荒诞性情节不谈,《变形记》的底色其实是现实主义的,《树上的男爵》更是如此,否则作家不可能详细去写柯希莫如何利用一段树皮将瀑布引流到树上来供自己使用。我想说的是,所有现代主义文学的底色都是现实主义的,那些脱离现实主义的细节将变得虚假,从而让读者对整个虚构产生怀疑。

尽管《老兵遁走山林》里充斥着大量未解之谜,但,每一个悬念其实又是有答案的,这么说似乎自相矛盾。我们还是用“自圆其说”来表达这种关系吧。关于老兵从新单位归来,文中有这样的句子,“士兵窃窃私语,听说老兵大概是在警卫营犯了严重错误。”“有战友推测,老兵是不服从组织对他的处理决定才以隐身山林作为抗争。”“也有一种说法,老兵是在兑现之前对于某个人的诺言。”很多年后,新兵听一位来修电缆的技师说,老兵重返哨所前喝了很多酒,并对同饮的营部文书说了很多话,因此,文书知道老兵遁走山林的真相。然而,“文书已退伍多年,没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也打听不到任何联系方式。”

听说、大概、推测、一种说法……细节符合现实逻辑的同时,又用这类虚拟语气将真相包裹其间或排除其外,从而实现悬念张力的最大化。

整体而言,《老兵遁走山林》是对《河的第三条岸》的致敬或翻版。老兵遁走山林的举动与《河的第三条岸》中父亲放弃俗世生活选择在河里漂流同样令人匪夷所思。默默关注老兵的新兵则对应了《河的第三条岸》中悄悄给父亲送食物和衣服的儿子。作为一份慰藉,《河的第三条岸》中父子间未能实现的继承关系在老兵和新兵身上得以实现。那新兵放弃了一切人生机会,心甘情愿地坚守高山的哨所。

写到最后,我突然理解了洛奇的话——“悬念本身不存在高等和低等,悬念就是悬念本身,不同的是有人将悬念当作叙事目的,有人却只把它当作手段。无论是目的还是手段,悬念都是经营故事的重要技巧。”细想来,每一部小说不都是一个或大或小的悬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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