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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中国二胡领域五种文化现象刍议①

2022-11-06顾怀燕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关键词:学院派二胡方言

顾怀燕(南京艺术学院 音乐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引 言

音乐总是在特定的时空中产生并发展的,在这个时空中,既有地理、水文、物产、资源等自然的因素,也有人们在生活中形成的人际关系、社会习俗、组织结构等人文的因素,还有因为持续的生存活动本身所积累的历史与传统的因素。而所有这些,都集中体现在此时此地的“人”以及由“人”所组成的“社会关系”上面,都综合地表现为一种地域的文化特点,也同样会综合地表现为一种时间的文化特点。21世纪以来,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人们的行为方式和对时间空间的认知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些转变也使得近年来中国二胡音乐文化逐渐呈现出一些前所未有的现象,本文将尝试分析和解读其背后之因。

目前国内针对音乐文化、二胡音乐方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演奏技术运用、作品创作等方面,这些成果基本都是从积极的层面去看待二胡艺术的现代发展。学界对音乐文化现象的研究主要是在民族音乐学的论域展开,多是针对一个地区或某个少数民族的音乐文化现象,反思现代中国二胡音乐文化现象中存在的问题的研究却很少见。另外,非音乐舞蹈类学科对互联网时代的文化现象有不少研究。如:《Web2.0时代粉丝文化现象研究》《网络信息时代的认同乱象与对治之道——从青年网络圈层文化现象谈起》《佛系青年亚文化现象的心理结构探析》《新媒体时代大学生亚文化现象的批判性分析——基于社会心态的视角》等,这些期刊论文都针对现今其各自领域发生的文化现象做了深度剖析。可见此类研究具有一定启发意义,但这些现象至今尚未引起我国音乐理论界、二胡演奏界的关注。

一、“即时性”与短篇“小”题材

人类认识客观世界基于对附近的时空的探索和发现。人类对“附近”越熟悉,他生活起来就越得心应手;人类的“附近”版图越大,他的“财富”积累就越多。但在现今万物互联的网络时代,“附近”却逐渐不再为人类所关注。基于此,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项飙博士近期提出“附近的消失”观点。他认为,中国进入以技术为背景的现代性社会后,“附近”慢慢消失了,人们只对家里头或者全世界感兴趣,对附近没有兴趣了,对周边世界没有一种沉浸进去、形成叙述的愿望或能力。“附近”并不是简单地凭空消失,而是转化为了数据化的“附近”。现代社会的技术带给我们极大的方便,让我们和“附近”的摩擦越来越少,让效率前所未有地提高。人们的“时间感”变得非常强烈,5分钟突然变得如此重要,即时满足的需求越来越高。

近年来,艺考招生和各类比赛都设置曲目时长的限制。比如,由中国文化与旅游部主办的2021年第七届全国青少年民族器乐教育教学成果展示活动章程规定,二胡独奏每首乐曲演奏时长5—8分钟。又如,由中央音乐学院主办的2021年第五届“央音”全国青少年艺术展演章程规定,二胡独奏每首乐曲演奏时长不得超过3分30秒。学生需要在规定时长内全面展示自己的技术、乐感、音乐素养,那“大曲子”就需要删减,而删减势必破坏乐曲的结构。对于一首20几分钟的协奏曲来说,演奏到两分钟时主题可能才刚刚开始。《梁祝》就有很多删减版本,3分钟、5分钟、10分钟的版本都有,有时刚“草桥结拜”就“化蝶”了,宏大的叙事变得支离破碎、莫名其妙。

这几年新创作的一些篇幅不长、演出效果好、有炫技段落、旋律清新优美、音乐情绪愉悦、音乐形象较容易把握、风格韵味较不复杂的作品,非常受学生们、观众们、甚至是演奏家们的欢迎。比如高韶青的《蒙风》(8分钟)、李博禅的《楚颂》(12分钟)、李渊清的《桃花坞》(8分钟),都是舞台上和考场上经常被演奏的作品,它们在网络上的视频点击率也非常高。演奏者和听众的耐心似乎都越来越少,大家都渐渐开始追求即时的满足和不断的刺激,5分钟之内最好要有好几个情绪“嗨点”,可以在短时间内就让人过足瘾。并且,这种尽兴是轻松愉悦的,虽然有时可能已经意识到这是被“带节奏”般地裹挟,却仍然情愿,这个情愿可能是因为不用思考、不用分析、不用反思、不用解释、不疲惫。

