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展览与崩塌:科幻电影中的摩天大楼
2022-11-05张经武王甜甜
张经武 王甜甜
电影是现代性(Modernity)的标志,也是现代性的结果。电影不仅本身是一种“现代性之物”,还热衷于在影像中呈现现代性事物。电影呈现现代性事物的方式常常表现为呈现现代城市事物,这是因为现代城市是“现代性集中体现和展示的场所”,交通、建筑、广场、街道、生活方式等都属于现代性事物。摩天大楼(Skyscraper)作为一种超高度、大体量的巨物,“一直以来都是现代性和城市意义的象征”,是城市现代性的典型代言者,经常出现在电影特别是科幻电影之中,并以其矗立和崩塌的双重奇观隐喻了现代性的多元面孔。显然,“科幻电影中的摩天大楼”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尤其值得从现代性的角度予以人文思考。
一、现代性象征:摩天大楼的体量与高度
现代性概念与现代(Modern)一词相关,发源于拉丁语(Modernus),可追溯至公元5世纪,最初用来区分官方基督教时代的“现在”(Present)和罗马及异教时代的“过去”(Past),纯粹是一个时间概念。在此基础上,现代一词逐渐发展出“与过去决裂”的意涵。从历史背景来说,现代性概念与14-16世纪文艺复兴运动、15世纪开辟新航路、17-18世纪启蒙运动、18-19世纪工业革命等历史大事件密切相关。正是这些历史大事件,不仅让现代性概念成为时代热词,还赋予了现代性平等、自由、科学、理性等基本内涵。黑格尔(Hegel)强调主体性是现代性的根本原则;波德莱尔(Baudelaire)在流动的城市生活中捕捉现代性,看到了现代性的“短暂”“流变”“偶然”;韦伯(Max Weber)在制度化、官僚化、科层化等理性社会秩序维度思考现代性,认为现代性就是不断“祛魅”通达“理性化”的过程;福柯(Michel Foucault)视现代性为一种批判的态度和精神气质;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认为现代性是未竟的启蒙,需要通过二次启蒙重建个人的自由和主体性;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提出了消费主义社会的现代性和注重“解构”的后现代性;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将现代性看作现代社会、现代国家和工业文明的代名词;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提出了风险社会的现代性问题,强调“工具理性”和“个体化”;鲍曼(Zygmunt Bauman)提出了“流动的现代性”理论,强调现代社会的流动、易变和不确定性特征;卡林内斯库(Matei Calinescu)认为现代性有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和后现代主义,还视“现代化”为现代性的第六副面孔。截至目前,现代性还是一个有着较大争议的概念,但又存在较为基本的共识。就概念核心意义而言,“现代性”体现的是“现代”的特征和“现代化(Modernization)”的程度,它代表了一种与传统不一样的“新(Newness)”,这种“新”其实就是平等、自由、科学、理性等基本内涵融合而成的一种现代气质和面貌。
