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挣扎与不甘
——浅谈《芦林》之姜诗
2022-11-07柳春林
■柳春林
俗话说“无丑不成戏”,可见丑角在舞台表演艺术中的重要地位。在昆曲艺术发展的600余年中,生、旦、净、末、丑,每个行当都形成了各自严谨规范的表演体系。丑行所表现的人物阶层繁多杂乱:有热情率真、心直口快的社会较低层人物;有表里不一、刁钻奸猾的身份地位较高的人物;也有身怀残缺但心地善良的残障人士等等。这些身份地位迥异的人物,虽同属于丑行这个范畴,但为了更好地刻画人物,就必须从丑角的规范程式中寻求到每一个特定人物的特定性,从外部形态到心理形态,形成每一个人物的特定模式,从而使每一个同属于“丑”的人物能够具有独一性。
从艺27 年来,我饰演了很多丑行的角色,如:娄阿鼠、张文远、小和尚本无、西门庆、武大郎等等一系列人物,每一个角色我都希望自己能在传承老师艺术的基础上不断研磨,争取形成表演在外、人物在内的自我特色。
《芦林》是《跃鲤记》中的一折,该戏属于时剧,通俗易懂,曾受到过普通大众的喜欢。其中的姜诗不同于一般的付丑,据我的师父刘异龙老师告诉我:这戏传承自传字辈名丑华传浩先生,姜诗的表演要冷,昆班称之为“冷水二面”。动作身段在付丑的基础上要有老生和小生的书卷气,同时这种书卷气又要带着一种迂腐的可笑感。念白以中州韵为主,关键处加以扬州方言,更加突出其性格迂腐可笑的一面。头戴方巾,一身黑色,最亮眼的就是在腰间用橙色的丝绦系了一本书,手拿一柄竹扇和一个放大镜,一个书呆气十足的文人形象。第一次出场他右手拎扇柄,左手夹飘带圆场上,由于他是高度近视眼,所以眼睛不能睁得太大,也不能太有神。第一段唱念和动作要结合得非常契合,人物所处的环境要从表演中体现出来。据刘异龙老师讲,这出戏还有一种演法,就是有非常多的身段动作,有些地方甚至一个字一个动作,在后面夫妻两人的对唱中有多番雷同的磨盘动作,在老师自己的演绎过程中将有些复杂重复的动作做了舍弃,意在突出这个人物的内心情感变化。在传承的过程中,刘老师把姜诗的表演归结为“以情动人”,要求我在演绎的过程中要把人物被封建教化的僵化思想和人性的善良之间的碰撞演绎出来,让观众看到姜诗的矛盾和痛苦,从而得到观众的同情和怜悯。
姜诗的第一层痛苦来自他对妻子被逐出家门的内疚。当他在芦林和妻子庞氏第一次相遇,他选择逃避,因为他知道庞氏有满腹的冤屈需要他来开解,他没有勇气去面对,所以只能选择逃避。但是像抓住救命稻草的庞氏牢牢地把他拉住,询问被休的理由。那时候的姜诗满腹的三纲五常,理直气壮地用“三不孝”来回答庞氏,但面对庞氏的据理力争,他又时不时面露难色,心中一直埋藏着一份愧疚。他手里不由自主地抖扇子,嘴里不由自主地哼哼腔,都充分显示了这一点。当庞氏唱那段[降黄龙]时,姜诗用一系列细小动作来掩饰他内心的想法,比如他越细心地擦拭扇子,神情却越是感觉要靠拢庞氏,越是表现出对庞氏恩断义绝,其实越要表现出他内心斗争的强烈。这是刘异龙老师传授我这出戏时,我得到的最大收获。
姜诗的第二层痛苦来自他内心对庞氏的理解和认可。在庞氏苦口婆心地解释下,本性善良的姜诗开始动摇那坚如磐石的封建礼教思想,开始回归人性的善良。但这个过程对于姜诗而言是痛苦的。当庞氏以自己现如今的一系列情况来试图挽回丈夫的情感时,姜诗的无奈更大过于行动,他甚至说出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夫妻好似檐落水,中道分离休雷垂”这样的话语,刚才自欺欺人的强硬感被深深的无奈感代替,表演也由刚才的气势凌人转为软弱无能,所以这时候所有的身段加手里动作都变得往下走,这是姜诗这个人整体气势的一个下沉。面对这样一个丈夫,庞氏只能“罢,和你各自回家做道理”,收场回家。这里有一个细小的动作很好地呈现了姜诗这一人物另一个特性——“猜疑”。当庞氏正在埋头整理芦柴准备回家时,姜诗拿着放大镜凑近细瞧,等庞氏发觉回过头来时,他又迅速收回自己的放大镜,起身背手微微昂头踱步离开。庞氏以为丈夫对她有所依恋,急追两步、欲言又止,姜诗用眼神快速扫她一眼,继续往前走立定。庞氏顿时心沉大海,无所留恋的返身离开。这一段是在一片静场中完成的,姜诗和庞氏的心理活动就是靠彼此的身段和细小动作、眼神来交代的。这些细小微妙的表演必须要在内心非常充盈的情况下才能完成得出色,是对演员表演得更高要求。但每次演出这一段,总会让我无比享受,觉得自己和姜诗站在一起,成就彼此。
姜诗的第三层痛苦来自他的觉悟和他的坚守的不可协调性。姜诗的迂腐猜疑,使他对妻子的情感一直处于一种不信任状态。所以当他看到芦柴上的斑斑血痕,才猛然醒悟,原来是自己的母亲错怪了妻子。也是到这里姜诗的表演才从前面的“装”的状态中挣脱出来,真正回归到一个人性的本位。他疾步跑到哭泣的庞氏身边拉过她的右手,看见伤痕累累的手掌,他不禁开始对天喊道“哎呀,我格娘呀,你你你错怪之人哉”。虽然找回本性,但姜诗总归还是懦弱的,所以明知妻子受冤还是不敢贸然带回家去,他这次给出了“三条门路”供庞氏选择,但这三条门路对庞氏而言条条都是死路。不甘的庞氏在懦弱的姜诗面前,显得勇敢而坚定,在她的这份勇敢和坚定下,姜诗开始直起腰板,正视问题所在。他开始清晰地认识到这件事情的起源在他母亲那边,所以他要鼓起勇气去面对母亲,去实现他作为男人所要肩负的责任。
演到这时候,姜诗才真正完成了一个人的全部内心过程,才真正是一个有情有义,有担当,但同时又有着各种缺点的社会人。这样的社会人无论社会如何变迁却始终存在着,几百年之后,还是如此,这也正是舞台艺术永葆青春的魅力所在。我很喜欢演绎姜诗这个人物,每次在琢磨这个人物的时候,我总能体会到刘老师所讲的“冷水二面”独特的表演手法,让我体味到化繁为简,简再入心的纯粹感。
这出戏是我拜刘异龙老师为师后传承的第一个戏,所以这出戏在我心目中非常可贵,它仿佛是我和师父之间情感发展的一个起点,正是通过这个起点才有了我后来更多的学习传承机会。刘老师也很认可我对姜诗的传承,我希望通过我的演绎让昆曲中的姜诗不只是可悲、可笑、可怜,他是时代的产物,他的可悲、可笑、可怜有着太多的时代性,如今的我们应该用另一种眼光看到他本身人性在当时这个社会背景下挣扎的无奈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