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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有真意

2022-11-07王继军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2年2期
关键词:正当性艾玛小人物

王继军

2017年,艾玛发表了小说《白耳夜鹭》,颇引赞誉,尤其受同行的认同,但是,它属于这样一种作品,一读就觉得好,但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又有些茫然,借用绘画术语讲,有点像“逸品”。当代小说史上每个年代都有一两篇这样的作品,它不在时代的喧嚣里,但是时代过去了,它们还像鹅卵石一样硬朗地存在于阅读的长河里。今年《小说界》和《思南文学选刊》办了一个奖,《白耳夜鹭》入选了,授奖词里有一句话说“艾玛的《白耳夜鹭》有一种珍罕的世外气息”,讲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上海文化》要给艾玛做评论小辑,木叶兄给我发微信说:我们杂志的“当代人”栏目准备做一个艾玛的小辑(此前做过赵松、东君等),江湖传闻继军兄颇欣赏其作品,不知是否有兴趣,写一个评论,以作家、编辑的眼光很自由的那种(我们会另请评论家写)。我爽快地答应了,但不是因为“欣赏其作品”,艾玛《白耳夜鹭》发表在《收获》上,作为责编——编辑其实经常是暗暗地把自己编的作品也当成“自己的”作品的,它获奖了,它被传颂了,自己也是暗暗地与有荣焉的,只是这“与有荣焉”如鲁迅先生所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当我开口说话,就感到了空虚。”但有机会自己“欣赏”、“自己的”作品,还是很高兴的一件事。

编辑其实经常是暗暗地把自己编的作品也当成“自己的”作品的,它获奖了,它被传颂了,自己也是暗暗地与有荣焉的

《白耳夜鹭》发表之前,我已经断断续续读了艾玛好几篇作品,我记得最早阅读的是《四季录》,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部小说写到了“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后来知道艾玛是法学博士,那部小说好像也是源于一个取用犯人器官的事件。这个事件在小说里不是叙述的重点,几乎消隐在了叙述的后面。里面的“知识分子”有律师,有大学老师,小说写了他们的思考和内心状况,不知道为什么这种题材在当下的小说创作里成了一个非常难处理的题材,“底层生活”更容易写得生机勃勃。《四季录》里也写到了底层生活,比如那个“犯人”的童年。其中有一个场景是这样的:

袁宝走到河堤上时,看到不远处的河滩里有人在鞭打一匹拉沙子的老马,这马不知何故,只是原地倒腾四蹄,就是不肯往前挪一步。马的主人,一个赤裸着上身,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的乡下男子暴跳起来,一边怒骂着,一边更加用力地抽打那匹老马。“别打它了!” 河堤上的少年袁宝冲马夫喊道。暴怒的马夫没有听到,回答袁宝的只是更加凌厉的鞭哨声。袁宝冲下河堤,张开单薄的双臂,挡在了马夫和马之间。

这个场景是要表现乡村少年敏感的心灵,在中国的乡村生活中并不鲜见,不过,我私下里觉得小说还是化用了尼采的轶事。且不说这个化用的好坏,单这一“化用”,让我意识到作者对自己的题材有一种更高的观照。后来《四季录》出书,在接受访谈的时候,作者说:“《四季录》记录了一段岁月中几个人的生活状况,当然那也是我们的生活。‘要生活得好,还要生活得正当。’是苏格拉底说的,算得上是他的临终遗言,当然他在谈论生活正当性这个问题时,是有一个法律的基底的,他更多地在谈论法的尊严与生活、与人的尊严的关系。如何理解生活的正当性,不同时代可能有不同的看法,但有一点应该是不变的,那就是不为使自己生活得更好而参与恶、容忍恶,有意作恶就更不行了。”从有法律意义的“正当性”角度去观照我们的生存,单是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是“珍罕”了——看似更平实的角度,需要的可能是真正具足现代文明知识的积淀,也因此,从这个角度创作出意蕴丰满的作品的难度更大,因为它不完全受制于作家的学识和创造的才能,难度在“诗外”。

