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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童纪录片边缘人真实与戏剧的叙事研究

2022-11-13叶林峰

电影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理想国戏剧性底层

叶林峰

(西安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8)

纪录片作为电影中的独特类别,并不强调以高超的视听技术、艺术构思、虚构叙事等手法来突出电影的感官吸引力与戏剧性价值,而是按照真实记录原则,以记录的形式围绕真人真事展开,将现实社会中的景象进行真实性呈现,再加上艺术性处理方式,叙事上的选择与调整,为纪录片作品进一步增添审美价值与艺术价值,调动观众的情绪与情感,引发人们思考。中国社会中,纪录片独特的真实记录性被广泛地运用于历史、政治等宏大的社会主题,承载着一定的意识形态与政论性偏向,直至20世纪90年代,强调独立存在、独立表达、独立观点的独立纪录片运动开始了,出现了以吴文光、康健宁、王兵为代表的优秀独立纪录片导演,执导了《流浪北京:最后的梦想者》(1990)、《阴阳》(1998)、《铁西区》(2003)等佳作,为观众了解中国社会的真实现状提供了多维的视角。

不同于身处官方话语框架的纪录片作品,独立纪录片自发展以来底层叙事色彩便较为突出,视角多侧重于主流秩序之外的边缘社会,运用独特的审视视角、表现手法、情感渲染与深层意涵挖掘方式,呈现出主流秩序之外被忽视的社会真实。导演徐童作为中国独立纪录片代表人物,也践行着独立纪录片的创作风格,尤其是大量运用围绕边缘人物展开的叙事手法,在选择社会真实存在的边缘性人物作为主要叙事对象的基础上,强调从社会现实之中挖掘出人物生活具有戏剧性色彩的部分,在真实的残酷与悲悯生活底色之中深入边缘人物深层的精神世界,探讨生活的现实价值与生命的终极意义,丰富底层人民的影像图景,为长时间被主流社会屏蔽的底层边缘人物提供重要的精神观照,并以此引人思考。

一、聚焦于边缘人物的底层叙事

学者安东尼奥·葛兰西最早提出“底层”(Subaltern) 概念,并将其用于描绘无产业者的社会角色、社会地位、社会权利等综合性状况,认为“底层”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明显的社会结构划分之下被视作资本家精英话语的从属阶层群体,如工人、农民等,安东尼奥·葛兰西以此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对这一群体社会生活、文化教育、精神信仰、政治权利等问题的忽视与否定,强调底层群体于社会而言存在的必要性与必然性,由此为各个领域对底层的关注与探索奠定了基础,以及反精英史观的基本立场。在中国社会语境之下,底层群体被认作处于社会或组织权力体系的底端,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领域处于被忽视的群体,于 20世纪 90 年代开始对底层群体的研究,尤其侧重于政治视角下的阶层分析。

对底层的研究在影视领域内表现为底层叙事。中国开展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实践下,贫富差距扩大、阶层迅速分化所导致的大量底层群众成为独立纪录片主要的叙事对象,对其生存状况、社会地位等内容展开多维度的关注,在底层群体的生存现实之中挖掘出社会性的现实价值。独立纪录片多围绕被主流社会屏蔽与忽略的底层群体展开,具有明显的底层意识与关怀色彩,凭借对底层群众的深入观察与解读,成为中国影视领域内底层叙事的重要代表。作为独立纪录片代表人物的徐童,目光也在“江湖之远”,多将镜头对准底层群众,并更进一步深入底层群众之中的边缘人物,在真实的社会人物之中选择社会身份与社会地位超越主流认知的、富有戏剧性色彩的边缘人物,聚焦于他们的生活境遇和精神诉求,表现出真实人物身份的戏剧性色彩。

徐童在首部纪录片《麦收》(2008)中,便从繁华的北京都市中抽离,转向北京郊区一家从事非法性交易的“发廊”,将镜头大胆地对准性工作者,刚满20岁的农村姑娘苗苗在这里露出了她妓女身份的一面,除了苗苗以外发廊中还有同样年轻的妓女燕子、贪财的发廊老板、苗苗花心的嫖客男朋友等,在地理维度的距离上,他们生活在城市边缘,远离城市话语,在社会维度的距离上,他们身处社会边缘,无法触及到社会话语核心带,有违法灰色性质的身份又为其真实生活增添了影像世界中的戏剧性色彩,徐童近距离地观察他们艰苦的现实生活以及难以突破的边缘身份,铺展开底层的话语表达。徐童在次年作品《算命》(2009)中,围绕中年算命先生历百程与他的智力残障妻子石珍珠展开,在发廊妓女唐小雁、尤小云,想发财的煤矿工人,破皮烂脸的无赖嫖客、青龙县城里的乞丐等边缘人物的身份剪影中呈现出劳苦的众生相,他们不同于一般的底层群众,边缘人物身份下所须承受的极端苦难更加戏剧性,没有固定职业和正经收入,比草根更加边缘化,被遗忘在飞快的城市化发展之中,在生存的重压之下居无定所,苦苦挣扎,只有跌入更为悲苦的深渊。

