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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地景的跨界建设
——以山东三德范遗产保护为例

2022-11-09杨建平吴宗杰

中国名城 2022年7期
关键词:场所遗产巷道

杨建平,吴宗杰

引言

近几十年来,随着城镇化的快速推进,大量的传统村落急速消亡。乡村文化的保护利用与恢复重构已成为非常紧迫的现实问题。关于乡村文化保护与利用模式的研究视角有:社区保护理论、乡村建筑与景观保护、旅游开发等。其中文化景观的研究多集中在乡村地域文化景观的特征、景观的变化、景观的保护三大方面,针对如何构建文化景观研究较少。国家新型城镇化战略明确提出要传承和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推动地方特色文化发展,保存文化记忆,让人们“记得住乡愁”。在此背景下,乡村文化研究开始更多地转向地方性与地方认同、地方依恋城市(乡村)记忆和“乡愁”等研究话题。关于文化地景的构建也有了新的探索,例如何方对青山胡同进行了记忆在地化的研究,通过用书写地方文化的方式来建构地方意义,营造乡愁空间与文化地景。

本文以齐长城为背景,挖掘并描述了从锦阳关到三德范沿线村落的乡村文化景观。以国家级传统文化村落三德范为样本,探讨乡村文化地景的书写方式与构建思路。

三德范是章丘唯一的国家级传统村落,在章丘南部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该村庄面积大,姓氏繁多,历史构成不一。章莱官道穿村而过,是商旅、军事和文化的走廊。域内广宗城是最早可追溯的建制城邑,可上溯至南朝(公元420—589年)刘宋皇朝。三德范则被认为是春秋战国时期遗留下来的地名。明清以来,在这块土地上,逐渐形成了比较完整的祠祀场所,其建置可与一邑之城相比。村中保留有清朝时期修建的围子墙,其功能可视同城墙。巷道民居则是在此框架里形成的“肌理”。研究从社稷建置与胡同里巷入手,让文化记忆在视觉景观的书写里得到表达。在每项地景的文化叙事上,突破传统遗产学中无形与有形的界限,以“文化记忆在地化”作为一种新的书写和表征方式,让无论是文献记载的,还是口耳相传的历史记忆、真实故事或者是虚构的传说都得到实实在在的场所寄托。紧紧围绕具体的“场所”,将历史事件、人物、记忆、传说等精神层面的东西,进行一种视觉化的在地叙事,使其成为一种书写在大地上的遗产。

1 地景概念:由名胜到日常

地景的概念经历了由作为“风景”的代名词到探索文化作为地景的发展过程,其研究主体也由作为审美对象的景观转化为景观背后的文化内蕴。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化地景的遗产价值开始显现,并进入文化遗产保护的范畴。1992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世界遗产委员会第十六届会议上, 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文化地景”被纳入《世界遗产名录》。伴随着西方遗产保护观念从以物为本到以人为本的转变,文化地景的范畴也变得更广,不但包含纪念物与历史名胜,而且包含日常生活景观。对后者的关注在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中也有体现,比如1995年菲律宾的科迪勒拉水稻梯田被作为文化景观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文化地景构建是批判遗产研究的重要内容。20世纪末,遗产学界开始批判性地审视遗产的意义、遗产与文化的关系,进而重新思考遗产化的过程。遗产与文化地景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研究对象,而被看作是一个过程,是“活的历史”“活的遗产”,其概念包含人们的地方感、传统知识及其传承,文化生产中的平等、开放与创新以及对自然资源与文化传统的守护。活态遗产是地方可持续发展的资源这一理念也为遗产管理与利用开辟了新的思路。

在此背景下,国际上的遗产管理与实践开始越来越多地关注遗产背后的价值观、身份与地方感等问题。而文化地景作为一个过程,其构建也越来越受到西方学者的关注。在199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出的文化地景3种类型中,“逐渐形成的文化地景”即强调地景演变的持续过程。泰勒在东亚与东南亚地区关于文化地景的研究表明,在东亚与东南亚,文化地景折射的是人与环境的互动,反映的是与其价值观相关联的文化过程。其中地方的价值观在地景的形成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两者密不可分。中国学者段清波也指出:“文化遗产对人类而言具有更加深层次的思想价值和动力价值。核心价值‘活起来’是文化遗产‘活化’的主要内容、唯一途径和根本目标。”要让核心价值活起来,首先要挖掘地方的核心价值,进而构建起真正反映地方文化的地景。

