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散性传承:都市语境下手工艺传承的一种路径*
2022-11-05滕璐阳徐赣丽
滕璐阳 徐赣丽
一、问题的提出
作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以下简称“非遗”)的重要组成部分,手工艺的传承与发展情况广受各方关注。特别是自《中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出台以来,手工艺的振兴上升为国家战略,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参与并取得显著成效,其中政府和市场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2018年以来,“见人、见物、见生活”的保护理念被频繁提起,非遗不再被视为孤立的项目而被看作文化整体,物的背后是可见、可参与的生活。这意味着非遗与日常生活的关联日益得到重视,意味着在政府主导、市场推动外,非遗的保护与传承在生活中还有新的可能。
自2018年起,我们陆续对剪纸、拼布、锔瓷、刺绣、陶艺等在都市语境下较为流行的手工艺项目展开调研,田野点遍及上海、苏州与安徽多地。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看到手工艺发展的诸多新特征:从业者的构成更加多元、新中产成为主要消费人群、手工艺爱好者广泛出现;同时,博物馆化的呈现、学习班式的传承、体验式的商业模式成为手工艺新的表现形式。种种现象表明,手工艺在流动性、开放性、异质性较强的都市语境下具有更为复杂的发展变化特征。其中,活跃于各大展览、学习班的手工艺爱好者深深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作为区别于传承人、从业者和普通消费者的一类相对特殊的人群,爱好者丰富多元的文化实践及其行为逻辑为我们思考手工艺和非遗的生活传承提供了新的启发。
爱好者(amateur),顾名思义,就是出于兴趣、喜欢做手工艺的人。相对传承人,爱好者没有政府认定的特殊身份;相对从业者,爱好者具有非职业、非商业的特点,手工艺是他们满足个人兴趣的业余消遣而非获取经济回报的主要途径;相对普通消费者,爱好者不满足于消费成品,还购买原材料、学习手工艺。正因为没有身份和职业的桎梏,爱好者受到政策与市场的直接影响较小,无需经由政府或消费者评定价值,学习手工艺完全出于个人兴趣。因此,爱好者的实践遵循的就是生活逻辑。生活逻辑区别于经济、政治等其他逻辑,是民众出于生活的直观感受而行动的行为逻辑;其在本质上是一种价值观,“一种重视人的价值、为人追求更好生活提供判断依据的价值观”。在生活逻辑的指导下,爱好者的实践呈现出以下几点特征。首先,在快节奏的社会生活中,爱好者青睐于学习门槛较低且较易掌握的手工艺,比如剪纸、拼布、刺绣、编织等,这类手工艺在体验课程、学习班中十分常见。即使是不擅手工的初学者,也能根据指导在短时间内完成一件作品,获得成就感与满足感。其次,爱好者会通过不同渠道寻找技艺高超的老师,并通常以老师为中心、与志同道合的爱好者组成趣缘群体,彼此互相交流与鼓励,共同进步。第三,爱好者的实践还具有个体性、日常性的特征。在集体活动外,爱好者通常独自完成手工艺,他们根据个人的偏好进行创作,受到的外界约束相对较少。作为一项兴趣爱好,做手工艺是爱好者在闲暇时光较为优先的选择,是非常日常性的实践。此外,爱好者的身份在一定条件下会发生转化:伴随着技艺水平的提高,部分爱好者可能晋升为传承人或职业手艺人;而当时间、资金等基本条件得不到满足或热情消退后,爱好者可能不再学习手工艺。
可以看出,不同于经济主导的产业化发展逻辑和政府主导的寻求确定性、代表性、谱系性、标准化的非遗保护逻辑,手工艺爱好者所遵循的生活逻辑愈加不稳定、不确定,同时也更开放、更包容、更灵活,孕育着多种可能。虽然没有直接带来经济效益、没有政府认定的身份,爱好者却乐在其中,从结果上看这似乎是一种生活传承的理想图景。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种现象?手工艺在当代社会的传承是否还有其他可能?正是基于这一思考,本文以都市语境中手工艺的田野调查为基础,参照杨庆堃提出的中国宗教嵌入社会深处、人们日用而不自知的“弥散性”(diffused)特征,提出当下非遗传承的另一种可能路径——“弥散性传承”(diffused inheritance)。
鉴于“传承”这一概念的多种理解,在此有必要对本文的核心概念——“传承”的内涵进行说明。第一,不同于日本民俗学将传承限定为文化的时间性移动,我国对传承的定义更为开放。多位民俗学家都曾指出,传承包含历时的纵向延续过程与共时的横向传播过程,后者主要表现为民俗文化的传递方式、行为上的传承。本文延续这一广义的定义,将传承理解为历时的延续与共时的传播两个维度。第二,从个体经验与集体记忆的视角来看,传承是以传承人为纽带和载体、存在于社会关系结构中的集体记忆的再生产机制,传承者不仅指技艺高超的个人,参与集体记忆再生产的研发与设计、生产与销售、教育与培训人员等都可视为传承者的一部分。遵循这一思路,本文将传承理解为一种社会关系的再生产机制,将关注点从以往的传承人拓展至手工艺爱好者。第三,从过程性视角来看,传承是正在进行、正在生成的文化过程。日本学者加藤秀雄指出,民俗学者有必要把握“生活世界中的传承”的实际情况,他还借鉴历史哲学的角度论证了传承概念的现时性意义。传承是人们在现时段里对“过去的可能性”所做的应用而不是对前人行为的简单重复,这就必然形成传承的差异性;“生活世界中的传承”可以理解为人们平日不会留意到的却自然地“进入视野里的东西”“听见的东西”或“心灵的活动”。换言之,传承具有变异性、动态性特征,当下包含着对过去的解释,未来形成于当下的历史。基于此,本文将传承视为一种在社会互动中正在生成的过程,由此去把握生活世界中的传承,从爱好者学习手工艺的过程与日常生活实践考察传承的弥散性特征。
