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琢侗寨的人世之梦
2022-11-11曾龙湖南
◇曾龙(湖南)
肇兴是一种美,这种美剥去了一切言语的修辞,剥去了一切岁月的雕饰,一层层地直至只剩下一种轻。这时,便能像鹰一样展开双翼,俯瞰自己灵魂的宿地。
近年来,常往来于贵州,对黔地山水多有驻足。不过,隐匿于黔东南一角的肇兴,每次都因行程不便而失之交臂。前些日子,偶然在网上见到一个机票盲盒的活动,抱着游戏的心态买了一份,没想到打开盲盒就抽中了飞黎平的机票,与肇兴的久憾终于有了重圆。
一夜奔波,清晨时抵黎平。到黎平后,我并没有匆匆赶往肇兴,而是先行至黎平老街,让心绪在岁月的抚动中触感人世的风物。临近老街时,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条绵延不断的野集。野集所卖物品丰杂繁复,大多是农家自产,或是自家养的鸡鸭鹅,或是在自家林子里采的水果。绿色自然,甘冽可口,仿佛顿让人行入了一曲乡野的牧歌。这时,耳畔间忽然响起了两个小贩的争吵,那清脆悦耳的侗语,我听来只是两只在碰撞的银饰。
来肇兴前,做了许多有关黎平老街的攻略。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者当数黎平切粉。于是,刚入黎平老街,我就在四野中心找寻切粉的踪影,可望断前路,目之所及只是一片茫茫无际,了无切粉沁来的快意。直至走出巷子,视野豁然开朗,一条绵长宽广的街道倏然打开了眼目,繁华气息缭绕其间,将耳畔往复的《映山红》沁入了时代的风骨。
先让思绪钻入青石板,随后在岁月的肌骨中寻入一条心灵的归途。左侧“城关第一小学”几个大字瞬间撩人眼目,来时正值午休,学生们如密集的蜂群从校门鱼贯涌出,纷纷奔向校门口的小贩处安抚味蕾的躁动。不时,一股浓香诱鼻,只见许多学生正瞪直眼珠围站在一座铁锅四周,而中间一位中年男子不知用网勺在沸热水中打捞着什么。我快步向前加入这场味蕾的狂欢,才见沸水中正狂蹈着白花花的面条,恍然是在煮方便面。学生们先买来袋装的方便面,再由小贩放入锅中去煮,最后再盛入一次性的碗中,各个吃的满嘴留香,畅然淋漓。煮的方便面因比泡的口感更佳,故而更受学生热捧,连在一旁观望的我都不禁口齿生津,经不住馋涎撩拨,连忙买了一份尝鲜。一旁牌坊下,一位中年男人正摆弄着身前两只装有甲虫的铁盒,一个稍胖的学生趴在铁盒前鼓瞪着眼津津有味的端详着。不一会儿,学生抬起头来,率先展开了攻势,企图用那闪电战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价格的高地。而那中年商贩闻后,却只是非常老道,不急不慢地将学生的进攻变成了一场耐人寻味的拉锯战。
这时,我的目光忽地落在了一旁的粉馆,里面飘来的一缕缕清香紧紧揪着我的鼻息。我心领神会地畅然疾行,行入粉馆,方寸的面积顿扑来层层的烟火气。几个木桌上积满了厚厚的油垢,老板正隐匿于玻璃挡板后忙的不亦乐乎,而在一旁墙上贴着一张红底黑字的硕大菜单。没有任何疑虑,“切粉”两字便如一道闪电勾去了我的心绪。我连忙点了一碗,片刻后,未见其面的切粉便派出一股香味的先遣队紧紧缠绕我的鼻翼,开始了一场恣意的撩逗。随后,一碗切粉在老板粗犷的吆喝声中跃上了桌面,雪白的面条如一条条玉龙游弋于红色汤汁,让人不忍举箸。听老板说,切粉做工极为考究,需先将大米浸泡多时后再磨成浆,再舀浆、上笼。然后,米浆在柴火烧开的沸水中用旺火蒸熟,晾凉,最后再切成片状条形才可。此外,切粉不能干发,否则全失了鲜嫩的口感。这所有味道全得益于黎平的一方水土,故而出了黎平便自此与切粉无缘。
我一直认为旅行的第一要义是慢。唯有慢,才能浸透当地文化与生活的风骨,才能让生而携来的杂念与偏见消泯殆尽。从而,真正做到像当地人一样去生活,而在肇兴,慢便是这里最为敏感的神经,最为柔软的触动。