2 地方:文化的永恒支点

作为文化遗产、地理学和城市与自然景观设计等领域的重要概念,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与遗产有关的文件里,“文化地景”被定义为“是自然和人类的共同作品,它体现了人类与其自然环境之间悠久而密切的关系”。“文化地景是经由一个文化群体对自然景观之作用而形成的。文化是作用者,自然是媒介,而文化地景是其结果。”文化地景将通行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当作“地方”来融合和诠释,在《巴拉宪章》对“地方”的定义中,“地方”意指场所、地区、土地、景观、建筑物(群)或其他作品,同时可能包括构成元素、内容、空间和景致。地景可以大到成片的山脉、河流,也可以小到一石、一木、一井。它可以是胡同里的一个拐角,也可以是历史悠久的古建筑。地景的质地或称元素可以是建筑风格、山坡植被、河道曲线,或者是门枕石、墙砖等的纹理。不管地景以何种形态存在,它有一个关键的特点,就是总能找到一个可落地之处。这个“地方”可能经历了几百年、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的变迁,上面可移动或不可移动的文物不断更替,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反复出现和消失,但“地方”却是永恒的支点,它来自遥远的过去,必将继续走向未来。用地景而非遗产、古建筑、非遗、故事、传说、文化等当下流行的词语去描述村落的历史文化资源,是因为这些概念仅仅涉及文化的某一个方面,且有些很难落到场所规划中。地景紧紧抓住“地方”、场所这一支点,包含了上述所有文化特征,并给它以可落地、可利用、可物化、可创新的可能性,同时不失其历史面貌和文脉。地景聚集了在这里发生和讲述的一切历史人物和事件、建筑、故事传说、历史记载、文物遗存,以整体贯通的方式再反哺“地方”,使其成为一种历史景观、一种可以持续利用和创新的乡村文化资源、一种规划设计的思路。比如在描述三德范北头庙时,既呈现了过去的建筑形态、宗教、民俗活动、历史人物、现存的石碑、文献记载、相关典故和神话传说,同时也展示当下的样貌、历史变迁和今人的艺术创作。这里有物质的也有非物质的文化遗产、有文字的也有画面的、有文物也有传说,它们都以北头庙这一场所为支点,并期待能反哺“地方”,对这块区域的未来产生实质影响。

地是“万物陈列之所在” (见《说文解字》),也是历史、遗产、文化书写的对象,即习近平总书记所言的“陈列在大地上的遗产。” 地景并非只是一种自然实体,之所以成为一个地景,是因为记忆实践的结果。记忆实践既是挖掘场所承载文化的过程,也是利用记忆塑造地景的过程。一旦文化记忆在某个胡同角落、建筑物、山川、田野被在地化,这一“地方”就成为地景,成为可观、可视的历史足迹。因此,地景的建构和书写是一种历史文化与“地方”相遇和对话的过程,是作为历史的时间和作为当下的空间相互转换的过程。“地方”在欧美人本主义地理学语境中被定义为一种“感知的价值中心”,是社会与文化意义的载体。主观性与日常生活的体验是建构“地方”最为重要的特征。“地方”与“地理空间”最大的区别,是它不仅是物质上、视觉上的存在,而且还是记忆上、精神上的存在,是主观的记忆在客观空间上的转换,是场所与精神的互嵌,是情与景、人与地的交融。每个“地方”都是独特的,由经验、情感和记忆这些特征“组成了意义的世界”。因此,文化书写的重点是发现“地点”,并将地点注入意义,使其成为被人关注的文化景观。

