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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育学人甘蜡炬,崇尊经典见冰心
——俞启崇《柳风亭集》序

2022-11-11李辉耀

心潮诗词评论 2022年4期

李辉耀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这一震撼人心的诗句,感动着、激励着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忧国忧民、追求真理,虽历尽坎坷、艰辛备尝,但仍痴心不改,百折不回,清操自守,无怨无悔。《柳风亭集》的作者俞启崇先生正是这样的人。

启崇先生出身名门望族,家学渊源深厚。其曾祖父俞文葆,清咸丰辛亥科举人,历署湖南兴宁、东安知县,有声绩。祖父俞明观(用宾)曾任湖南洪江县知县,卒于任内,年仅36岁。《八指头陀诗集》中有《秋夜哭俞用宾大令》诗曰:“仁者得其寿,斯人独不然……平生念知己,泪洒绿萝烟。”其行谊、为人亦被时人所称道。伯祖父俞明震(恪士),光绪十五年己丑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进士殿试后朝考前列者,得选庶吉士,一般以擅长文学及书法者任之),分发刑部主事;1900年以江苏候补道资格任陆师学堂、矿路学堂督办(校长),倾向于维新,曾为鲁迅、陈衡恪、章士钊、茅以升等人之恩师;后官至赣南道及甘肃提学使,署布政使,入民国,为肃政史;乃晚清宋派诗代表作家之一,有《觚庵诗存》传世,陈三立为之序(陈三立乃启崇先生之姑祖父,光绪己丑进士,以主事分吏部行走,曾协助其父湖南巡抚陈宝箴创行新政,后致力于诗作,为同光体主要作家,号散原老人,著有《散原精舍诗别集》等)。另,甲午战争后,俞明震公著有《台湾八日记》一卷,记录其在台湾宣布脱离日本殖民统治、奋力抵抗倭寇进攻期间协助“总统”唐景崧,并出任布政司之情况。叔祖父俞明颐,曾任江南、辽东观察,为曾国藩之孙女婿。父亲俞大经,幼孤,由伯父俞明震养大,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经济科,回国后从事经济工作,1930年病逝,亦年仅36岁;陈三立老人亲为书撰墓碣云:“岩峦回爽气,月夜出吟魂。”启崇先生四岁失怙(靠母亲喻蕴初在师范学校教书撑持家计),每随外祖母欧阳太夫人客居姨母家,当时其姨父陈隆恪(陈三立次子,陈寅恪之兄,早年留学日本帝国大学,习经济,归国后历任南浔铁路局长等职。后以诗世其家,著有《同照阁诗藁》)正侍奉父亲陈三立于庐山牯岭松门别墅。启崇先生在几篇文章中回忆道:“崇年髫龀,每随侍散原老人杖履,眺夕阳,浴松涛,探幽壑,观飞瀑,謦欬音容,犹萦脑际。”“老人对我特别亲切,每每携带我出外散步,徜徉行吟于松门别墅宅旁的松林小径之中,那种深邃的意境,确实令人陶醉。”抗日战争爆发后,1938—1940年间,启崇先生随家避难于江西萍乡外祖父家(其外祖父喻兆藩,光绪己丑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后任工部主事,曾在湖南创办矿务局,历任宁波知府,宁、绍、台兵备道,终宦署浙江省布政使),此时陈隆恪亦由匡庐移家居萍,启崇先生又有机会与姨父隆恪先生及舅父喻相平、大姨丈贺逊飞两位清末举人朝夕过从,问业请益,并于外祖喻宅之藏书楼“松荫书屋”读外祖遗书,“中有《王船山遗书》,经外祖父亲笔批点殆遍,朱墨斑斓,手泽尤新”。可见启崇先生家学薰陶,渊源有自,更兼自幼聪慧,勤奋好学,由此打下深厚的国学根基,七八岁就能行文属对。“九一八”事变后,有一年元宵节,家人团聚猜灯谜,其舅父试出一上联:“锣鼓喧天,大闹元宵”,时年不到十岁的启崇应声对曰:“炮声震地,收复东北”。这一充满爱国热忱的下联,大受陈三立老人赞赏。其现存诗中最早的一首作于1938年,年仅12岁;14岁即吟出“聊将忧国泪,对此凄清景”等忧国忧民的诗句。其启蒙老师爱国民主人士李一平曾在致俞大维(启崇先生的堂叔,抗日战争期间曾任兵工署长、交通部长,去台湾后曾任防务部门领导人)的信函中评价道:“启崇(乳名毛子)幼从弟学,今好古,淡泊自甘,君家佳子弟也。”