与前两部合称为“游民三部曲”的《老唐头》(2011),讲述了小人物老唐头现有的生活与过去回忆交织成的生命故事,围绕与破碎历史相错位的边缘人物展开,在近80年的时间跨度之中,呈现出老唐头传奇又卑微的个人命运,曾搭救过抗日联军,是一名老党员,后来被体制开除,儿子吃着低保却做着不靠谱的文学梦,女儿开妓院、办黑井常年游走在灰色地带,曾有过儿女齐全家庭热闹的场面,却终究无法摆脱边缘人物生活的艰辛与痛苦,孤独地生活在小村子里等待死亡。这些边缘人物的身份是底层乡村生活切面,呈现出没有社会资源和生活能力的农村人尝试融入现代化城市生活时家庭四散、走偏门谋生的无奈画面,并从老唐头们戏剧化的人生故事之中折射出中国历史变迁下边缘人物的戏剧性人生。《老唐头》的续篇《两把铁锹》(2017),主要角色为老唐头的儿子唐老三一家,唐老三因别人污蔑偷盗铁锹,酒后失控杀人,留下正值高考的儿子小宝以及有语言障碍的聋哑妻子,原本艰难的家庭变得更加残破,边缘人物身份下隐含的变幻莫测的命运像构思巧妙、节奏飞快的戏剧,将其轻易击溃。

徐童的独立纪录片作品中,以性工作者、残疾人群体、打工者、乞丐等底层群体之中的边缘人物为主要角色,聚焦于他们的社会身份,以及社会关系网络,通过对人物群像的描绘,以丰富的底层叙事呈现出边缘人物真实生活。在历史与社会的前进中边缘人物如飘摇的浮萍,凝结出一个个极富戏剧性的社会角色身份,刻画出生动立体的边缘人物,并在其没有出路的人生,毫无出路的未来描绘之中,道出底层叙事对边缘人物命如蝼蚁的无奈与对主流话语的反叛。边缘人物作为主要角色呈现在纪录片作品之中,回应了长时间的群体性话语以及底层叙事的缺位,并在身份中聚焦其戏剧的一面,以此扩大底层叙事的吸引力与现实影响力。

二、挖掘生活戏剧性的真实叙事

纪录片不同于其他类型电影,可以运用多种艺术性的虚构手法,来搭建一个与现实社会并不相同的影像世界,增添诸多超越现实的虚拟、魔幻等色彩,而是对真实性有着严格的要求,必须以真实性内容为依据,以记录姿态参与影像世界的构建,从而保证纪录片的基石与魅力。纪录片创作者可从现实生活中挖掘创作素材,按照非虚构创作的形式进行真实叙事表达,力求客观地将社会真实面目反映出来。但是纪录片的艺术基因决定了纪录片的真实并非绝对性真实,而是融入了创作者主观意志与审美偏好,在艺术真实的标准范围内,挖掘其中蕴含的戏剧性色彩,以戏剧性的故事特征增加纪录片艺术表现力和可视性,这才得以在真实之中传达特定的精神、意念、思想和情感,发挥真实叙事的艺术魅力。

中国独立纪录片也深刻地践行这一标准,从记录真实的原则出发,于普通群众的现实生活中挖掘戏剧性特质,完成记录历史、表达自我、引发思考的重要作用。如周浩执导的纪录片《龙哥》 (2007)以吸毒者龙哥的真实生活作为主要的呈现内容,龙哥一次次尝试抵抗毒瘾、对抗欲望但却败下阵来,彻底被毒品支配,为了筹集毒资满口谎言与算计,最终惨淡收场,在生活的戏剧性转变之中,观众在真实记录的画面中感受到吸毒者落魄、逼仄、毫无尊严的生存状态。导演徐童作品也善于在记录边缘人物的现实生活之中展现其戏剧性的一面,并借此展现底层群体与社会的联系,挖掘社会发展中深层次的阶段性问题,让观众看到更为多元、深刻的社会现象与人生百态。

