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审美的诗意表达
——以杜甫论书诗为例
2022-11-06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研究生王瀚
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王瀚
唐代是中国书法史上一个高峰时期,极度开放自由的社会环境和丰绰的经济条件使得唐代在政治、文化达到了空前的盛世状态。诗歌和书法是我国最早取得重要地位的两大艺术形式。两者相互影响、相得益彰,书法家的审美和意趣,给诗人开拓了想象空间;诗人的文采又为书法增添了诗意的表达,诗人独特的感受,给书法蒙上了文学的色彩。两者“共同促进了唐代文学艺术的发展”。诗歌和书法在审美认识、艺术风格上有诸多相似之处,而论书诗则是唐代书法与诗歌文化融合的缩影,文人精神通过书法的介入以诗歌的形式来传达,这种艺术精神的传达集中体现在“书法精神”中,诗以载道,最能表达中国文人的写意哲学与书法审美。杜甫存世的诗歌中,笔者整理出十八首论书诗,其中有对书法创作的描述也有对书法理论的深入理解,以此为例,或可看出书法在诗文中的不同展现。
1.杜诗中的书法精神
对独立自由人格的追求
如《饮中八仙歌》中提到张旭。张旭善写草书,时人称为“草圣”。此诗借酒寓怀,饮酒而称仙,沈德潜曰:“李白,诗仙也,故寓于诗。张旭,草圣也,故寓于书。”此诗是杜甫对张旭书法的认可,同时也表述出张旭称圣的书写状态,“脱帽露顶”“挥毫落纸”,丝毫不掩盖对其赞美之情,这种洒脱飘逸的状态,行云流水的书写过程,骨气与逸气并存。杜甫对张旭的钦佩体现了其对文化自觉和精神解放的追求。再如《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诗文主要是赞美汝阳王李琎,内中以“笔飞鸾耸立,章罢凤骞腾”来形容其诗文如鸾凤腾飞一般飘逸,用笔凌空取势,酣畅淋漓,神采奕奕。杜甫以此评价汝阳王,既是对其书法文章的肯定,也侧面反映了杜甫熟知书理,是诗人也是善书人。汝阳王是饮中八仙之一,善以诗书交人,从杜甫的描述中也可看出其性情恣肆,文采斐然。盛唐时期,士人文化生活丰富而自由,唐代的文人精神与诗文书画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杜甫历经大唐由盛转衰,更加对自信从容的自由意志充满向往。不但如此,诗文的创作和艺术创作也有相似之处。诗人在艺术创作中获得精神上的极大自由和满足感,从而激发创造力,创作过程中追求自由和解放的心态,又是打破日常理性束缚的关键。诗文和书法就形成了一种书文互成的关系,诗文中蕴含着书法精神,诗人又同时是书法家,诗章又以书法的形式表达出来,这充分体现了书文相契的综合之美。书法成为诗人的第二人格,而诗人又以自我的形式来展现书法精神。
2.杜诗中的书法审美
杜甫的书法观——思追高古
唐代诗歌的发展和书法有很大的相似性,两者在唐朝时期的时间线几乎是重叠的,“唐代前期的诗坛和书坛,都以继承传统为主要倾向”,此一阶段的诗歌和文学承上启下,整体上以继承魏晋遗风为主,至盛唐、中唐后诗歌和书法得到充分发展,诗歌在体裁和题材上都臻于大成,书法则五体发展完备,名家辈出,并且两者形成了统一的审美认识,书法内容在诗歌上的运用充分体现了诗人对书理的认知和认同。因此诗人对书法的理解也继承了自魏晋以来的传统。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描述了对李潮高超的小篆技巧的盛赞,既体现了他在诗歌上的造诣,也表明了他对于书法的理解和感受。杜甫是否有能力做出一些书法的评判,虽然杜甫的书法作品今不见传,但由史料来看也能证明一二,元代郑杓《衍极·古学篇》称:“太白得无法之法,子美以意行之。”刘有定注:“杜甫善楷、隶、行、草。”明陶宗仪《书史会要》也称杜甫:“隶、楷、行、草无不工。”据清马宗霍《书林藻鉴》记载,明人胡俨曾在内阁见过杜甫的《赠卫八处示人》真迹,并评其字“字甚怪伟”,如果胡氏所见确为真迹且马宗霍收录无误的话,说明杜甫的书法还是有一定的成就的。并且《书史会要》中所记杜甫对自己书法也颇为自信,“杜审言,字必简,襄州人,擢进士第,官至修文馆直学士。恃才高以傲世,见嫉。工书翰,尝语人曰:‘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其矜诞类此。”可见杜甫是建立在十分丰富的书写经历上而有此言。他对书法的看法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书法状况。这样看来,“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八分一字直百金,蛟龙盘拏肉屈强”,此句是杜甫对于书法审美观点的核心认识,所谓“快剑长戟,蛟龙屈强者,俱形容瘦硬,而书已通神矣”,“形容瘦硬”既是对魏晋传统的继承、对初唐书法审美的认可,也是对盛唐时期以肥为美、书风也尽显丰茂肥厚之态的反对,书法受到整体文化环境的影响,此时杜甫贵称“瘦硬”,反其道而行之,既是社会文化倾斜对杜甫的压抑,也是书法审美的转变引起杜甫的思辨,说明唐代论书诗在整体文化环境下表露了当时书法现状和审美分歧。
从杜甫这些诗中可以看出,大多是送别诗,且多写于大历年前后,时值安史之乱,此时唐朝因动乱开始走下坡路,大唐盛景开始凋零,虽是送别诗,其中不乏流露缅怀之情,不只是对友人、先贤的追忆,也是对大唐盛世的怀念。因此杜甫对书法的看法都是标榜初唐,以今思古,而书法中又尤以草书为抒情之最,草书是书法形式中最具表现力的书体,而狂草是草书中最酣畅淋漓的表现形式,更能表达情致,书坛上无篆圣、隶圣、行圣、楷圣,却独有“草圣”之名,“草书之笔画,要无一可以入他书,而他书之笔意,草书却要无所不悟”,所以自唐以来便将草书作为技法极致和情感极致的追求,能通诗文、狂草者,可谓之“圣”。因此,杜甫论书诗中多提及草书,如《醉歌行》《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等等都花费颇多笔墨,既是借草书而抒情,也是借古思今。
