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支教岁月（外一篇）

◇谢文华（广东）

1996年夏天，我分配到粤北连南瑶族自治县一所乡村小学支教。学校位于石灰岩山区，背靠着莽莽的大瑶山，四周是崎岖的山岭和茂密的森林。小山村位置偏僻，甚至有些与世隔绝，村里只有一条凹凸不平的土泥路通往外面的世界。

刚分配到这所山区小学支教时，我的情绪一度很低落，因为学校与我想象中的样子相差甚远，我曾萌生了逃离的冲动。当时，乡村小学虽然已经通电，但环境非常简陋。五间土瓦房组成基本的校舍，村民用竹木板搭建了一个棚架，上面铺满茅草，这样就建成了一个简易厨房。为了方便生火做饭，灶头就裸露在外。

学校四周用岩石垒砌了一道围墙，那些岩石是村民自发上山挖掘下来的，质地非常坚硬，有些还长满了苔藓，远远看过去，就像一道绿色的长城。这道坚固无比的岩石围墙，可以抵挡半夜跑下山的野猪与豺狼。听老校长说，由于四周有茂密的原始森林，学校周边经常有不知名的野兽下山找吃食。

老校长一番话，让我这个刚毕业的小青年既好奇又害怕。但山区里的孩子似乎习惯了这种原生态的生活，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有野兽出没，他们也有化解危机的“武器”。比如用削尖的木头做成的弓箭，竹筒子制成的水枪，还有废弃的铁锄头和烂犁耙，这些都是孩子们心中守护家园的“利器”。

粤北山区生活条件落后，上学路崎岖不平，为了安全，孩子们过着寄宿制的学习生活。他们每月回家一趟，每次返校的时候，都会从家里带来粮食和蔬菜。老师和学生相处很融洽，傍晚放学后，老师忙着做饭，孩子们则分工合作，负责洗菜拾柴烧火。没多久，炊烟袅袅升起，孩子们吱吱喳喳的声音到处乱蹦，饭菜香很快就飘满了整个校园。

山村小学的生活很枯燥，由于教学设施有限，日常学习娱乐只能就地取材。孩子们没有玩具和运动器材，大家就玩橡皮筋、跳房子、爬竹竿和藏猫猫的游戏。吃完晚饭后，孩子们会自觉回到教室里温习。那一盏六十瓦的白炽灯，照得恍如白昼。教室很安静，孩子们握着手中的笔，作业本上很快就发出沙沙声。

孩子们好奇外面的世界，他们对比城里的孩子，少了很多开阔视野的机会，他们甚至没有听过收音机，没摸过电视机。电视机的样子，只能通过课本上的图片和文字，在脑海中勾画出来。苦涩简朴的乡村生活，每日面对巍峨大山的闭塞，孩子们心中充满了好奇：电视里的声像和影像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为了给孩子们一个惊喜，我决定去县城“碰运气”。6月的一天，我瞒着校长，天蒙蒙亮就出发，我坐了六七个小时的小巴车，从乡村小镇辗转到一百多公里外的连山县城。我找遍了县城的旧货市场，终于找到了一台物美价廉的电视机。

知道我要买电视机，旧货市场老板十分卖力地推荐。老板神采飞扬地说：“这台电视机，质量很好，包你能看10年以上。”我被老板那句能看10年以上的话打动了。虽然这台电视机将花费我一个月的工资，但想到孩子们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我最终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台电视机抱回去。

当我付完钱，抱着这台电视机时，一行滚烫的眼泪瞬间滑落下来，那种喜极而泣的心情让我难以释怀。那刻，我的眼前仿佛闪动着孩子们簇拥在电视机旁欢欣雀跃的影子。虽然这是一台旧电视，它的屏幕还有些划痕，机身也很陈旧，但难掩我内心的激动之情。

当我小心翼翼地抱着这台电视，再辗转六七个小时的小巴车，回到乡村小学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那群可爱的孩子，早已在校门口摇着手电筒，焦急地等候我归来。他们怕我一个人出远门有危险，于是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守在校门口。当我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一窝蜂地拥过来，然后扑入我怀中。孩子们大声地喊：“老师，好担心你哦，你终于回来了！”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起来……