在笔者自己的二胡演奏教学中,近年来越来越多地听到学生们表达出“不想拉大曲子”的想法,原因是“觉得很累”。所谓的“大曲子”一是乐曲篇幅长,二是题材宏大。笔者经过观察和分析发现,他们“觉得很累”的原因倒并不是因为大曲子技术难、快板多,而更可能是觉得宏大的叙事会带来一种疲惫感。这种疲惫感是一种心理的疲惫,不是演奏技术上和生理上的。对宏大的叙事、大型的音乐艺术作品的驾驭和把握是需要长时间的文化积淀、音乐素质培养、演奏技术训练的,不是速成的。但是现代性社会对于即时、快捷和效率的强调前所未有。越来越少的学生会愿意花时间阅读文献来研究一个古曲的历史渊源,或是学习一个民间乐曲里的传统演奏技法。他们在练琴或做研究时,对所花的时间仿佛会进行一种成本价值计算:研究古曲和练习传统演奏技法显然要花更多时间,并非在短时间内就能达到很好的效果;而且,在比赛和演出中演奏古曲和民间乐曲也未必“讨巧”,大量的付出不一定能得到即时的成果。所以,学习古曲和民间乐曲在学生们练琴的“算法”里不是“最优”的选项,而篇幅短、题材小、不需要花很多时间研究、不需要很多艺术修养积淀就可以有比较好的演奏效果的作品才是“更优”的选项。

二、“无力感”与“娱乐性”

“附近消失”使很多人对自己的周边环境和关系没有兴趣,他们没有想要沉浸、描绘、联结、实践的愿望和能力。建立联系是需要代入的。如果某件事情自己完全不能进入,并且没有发言权,也不能对其做出任何影响,那么,讨论它、参与它、研究它就与我来说毫无意义。这会让人在心理上产生深深的无力感,在行为上不作为甚至排斥。现代性的技术带给我们巨大的方便,但有时候这种方便也会让我们有种深深的无力感,我们没有选择,必须采用某个工具来工作、生活甚至从事演奏表演。这种“无力感”又使我们有着强烈的想要逃脱、抽离的愿望。当我们无法真正出离的时候,“娱乐至死”这样的念头便越来越普遍地浮现。

近年来受大家喜爱的二胡音乐作品,它们的主题旋律都非常好听。但是这种“好听”也许并不是像贝多芬音乐般“崇高”的震撼,也不是像《梁祝》爱情主题那样有越剧唱腔韵味。无论从音乐精神或是从民歌、戏曲、民间音乐的风格韵味来说,都不是这些意义上的“好听”。这种“好听”非常通俗、轻松、亲民、一点都不复杂、不需要有很高的音乐素养就可以欣赏,有些“流行音乐”的味道和讨好观众、“娱乐”的意味。喜剧表演艺术家陈佩斯在一次访谈中讲道,塑造一个人物时要把“他”放得比观众还低,这样观众就会觉得自己是更高明的那个人,从而觉得好笑。这是喜剧的技巧,也是娱乐的方法。严肃音乐、经典音乐的门槛高、受众群少,作曲家想要自己的作品有更多上演率、点击率,必须要照顾到大多数观众的审美需求,越来越多的作曲家正在有意识地迎合观众。音乐作品在这个前提下成了一种消费产品,观众成了服务对象。这样的作品吸引了很多爱好者们走进音乐厅欣赏音乐会,或在视频网站上欣赏音乐作品,同时还吸引了大批的儿童和成人学习乐器。出现了一批仿佛流量明星般的青年、甚至少年演奏家,也出现了很多民族器乐的选秀节目,如《国乐大典》等。从这个角度来看,在这些流量的引力带动下,“娱乐性”也促进了音乐事业的发展。前文提到的三首二胡作品都用到了爵士等流行音乐的元素,比如《桃花坞》的主题是苏州评弹风格的曲调,但是并非是完全正宗传统民间音乐式的评弹,其旋律中的节奏、钢琴伴奏的和声,都有很多爵士元素。流行音乐元素的加入,使得这些作品听上去非常有活力、富动感,听者的情绪更容易被带动起来。

