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行断裂文字都是诗人的精神自传
2022-11-11李德平
◇李德平
李月丽老师是阳泉市的知名作家。之前曾经因短篇小说《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获得过“赵树理文学奖”。近日看到其新出版的诗歌集《我这样笨拙地活着》(2021年4月团结出版社出版),忽然让我想起一个话题,那就是,无论小说也好,诗歌也罢,实则异曲同工,曲径通幽,都是一个人的精神/心灵自传。
如果说小说是叙事的艺术,那么,诗歌则担负其抒情的重任。当然,诗歌的叙事与散文、小说等其他文体,又有所不同。诗歌的叙事要隐秘、委婉、含蓄很多。李月丽的《我这样笨拙地活着》,在我看来,也是她个人的心灵自传,里面有对父母的感恩怀念,有对人生某一阶段和状态的思考,有对社会和故乡的关注打量。每个人都生活在具体的地域当中,书写抒发的故事和情感,也只能是这块地域上的事迹和这种限制中的情感,打着鲜明的地域和时代烙印,当然更多的是作者本人的人生轨迹和思想闪光。在李月丽的这本诗集中,我们能从雪泥鸿爪的隐约修辞中看到她对人生的思考、无奈和感喟,甚至对于生死这样沉重话题的思考。
当然,评价一部作品主要不是评论它所反映和书写的主题如何,如果是这样,那么诗歌和小说、散文、戏剧甚至中学生作文又有什么文体和艺术上的区别?而且在我看来,在当下诗歌写作中,怎么写比写什么似乎更为重要。如何将普通人习焉不察的人之常情通过具体的意象表达出来,上升到普适层面,达到别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效果,是诗人必须要通过的关卡。
《我这样笨拙地活着》这本诗集,有叙述诗人自己父亲、母亲这样纯粹叙事的篇章,但越是父爱、母爱这样的寻常题材,越考验着诗人的艺术创造力。比如我们要为尊者讳,比如我们要为自己的父母亲人通过纸上“立传”的传统心理,比如我们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而表达出来的是摸着油彩、经过美化的亲人。在我们自己心里,它具有十分重要的人生意义,但对于读者来说未必能够深深打动。这就需要由父母身上找到与自身的关联之处,由我自身的“这一个”上升到普适性,外延到普遍的人间情感。正因如此,诗歌中“直到今天/我接过你的长叹/长叹命运。长叹生活。长叹人生的起伏与不易”,才能与人心灵共鸣。
李月丽的诗歌长处在于通过晦暗的言词表达自己的心灵挣扎、困顿困惑、价值思考,更主要的是,她在诗歌中的艺术探索。比如《我的这些》《时光的飞鸟》《我与向日葵》《这些羊》《白河》《喂饱明天,一直,是件奢侈的事情》《终级之路》《来半斤晾干的雪花》《再抽一支烟吧》《椅子还在树下》《一只鸟的事情》等诗作,在文体探索、人性关怀和观照社会方面,都有一定价值。万物有灵,通过羊、飞鸟、河流、向日葵等意象审视自身,咀嚼人生,从而延伸到苍生冷暖、柔肠慈悲,打通一颗心与另一颗心的隔膜,抚慰众生。
当然,也不是每首诗都如琢如磨、尽善尽美,在诗艺的打磨和创新表达方面还有进一步推敲的地方。从诗歌艺术探索的角度来说,这本诗集重复(技艺和情感的双向重复)的内容太多,因为不加约束而显得泛滥、平淡。有些选题似乎过于随意,跟水龙头上流出来的水一样,经不住咀嚼回味。《一个字》《疯子与狗》《夜晚的古巷》《一场莫名的仗》《一只掉队的老鸟》《我的平定,我的魂》以及关于酒的几篇,皆有值得推敲的地方。人间万物皆可入诗,但一定要提纯,上升到诗的层面。
诗歌不是散文的简单分行,更不是排比句的断裂排列,更多的依靠韵律、节奏和情感本身来推进。诗歌不只可以抒情(而且是它的主要功能),也可以议论,但太多的抒情和议论又会让它步入艺术的歧途。太多的抒情就会成为滥情,太多的议论也会让诗歌“僵化”“凝固”,容易画地为牢,没有给读者留出延伸、想象、思维跳跃的空间。
《我这样笨拙地活着》这本诗集有优点,但缺陷亦十分明显,不少诗篇感觉没有进行艺术的打磨,该止的时候没有及时停止;该留白、含蓄的时刻,澎湃的抒情似乎还意犹未尽。“点到为止”其实也是文学艺术的一种高妙境界。正如钱钟书在《谈中国诗》一文中所说,中国诗的特征是富于暗示,是一种“怀孕的静默”,“说出来的话比不上不说出来的话,只影射着说不出来的话”。所以说,诗歌创作一定要懂得自我节制。
过于直白的反面,是过于含蓄,它同样会掩埋掉诗歌的风华。也许是人世生活的过于艰难,很多人说话小心翼翼,把自己深深隐藏在文字的暗影之中,欲语凝噎。含蓄、留白、凝练是诗歌不同于其他文体的优点和特点,但过于强调思想、吝于叙事,有时也会在读者接受方面消解、稀释掉一部分力量。
或许是诗人在人世中隐藏太深,或者是困在“自己的屋子里”没有出来太久,这本诗集中有不少篇章流于“混沌”“空洞”,强化了诗人内心的“愤懑”“抑郁”“黯淡”等情感的宣泄,却没有让人能够印象特别深刻的细节、意象和故事(哪怕是片段式的),也很少见到旷达胸襟的展露与和煦阳光的照耀。包括我本人在写作中也经常面临这样的“卷心菜”困境。如果单纯从传递诗人自身思想和情绪的角度来说,这本诗集无疑做到了;但作为大众读物,如何让读者通过具体的细节、意象和叙事更好地理解作者的“诗心”,似乎还欠一些考虑。
诗歌是分节的艺术、跳跃的艺术、断裂的艺术、想象的艺术、猜谜的艺术,但一定要建立在具象、可感、素朴、平实的意象和叙事之上。这一点,老祖宗的《古诗十九首》《汉乐府民歌》可以说给我们提供了典范,《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十五从军征》,写的都是很朴素的句子、很寻常的景象,但里面有胡风、越鸟、游子、思妇、河草、园柳、狗窦、野雉、旅葵,一派生机勃勃,且具体可感,所以抒发的那种感情跨越千年而让我们感同身受、历久弥新。
诗歌是一个作家的分行的精神/心灵自传,一定要有它的“心灵叙事”和社会观察。一个人的内心再丰富、再强大,也毕竟是有限的,需要从自我的密室中走出,拥抱更为丰富的自然、社会、人心和大众。只有流浪过远方、跋涉过山川的人,才不会把自己禁锢于一室之内或者一座小城的藩篱与囚笼。所以有的作家、诗人会有意识地去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或者去远足旅行,探察不为人知的陌生世界和心灵疆域,探索那些亘古如斯、期待唤醒的山岳神灵。诗写到一定阶段,所谓超越和胜出,更多的已不是诗歌本身,而比的是一个人的襟怀、境界、思想和见识。
在我看来,诗歌是一种具有痛感或者容易让人产生通感的艺术,读后会让人产生瞬时如电击一般的心灵震颤,然后心有戚戚、感同身受。或者换句话说,诗歌就是一场寒冬中凛冽刮过的风,清新、刺激,又让人吹得生疼。显然,这部诗集具有这样力量的作品不是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