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影像与衰老
2022-11-05王嘉军
王嘉军
雷 吉 斯·德 布 雷(Rég i s Debray)在《图像的生与死》中指出:在拉丁文中,图像(imago)“原意为死者面容的蜡质模具……当时的宗教以膜拜祖先为基础,因此也要求先人们以图像的方式存活下来”。也就是说,图像源起于让死去的人或逝去之物获得在场的诉求。如果我们以这一观点来理解电影,那么图像/影像的意义就变得更加耐人寻味。不同于以往静止的图像,电影恰恰是要以运动的图像来构筑一段流动的时间。所以,作为图像的电影,就是要以流动的时间让逝去之物获得一种永恒的在场,就像用一盆晃动的水倒映并凝固太阳。在这个意义上,电影可以对抗衰老,因为衰老就是一种消逝。衰老本身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它与电影具有一种天然的亲缘,一部电影从序幕拉开到缓缓落幕,就像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二者之间的过渡,也必然被一段变老的时间占据。不过,不同于现实中的衰老,电影的美妙之处在于:作为一种虚构的时间,拥有更多形塑时间的可能性,它可以让时间穿梭、逆流、回归、循环、重生……从而让变老具有更多的可能性。当然,电影史上也从不缺乏对衰老的现实主义表现。本栏目系中法社会与科学联合研究院(JoRISS)项目“The Representation of Old Age in Language, Literature”阶段性成果,作者来自中国和法国,他们分别从各自的文化视角出发,解读了有关衰老与电影的以下主题:
一、身体
衰老和死亡都是人类有限性的主要标志,而这种有限性本质上源于人是肉身性的存在。衰老首先体现在身体上的变化,老去的身体与青春的身体相比,通常被认为是丑陋和衰败的。从美学的角度,罗丹的《欧米埃尔》以老妇衰朽的身体为再现对象,从而让艺术在呈现“丑”的同时,也获得了一种独特性,罗丹认为美就在于这种独特性。但是在社会层面,无论对于自我而言,还是对于他人而言,衰老的身体都很难从丑通向美。电影更直观地展现了这一点,它更可以呈现衰老身体的退化过程。这种退化尤其体现为一种身体不受控制之后的“龌龊”,“失禁”当然是其中最明显的表现。电影可以很自然地切入这种“龌龊”背后的主体间性,因为它把这种“衰朽”和“失禁”展现给了观众。这符合现实场景,所谓的“龌龊”首先来自他人的判断,衰老的身体,不但不受自己控制,还把这种失控暴露给别人,所以会被视为龌龊。这种龌龊会被内化到老人的自我意识中,并强化羞耻感,让身体的痛苦转化为精神的痛苦。玛丽·格雷农(Marie Grenon)把老去的身体称为逐渐“消失的身体”,但这不是一种轻盈的消逝或遁去,相反,身体从衰老到消失的过程,是滞重、混沌、苦痛的。身体在衰老中,并没有减轻而是加重了它的“在场感”。在衰老中,我们不得不关注我们的身体,而在此之前,它可能是隐而不显的。这种“在场感”首要的特质便是“脆弱性”,如《密特朗的最后岁月》中法国前总统密特朗所说:“到我这个年纪,皮肤就变成了一张羊皮纸,轻轻一碰就会留下印记。”对于这种脆弱性的认知,会让我们更了解人之为人的存在状态,无疑也可以深化我们对身体、伦理和人性的理解。其中,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因为他人和人类是脆弱的,所以我们应当为彼此负责,当然,我们更应当为衰老之人尽责。
二、空间
衰老是一个不断退回自己身体的过程,也是不断脱离空间的过程。让·爱默里指出:对于年轻人而言“未来不是时间,它是世界,或者准确地说,它是空间。……而老人或者变老的人每天体验到的未来却是对空间之物和实际发生效用之物的否定”。我们说年轻人拥有整个世界,此时“世界”更多指涉的是空间。年轻人拥有无限可能意味着:理论上,他们可以在无边的空间中穿行,再利用他们手上掌握的大把时间,把捉各种不同的可能性,为空间赋形,改变空间,也改变世界。而变老的人,却在不断地从空间中退回,他们拥有的空间可能只是一间卧室或者一张病床,甚至被封印在衰老而疼痛的身体中。最终,时间和空间会被压缩到微乎其微甚至“比无更少”的死亡之点上。不过,情况也可能并非如此灰色,电影对老人与空间的关系,有着更为丰富和多元的塑造。吕峰以《老兽》和《爱》两部中法电影作为对比,分析了其中的空间表现。在《老兽》中,不服老的“老兽”骑着电动车在乡镇公路上“驰骋”,以这样的方式来占有“空间”并重温曾经风光无限的时间。这是老人最后的倔强,但这种倔强和坚持最终还是被衰老和现实击溃了。而在《爱》中,两位老人生命最后栖居的公寓则成了一种脱离于现实之外,甚至也超越了“生死”的“异托邦”。在其中,当妻子死去之后,丈夫反而觉得与妻子更加亲近,有了更多的生命交流,而此一空间中不断出现的白鸽,则似乎让有限的空间获得了无限的生命。