3 文化地景类型及意义探究

走进村落巷道去识别或“寻找”地景是一项具有挑战性的文化工程。多大规模,要有什么样的历史积累与景观才能称得上文化地景?这些问题需要基于大量的调研才能有所发现。研究报告为三德范的主要巷道列出了一系列地景项目,并在地图上加以标志。这些地景既有视觉上能吸引眼球的,以建筑物命名的物质遗产,如玄帝阁、人和门,也有以历史地名命名的空间,如圩头顶、官街、梢门外、宋家湾等。但更多的是不被人们所熟悉的地景,且以各种各样历史文化现象命名,包括历史人物(陈善人宅)、家族(刘家瓦屋)、堂号(怡善堂)、历史称呼(登仕郎、古财主)、历史事件(大食堂)、非遗(红炉铁铺)、建筑风格(二郎担山)、植物(大槐树)、石碑(矢志柏舟碑)等。不管以何种形式命名,均可以找到一个“地方”来寄托,其书写将反哺“地方”形成各种各样艺术化的历史景观。还有许多地景则是彻底废弃的宅基地,无任何建筑存在,如姑子庵、花子崖、大清遗民院落、梢门以及其他无房宅院。为此归纳了以下几种分类方式来识别乡村文化地景。

3.1 已知地景与未知地景

已知地景是记忆延续至今,得到较好保护的场所,村中庙宇即属此类,研究将此类地景置于社稷与建置篇中。这类地景的研究重点是挖掘更深层次的场所意义,并能根据当今社会的变迁,对其原始意义进行创新性的解读。三德范的禹王庙原为南村居民聚集的一个礼仪场所,其主要功能为祈雨,但如今,这座禹王庙是济南地区仅存的可以追思大禹、以成厥德的场所。在书写时,将该庙放在庙宇系列的首要位置,目的是突出孔子所推崇的夏禹之功德对今天德政教育的意义。因此,禹王庙解读的重点在于探究三德范先贤如何从儒家经典、孔圣之心确立禹王庙的正统意义。今天留存下来的壁画,不是作为一种艺术作品来看待,而是当作解读儒家经典的载体。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适应当今时代的需要,起到弘扬善政、德政和儒学的作用。这赋予该庙,乃至三德范本身一种崭新的景致与活力,可为今后该庙的利用和三德范文化的提升提供新的创意资源。至于求雨等过去的活动,由于时代变迁,就不作为该庙宇的主旨意义来书写。报告描述的那些已知地景,并不仅仅展示其过去的作用,更主要的是结合当下需要,重新挖掘其文化意义,一般来说已知地景都会进行类似的深挖。

未知地景指的是一些文化意义尚未被感知的遗产场所,或者其重要性已被感知,但无从把握其文化意义、命名方式及今后历史样貌的场所。这类地景是本研究的重点,研究报告的胡同里巷篇大部分都涉及此类地景。三德范围子墙内的各个古巷道目前处在废弃的状态,村里虽已意识到这些巷道对三德范发展的重要意义,但不知道如何对其文化进行梳理,也不知道需要开发什么样的文化景观。由于这些巷道缺乏历史史料、碑文等的支持,夹杂着新旧不同时代的痕迹,要让这里出现文化地景,就需要进行大量的口述史研究,打破现有的遗产认知,才能从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挖掘记忆和叙述素材。对荒芜的空地进行细致和深入的文化叙述,目的就是期待为今后规划和利用提供文化蓝本,打造属于三德范特色的传统巷道景观。即使今后重建一些仿古建筑,也能注入背后的历史故事和意义。例如针对陈家巷南北大片空地,讲述了“大清遗民”冯汝田一家的记忆,展示中国乡村民居是如何以“五服”为体系,形成亲亲尊尊的民居布局。这些“新发现”的地景很少出现在三德范的地方文献中。希望研究能为理解相关区域文化精神提供叙事化的历史灵韵。

3.2 主题地景与肌理地景

前者指的是可以确立一条胡同灵魂的地景,后者指能给胡同空间提供多样性历史描述的细节地景。三德范有10条巷道,每条巷道应该有自己独特的文化特色,而不是千篇一律地克隆一种风格。主题地景旨在为每条巷道确立一个特色,或称为“魂”,围绕这个“魂”能出现一批特色景观。比如在辛庄巷的书写中,着重展示了胡同里曾经的世医、药铺与郎中。“医”就成为了这条巷道的“魂”,期待通过营造世医文化,将辛庄巷打造成康养平台、养生四合院和中医文化的传播基地。张家巷在文化定位上则突出其士绅文化,如诗礼堂宅、登仕郎故居、淳爷故居等乡贤地景作为重要描述的对象。太平巷突出乡党文化,着重描述巷道治理的事迹。齐家巷因有3个大家族的始迁祖都曾在此落脚,故突出作为故乡的桑梓文化。陈家巷则以“五服”观照下的邻里文化为亮点,描述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的邻里布局。这些具有特色的主题定位并非刻意“设计”进去,而是基于深入的场所历史文化考证获得,故本身符合这些巷道的历史面貌。