《麦收》中的妓女苗苗正值芳华,却屈身于昏暗的发廊中出卖自己的肉体与尊严,穿着廉价又艳俗的衣服,迎接民工、卡车司机之类的嫖客,并与他们谈笑风生;没有生意上门时,会与其他姐妹像讨论物件一般比较嫖客的素质,在轻佻调笑之中为爱情和嫖资抱怨;休闲时刻则会出入KTV寻找男妓,在路边摊上喝酒吃肉,享受难得的被服务时刻,品味恣意人生。除去妓女的一面,她还是一个年轻小姑娘,是观念守旧的农村家庭的一员,像普通人一样素面朝天给家中汇去父亲的医疗款,经常为久病的父亲郁郁寡欢,在麦子收获的季节为父亲扛起家中的重担。原本一位平凡无奇的农村小姑娘,却在生活的重重碾压之下展开了戏剧性的双面人生,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与两种同样多舛的境遇,强烈的身份对比之下是不变的残酷生活底色,面对如此戏剧化的人生,伦理与原则被道德冲突击败,陷入边缘人物苟且偷生般的戏剧境遇。

《算命》以章回体的记述形式展现了下九流群体热闹非凡又不堪入目的戏剧性江湖生活。算命先生历百程在不惑之年救下惨遭兄嫂虐待的残障女人石珍珠,娶其为妻日日照料,照顾历百程生意的妓女,算情感、姻缘和未来,期待“知天命”历百程能为其指点清楚生活的团团迷雾。历百程像是一个身处江湖最底层的救世主,救出石珍珠,救出困在情爱与未来的妓女,但是他真实生活中还扮演戏剧性的其他角色,是施害者与受害者。他最初是为了发泄肉欲才救出石珍珠,曾在石珍珠并不清醒的情况下与之发生性关系,在石珍珠身上得不到满足后变身嫖客与妓女情欲纠缠,不断将新的伤害施加到其他弱者身上。“扫黄打非”政策下历百程的妓女主顾们四散逃窜,历百程也只得踏上游民之路,拖着残障妻子重新上路,寻求夹缝中的生活希望,被生活不断压迫。边缘人物历百程经历着戏剧性的多面人生,被人信奉为绝望生活中的救赎者,但也是将无辜之人推入深渊的施害者,并在动荡的艰难岁月之中承受着生活之苦一路亡命,在真实舞台之中戏剧性地扮演着多重角色。

《老唐头》与前两部不同,道德挑战之味道较淡,主要是在老唐头的一生之中回顾历史的变迁,展现破碎错位的人生承载着真实戏剧性色彩。唐希信以搭救抗日联军赵尚志的英雄姿态获得屯子里多年来的威望,在制度中培养起极度的革命浪漫主义,却又被制度抛弃,信仰崩塌的刺激让他难以接受,一直活在辉煌的过去,不愿接受现实,在聪明自负中走向卑微而又无奈的命运终点。老唐头重视的工作、妻子、挚友、儿女一个个离他而去,只留他一个人在小小村庄里,守着自己的一口棺材,在孤独的陪伴中迎接死亡的到来,了结充满戏剧性转折的一生。老唐头一生经历了战争、“大跃进”、“文革”、改革开放……他曾站在边缘人物的顶端振臂高呼,最终又落入边缘人物的最底层,徐童用镜头记录下老唐头对过去的口述回忆,也记录下他步入死亡前的光景,利用真实性的内容叙事呈现出他大起大落的人生中蕴含的曲折离奇的戏剧结构,在命运变迁中感慨边缘人物一生的世事无常。

三、现实与理想国落差的对比叙事

哲学家柏拉图曾在《理想国》中提出了超越现实生活的精神设想,描绘出能够实现真正正义的理想国蓝图,正义属于全体公民,无论是统治者还是被统治者,均能平等地享受到理想世界之中的利益,这种带有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色彩的思想延续至后世,成为近代“乌托邦”思想的源头,被不断地重新讨论,关于正义的政治与伦理观念、思想渗透到社会诸多维度中,并影响着人们的思维。同时也体现在电影世界之中,关于平等正义的美好世界想象融入人们对生活与未来的精神期许,制作人的情感表达也通过理想国想象呈现出来。电影所搭建的影像世界,是一种具有真实再构性的空间与世界创造,重新建立国家、社会等的多维度的秩序与道德,完成电影中的理想国创作。