图1.电影《老兽》剧照
三、时间
在变老之人被“去空间化”之后,“他就仅仅是时间,而这就意味着他将完全地成为时间、拥有时间、认识时间”。这种拥有和认识时间的方式,通常是通过回忆向变老之人展现的。变老就意味着时间的运行方式不再是前进和奔涌,而是叠加和堆积,变老之人坐在时间的砖块所堆砌而成的塔楼之上,更可以看清时间和世界的本质,这就是叶芝所说的“随时间而来的真理”。然而,正如保罗·利科解读《追忆似水年华》时指出,在变老之人寻回这种蕴含真理的时间的同时,他也感受到了一种眩晕。一个独自坐在塔楼顶上的人,往下俯瞰,不可能不眩晕。利科暗示这种眩晕是由死亡造成的,因为“寻回时间,也就寻回了死亡”,参透时间的秘密,“枯萎而进入真理”,并不意味着同时也参透了死亡的秘密。相反,死亡的时刻作为一种绝对不会来临的时间,永远保持神秘,而且越靠近可能越神秘,它会让人有眩晕和下坠之感。但这种日益逼近的死亡的重量,却无疑会让人下沉到更深的地方,让时间的真理更加深沉。变老之人所拥有的时间,正因为这种特殊的时间结构,既打开了真理的大门,又导向一种比真理更加深邃的体验。不过,这只是从个人视角出发的分析,吴明、杨晶晶和吕峰则从社会文化的角度,解读了变老中的时间性问题。前者告诉我们在传统儒家文化中“家国天下”的同构逻辑松动之后,老人面临失“位”的处境,失去位置后的他们,在电影中经常表现为时间甚至空间上的流浪者;吕峰则暗示儒家孝道中的时间机制,是一种子女向父母时间的合流和归顺,然而,当这种机制遭受经济文化变革的冲击后,子女和父母的时间关系变得纠缠不清。一方面,子女不再情愿把自己的时间导入父辈的时间,另一方面,在父辈的束缚之下,他们也没有获得一种绝对新异的未来时间。这种交缠和“歧出”的时间,表征了当下中国尚在进行中的社会转型。
四、他者
“他者”是在这组文章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之一,它包括了以下意涵:身体对于老人是他者,老人对于社会是他者,老人彼此也互为他者,等等。在我们以上的分析中,其实已经把变老之人作为潜在的“他者”来进行分析了,他们不同于“惯常”之人,有自身的特质,所以才能在与惯常之人的对比中被观察。然而,如果我们是“惯常之人”的话,我们对“变老”的分析又如何令人信服呢?没有变老的人,如何理解变老?可以进一步追问的是,什么才是“变老”?菲利普·罗杰(Philippe Roger) 借由分析马克斯·奥菲尔斯的影片给出了答案:“老年的概念无关乎年龄,它既抽象也具体:‘老’就是开始回忆一去不复返的过去;一旦意识到光阴荏苒,就已青春不再。对马克斯·奥菲尔斯而言,正是意识与回忆间的差距体现了衰老。”这是一个我们并不陌生的答案,怀旧就等于变老,但它可能只答对了一半。它仅仅以回忆来定义变老,却忽视了变老的时间依旧在堆叠,变老中不仅仅有怀旧和回溯,还有对“变老”本身的体验,进而言之,变老中还包含了对于进一步变老的预知和准备。本质上说,每个人都走在“变老”的路途上,我们不仅仅“向死而生”,也在“向老而生”。虽然死亡是变老的终点,但二者对于人的意义并不相同。“向死而生”让我们必须把握时间,筹划人生,使得人生在被死亡碾碎之后还存留踪迹和意义,然而“向老而生”却提醒我们更加注意生活本身,包括身体和精神的变化等,而不只是生活的意义。所以,中国人也经常用“养身”“养生”等概念来指代“养老”。我们都将成为老人,都将成为自身的他者,都是“我将是的他者”,都在对于“老年”的想象中生活。对于变老,无论我们是焦虑还是憧憬,它都已经在影响我们的当下。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利用好这种“变老的智慧”,通过提前快进到“老年”后对人生的回望,获得一种更悠远的视角。就如中国画中的散点透视一样,通过视角的游移和跳转,看见更开阔的人生和宇宙景象。在“向死而生”中,死亡作为一道阴影涉入我们当下的生活,并对我们的行动形成促逼,但“向老而生”中的衰老则更像是一道光,照亮我们生命的有限性,也照亮生活本身的价值,让我们在准备变老的过程中慢慢变老,如水滴入水中。
1雷吉斯·德布雷.图像的生与死[M].黄迅余,黄建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7.
2让·埃默里.变老的哲学 : 反抗与放弃[M].杨小刚译.厦门:鹭江出版社,2018:28-29.
3同2,30.
4保尔·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 时间与叙事(第2卷)[M].王文融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