肌理地景挖掘是为了突出每一条巷道景致的多样性,补足胡同主题的细节,同时呈现乡村文化的方方面面。这类地景既是对主题地景的陪衬,也是某一独特文化现象在胡同节点上的展示,如陈家巷的红炉铁铺、大食堂、梢门外书场、纸扎等。这些既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落地景观,反映了特定时代的怀旧文化。辛庄巷有二郎担山的草屋风格,也有“宋宅应事”中描述的民宅风水故事。此外还有齐家巷的巫医、太平巷的红色商人、张家巷的大影壁与地屋子等等。这些以某一独特文化现象提炼的地景,赋予每一条胡同不同的声音和色彩,同时也可以借助这些地景探讨各种各样的乡村文化。

区别主题地景与肌理地景,主要目的是为了给胡同规划和设计者提供一条灵魂性的主题线索,为打造各具特色的文化产业奠定精神支柱。主题地景使今后巷道开发,不至于落入千篇一律的范式。与此同时,在每条胡同主旋律下,又能百花齐放,每走一步都有一处独特的景致,并借此探索一种独特的乡村文化现象。

3.3 无形地景与有形地景

前者是指该区域无任何历史遗存,目前的状态为空地,或者已经彻底与历史割断并改变用途的“地方”。后者是指目前有某种有形历史遗存可作为胡同延续的视觉基础。这里要特别强调的是无形地景并非是没有文化的“地方”。许多目前是空地的“地方”,很可能寄托着极为丰富的文化记忆。如三德范陈家巷胡同顶一带,目前虽已无建筑遗存,但借助民国档案资料以及当事人或其后代的口述,我们再现了这里曾经的民居格局,深入刻画了“睦邻和众以享升平之福”的乡村自治空间,并以这个虚空场所作为这条胡同的文化主题。类似的无形地景还有广宗故城、小寨、姑子庵、文昌阁、大槐树、梢门、怡善堂等。这些场所已经没有任何历史遗存可以辨识,但其文化价值不低于广泛认知的古建筑。比如位于三德范北边的广宗故城,今虽井邑已非,但却是该庄最重要的可以怆然怀古的建制场所。无形地景更好地说明文化记忆与场所的关系,即地景的形成依托的是看不见的文化记忆,精神的存在是文脉物化的前提。历史街区的规划、改造和更新不能仅仅依据有形遗产,有形遗产地景一般比较容易把握,历史上留下来的建筑、景观可以作为解读文脉、展示记忆的载体。这种有形遗存,在时间的侵蚀下,也呈现出千姿百态的历史面貌,有些具有很完整的物质原真性,如玄帝阁、禹王庙,有些是根据历史完全重建,如龙王庙,但更多的是在历史进程中,不知不觉已经有很大改变,甚至面目全非或仅存的某种空间格局,这种现象尤其体现在那些普通的巷道民宅里。这类地景的历史信息需要小心解读,在利用时,更需要有以故为新的创新思维。将地景进行上述类型的讨论,并非只是为了赋予其特有的物质属性,主要目的是当我们在今天的乡村空间里行走,能更好地把握复杂的文化生态,能将记忆与地方融为一体思考,在规划和设计时,充分把握其文化属性。

4 文化地景的跨界实践

地景被看作是依附于某一场地上的历史文化景观,它可以是建筑遗存,巷道肌理,也可以是山、石、树、坡等自然景观;可以是一种物化的视觉存在,也可以是某种空间感受。如果从地景文化建设的角度来探索乡村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利用和创新,那么村落的发展和振兴就是一次深度的地景再造,是物质和精神的互通互融。地景建设需要极为细腻的历史情感,也需要精细的艺术化创作。更重要的是,地景建设针对当下的问题和难题,针对政府和老百姓的各种诉求展开。这要求打破一切界限,将物质和非物质遗产、历史和场所、自然和人文、艺术和生活、文化与产业以及过去、当下和未来等,以融合的方式整合在一起。简单而言,就是要处理好以下几个方面,使文化地景建设成为乡村振兴的一次跨界实践。