“摩天大楼已经成为现代城市的精髓”,“不仅是城市现代性的一个突出标志,而且是伟大的源泉”。摩天大楼不仅彰显了现代性的理性和秩序,更体现了现代特征和较高的现代化程度,代表一种鲜明的现代气质和面貌。在现代社会,人类制造出精密的机器、便捷的运输系统、摩天大楼、超长桥梁和各种工程学、建筑学的奇迹,摩天大楼因其超大的体量、超高的高度和超级现代感成为奇迹中的奇迹。摩天大楼的原型要追溯到《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中提及的巴别塔(Babel Tower),又称通天塔。“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人类合力建造通天塔的原因是质疑上帝的誓言,彰显人类的力量,传扬人类的名声。通天塔的高耸入云、气势雄伟与摩天大楼是类似的,彰显力量和名声的象征意义也延续至今。真正的摩天大楼建设兴起于19世纪后期的美国,以纽约市为中心和典范,曼哈顿成为现代摩天大楼聚集的核心区域和经典样板。即使许多人没有去过纽约,也能凭借世贸大厦、帝国大厦这些摩天大楼认识纽约。很快,芝加哥、洛杉矶、西雅图、波士顿、巴尔的摩等一大批美国城市也都“曼哈顿化”,加入了摩天城市的阵营。就这样,现代美国、强大美国的形象伴随着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楼和摩天城市的崛起而愈加清晰。在20世纪中后期,美国引领的摩天大楼建设热潮很快风靡全世界,尤其是在阿联酋、沙特阿拉伯、韩国、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中国等国掀起一波又一波高潮。迪拜塔、上海中心、台北101大厦、吉隆坡双子大厦、首尔乐天世界大厦、香港环球贸易广场等著名摩天大楼都成为所在城市至高地标和现代面貌代言者。城市化发展和现代化建设引领了修建摩天建筑的风潮,摩天大楼成为国家尊严或地方自豪的一种体现,也被认为是展示国家及地方经济实力、提升城市形象的强有力手段,更是城市现代性、国家现代性的物质证明和象征符号。
现实城市中的摩天大楼成为科幻电影展开空间想象和幻想的基础。在科幻电影中,摩天大楼同样是城市之冠,代表着现代性的理性和秩序。意大利建筑学家布鲁若·赛维(Bruno Zevi)指出,“高度是神秘和显赫的象征。”建筑本身的高度和体量成为整体内在结构和整体秩序的体现,而摩天大楼既高且大,又高又大,高度形构了一种垂直的现代性外观,大体量又夯实了一种横向的现代性外观。科幻电影中的摩天大楼也经常以其显赫的高度与体量来象征现代性的成就与水平,来彰显人类文明的高度与厚度,同时凸显科幻电影影像的奇观性。在早期科幻电影《大都会》(,1927)中,资本家所居住的摩天大楼虽然体现出惊人的高大感,但到底多高多大实际上是没有具体数据的。到了《摩天大楼失火记》(,1974)中,位于三藩市高达135层的摩天大楼被幻想出来。该片上映于纽约世贸大厦落成两年之后,编剧创意灵感正与纽约市民对该楼消防安全的担心有关。当时世界第一高楼就是纽约世贸大厦,110层,高417米。显然,同期科幻电影将现实的世界第一高楼拔高了25层。而在《摩天营救》(,2018)中,矗立于香港九龙半岛南端的摩天大楼The Pearl被幻想成高达240层,1066米。同时期现实中的世界第一高楼就是阿联酋的哈利法塔(又称迪拜塔),162层,高828米,而《摩天营救》将现实高度拔高了78层238米。由此可见,科幻电影经常以超现实的想象,大幅增加摩天大楼的高度和体量,虚构出超高超大的摩天大楼形象,以突出其现代性样貌和奇观性特征。
较为常见的另外一种情况是,科幻电影直接将现实城市中真实存在的摩天大楼作为一种场景内容,但是在影像中又通过独特视听语言突出和强化这些摩天大楼的高度和体量,同样达到突出其现代性奇观的效果。在罗兰·艾默里奇(Roland Emmerich)导演的科幻电影《独立日》(,1996)中,外星人侵略者策划了一次威胁全人类的攻击行动,在纽约、洛杉矶、莫斯科等城市上空,布满苍穹的宇宙飞船和成千上万的飞碟战机黑云压城般扑来。不知实情的美国民众激动地在纽约帝国大厦的楼顶上欢呼雀跃。夜幕中的纽约城被飞碟发出的电磁光束笼罩,蓝色的激光横扫千楼万厦。借助外星人的扫描视角,通过航拍、俯拍、仰拍的结合,借助计算机技术的辅助,电影充分展现了纽约市的现代性,那些摩天大楼以其惊人的高度、密度、体量矗立在地球之上,如同准备向外星人出击的地球超级战士。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纽约帝国大厦以其自身的高度和体量奠定了自己的中心地位,它牢牢地矗立在这座城市中间,以高耸、坚固的方盒式外形和巨大磅礴的气势无言地彰显其身份和力量。