启崇先生虽然没有像其堂兄俞启威(20世纪30年代北京地下党负责人之一,解放后任天津市第一任市长兼中共天津市委书记,后出任第一机械工业部部长、八大中央委员)那样早年就参加革命,但是,他在1949年9月考入湖南大学后,于1950年抗美援朝时期,满怀一腔报国热忱,毅然携笔从戎,进入中南空军预科总队,时年24岁,并先后任中南空军政治部文工团创作员、中南空军干部学校文化教员。朝鲜停战后,他又于1954年9月进入武汉大学中文系1953级学习,所学文史知识既专且博。其于1949年12月在长沙《民主报》发表译著:巴甫洛夫《给青年的一封信》,在1955年9月号《新武大》上发表《学习中国文学史的体会》,在1957年11月号《文史哲》上发表《陶诗“忠愤”说新证》。1956年下半年,启崇先生开始大学毕业论文的准备工作。在确定以陶渊明诗作为研究对象之后,除了大量查阅资料、制作索引卡片之外,他还经常请教当时在武汉大学担任文学院院长的陈登恪先生(陈登恪乃启崇先生的表叔)。陈登恪先生知道陈寅恪先生做过陶渊明的研究并且发表过文章,就建议俞启崇向寅恪表伯请教,于是启崇先生给在中山大学任教的陈寅恪先生写信求教,陈寅恪先生很快给他回了信,随信还寄来自己的数篇文章。陈寅恪先生寄的文章,分别是《桃花源记旁证》清华学报单行本(1936年1月),《读连昌宫词质疑》清华学报单行本(1933年6月),油印本讲义《元白诗证史参考资料桃花源记旁证》,铅印本《读东城老父传》《读莺莺传》。寄赠的文章一直保存完好,铅印本《桃花源记旁证》上陈寅恪先生的亲笔题字至今依然清晰可见。

由于得到了高人指点,加之启崇先生也确实下了一番苦功而心有所得,因而长达3万多字的毕业论文《陶诗“忠愤”说新证》在毕业当年就全文发表于山东大学《文史哲》杂志上(1957年10月号)。在那个年代,全国的文史刊物极少,一个大学应届毕业生的毕业论文,能与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家罗尔纲的文章同期刊发,着实不同凡响。

同时期,他还写出“千里征途新耳目,隔年气象感今畴;欣看铁鸟翔天际,喜报英雄靖海陬”(《随中南空政文工团至开封、广州演出》1951年)等令人感奋的诗篇。这一时期,启崇先生已充分展示出自己的文史创作才华。

1957年9月,启崇先生武大毕业后分配至湖北蒲圻县(今为赤壁市)一中任教,从此几十年如一日,忠诚于党和人民的教育事业。“世喻比蜡烛,照人膏自煎。笔耕且舌耘,为国育英贤。”(见《柳风亭集》《陆水游》一诗)尽管他将时间和精力几乎全部花在教学上,但仍不废吟咏,耽诗有癖,“松峰吟啸地”,“同心共切磋”(《送汪松涛赴咸宁师专任教》1978年)“弱句成时君定笑,尖叉险韵费搜求”(《题汉和字典》),用心血和汗水,业余创作了几十首诗词对联和十多篇论文,这些诗文今由其哲嗣俞声恒搜集整理,汇成《柳风亭集》,并属我试为之序。我作为本书最早的读者之一,深感其不仅足堪传世,而且很有研究价值。