三、“方言淡化”与传统技法淡出

方言可以让我们辨别语言的“附近”,人们依照方言的相似程度,就可以知道说话对方距离自己的远近。一个人如果身在外地或外国,就算听到陌生人说自己的方言,也会忍不住多听几句,甚至前去搭讪。如果长期在外乡,结识了好几个同乡,定会经常见面且用方言沟通,这种亲切感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附近”里。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人习惯说普通话,并且口音越来越标准,方言的“附近”消失了。

很多二胡传统演奏技法都与方言有很大的关系,所谓“腔”与“调”,就是在演奏时对方言腔调的模仿,甚至很多民歌的曲调就完全来自方言的腔调。比如闽南民歌《天黑黑》的第一句歌词是“天乌乌,欲落雨”,用福建方言读出来的语调与这首民歌的曲调完全一致,歌词配上曲调听起来非常和谐;而用普通话读却跟曲调没什么关联,用普通话来演唱这句民歌就失去了很多风味。拿二胡的一个传统演奏技法“滑音”举例,很多地方风格性二胡作品的“滑音”就是模仿乐曲所写地域的方言的,比如《陕北抒怀》里的垫指滑音是模仿陕北方言、《一枝花》里的回滑音是模仿山东方言、《江南春色》里的三度上、下滑音是模仿吴侬软语,等等。方言与听者的接受度呈反比:口音越重,受众群就越小,接受度也更低;方言淡了,大家都能听懂了,接受度便越高。想要普及和扩大受众群,毫无疑问得淡化方言,让乐器也都“说普通话”。然而非常可惜的是,很多传统演奏技法却因此渐渐淡出了。

四、“两极化”与中间层次消失

“附近”意味着个体之间具有内渗性、连通性,而“附近”的消失意味着内渗性和连通性的“断裂”,甚至“极化” 。民间音乐与学院派就是现代中国二胡音乐文化的两极。民间音乐是非常鲜活的、富有能量的,它是中国音乐文化的根基所在,它的“腔”与“调”是中国传统音乐的方言母语。在刘天华先生之前,中国二胡音乐并不存在学院派,是刘天华先生第一次创作了二胡练习曲、二胡独奏曲,让二胡进入高等学府,这是二胡音乐“学院派”形成的初始。这一事件对二胡来说无疑是改头换面的,100多年来二胡音乐事业蓬勃发展,由一个原来在老百姓眼中是叫花子讨饭的器物,发展为中国民族乐器中最受听众喜爱的乐器之一。各大音乐学院培养了大批二胡演奏家、教育家、作曲家,很多高等院校已经设立了二胡演奏专业的博士点,可以说盛况空前。学院派代表着规范化、精准化、度量化。可是规范化的同时,也杜绝了意外的产生。福柯在《规训与惩罚》里说:“规范导致各种个体差异的遮蔽,这既是实用的要求,也是度量的结果。”

规范化不仅是二胡音乐文化在高等学府独有的,上文提到的“说普通话”就是一种规范化。这是一个现代性问题。在现代社会,尤其是在技术背景下,KPI、指标、规范、分类、衡量等,无处不在。大数据时代就是靠各种各样的数据才能获得话语权,我们正在庞大的系统内全面地被技术、规约、机制绑定。学院派培养的音乐家们,在考试和比赛的“审查”体系中成长,这种“规范化的目光”“将规训权力的运作与规训知识的形成结合起来” 。

现在的“学院派”已与100年前今非昔比。刘天华先生创作的二胡独奏曲中有大量来自民间音乐的曲调,演奏上也运用了很多传统的演奏技法。在2020年中国江苏二胡之乡民族音乐盛典系列活动之“传承刘天华精神,发展中国民族音乐”——纪念刘天华125周年诞辰专题研讨会上,诸位专家学者都在发言中提到刘天华先生对民间音乐的尊重、深入学习和运用,他的音乐具有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而100年后的现在,鲜活的民间音乐已经完全没有了“倒逼”学院派的能力,学院派的很多学生对自己生活的地域或周边地域的民间音乐漠不关心,对这些“附近”的音乐无法形成叙述的愿望和能力,甚至会有意贬斥。同时,民间音乐的爱好者们也对学院派的音乐嗤之以鼻,直呼“听不懂”。于是“茧房”形成了,两极之间失去了交流互通,学院派的音乐会都是学院派的人去听,民间音乐的爱好者们也只是彼此间娱乐一番。两极之间的中间层次消失了,没有了中间层次的音乐文化做联通,普通听众既听不懂学院派的“高处不胜寒”,也听不懂民间音乐的“方言口音”,听二胡、听民乐的人越来越少了,学二胡、学民乐的人自然也越来越少了。