在纽约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无尽夜色中的各座高楼层层叠叠,牢固地形成一个坚劲、强韧、宏大无边的人类帝国,傲视着外星战舰与飞船,似乎是外星文明不可逾越的对手。在国产科幻电影《上海堡垒》(2019)中,上海的摩天大楼同样构成了一种现代性的力量象征——上海中心、环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厦、东方明珠塔等浦东地标建筑和上海大炮等一起,共同形构了人类对抗外星母舰入侵的坚固堡垒形象。
图1.电影《上海堡垒》海报
现代性的基本内涵所强调的科学与理性代表一种征服自然、改造世界、建设未来的强大力量,科学和理性构筑出的现代性成果——摩天大楼由此就经常性地成为人类力量和文明成就的隐喻,也成为未来城市现代性发展的符号化想象,还带有巨物崇拜般的神秘特征。总体来说,与现实世界类似,科幻电影中的摩天大楼以其垂直高度和巨大体量象征了一种综合的城市现代性特征,它带有较强的力量感、未来感和神秘感。在科幻电影中,摩天大楼如同“巨大壮硕的玻璃阴茎”,矗立在城市的大地上,显示出伟岸的雄姿,书写着城市的欣欣向荣之态。摩天大楼又是一种“沉默的巨物(Big Dumb Objects,通常称为BDO)”,以其超乎寻常、令人惊叹的高度与体量带来一种让人仰视的崇高感和神秘感。摩天大楼还代表人类“通天塔”“天梯”“天宫”等亘古想象的实现或部分实现,那刺向天空的姿态也代表着仰望星空和未来。摩天大楼所宣示的更高、更大、更强、更先进的意蕴其实契合了现代性所追求的社会进化论,相信未来比现在更好,相信人类通过科学和理性能够创造出不可思议的文明,就像金字塔一样成为后人可以仰视和膜拜的文明物证。
二、现代性秩序:摩天大楼的地下与地上
秩序与理性是现代社会的基本要求和显著标志,摩天大楼就是现代性秩序的体现者。大楼依照严谨的数理科学进行设计和建造,外形设计主要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去考虑,建筑设计师为它省去了一切虚假、繁琐和冗余的装饰,极为简单的设计体现出现代化生活的规范化与标准化。大楼内部其实是相同或相似空间的复制与重复,楼层、房间都是复制主义的堆叠和并置,这些都代表着理性和严谨。秩序与理性除了体现于设计和建造、空间与陈设等环节,还体现在摩天大楼的社会管理与运转上。摩天大楼物理空间上的层级其实是现代社会层级的一种映射,标志现代性特征的“科层管理(Bureaucratic Management)”成为摩天大楼这个小社会的标配。尽管“科层管理”被誉为一种“理性神话”,体现了规范和效率,但其带来的等级化、非人性化、制度冷漠、官僚人格、唯上主义等负面效果也是非常明显的。彰显理性与秩序的科层管理最终带来效率悖论、理性悖论、平等悖论、创新悖论、目的悖论等一系列吊诡的结果。摩天大楼小社会不仅会折射科层制的弊端,还会反映出现代社会的种种弊端和恶果。“理性追求完整的整体性和自满自足的理论体系,然而,这种体系和整体性的完成却意味着精神的僵化,意味着批判和自由创造的结束,因此极易产生整体性、齐一性的全能意识形态的控制。”现代性追求主体性和理性的初衷曾经是多么美好的愿景,但理性和秩序过度发展最终也可能带来鲍曼(Zygmunt Bauman)、阿伦特(Hannah Arendt)等哲学家所提及的“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控制,让理性社会变成“全景监狱(Panopticon)”。摩天大楼作为现代性的象征物,一方面体现了现代性的理性秩序,一方面又成为现代性负面效果的典型场域。
在科幻电影中,摩天大楼经常以其地上与地下两种空间的对立与区隔来表现现代性的反现代性后果,这种反现代性后果正是现代性的一种后果,也是现代性建构起的一种新秩序。在现实中,摩天大楼地上与地下空间的存在首先是一种物理学、建筑学不可避免的景观。随着城市现代化的发展和摩天居住文化的累积和演进,人们在地上与地下空间中不断添加和比附各种社会文化内容,地下空间逐渐带有底层、平民、弱势、下等、贫穷等身份化特征,地上空间相应逐渐与上层、精英、强势、上流、富裕等身份意涵密切相关。由此,在相当程度上也反映现实的科幻电影沿袭了现实的设定,在未来想象中经常性地设定地上空间与地下空间的身份区隔和阶层争斗。