第二天，我请村里的老工匠，给我们做了一条带锅盖的天线，天线就竖立在操场边上，与五星红旗站在一起。做好天线后，又拉了电线和插座。最后，老工匠还给我们心爱的电视做了一间“木房子”，那是电视机的“家”。电视机安安稳稳地放在教室的讲台上，下面数十双黑溜溜的眼睛紧紧地瞪着那个大家伙。

我接通电源，拧动开关，“沙沙沙……”电视屏幕出现白色的雪花。孩子们兴奋地说：“电视里下雪了吗？我们听到它沙沙的声音了……”“嘘！”我示意大家安静，电视机还要调频呢。于是，我让虎子跑到操场边，转一转天线杆。

话音刚落，虎子如闪电一般跑了出去，他很快就来到电线杆下面。我大声喊：“虎子，往南边转动一下。”随着电线杆的转动，屏幕里的雪花立刻消失了，变为有人影和声音的图像，仔细一看，正是中央电视台播放的《综艺大观》。孩子们看到动人的画面时，全都兴奋地蹦了起来，教室里的地砖也仿佛在震动。

就这样，我们这所山村小学的孩子终于看上了电视。孩子们的眼睛闪动着泪光，他们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电视屏幕。随着电视里播放的声像和影像，大家不时发出哈哈的欢笑声，整个教室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我逗大家说：“孩子们，你们试着闭上眼睛，聆听电视机里的声音，感受一下自己将来的样子……”

当孩子们闭上眼睛，托着下巴，陷入沉思的时候，那一张张嘴角上扬的微笑是那么纯朴，那么幸福。孩子们兴奋地叫着：“原来电视是这样神奇的！里面的节目真好看，声音好动听！”看着眼前这群稚气的孩子，我的内心像吃了蜜一样甜。

为了鼓励孩子们用功学习，期末取得好成绩。我决定约法三章，电视虽好，但不能上瘾，更不能荒废学业，因此周末和假日休息时才能看。节目、时间和频道全由老师做主，观看完毕后，每人还要写一篇观后感，增强写作能力。在约法三章的监督下，孩子们学习积极性增强了，平日调皮捣蛋的孩子也静下心来读书……

回想起当年在粤北支教的日子，已过去二十多年。我也从年纪轻轻的男青年转变为年过半百的老教师，当年那批孩子早已成家立业，生活在全国各地，其中不少还是各行各业的骨干人才。

对比二十多年前的艰苦岁月，现在的生活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极其珍贵的电视机，早已走入寻常百姓家，成为每个现代家庭的必配。现在，每当我打开现代智能的电视机时，五颜六色的斑斓画面，活灵活现的人物声像浮现眼前，那沉淀在记忆里的难忘时光，又再一次涌现在我的脑海中……

雪夜里的橄榄菜

在我们粤北乡下农村，很多人不知道橄榄可以入菜。乡亲们知道野橄榄可以生津止渴，在山上劳作的时候，摘上几颗野橄榄放进嘴里咀嚼，先是酸涩难咽，随着咀嚼时间的增加，果肉在嘴里慢慢生渣，于是味道从酸涩变为甘甜。在物质匮乏的20世纪80年代，一颗野橄榄成了我这个山娃娃最好的零食。

父亲勤劳朴实，每次他上山砍柴割草的时候，总要摘小半袋野橄榄带回家。父亲把野橄榄晒干，然后装入土布袋里保存。每到隆冬季节，到处天寒地冻，田地里的绿叶蔬菜减少了。于是，父亲便把橄榄干取出来用木棍舂碎，然后和雪菜粗盐混合在一起发酵。半个月后，芳香四溢的农家橄榄菜就做好了。

在寒冬腊月刮风下雨的日子，乡间四野到处凋零。在厨房温暖的火炉边，我们全家老小围坐在一起，聊着家常说着故事，一家人就着朴素的橄榄菜吃着白米饭，吃得特别有滋有味。那时候，我家生活条件不好，父母每天起早摸黑地到田里干活，然后把种地卖粮的钱，供我和姐姐上学读书。