4.1 过去与当下

三德范作为国家级传统村落、全国美丽宜居村庄和山东省历史文化名村,过去留下来的一砖一瓦,甚至任何写在这块土地上的历史痕迹都是村落发展与走向未来的财富和创新源泉。但这个过去是活在当下的过去,是渗透在现代人生活里的过去,是走向未来的过去。如果把过去凝固在某一历史阶段里,使其与现代生活隔离,或者成为一种展陈过去的博物馆,都不是乡村文化遗产保护和利用的最终目的。传统村落的过去,并不是收藏和展示的对象,也不是为了满足当前乡村建设中涌现的各种村史馆、民俗馆、非遗馆、乡贤馆和文化礼堂等的需要。过去是这块土地走向未来的希望、灵感和资产。

乡村文化、乡村遗产好似一条在流动着的、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长河。《论语》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往也,即过去。孔子感叹既往人事不可追复,时事往者如川之流夫,不以昼夜而有舍止。我们不能忘记这条河的源头在哪里,如何流淌到今天,这就是地景之文脉。1919年春毛泽东曾游孔子故里,他后来讲述这段经历给斯诺说:“我看到了孔子的弟子们濯足的那条小溪,看到了圣人幼年所住的小镇”。显然青年毛泽东并没有看到任何具有物质原真性的物体,但他同样被那小溪所吸引,并看作是人生的一件大事。这条小溪一直在变化,但2000多年持续下来的文脉也一直在流动。因此要确保乡村土地上的任何改造都能延续这一文脉持续流向未来。用历史长河或文脉的意识去处理乡村文化场所,使其能顺应时代变化、能感受到其生生不息的活力。

4.2 历史与空间

把文化、历史看作是书写在大地上的遗产,就是将历史文化置于空间与场所中思考。今天兴起的人文地理学和空间历史学将历史叙事转换成了一种空间叙事。任何一个历史场所都包含着丰富的、不同时代留下来的文化碎片,应收集这些记忆碎片,对空间与场所进行叙述化的深度描绘。所谓深度,虽然体现在时间(历史)层次上,但是更重要的是空间里蕴含的道义和情感。地景空间的历史叙事,能将这些不同时代、不同形式的历史碎片杂糅起来,用古今会通、文理并置的方式,塑造充满历史意义的空间故事。当这些文化碎片被编织到村落的空间中时,场所、景观、遗迹乃至一石一木就被赋予了遗产灵韵。

5 文化地景的书写与构建

空间与场所绘描是文化地景建设的蓝本。把文化记忆物化成具体的胡同景观和生活场景,就是用一种生活化的、不断生成的视角,将各种实物、图片、记忆、文字、声音等“文本碎片”,用“景观”的方式重新书写到大地上。文化书写既是一个构建地景的过程,也是一个意义凝练的过程,探索以下遗产书写与地景构建途径,以期为后期遗产的保护与利用提供文化视角。

5.1 层积叠加的空间叙事

历史叙事以空间和场所作为载体,形成故事情节,所谓情节既具有一定的时间轨迹,也有人物事件的展陈,整条胡同可以形成一个故事情节。此外,文化书写应能反映场所的历史层次。文化景观的修复不是简单地将其面貌恢复到某一个历史节点,而是要最大程度体现不同历史阶段留下来的记忆积淀,形成多层次文化感受。比如陈家巷的胡同博物馆、大食堂,这些民居具有不同时代的文化烙印,文化叙述要体现不同时期的历史记忆。这些历史记忆有些来自当地居民的口述,有些来自房屋的历史资料,如房契等,对这些资料的整理要着力体现其背后的文化意义。叙述着力于空间的“深描”,将历史置于空间中来思考,从而赋予历史街区多样性、复杂性和开放性的意义再生潜能。

乡村文化资产往往以碎片化的形式留存至今,这些碎片既包括建筑遗存、文物、石碑等实物,也包括图片、文献、口耳相传的记忆叙述、某种声音和气味。空间改造就要让这些记忆碎片落地、扎根并发光。文化景观的构建不应凝滞在过去,或简单地做仿古建筑,尤其是克隆流行的古建筑风格,要因地制宜、以故为新,让地方历史文脉成为场所的生命和活力。