肇兴,不是游人眼中那一排排清秀迷人的吊脚楼。那吊脚楼美得超俗,从不屑与人世争艳;肇兴,不是那一座座高耸颖异的鼓楼。那鼓楼直通云天,野心高兀,只有雄鹰才懂得它们被大地幽囚的孤苦;肇兴,更不是那细语潺潺的流水,风雨桥的幽诉。它只是一种轻,剥开肉体直抵灵魂,抚去喧哗重返自然之轻。那些轻,甚至只需一个眼神,一刹擦肩,一次平淡无奇的相遇。
到肇兴时已近傍晚。华灯初上,似有无数烈焰悬于吊脚楼间饕餮着一场黑夜的盛宴,又似有繁星在黯然昭示着侗族血脉的繁衍。住在一座临山的吊脚楼,楼下一条激流昼夜不息,在歌声中反复寻着梦的入口。
肇兴有一条主街,不长,很快便能行到终点的水泥桥。桥四周音乐酒吧环萦,每当夜色临近,四周争鸣的歌声瞬间就会将肇兴变成情愫的阵地。桥上有许多售卖水果蔬菜的小贩,我走近一位阿婆,她身前的竹篮里堆满了鲜黄的李子。见我来,她热情地给我扯开了袋口,我将李子一把把抓入,直至将袋子撑如鼓胀的气球。这时,阿婆拿起身旁那杆小秤,眯缝着眼,“两块多”,我心中一惊,讶异肇兴民风之淳朴。于是,赶紧掏出三块钱来递给阿婆,没想到她却死活不收,连忙又抓了一大把李子放入袋中才笑着将钱接过。
近年来,我虽在各地目观过不少建筑,其中有张扬,有婉约,有奢华,有简易,但唯独那侗族鼓楼以其桀骜的野性与婉约的俊美,内外相扣,深得我心。鼓楼以杉木为材,不用一钉一铆,全以榫槽衔接。最上面是别致的楼顶,饰有象征吉祥的宝葫芦、千年鹤等,檐角曲翘,一眼望去,如银针般一字排开。其间还有各色画彩与雕塑连环镶嵌,如一幅光彩照人的侗族史诗长卷。不过,拨开华丽之表,鼓楼最重要的还是扮演侗族人社交与生活的场所,人们在鼓楼下或下棋,或闲聊,或发呆,不觉间已相连了世代承系的血脉。
每个鼓楼看似相近,事实上风格不一。有的粗犷,有的清眉秀目,而有的则平稳沉和,一幅老成不问世事的模样,冷眼观看着时代与人世的彷徨。不过如今,它们似乎再也不能像往日那般默守着心灵的寂静,这是鼓楼在不惑之年突临的沉痛与屈辱,生命开始在野性而广袤的生长中日益走向一曲单调的暮歌,记忆成了亟待磨灭的顽疾,过去被含糊不清的未来所界定。
过去的鼓楼只见过民族的生息繁衍,只见过溪流的乐章,见过比他们还要恒古的梯田与山岭。而如今,肇兴越发响盛的名气,让他们见到了大山外越来越多现代的鲜丽。然而,它们沉敛冷艳的面容上却写满了深深的倦意,他们是在惬喜肇兴繁荣与名望的鼎盛?这是时代留给鼓楼无解的抉择与沉思,这也是鼓楼无法企及的苦痛。
行至石板街尽头,视野大开。心绪在升腾间瞬间被裹于一片广袤的梯田,宛如从喧嚣的摇滚乐现场跨入了静默的旷野。梯田禾苗青葱,山脊被横切成了一片片薄薄的翡翠,远望去又似排浪在激涌连连。向纵横交错的田埂间行去,不时会有狗和侗族妇女迎面,截断静默无垠的锁链。劳作于梯田的侗民头颅低沉,每当风撩起禾苗,就好似有一只只黑色蜻蜓在飞舞。炊烟远跳,夜幕渐浓,我宛如行在一段没有规律,暗自生长的夜曲中导演着万物。
从田埂间返程,披着星斗与还没在晚霞炙烤下冷却的夜幕。此时的肇兴灯火通透,迷人眼目,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行去,音乐酒吧里越发激烈的歌声在不停煽动着荷尔蒙,争抢游人浮动的心绪,我却不觉间已饥肠辘辘,被眼前两个卖糯米饭的侗族阿姨掠去了脚步。径直走向其中一家,细看才知是糯米烤肉包饭,顿时馋涎四起。所卖烤肉呈不规则的圆形,薄如纸片,一大片放在铁网上炙烤,不一会儿,便肉香四溢。肉烤好后,只见阿姨打开装糯米的木桶,用勺子舀起那白如玉粒的糯米,然后平铺于袋中,再将炙烤好的肉放于糯米上,用手将烤肉和糯米紧紧捏合,最后再加入一点咸菜,格外开胃可口。吃完一份糯米烤肉包饭,打着响嗝,即便山珍海味也再难入法眼。