那时的乡下农村，农民普遍不重视教育，加上经济发展滞后，很多同龄人小学还没毕业，就匆匆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我家虽然不富足，但爸妈坚决要我读完高中，将来还要考大学。于是，凭着农村人那股永不服输、刻苦耐劳的精神，我终于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到市里读重点高中，就意味着我要离开父母，离开生我养我的家乡。为了节约路费和干粮，爸妈并没有送我去学校。我独自一人步行到镇上坐车，然后拖着简朴的行囊，卷着棉被草席，拿着水桶脸盆，踏上了两百里外的市重点高中。

当我搬进学生宿舍，打开行李袋的时候，三罐用蓝土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橄榄菜映入眼帘，旁边还写着一张正楷小纸条，正是父亲熟悉的笔迹。纸条上写着：“儿啊，别挂心！我和你妈会照顾好自己，你要多保重，想家的时候，就在白米饭里加点橄榄菜吧。”

读完父亲的字条后，眼泪立刻模糊了我的视线，很快就汇成泪珠子滑落下来，沾湿了旁边的枕巾。我发誓，要发奋图强刻苦读书，不能辜负父亲对我的期待。那天中午，我在食堂里打了一碗白米饭，然后跑到操场边的石凳上，就着父亲的橄榄菜，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在他乡求学的第一顿饭。

那咸香四溢，朴实无华的橄榄菜，吃在嘴里，竟然那么美味无穷。那融合在雪菜里的橄榄，褪掉了它原本的酸涩味，变得鲜甜爽口。夹杂其中的雪菜细腻柔和，入口即化。橄榄菜的味道，立刻就俘虏了我的味蕾。那一刻，乡愁幻化成一股向上的力量，催我奋进当自强。

由于每月生活费有限，为了多买几本课外读物开阔视野，我每餐都省吃俭用。很多时候，我都是用父亲的橄榄菜来下饭。每月吃完的时候，我就写信给父亲，在汇报学习情况的同时，让他托人带几罐给我。在橄榄菜的陪伴下，我很快就适应了紧张忙碌的高中生活，学习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

高三那年冬节，全省遭遇50年一遇的极寒天气，天空中飘着厚厚的雪花。学校停课，学生们都赶回家里过节。由于路途遥远，加上班车停运，我选择了留校。停课后的校园静悄悄，偶然能听到冰雪压断树枝跌落的声音。大部分学生已经离校，只剩下我和两个农村学生，我们挤在冷如冰窖的宿舍里温习功课。我们一边呵气，一边跺脚，一边大声地背诵课文，以便驱走寂寞和身上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个时候，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雪人”出现在我面前，他颤抖着抖去大衣和头上的雪，身形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爸！”我大声地喊了出来。“你怎么来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的双眼布满血丝，里面噙着泪花，他赶紧把我搂在怀里。不善言辞的父亲，此刻竟然红着眼睛。他哆嗦着说：“今天，我到市里办事，路过你们学校，想来看看你！”

随后，父亲从怀里摸出三罐橄榄菜，连同五只熟鸡蛋，排在我床前的小木桌上。父亲生怕它们冻着了，一直把它们捂在怀里，捂得严严实实的，它们此刻还带着父亲的体温。

那顿冬节晚餐，是父亲和我们一起在宿舍里度过的。大家说笑着，就着白米饭，剥着熟鸡蛋，拌着父亲带来的农家橄榄菜，吃得满嘴飘香。窗外雪花纷飞，我们的欢笑声，在宿舍里久久回荡……那顿冬节雪夜晚餐，成了我内心记忆里最难忘，最特别的味道。

临走前，父亲叮嘱我，要努力念书，保重身体，最后留下两百元生活费，就冲进了雪花纷飞的黑夜里。父亲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然后慢慢地消失……抚摸着那还带有体温的橄榄菜，我把它们紧紧地箍在怀里。那一刻，我的眼泪开始簌簌地滑落下来，想止都止不住。

第二年高考，我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华南师范大学，圆了父亲一生的心愿。那年冬节雪夜里带着父亲体温的橄榄菜，也成了我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