3.杜甫的书法思想受同时期书论的影响
唐代著名书论有一百多种,唐太宗《书论》:“今吾临古人之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因此,初唐很长时间的楷书都是以骨力见长的,各家对骨的说法也略有不同,孙过庭《书谱》:“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道润加之。”张怀瓘《书议》:“且以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蔡希综《法书论》:“每字皆需骨气雄强,爽爽然有飞动之态。”这些论断表达的都是“以骨力为先”的审美取向,自魏晋以来对书法的评价一致以清瘦劲挺为优,因此初唐欧、虞、褚、薛的碑书,李北海的《云麾将军碑》等等,皆是对魏晋书法传统的继承。因此杜甫也受到唐代书家及书论的诸多影响,如杜甫《发潭州》中有一句提到褚遂良,因其高宗时谏立武昭仪为后左迁至潭州都督而有所追忆,“书绝伦”说明杜甫对褚书十分认可,褚书瘦硬且飘逸灵动,杜甫书法观念上对瘦硬审美的偏爱也多来自于褚。诗文抒写对人生际遇的感受,并诗歌为媒介将书法嵌入其中,不但表明了书法与诗歌之间丰富的文化联系、文人之间跨界的融合以及唐代背景下诗文与书论的相互影响,也为之后宋代尚理的风尚埋下了伏笔。
4.小结
总而言之,杜甫在书法上是有一定造诣的,而杜甫对于书法的认识,或可从同期书论中窥得端倪。书法不像诗歌那样,能够通过形象的塑造直接表达思想感情,它是一种被抽象了的艺术,但是书法融入诗歌便如同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如杜甫写有《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诗云:“笔飞鸾耸立,章罢凤骞腾”以颂扬李琎书法之高妙,此句以鸾凤形象喻书。这种以物喻书的手法给人以神秘感和无尽的想象空间,也为诗文和书法之间编织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以上可知,杜甫论书诗处于中国书法史上的观念转变时期,社会文化的发展转变间接影响了书法审美的取向,同时中唐时期书法的观念、书风的形成也与这些论书诗密不可分,论书诗既是唐代文化环境下书法热潮的产物,也是书法观念在书法史上的拓展,尤其像杜甫这种优秀的诗人、书法家通过诗文的形式对书法精神的提炼在书学界影响至今,对我们研究唐代论书诗中书法创作和书法理论的研究提供了帮助。诚然,仅凭几首诗或一位诗人难以得见唐代诗书全貌,但之间各种关系或可深入了解探讨,以期能以更全面的角度观看唐代书法在整个文化长河中的位置并为书法创作提供新的思路。
[1]于植元,《从书法看唐诗》,见《全国唐诗讨论会论文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47页。
[2]按:论书诗是指那些能够反映同时代的书法审美观念、折射书法思潮、透露书坛活动信息、以歌咏书法作为主题的诗歌。其中包括纯粹评论书法之诗,亦包括那些虽是歌咏书家和文房四宝、内容却能涉及书法审美思想的诗歌。参见蔡显良《唐代论书诗研究》。
[3]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二一二,第二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11页。
[4]《旧唐书·贺知章传》载张旭“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所以这里说他“三杯草圣传”。
[5][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27页。
[6][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684页。
[7]张学忠,《唐代诗歌与书法艺术》,《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3期。
[8]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二一二,第二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126页。
[9]姜澄清,《翰墨清谈》,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62页。
[10]叶喆民,《中国书法史论》,河北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页。
[11]陶宗仪,《书史会要》,上海书店出版社,1984年版,第149页。
[12][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69页。
[13]沈鹏,《沈鹏书画续谈1996-2010》上,2011年版,第20页。
[14]朱仁夫,《唐代书论种种》,《岳阳大学学报》,第四卷第2期,1991年10月。
[15]乔志强编著,《汉唐宋元书论赏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111页。
[16]陈涵之主编,《中国历代书论类编》,河北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114页。
[17]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二一二,第二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343页。
[18]首见于魏成公绥《隶书体》:“或若虬龙盘游,蜿蜒轩翥,鸾凤翱翔,矫翼欲去;或若鸷鸟将击,并体抑怒,良马腾骧,奔放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