5.2 文化地景的价值观打造

打造美丽乡村历史景观,不仅体现在视觉和美学意义上,而且更重要的是体现在道义上。任何能持续触动人心的地景背后必然蕴含着天道时序之道德文章,无论是山水景观,还是村落肌理都要彰显其价值观。乡村地景,哪怕是一草一木,一定意义上都是传统道义的物化和彰显。《战国策·齐策四》有记载:“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这里是说柳下季的墓墟边的草木也具有重要的文物价值。因此,在古人眼中,月榭风亭不在其艺术之美,荒祠古墓不在其文物之珍,关键是有可以让当世仰慕和追忆的精神遗产。乡村地景建设要践行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既要塑形,也要铸魂”的要求。

在整理和叙述乡村历史景观时,我们着力在收集到的各种文化碎片中探微取义,发现拥有当下意义的传统道义观,并视其为相关地景的灵魂。所谓探微就是发现看似平常的记忆碎片,并以细微的语言或遗产的表现方式触及其背后的传统文化道义,从而达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之目的。

乡村风貌,尤其是巷道肌理、民居风格等历史上一直受旌表文化的影响,它是乡村文化自治的一部分。这一文化可溯源至《尚书》,所谓:“旌别淑慝,表厥宅里,彰善瘅恶,树之风声”。《尚书》从源头表述了里巷文化的历史深度,里巷文化在周武王时期就已形成,《史记·殷本纪》记载周武王灭商后,“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其中“闾”就是里巷的大门,“表闾”之行被后人看作义举,如三国魏钟会《檄蜀文》云:“周武有散财、发廪、表闾之义。”旌表文化的物质形式包括牌坊、门庭、照壁、上马石以及建筑物上的装饰。这些胡同肌理,寄托了忠孝流芳、观者景行行止、见贤思齐,为美之心由此而出。故胡同地景能起到化民成俗的德化作用。

巷道遗产修复可看作是“表厥宅里”的文化工程,就是把历史人物回归到坊巷遗产的修复和转化中去。将历史人物的价值与忠、孝、节、义等古代坊巷的文化道义相接续,取其精华,同时赋予其现代的涵义,其目的在于促进、适应当下道德观的建立。比如 “忠”可能会让人联想到“忠君”的思想而遭到排斥,而事实上,古人( 如晏子与孟子) 就曾将“忠于社稷”与“忠于君主”区别开来, 因此传统文化中所谓的忠并不只有忠君之意。张岱年曾经指出,“在社会主义时代,爱国主义应是道德的第一原则,这一行为规范仍可用‘忠’来表示。”他提出,当今中国可沿用“公忠体国”这一道德规范。事实上,这一表述也更能体现文化的延续。

三德范中心街上的冯昭著是一位抗美援朝的烈士,在叙述中将其回归到“忠”的传统价值观中加以旌表,使其在中心街上的故宅成为“表厥宅里”的文化地标。传统美德主要体现在历史人物的行事方式上,在研究的过程中,为三德范村的每条胡同都挖掘了一些人物,并将这些人物落地成为巷道景观。他们的故居、足迹、事件发生地就成为讲述人物故事的场所寄托。叙述使得这些尘封的人物在巷道中被再次激活,他们所承载的精神得以在坊巷中传承。在地景构建的过程中,旌表的形式要顺应时代的变化,成为胡同景观的艺术化对象。希望这些人物能构建起新的文化景观,旌淑彰善,显于当下,传于后世。

正如柳下季墓墟边的草木也具有重要的文物价值一样,植物,尤其是古树名木,也是乡村历史景观重要组成部分。但这些植物并不局限于植物学意义,而是注重其内在寓含的道义。这一带村落有悠久的种植花椒的历史,花椒因其芳香、性烈而夺物,其枝条伸展广远,恰似《诗经·椒聊》所喻,君子之美德似花椒芳香弥漫广远;君子之仁泽品性似花椒之叶,坚而滑泽;君子之子孙繁衍众多,似花椒枝条之长远而繁盛。植物作为一种遗产的展示,更多应从古籍如《诗经》中寻找其文化意象,显现其文化意蕴。