枕入吊脚楼,万物屏住呼吸,听溪流用不夜的歌喉为肇兴造出一座梦的国度。神游一夜后,醒来只觉清爽沁心,似乎生活所有的憧憬与渴盼都早已在心中暗自生长,只为此刻与肇兴琴瑟和鸣。肇兴不大,一个傍晚就能逛完,昨日忽见有直达堂安侗寨的汽车,便暗自在心中做好了第二日的盘算。听网上言,堂安比肇兴的侗族之风更为淳朴浓厚。于是,第二日吃过饭,便立马心驰神往的奔赴车站买票,肇兴至堂安一个小时一班,来时因淡季无人,所以整辆车顿成了我的专列。下车后,一片辽远宽广的梯田浮入眼帘,在光晕下扭动着纤细的曲线。司机给我指了条去看梯田的路,我却迷迷糊糊地走错了方向,纠错时已蹒跚了一个多小时,再折返至堂安已是下午的光景。
初见堂安,远方的吊脚楼如一丛烧得正旺的青色火苗,又似将我变成一只甲虫,召唤我在碧波间抖开翅膀。苍穹撑着蓝色巨伞,将一切张牙舞爪的光鲜阻隔于这座世外桃源之外,而我试图大肆盗取陶渊明的华章,为堂安造一座精神殿堂。堂安鼓楼与肇兴无异,不过样貌比肇兴鼓楼多了一丝柔媚,少了一层锐气。许多老人闲坐其下,凹陷的眼眶有岁月深深凿过的痕印。堂安鼓楼前有一方池塘,里面养着数量众多的鲤鱼。不过,侗族人多将鲤鱼养于梯田,让鲤鱼食稻穗长大,等谷粒金黄丰收时,鱼儿也被稻子喂得丰硕肥嫰,便可顺势在收割完稻子后开始一场捉鱼的狂欢,而且稻花鱼因食稻穗甘露长大,肉儿里也多了一丝回味与鲜甜。不过稻花鱼颇贵,一般人恐怕是难舍银子一饱口福。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卖西瓜的喇叭声响。只见一位中年妇女开着一辆载满西瓜的红色三轮车,如乘着一朵白云从那蜿蜒的山道缓缓驶来,行至鼓楼时,我便按捺不住馋涎立马上前选瓜。一问,想不到价格竟比老家低许多,算来老板整日的奔波与三轮车的油费实在过于实惠。付完款后,老板却没有直接将西瓜用袋子装起来给我,而是将那圆润的西瓜浸入一旁流淌的泉水,抬头满脸憨笑:“西瓜在凉水中泡泡更好吃。”
最初我还茫惑不解,直到后来离开堂安时,见到鼓楼旁的池子里全泡着西瓜才恍然——那一个个西瓜挺着青绿色肚子,在清亮的泉水中正快意洗浴着浑身的暑气。鼓楼后有一家不大的商店,一位老奶奶正在专注地刺绣。见我进来,只是热情地抬了下头,随后又继续低头浸入那针线间的游走。我拿了几件小时所爱的吃食,付钱时,老奶奶一一瞟过,随后脱口,“一块五。”“一块五?”这价格让我直觉不可思议。老奶奶见我一脸茫惑,又连连带笑点头,“一块五三件,每件五毛。”这是与时光多么久别重逢的味道。
用手劈开了西瓜,随后坐在鼓楼下开始闷不做声的独享美食。渐渐地,落日不断垂下眸子,一个西瓜竟让我在这样闲淡惬意中吃了数个小时。吃饱饮足后,我继续向远方行步。鼓楼之上有一处泉眼,汩汩不断地的淌着清泉,其上放着一个铁瓢,谁渴了便可直接取用那铁瓢痛饮,毫无膈应。而泉眼之上,供奉着一座铁门幽闭的神龛,对于侗寨人的信仰我不甚了解,也不曾有过更多寻问。在这山岭间,万物即是灵魂最好的指引。
穿针走线似的游走于密布的侗寨,过一道木门后万物豁然醒目。曲折的山路开始在这时跳跃出孩童们的笑语。极目远眺,只见放学的孩子正三三两两从山下往山上的侗寨踱步。越近时,孩子们的笑语越发清朗明晰,只见一个个皮肤黝黑、面带羞涩的学生向我迎面行来。他们见我后又如见了野兽般不时发出好奇的寻问,这是他们天性中最为柔软纯净的部分,也唯有天性才能让人感到最为久远的心宁。
我的猜臆没错,不远处即有一座小学,刚刚上山的便是从这所学校放学四散的学生。学校仅两层,粉刷着一层铜黄的复古色,白墙上民族团结四个大字尤为显目。一群孩子正在教学楼前的篮球场上玩闹嬉戏,更多的孩子却只是茫然坐在台阶上,目光空洞,透出一种幽深的刺痛。命运可能是枷锁,将他们锁于这座闭塞的大山,锁于这冷清单调的侗寨,锁于这枯涩无味的生活,却锁不住他们眼神中流散出的对广袤世界的渴望。那眼神让我不敢直视,仿佛会瞬间穿透岁月,直指我儿时的回忆。那是我的儿时,同样的留守儿童,同样一座闭塞的村庄,同样一场索然无趣的长梦。
我走出校门,匾额上回首可见的“城格小学”格外醒目。仿佛是四个棱角分明的精灵,正幽幽地告知我隐匿于此的长梦。我常常幻想着自己要是会飞该多好,那时我一定要盘旋于碧空,像造物主一样俯瞰这侗寨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