《大都会》(,1927)想象了公元2000年资本主义社会阶层斗争的情况。在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中,权力与资本将人们划分为两个阶层。摩天城市地下层是黑暗的劳工之城。他们一成不变地生活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每天伴随着浓重的工业废气和刺耳的工业噪声。地下城的劳工们每天如同行尸走肉般辛苦劳作,他们不断地为资本家创造价值,但都被异化工作折磨得沉默寡言、麻木无神,如僵尸一般成为机械的一部分。工人们的生存权与发展权被肆意践踏,犹如古代帝国的奴隶,丧失了自我意识。地上城是高高在上的摩天大厦,是和工人阶级居住空间截然相反的浮华世界。资本家建立并且控制整个城市赖以运转的庞大工业机器,拥有雄厚资产和巨大财富,在宽敞明亮的现代化办公室工作,工作之余在伊甸园一般的地上花园尽情享受。摩天大楼地下与地上的区隔印证了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空间批判理论所指出的,空间“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成为一种被使用的“政治恐惧”。资产阶级用病态的空间控制了无产阶级。《大都会》中摩天大楼地下空间和地上空间的区隔成为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不平等关系的绝佳隐喻,也成为双方矛盾斗争的一种真实写照。尽管该片结尾试图让资本家与劳工的手握在一起,但那可能只是电影创作者一种改良主义的幻想。
《大都会》奠定的摩天大楼地下空间与地上空间设定成为科幻电影的一种空间美学传统,这一传统的实质其实就是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两种空间的并置与对立。乌托邦空间虽然没有在真实的社会中存在过,但它是有关理想空间的蓝图。反乌托邦空间通常指代充满丑恶与灾难的地方,是真实存在但为多数人所不齿提及和不愿居住的地方。《大都会》中摩天大楼地上空间与地下空间的对立即是乌托邦空间与反乌托邦空间的对立。这种对立反映在电影《银翼杀手》(,1982)中,既存在地下空间与地上空间的对立,还存在摩天大楼与贫民窟两种空间的对立。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建构了一个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并置的世界,既有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的地上梦幻城市,也有肮脏的下水道、幽暗的地下室、逼仄的贫民窟这些反乌托邦之地。在这样的环境中,社会基本模式由资本力量高度控制,个体精神欲望和思想能力受控于物质掌权者。以泰瑞公司为代表的资本集团,以仿生人生产技术进行无休止的资源采集,控制着民众生活的基本物资,并且又掌控各类政府职能机构以便对手无寸铁的居民进行强制的压迫。泰瑞公司的建筑外形如同金字塔的塔尖,凌驾于底层百姓的低劣生活空间之上。底层贫民窟里生活的是混杂着各种语言的穷苦之人,街道如同废弃的垃圾场,雨水和迷雾笼罩着行走的市民,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将穷苦百姓的生活映衬得更加鲜明,那是一种暗无天日的毫无希望的生活。庞大的金字塔建筑之于破败颓废的贫民窟如同摩天大楼的地上空间之于地下空间,体现的是极权者与无权者的身份区隔与阶层对立。