在20世纪改革开放后的30年里,中国二胡音乐的中坚力量是非常雄厚的。拿作品来举例,学院里先锋派的二胡作品在当时也有,但是不多,比如何训田的《梦四则》、谭盾的《双阙》等,首演后争议很多、褒贬不一。民间音乐方面,出现一部巨著——甘涛先生的《江南丝竹音乐》。在学院派与民间音乐之间的二胡音乐作品有《陕北抒怀》《山村小景》《战马奔腾》《水乡欢歌》《江南春色》《河南小曲》《三门峡畅想曲》《豫北叙事曲》《秦腔主题随想曲》《洪湖主题随想曲》《葡萄熟了》等。这些都是脍炙人口、观众喜闻乐见的乐曲,演奏家们拉,音乐学院的学生拉,业余爱好者们也拉。水平虽有参差,但是大家都喜欢。如果说当时的二胡音乐作品分布呈橄榄型,那么现在就是哑铃型,是不可持续发展的。缺少了中间层次的音乐文化,民间音乐与学院派之间没有了通道,失去了联结——下面是无花的根,在土壤之下难见天日;上面是无根之花,没有了养分摇摇欲坠。

五、“求流量”与求“力”

前文提到,“附近”并不是简单地凭空消失,而是被数据化了。在数据化的“附近”里,“流量”是最重要的目的。

“求力意志”是对现代人,或者承载着现代性的人类的一种刻画。作为文化产品或消费商品的音乐作品,需要卖得出去,而且要卖得多、卖得贵。好的产品才能卖得好,分辨“好”与“坏”的评价机制就是数据、流量。学院派权威专家的认证、各大媒体平台的推广,都可以迅速增加音乐爱好者们的转发频率和点击率,这个点击率又会反作用于业内专家和媒体平台的认知和行为。有一些比赛设有“观众投票”,来选出“最受欢迎奖”等奖项;也有一些比赛设有“观众投票”机制,但是所得票数并不计入比赛评比,然而如果得票很高的那些作品没有获奖,舆论也会对比赛组委会和评委形成一定的压力。业内专家、媒体平台、业余观众在数据面前似乎出现了审美上的趋同,这种审美趋同非常不可思议却又是必然。前文说过,大数据时代就是靠各种各样的数据“流量”才能获得话语权。流量之所以能够获得话语权是因为流量可以转化为资本。音乐作品变为文化产品或消费商品后,这个产品要经过数据的洗礼,要能在流量上能体现出“美”,流量上的“美”才可能转化为资本。过去,“美”就是音乐的目的,不需要被转化为资本这种“力”。现在,“力”才是目的,“美”只是实现“力”的手段而已。现代人相信“力”、相信“Power”、相信弱肉强食,这其实背离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思想。

结 语

在现代性的浪潮中,技术的进步带给我们前所未有的方便,同时也带给我们从未有过的困惑。现代社会总体来说的趋势是消灭“附近”。现代性带来的对“时效”的前所未有的要求,让“时间”成了很多方面的重要衡量标准:时间可以衡量空间、距离、效率,等等。地理上的、心理上的“附近”消失了,转化成了数据的、流量的“附近”。效率提高了,时间感增强了,人们都要求即时满足,因此篇幅短、题材小的二胡音乐作品越来越受欢迎。技术虽然带给我们巨大便捷,但同时我们对自己具体生活的掌控却越来越少,从而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人们需要借助娱乐来缓解心理上的郁闷和空虚。再加上市场化的需要,人们对娱乐性的要求越来越高,二胡音乐作品也不例外。

这100多年来,中国二胡音乐文化的发展可以说从无到有,改革开放后更是日新月异。21世纪后,伴随着中国现代性问题的日益凸显,二胡音乐文化也有了很多矛盾、争议、迷惘。对近年来出现的一系列现象做出反思,在现今这个非常具体的历史环境下,对于中国二胡音乐文化未来的发展是非常必要和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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