“寸心黾勉育三千”(见本书《中国共产党诞生六十周年》一诗),启崇先生自从在中学任教之后,无暇作诗人,亦无暇作史家,然偶有所作,则时存佳什。其诗典则清纯,真实沉稳。例如《冬夜》《嫩晴》《夜雨》等诗中,有“萧疏初到枕,滴沥欲穿苔。但惜花已发,还惊梦已回。侵晨寻落蕊,零乱满阶台”“明朝幽兴动,信步探梅踪”等佳句,似承宋诗流风;其词清婉雅丽,含蓄蕴藉。诸如《清平乐·闺情》《一剪梅·长沙水陆洲》《踏莎行》《壶中天慢·汉口除夕》《浣溪沙》等词有“萋萋芳草,应怨王孙老。瘦损腰围罗带小,只为阮郎书少”“细雨漫添千嶂绿,小溪新涨旧时痕,一年此处最销魂”等佳句,颇得欧(欧阳修)黄(黄庭坚)韵味。其为文博雅缜密,语致精深。诸如《人随黄叶散,我为白云留》《〈同照阁诗藁〉题记》《〈觚庵诗存〉校订记》《评介〈寿亲养老新书〉(点注本)并补充其中的一条注释》等文章,均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其中对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寿亲养老新书》中的“顷刻能开七七花”这句诗中之“七七花”注释为“不详”作了补充,“终于在陈眉公编的《古今诗话》上查到了它的出处”。由此可见启崇先生学识渊博、治学严谨之一斑。至于其史论,则更是独辟蹊径、多创新见,敢于挑战权威,求实存真。例如,在《从陶诗“开岁倏五十”句看陶渊明年谱中的年纪问题》一文中,他“对引起分歧、争论得最多的陶集《游斜川》诗‘开岁倏五十’句重新加以探讨,提出新的诠释”,指出“若依照张縯、梁启超、古直等人的说法,将诗人的生年提早或推迟,那么这一部分诗篇将无法加以解释”。并引经据典,论证了“开岁”“乃指十一月之冬至而非建寅之正月朔日。后人由于习惯于以建寅正月朔日为一岁的开始,并从这个角度来解释这句诗,于是遂启无数争端,而疑义滋多”。“‘开岁倏五十’之‘五十’,系指该年(辛丑)正月初五日距上年(庚子)冬至日之日数而言,不能据以考证陶渊明的年纪岁数。”此真可谓“治学不为媚俗语,独寻真知启后人”(楚图南为戴震纪念馆题词)。又如《陶诗“忠愤”说新证》一文,启崇先生“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起来”,论证了陶潜是“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并非只是一个隐逸桃源与世无争的山水田园诗人,而是一个“猛志固常在”、满怀“忠愤”、具有强烈爱国主义思想的“豪放”诗人和志士。而诸如《关于鲁迅早期思想的一点研究》《关于庐山的“月照松林”、伏虎石、诗及其他》《关于陈右铭先生二三事》《我所知道的陈三立》等论文,更是探幽发微、钩沉掘遗。他在文中写道:“检阅《鲁迅日记》,可以看到,鲁迅称之为师者三人。那就是:寿镜吾、俞恪士、章太炎”;“俞恪士(即俞明震)之作陆师学堂、矿路学堂总办,并继续宣传维新理论……鲁迅称他为新党,是非常确切的。”又如“壬午岁(1942年),余登藏书楼读外祖遗书,中有金陵刊本《王船山遗书》……卷首有求阙斋(曾国藩)所作序言。翻阅是书时,姨父陈彦和先生适在前,谓崇曰:‘此序言乃右铭先生同治初客金陵求阙幕中时所代作。’崇唯唯,谨志之不敢忘。”再如“这年(1929年)夏天,蒋介石也来到庐山……蒋因慕散原老人之名,想加以罗致,但陈不肯应召。一日,蒋微服简从,来到松门别墅,直到客厅坐定,而门庭阒然,无人应接。蒋自感无趣,只有点头叹息,缓步离去”。启崇先生在自注中说:“此事申君在《清末民初云烟录》‘清末民初的四大公子’一条中曾有记载(该书第41页),但语焉不详……此事细节兹根据笔者亲见加以补充。”另有一说是,陈三立听到家人通报后,马上从后门溜走了。蒋介石听说后,也只能笑着说了一句“此乃真名士也”。

还有“这一诗稿,就是后来刻在伏虎石上‘百战赋归来’的那首诗……据我所知,这摩岩诗的书写者是罗镜仁先生。他是一位老塾师……罗先生将诗写好上石时,其署名是‘马占山题,罗镜仁书’。镌刻竣工之后,不知是谁将‘罗镜仁书’几个字用水泥涂掉了,虽经风雨剥蚀,但一直保留着现在的这个样子。”以上所引文字,真是“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