在《银翼杀手2049》(,2017)中,2049年的地球已然成为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但不同的空间图景依然描绘了权力与阶级的分层。极权者居住的地方充满了秩序与力量感、未来感与梦幻感,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摩天大楼,大楼转角的闪烁光带,图书馆走廊的栅格光影,楼宇上的电子虚拟影像,标志性的霓虹街景,这些景观意象都标示了末日废墟上的上层权力空间。而黑暗破旧的街道、垃圾充斥的集装箱房屋、钢铁废品搭建的卧室等景观意象构成了底层无权者的生存空间,浮华梦幻的未来都市和颓废晦暗的废品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2021年上映的科幻史诗电影《沙丘》(,2021)继承了《大都会》开创的地下城与地上城的传统,同样以空间区隔来体现一种现代性带来的反现代性或后现代性秩序。在影片中,主角保罗原本是厄崔迪家族的贵公子,经历了家族衰败之后以天选之子的身份率领沙丘星球的原住民弗瑞曼人复仇。厄崔迪家族与哈克南家族的人掌握着权力,他们是沙丘星球的统治者,所处的环境是代表着身份与地位的皇宫。作为原住民的弗瑞曼人居住在荒芜的地下城中,他们相对入侵的异族而言,实际上是被殖民的无权者。影片中的凯恩斯博士和其他弗瑞曼人为了适应地下城中的干旱环境,锻炼出了各种手艺和绝活儿,躲避在地下隧道和洞穴中。厄崔迪家族、哈克南家族等权力家族与原住民弗瑞曼人的阶级对立和争斗,同样体现于地上空间与地下空间的区隔与矛盾之中。
摩天大楼的地上空间和地下空间将人类划分为地上的贵族与地下的平民,从空间上区隔了人类的等级与阶层,生活在底层的民众遵守着上层社会制定的规则和统治秩序,精神麻木,沦为权力的囚徒。“在现代社会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在边缘,在角落,在晦暗或者明亮的地带,权力在调动、出没、施展、发挥其特长和技术、实践其诡计和意图。”人们遵守着掌权者规定的社会秩序,在一种极不合理却无法抵抗的社会环境之下被异化。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曾经这样描述,借助技术与资本,发达工业社会能够“有效地窒息那些要求自由的需求,并成功压制反对派与反对的意见,压制了人们内心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向度”。在这样的反乌托邦社会,人们变成“单向度的人”,失去了主体性和批判性。《大都会》《银翼杀手》《沙丘》等科幻电影所建构的反乌托邦社会,正是这样的单向度社会,是现代社会可能迎来的一种梦魇,是现代性开出的“恶之花”。
三、现代性危机:摩天大楼的崩塌与荒废
现代性并不必然带来“更美好的生活”“更自由的世界”“更和平的未来”这些结果,相反,现代性过度张扬理性与主体性的结果可能带来一个被破坏的自然和失控的世界,也可能带来一个僵死的世界和末日般的未来。我们既处于现代性不断发展的“现代社会”,同时又处于现代性危机和风险不断增强的“风险社会(Risk Society)”,两种时代特点的融合就是“现代风险社会”。任何时代的社会都存在风险,“现代风险社会”是相对于“前现代风险社会”而言。在“风险社会”理论提出者贝克(Ulrich Beck)那里,“现代风险社会”包括古典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两个时期,“前现代风险社会”对应前工业社会时期。“现代风险社会”与“前现代风险社会”的区别在于“人为风险(Manufactured Risk)”和“自然风险(Natural Risk)”之别。“现代风险社会”的“人为风险”已经由古典工业社会的区域性风险演变为后工业社会的全球性风险。“在古典工业社会中,财富生产的‘逻辑’统治着风险生产的‘逻辑’,而在风险社会中,这种关系就颠倒了过来。”在现代风险社会,由于技术理性、工具理性和全球化等因素导致的负面效应,人类面临的风险不仅变得更加不确定、不可控,风险还走向前台,反过来控制人类的财富生产。