后来,有一天艾玛发给我看一封退稿信,才知道我读她的第一篇手稿不是《四季录》,而是《诉与何人》。怀着惶恐的心情我温习了一下自己曾经的退稿信,里面相当武断地给作者提出了几条意见,面对《白耳夜鹭》的作者,不由得自我怀疑起来。我找来《诉与何人》的文本重新阅读了一遍,对照一下退稿信上的意见,客观地说,是有一丝茫然的,不能清晰地判断正确与否。这种“茫然”几乎是编辑——至少是我——面对一篇原创作品时的永恒情绪,即使面对《白耳夜鹭》这种“一读就觉得好”的作品,这种情绪也在,以至于延宕很久——不仅仅是我个性懒散的缘故——才送审。

重读《诉与何人》倒是产生了两个意外的认识:一个是,至少在《四季录》之前,艾玛已经从有法律意义上的“正当性”出发组织自己的素材。从笼统的结构上看,《诉与何人》与《四季录》几乎是一样的:一条线是普通人不能得到法律保护的生活,一条线是法律工作者的生活,亦即具有“知识分子”气息的生活。对于前者,作家具有显而易见的几乎是泛滥的爱或者说同情心,对于后者则冷静得多,不仅人物自己精神探索的迷茫显而易见,创造这个人物的作家自己显示的态度也是显而易见的迷茫。另外一个意外的认识,是在阅读《诉与何人》时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自由的气息。《诉与何人》在《人民文学》发表的时候是2013年,尽管小说表现的生活更多地具有败坏的性质,但字里行间的颓败里有一种诗意。

虽然对艾玛探索“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写作有敬意,但是“确认”艾玛却是从另外一篇异样的作品开始的。这篇作品叫《路过是何人》。乍一读,我还以为是另一个人写的,文体性很强,通篇是一个饺子店的店主在说话,跟两个神秘的客人说话,跟派出所所长说话,跟本地老主顾说话,跟自己的婆娘说话。在他的“独白”中,我们知道了一场凶杀案,了解了太平镇的警情和地方势力,体会到了小人物生存的狡黠与艰辛。口吻是店主的,语言是口语,但很明显是有意加进了古白话小说的气息,所以给人的感觉,小说呈现的这个小镇的生活气息既是当下的,又是旷古的,这种生活“气息”包括狭义,包括黑势力、“明势力”,包括前面说的老百姓的狡黠与艰辛。从技巧上看,语言具有双关的意味,但是这又确实不能算是技巧上的双关,这就是老百姓的本色语言,老百姓就是生活在这种双关中。整个作品一气呵成,饺子店店主的独白结束了,但是仍有“言犹在耳”的感觉。当时印象深刻,现在想想可能是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作品本身的独特,一个是反差,《诉与何人》与《四季录》都有很明显的书卷气。相比之下,《路过是何人》显得很生猛,不仅有叙事风格上的生猛,主题上还写到了行侠仗义的精神,尤其是后者,联系到艾玛近期写了系列的有关“武者”的故事,作为法学博士还是颇多意味的。带着这种略有点兴奋的深刻印象跟作者通电话,可惜作品流转到了其他刊物。

好在两年后读到了《白耳夜鹭》。

《白耳夜鹭》和作家其他的小说结集出版后,我看到一个新书分享会的资料,嘉宾徐妍老师分析这篇小说时说:“《白耳夜鹭》的主题意蕴非常丰富。它们内含了对故乡的追忆、对历史的省思、对现实的批判、对世俗生活的关怀、对人性的体察和洞察、对未来的重建,等等。在诸多主题意蕴中,其核心的主题意蕴是对人性之罪的审视与赦免。”后面还有更深入的分析,“我将艾玛小说集《白耳夜鹭》对人性之‘罪’与赦免这一主题意蕴的探寻分为四个层面:经验层面、文化层面、历史哲学层面和形而上层面。从经验层面来说,《白耳夜鹭》中的每一种人性之‘罪’在现实生活中都似曾相识,这意味着艾玛的小说创作都源自生活经验。从文化层面来说,《白耳夜鹭》中的每一种人性之‘罪’又与特定的时代文化有关,甚至可以说每一种人性之‘罪’都滋生于特定的时代文化的‘暗礁’。从历史哲学来说,《白耳夜鹭》中的每一种人性之‘罪’还与一个民族的历史哲学有关,可以说每一种人性之‘罪’都可以在一个民族的历史哲学中找到源头……”我觉得讲得很好,都是小说应有之义,冒昧抄录下来,供我们更好地理解这篇小说。我正好可以掉头分析一下《白耳夜鹭》里“无”的东西。