读启崇先生的诗词如读史(例如《北京遇喻宜萱二表姊》(喻宜萱乃中国女高音歌唱家、声乐教育家,曾任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其祖父为前清翰林、宁绍台海防兵备道喻兆藩)、《萍乡四君咏》《七言绝句十首》《贺江西诗词学会成立》以及《木兰花慢·贺小从表姊花甲之庆兼呈旭麟姊丈》(武汉大学教授陈小从乃陈三立之孙女、陈隆恪之女、陈寅恪的侄女,为启崇先生的表姐;旭麟姊丈指陈小从的丈夫彭旭麟,时任武汉水利电力大学数学系教授,其父为孙中山总统府秘书、国民党中央常委兼农民部长、著名左派人士彭素民)等,读其文更如读史。智者识之,洵非虚誉。那些涉及有关重要史实和历史人物的诗文,非其人、其身世、其阅历、其才识,谁能写出?

综观启崇先生之诗词文史,足见其对中国古典文学、史学,尤其是对陶渊明诗文、陆游诗词、东坡诗词、《觚庵诗存》,义宁陈氏诗词、程朱理学、王船山学说及编年学、历法学、稗史笔记等均研究颇深。同时,他对鲁迅的思想、生平及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等经典著作亦很有研究。他在《关于鲁迅早期思想的一点研究》一文中阐释“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时写道:“所谓‘中学为体’约略言之,就是以‘中学’为治国之本,即社会制度、思想意识形态等都必须是封建的、宗法社会的,而要做到这一点,掌握国家统治权的,必须是封建统治阶级。这一阶级是他们心目中的国家的主干(即所谓‘体’),因此必须维护这一阶级的统治权,即‘君权’和‘绅权’。所谓‘西学为用’就是学习西洋资本主义国家的坚甲利兵,学习它的技术,用来维护封建制度这个‘体’,为封建制度、封建统治阶级服务。”“深入研究鲁迅思想发展的历程,可以看到他在每一历史时期,是既能看到当时思潮的主流,又能批判、扬弃其中不完满、不彻底之处,勇往直前,不断迈进。爱国主义者——革命民主主义者——共产主义者,这是一条鲜红的线贯穿着鲁迅光辉的一生,这一切,正如毛泽东同志所指出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新民主主义论》)。”他在《朱熹的“一贯”解有参考价值》一文中写道:“朱熹是一个客观唯物主义哲学家……正如列宁引用德国谚语所说的:‘一切比喻都有缺陷。’(《列宁选集》第一卷,723页)但我们应该认识到朱熹对‘一贯’的理解和他所作的‘一条索’的比喻的具体内容,也不过是他所认为的‘气’相对的‘理’,是先验的东西而不是客观的实践的产物,是封建的、宗法社会的意识形态。更不要说他不可能看到实践和理论的辩证统一的关系了,他是不可能达到这样认识的高度的。”“现在我们对‘一贯’作新的理解,应该是把作为从客观实际抽出来又在客观实际中得到证明的理论,也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学说的立场、观点、方法和无产阶级革命的世界观,作为指导的线索,贯穿到我们思想、行动等一切方面去,贯穿到我们对于任何事物的观察、体验、分析、研究,对于任何事物的处理上去。”“毛泽东同志说:要了解情况,唯一的方法是向社会作调查……这里提到了‘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提到了‘抓住几个城市、几个乡村’‘作几次周密的调查’,根据这段话我们可以对‘一贯’给以新的意义和新的解释。”这里应该特别指出的是,这些文章均写于1962年8月之前,后者发表于1961年5月26日的《光明日报》,当时既没有强调“阶级斗争”,也没有提大学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但是,启崇先生那时作为一位“非党人士”,竟能写出如此高水平的具有马列主义唯物史观和辩证法哲理的论文,这怎能不使那些自称为马列主义者而不学无术的人,以及那些空谈马列而言行不一的贪官污吏们羞愧得无地自容!

呜呼!惜哉天道不公,未多假年,斯人已逝,蜡炬成灰。倘若启崇先生寿添两纪,则将能更展其文史硕才,为世人留下更多宝贵的精神财富。然则“诗文千古事”,毕竟诗如其人,文如其人,展诵遗篇,其人宛在。值此文集付梓之际,且赋嵌名诗一首,以寄心香一瓣:

序罢愧吾笔力平,俞公才器令人钦。书香累代留佳什,名贵历朝有重臣。

启育学人甘蜡炬,崇尊经典见冰心。

诗词雅丽堪传世,文史钩沉倍可珍!

爰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