这种风险主要包括贝克所强调的“技术性风险”和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所言的因治理风险而产生的“制度性风险”。它们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式的普遍化风险,对任何地区、国家、种族和个人而言都是平等的。标示现代性危机的“现代风险社会”既有技术性风险带来的各种自然灾难和人为灾难,也有制度性风险带来的极权统治和专制体制,它们共同形成生态危机、环境危机、自然危机、宇宙危机、社会危机、战争危机、伦理危机、价值危机、文化危机等现代性危机变体。这些现实存在或潜在的现代性危机自然会成为科幻电影的叙事题材或者反思对象。科幻电影的“现代性危机叙事”除了借助人物和情节去演绎,也会通过场景、景观、道具等因素去展现。其中,“摩天大楼的崩塌与荒废”经常成为象征现代性危机的经典情节和场景。因为摩天大楼是现代性的象征,要在视觉上最直观地呈现现代性的危机,让摩天大楼崩塌和荒废无疑是一种相当聪明的选择。
“摩天大楼的崩塌与荒废”一般涉及科幻电影的“灾难叙事”,即让现代性危机通过各种灾难中的城市毁灭场景来加以展现,而城市毁灭场景的奇观化呈现一般都离不开“摩天大楼的崩塌与荒废”。科幻电影涉及的灾难往往是自然灾难和人为灾难的叠加,灾难归因往往离不开技术理性、工具理性、科层管理等现代性人为因素,往往以地震、海啸、雪崩、火山爆发、飓风、泥石流、雷电、环境污染、核泄漏、外星人入侵、机器人造反、天文异变、生物异变等具体灾难对城市造成的毁灭性伤害为影像景观。
图2.电影《哥斯拉》剧照
在《哥斯拉》(,1998)中,核试验导致的气候异变灾难唤醒了史前巨兽哥斯拉——高达90英尺的巨型爬行动物。这只庞大怪物行进的每一步都让纽约曼哈顿街区的摩天大楼为之颤抖。巨兽的到来使得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危机与恐慌之中,并使其面临着一场巨大的灾难。哥斯拉代表着大自然向人类报复的原始英雄,在现代化的城市街道中奔逃,在纽约繁华高楼中躲避,脚步踏过,尾巴扫过,让森林般的摩天大楼纷纷崩塌,让整个街区变成废墟,肆意地摧毁城市家园,蔑视着人类现代文明。在影片《后天》(,2004)中,现代性发展带来的温室效应积累起巨大的自然灾难,世界迎来第二次冰河纪。这场毁灭性的灾难以无数冰雹砸落在城市街头为开端,随之而来的是龙卷风、海啸、地震、洪水等灾难,城市中的摩天大楼在灾难中崩塌,无数生命在灾难中逝去,像纽约这样的现代性骄傲之城又一次变成废墟。导演迪安·德夫林(Dean Devlin)执导的《全球风暴》(,2017)直接用台词告诫人类:“早就有人警告过,但没人在意,气温在升高,海洋在改变,冰川在逐渐消融,人们称之为极端天气,他们不知道极端有多严重,就在2019年,飓风、龙卷风、洪水还有干旱,在这颗星球上造成了一系列破坏。”影片中灾难化的“风险社会”正是在人类不断追求科技进步的过程中出现的,为了防御极端气候给全球带来的种种灾害,世界各国联手向太空统一轨道发射了大量人造卫星。这些人造卫星共同组成了一个将地球完全包围的精密网络系统,企图控制地球气候,从源头上控制龙卷风、冰雹、海啸等自然灾害。然而人类却被自以为绝对安全并且能掌控的现代科技系统反噬,由于管理不善,人造卫星被病毒程序扰乱,地球很快遭到系统的攻击。于是,中国香港地面塌陷导致摩天大楼倾覆,东京上空的巨大冰雹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砸出窟窿,孟买的龙卷风卷起摩天建筑,迪拜的海啸将摩天大楼瞬间吞噬……世界末日景象借助摩天大楼的崩塌与毁灭逐一呈现。