5.3 历史空间的意义构建

空间的概念较“地方”更为抽象,当空间被赋予价值意义的时候,空间就成了“地方”。文化地景构建的过程也是空间意义打造的过程,这一过程包括空间命名、场所标志、空间文化意义挖掘。

命名是赋予空间意义,使之成为“地方”的方式之一,命名也是空间文化意义的提炼,荀子说过:“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空间命名就是一个有循有作的过程。如考察发现,三德范齐家巷过去曾为张氏、牛氏、齐氏三大姓氏始祖居住地,因此在研究报告中将这一块空间命名为“桑梓苑”。诗经《小雅·小弁》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是说桑树和梓树乃父母所植,必须恭恭敬敬。桑梓一词暗含对先人的敬重,“桑梓苑”旨在表述慎终追远的文化意义。

村落内部和四周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记忆场所,但可能无法出现建筑物来表述记忆,如山坡、墙角、路基。这些地方则可以通过勒石立碑、制作铭牌、嵌入传统符号,或营造小公园等方式建立历史场所的标志系统,使观者进入这一空间便能激活某种历史记忆。有些当地的地名具有远古的文化含义,但不为人知,也可用场所标志的方式加以凸显。如张家巷顶部有一处被称为“圩头顶”的高地,除个别当地老者外,其他人多不知道这个“圩”字的写法。而yú作为一个古音,现在已基本不用,只有古籍中才能找到例证,如《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生而圩顶,故名丘。”“圩”又折射三德范围子墙的文化。对其进行标志可以提升当地居民的文化意识与地方归属感。

通过对空间意义的挖掘,乡村历史景观再造可成为促进乡村自治体系和自治能力建设的一部分。历史上,闾巷一直是村民自治的基本单位,至今三德范还有许多关于闾巷的记忆。我们围绕一些胡同聚落,着力挖掘守望相助的邻里文化,从记忆碎片中,获取乡村自治的法治律度。比如,从村档案馆获取分家书、地契等文书,并将其回归到胡同空间里解读。文书和其中的族人、街谊、家舅、执笔、四邻等角色,勾画出在没有政府与国家法律介入的情况下,乡民如何自主建立信誉、公证体系,街坊、家族与法礼如何互动,形成道德意义上约束,解决各种纠纷。这些记忆的激活,既对乡村道德建设具有重要启迪,也使闾巷自治空间的意义得以彰显,成为地景构建的素材。

研究发现,乡村自治的意识当下仍在接续,村民们也不断地在审视自己的家乡,从日常而不自知的生活环境和地方景观中,重新了解自己的过去、理解当下的生活、构筑未来的愿景。例如目前的陈家巷博物馆在一定意义上就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博物馆由“生于斯长于斯”的三位巷道老人维护管理,他们将自己对巷道的情感倾尽其中,文物的收集、整理、展示过程也是他们个体记忆的复苏过程。年轻一代也可在接触这些文化记忆中,重建个人的记忆和价值,并与胡同的文脉源流产生情感上的互动。博物馆将乡村记忆和巷道遗产保护与乡村治理结合为一体,成为村民参与巷道文化构建的平台。

6 结语

乡村历史景观建设是德化乡里、树之风声的过程。历史空间的营造、历史肌理的修复、文化地景的展陈、传统符号的植入、乡村业态的规划无不体现“铸魂”的使命和责任。因此乡村地景建设应体现:“并建圣哲,树之风声,分之采物,着之话言,为之律度,陈之艺极,引之表仪,予之法制,告之训典,教之防利,委之常秩,道之礼则,使毋失其土宜,众隶赖之,而后即命。”(《左传·文公·文公六年》)这句话置于当今乡村振兴和遗产保护实践中,就是要给乡贤树立风气教化;饰物旗帜能别亲疏尊卑;善言遗训能植入景观。能为乡村治理树立制度、贡献准则;能设立表率来引导仪表;告知祖上传下来的典章制度;教育人们不要谋求私利;道乡民以礼节法则;告诫人们遗产建设和利用都要因土地风俗,因地制宜。于官、于士、于农、于商都能依靠这份遗产,为其所用。遗产的价值不仅停留在过去,而且属于当下;不仅高雅,而且通俗。遗产的书写可以为遗产的利用带来更多想象,为乡村振兴提供更多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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