纪录片作品中,艺术性表达的空间受到真实记录原则的限制,较为有限,对理想国的创作无法通过真实再构的形式实现,更是无法运用虚拟与想象的元素,而是需要从现实世界中出发,在人物的精神世界之中寻找理想国。徐童的独立纪录片作品之中,紧贴边缘人物所经历的底层生活,真实存在的残酷经历、迫于无奈的越界、无法逃出的悲悯世界让影片具有浓烈的悲情色彩,但是徐童并未将悲情色彩进行到底,而是注重对边缘人物精神世界的呈现,从人物的行为与对白之中捕捉他们对理想国的期待,以及记录理想国在黑暗和死亡之中的惨淡收场,徐童利用无力的现实与美好的理想国之间存在的巨大落差对比,将边缘人物真实生活中的戏剧化色彩最大效果展现出来。

《麦收》中沦为妓女的苗苗,贩卖自己的肉体与尊严,每日与嫖客、老鸨往来,看尽了男人控制不住欲望的丑恶嘴脸,也深知与嫖客交往的悲剧结局,嘴上说着“反正,嫖客人都那样”,但还是忍不住爱上了嫖客,结果惨遭背叛。父亲的医疗费像是填不上的黑洞,自己挣来的钱杯水车薪,苗苗并未放弃,渴望一切归于平静的美好生活,深渊中的苗苗对未来与爱情仍旧抱有理想。苗苗理想国中的自己能够获得纯粹的爱情与健全的家庭,但是现实生活中的她只得在生存的重压下面对各路嫖客笑脸盈盈,充分展现出妓女生活中戏剧性的悲惨一面。

《算命》中历百程的客户们皆为生活在底层社会中的边缘人物,无一技之长,在社会夹缝之中艰难度日,但是仍旧饱含着对理想国的向往,希望通过算命能够实现美好的精神想象,历百程代表的是一个不嫌贫爱富的佛,价格便宜且慈眉善目,嘴里吐出的话能拯救自己于水火,结束自己的悲苦。但现实生活之中仍旧是为钱、为命挣扎在法律边缘、城市边缘与伦理边缘的惨淡,以顽强的生命力支撑着对幸福生活的美好向往,浮沉在众生皆苦的底层社会之中。在两者的强烈对比中,显露出真实生活的戏剧性所蕴含的讽刺意义,以及边缘人物的生存哲学。

《老唐头》更是进一步展现出人物现实与理想国的落差,对比叙事中戏剧性色彩更为浓重。老唐头的人生大起大落,曲折又离奇,但又是一个活脱脱的理想主义者,活在过去的辉煌时期,想象着自己仍旧处于昔日的光辉之中,活在想象的套子里,却即将死在孤独之中;老唐头的儿子唐义红未曾受到良好的教育,也并无出众的文学造诣,却一心认为自己能够成为著名作家,一鸣惊人,但是苦等十余载均无所获,也未曾改变现实中的贫苦生活,他不断地抱怨父亲、妻子以及贫困,逃避自己无能的现实;老唐头的女儿唐彩凤对自己生活的描绘多是江湖老大的提携与保护,自己不一般的江湖地位和身份,认为总有一天能够混出个头,获得更高的荣誉,实际上难逃妓女与老鸨的身份,一身义气敢闯荡却是无法逃离江湖、摆脱边缘人物的宿命。无力改变的现实生活与他们充满平等正义美好想象的理想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在悲惨现实挣扎成长,徐童借对比叙事充分呈现出边缘人物的戏剧一面。

结 语

导演徐童以边缘人物作为主要角色,以参与者的身份融入其真实生活之中,在同位视角连接起与边缘人物的顺应共谋关系,在他们的生活境遇之中深入精神诉求维度,以此为依据探索他们生活与生命的意义。徐童对边缘人物戏剧性的呈现,以底层意识为基础,尝试在底层群众的生活与发展之中,将边缘人物身份与生活本身便蕴含着的浓厚的戏剧性色彩,在叙事铺展过程之中不断呈现出来,最大限度地提升了纪录片的可看性。将主流秩序外未被关注与参照的群体放置在话语中心,从政治社会、伦理道德、人文情感的角度观照底层群体的百态人生,以真实的力量激起情感共鸣,从而为底层群众争取更大的社会关注与现实话语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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