中国科幻电影没有摧毁摩天大楼的传统,因为中国人对于自己熟悉的建筑被摧毁保持一种戒备和警惕,甚至认为这样的影像不吉利,“对保存和表现废墟是十分忌讳的”。日本科幻电影《哥斯拉î终极战役》(,2004)中有摧毁上海东方明珠塔的情节,中国不少观众曾经表示强烈抗议。但2019年的国产科幻电影《流浪地球》和《上海堡垒》改变了这一传统,《流浪地球》让央视大楼、国贸大厦、中国尊、上海中心、环球金融中心这些地标建筑被封冻在极端严寒的流浪地球表面,还让上海中心作为一种叙事场景深度介入了科幻叙事,最终上海中心因地震坍塌在冰雪中。《上海堡垒》中,因保护上海的能源“仙藤”失灵,上海发生陆沉,大量上海摩天大楼崩塌。通过中西科幻电影的比较视角可以看到,虽然中国科幻电影向西方学习敢于去呈现摩天大楼的崩塌、毁灭与荒废,但总体而言,中国科幻电影在呈现这样的场景时,还是有所忌讳和保留的,没有好莱坞电影那般大胆酣畅。《流浪地球》在呈现上海中心的崩塌时,并没有太多特写镜头,只是轻描淡写。《上海堡垒》中崩塌的摩天大楼都是无名建筑,上海中心、环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厦、东方明珠塔等地标建筑并没有崩塌。这说明,在中国文化场域中,面对中国人的传统文化心理,国产科幻电影在以摩天大楼的毁灭进行“现代性危机叙事”时仍然是有所忌讳的。
图3.电影《流浪地球》剧照
科幻电影热衷于城市摩天大楼的毁灭叙事,在新世纪以来表现尤为鲜明。“21世纪以来毁灭城市的幻想在美国及全球范围内大举扩张。洛杉矶、拉斯维加斯、西雅图、新奥尔良、旧金山已经被地震撕碎,被火山掩埋,被吸血鬼围困,被核武器摧毁。至于国际化大都市,伦敦、柏林、巴黎、东京、布拉格以及其他城市已经被疾病、炸弹、无政府主义者彻底葬送。”这些城市在科幻电影中的毁灭场景,一般都会通过摩天大楼这一经典现代城市意象的崩塌和荒废去呈现。随着巨大的摩天大楼被撕裂,在一片荒凉的现代工业废墟中,观众透过奇观影像仿佛看到了现代性挥之不去的危机和梦魇。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认为,“我们时代的危机核心在于,人们对我们可以称之为现代事业的那一切表示怀疑。”贝克也认为,现代社会的进步可能会转化为自我毁灭,一种现代化削弱并改变另一种现代化,这便是“自反性现代化”阶段。现代化的程度越高,主体对其生存状况的反思能力越强。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也强调,“后现代主义是针对元叙事的怀疑态度。”后现代性的怀疑态度与批判精神正是基于现代性危机的客观存在和不断生产。科幻电影的人文精神正在于反思与批判,“摩天大楼的崩塌与荒废”已经成为科幻电影的经典视听修辞,它启示的正是现在和未来可能出现的各种风险、威胁和问题。它体现出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的对立,通过展示一场又一场奇观化的灾难影像,科幻电影在娱乐中对现代性危机进行或深或浅的人文反思。
结语
电影是在时间线段上进行空间叙事的艺术,电影的影像空间主要依赖自然事物、人工建筑物和人工产品构成,其中建筑尤为重要。因为建筑是电影角色的主要活动场所,是影像中形象轮廓鲜明且体量相对庞大的物质性实体空间。摩天大楼是建筑中最具科技感、未来感和奇观感的建筑,自然会被电影尤其是科幻电影垂青。作为同时诞生于19世纪末期的现代性奇观,摩天大楼和电影其实具有某种异质同构性。当科幻电影中出现摩天大楼意象,实际上实现了两种现代性奇观的叠加。科幻电影既呈现现实中的摩天大楼,又大胆虚构想象中的摩天大楼。科幻电影想象出的摩天大楼反过来又为现实摩天大楼的设计和建设提供灵感和思路。
科幻电影既展示现代性,又反思现代性。科幻电影中的摩天大楼,作为一种现代性的象征物,以其惊人的高度与体量表征一种鲜明的现代气质和面貌。作为现代性秩序的代表者,以其地上空间与地下空间相区隔的层级结构形构了各种有关乌托邦与反乌托邦、权力与控制的故事。作为反思现代性危机的媒介物,以其崩塌的奇观效果和荒废的废墟美学寄托或深或浅的人文思考。正是因为以上这些文化逻辑的存在,科幻电影才如此垂青摩天大楼,过去和现在如此,未来还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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