跟艾玛在一个群里聊天,她曾经表达过一个非常强烈的观点,就是她喜欢沈从文。从我对她作品有限的阅读来看,“喜欢”是有的,但是有多么强烈却未必,及至读了她早期的成名作《浮生记》,那种“强烈感”才落实了。《浮生记》写的是纯粹乡间生活,与美好的乡间生活有一个并不明显的对照是矿工生活(算工业文明?),写乡间的情义更多的是一个直陈,没有更多的对照,就是说不隐含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对峙这样的主题,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更接近废名:作家对乡间生活的爱惜是源初的,不要原因,不用思辨,属于“生而知之”。

杀猪的家伙大大小小有十几种。毛竹挑子上一头是个雕花樟木刀架,刀架里插有两指宽的杀猪刀、剔骨刀、大斩刀、小斩刀、挺棍,还有刮刨、抓钩、挂钩等,件件都被鲜血滋养过,每一件都亮铮铮、闪着寒光。另一头是一只松木腰盆,油腻腻的,盆底沾有各色猪毛。毛屠夫背着两只手走在前面,新米挑着担子走在后面。田埂狭窄弯曲,两边的稻田里覆着白霜。刀架上的刀子碰到钩子,寒风中发出了“叮叮叮”的细碎而冷冽的声响。

奇异的是表现乡间生活的“美”竟然是围绕杀猪这样的事情展开的,更显示了这种爱惜有一种非理性的气质。这种爱惜惠及人物——主要是普通人或者说小人物,在《浮生记》里就不要说了,像植物一样自然,像自然神一样有灵性,及到作家思考“正当性”的小说世界里的小人物,即使有罪,他们也有一种无辜的气质,比如《诉与何人》里的小宇,比如《路过是何人》里的饺子店老板,其狡黠不仅不让人反感,还会让人会心一笑。

不过,我想说的是,作家对待作品里小人物的爱惜,从《浮生记》到《路过是何人》总体上还是递减的,到了《白耳夜鹭》时渐趋为零。从语言风格上讲,《浮生记》是直陈的,《路过是何人》变成了双关,到《白耳夜鹭》完全是含混了。威廉·燕卜荪把“含混”这个词变成了一种美学风格,排出了七条含混途径,其中有一条是这样的:一面写一面发现真意所在,导致一个词在上文与下文的意义不一致。阅读总是在寻找一个“一致性”中进行的,但阅读《白耳夜鹭》时,这个期待几乎是落空的,小说中的每个词,每个细节,不仅是在事件进程中发生着变化,更在前面嘉宾老师说的历史、现实等层面上发生着变化。所以阅读后的感受有点近似“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味道。

爱惜心的递减是一件好事情,它不是冷落了小人物,而是升高了他们

《白耳夜鹭》这个“含混”有“真意”境界的获得,我觉得一方面是作家以“正当性”观察生活观察人物的结果,一方面可能是《白耳夜鹭》的世界里没有强烈的强弱阶层的对比,所以作家不用安放对弱者的爱惜心,如果说作家有爱惜心,则是平等地给了所有的人物,因此,人物如何成就自己,如何犯罪,又怎么承罚也正是他自己的事了,他们自己面对永恒的不确定性,他们因此不再是“小人物”而就是一个人。从这个意义上讲,爱惜心的递减是一件好事情,它不是冷落了小人物,而是升高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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