二、起点:现实境遇下的自发性学习
田野调查中我们发现,在论述学习某项手工艺的原因时,爱好者往往从个人的境遇讲起,深层动因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填补生活空余时间或转移注意力。通常来说,需要填补生活空余时间的群体大多为退休赋闲在家的中老年人或时间安排相对弹性的中青年人,手工艺为他们带来很多乐趣,甚至成为他们生活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而通过手工艺转移注意力的群体,大多为某一时期工作压力较大或家庭关系比较紧张的人,聚精会神地学习手工艺可以使他们暂时忘却其他烦恼,既调剂了生活也改善了心境。
伴随着访谈的深入,中老年爱好者还会特别提及儿时对手工艺的记忆。记忆中通常有长辈的身影,他们做手工艺的形象或深刻或模糊地留存于爱好者的脑海中,一旦在当下生活中遇到相似的场景,这份熟悉而独特的记忆便会立刻被激活,与之被连带唤起的是对过去岁月的追忆以及对亲人、家乡的思念。这份情感通常会沉淀在内心深处,直到个人遭遇现实问题时,情感背后的手工艺往往会成为爱好者寻找生活寄托或转移注意力的有力“帮手”。可以肯定的是,爱好者学习手工艺都指向明确的生活需求,且大多为意义和情感的追寻。
当落实到具体选择时,爱好者的学习行为则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比如,我们访谈剪纸爱好者时,有人提到是无意中看到社区张贴的通知才来学习,有人在报纸上看到传承人的招生信息后决定报名尝试,还有人通过展览、朋友介绍、网络搜索等多种方式联系到手工艺老师。无论是出于地缘便利的考量、对手艺人风格的欣赏还是因缘际会下的相识,爱好者们在初学时并不是要追求高超的技艺,绝大多数人是出于兴趣秉持着了解与尝试的心态学习手工艺。因而爱好者在初选老师时往往不会深思熟虑地精挑细选,看到方便合适的机会就去尝试,有很大的偶然性。
延续这一逻辑,爱好者在学习过程中具有更大的开放性与包容性,他们不受代表性传承人身份的限制,也不是以此为生的职业手艺人,在学习过程中表现出较强的自主性与“随心所欲”,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在访谈中,多位爱好者都认为自己是在“玩票”。他们可以根据兴趣进行选择,学习的渠道非常广泛,不受单一风格的限制。拼布爱好者晓萍是我们在剪纸班遇到的手艺人,她自述在学习过程中受到了母亲和老师的影响,吸收了上海本地家庭缝纫与日本、台湾现代拼布的技法,在图案的选择上则受到了剪纸、刺绣等技艺的启发,这也是她来剪纸班学习的原因。事实上,我们很难厘清爱好者所学的手工艺的谱系性,而这一点也不是爱好者所在意的。他们可以不受限制地根据兴趣将各种主题和风格进行融合,也可以自诩为某一派别。比如,有剪纸爱好者喜欢创作与家庭有关的作品,她正是通过剪纸寄托对远在国外读书的女儿的思念之情。还有剪纸爱好者酷爱创作旗袍女人的形象,进一步接触后我们发现她自己就很喜欢穿旗袍,其创作的形象与本人外形极为接近,作品背后是她自我内心的投射。在爱好者的实践中,时间体验的“加速度”体现得愈发明显,所有“过去的经验”都错综复杂地融会于当下成为可资利用的文化资源,由此我们可以窥见接续各种不同传统的可能性,看到的是非谱系性、非标准化、充满混杂性的特征。
在当下,非遗保护运动的开展无疑增加了普通民众接触手工艺的机会,也为人们化解生活问题提供了更多选择。从宏观层面来说,学习手工艺是一项符合社会认同和社会期待的选择。但个体开展实践的动力不仅来自于社会意义的认定,还指向自我意义的确立,在爱好者群体中这一指向尤为明显。爱好者从个人的生活需求出发,往往在偶然机会的触发下开始学习手工艺,并根据兴趣进行了解与尝试,表现出较强的自主性与开放性。而当现实境遇发生改变,比如工作忙碌、身体抱恙、兴趣减退时,爱好者自然会根据现实情况中断学习。这种非强制的进退自由的学习行为,就是生活逻辑的体现,也是民众在日常生活中践行非遗的逻辑。
在此需要追问的是,当学习条件具备时爱好者坚持的动力是什么?学习手工艺的过程是如何展开的?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我们厘清非遗何以在生活中发生与传递的关键。
三、过程:学习中的审美追求
长久以来,非遗的生活传承都是理论与实践层面的难题。破解这一难题的方法,就是回到生活中考察具体的学习与实践过程,在语境中思考传承的动力。基于此,我们对锔瓷、剪纸、拼布课堂进行了细致的参与式观察。
在上海的拼布和剪纸课堂中,我们注意到技艺的传授与习得是最重要的内容,这一过程具体分为两个阶段进行。首先,传习的是技能部分,包括基础技能与核心技能,经过由易到难的递进,学员至少在理论上掌握了技能的精髓,但在实践方面仍然很生疏,做出的作品简单而粗糙,这一阶段的目标仅仅是“会做”。接下来更为长久的阶段,都是围绕“如何做得(更)好看”展开,而这又分为两个层面。第一层是技能上的审美,即在“会做”之后通过大量的练习以熟能生巧,使技能本身的运用更加炉火纯青,比如剪纸时弧线更加圆滑、拼布时针脚均匀细密。通常技能上的审美更为客观,即使是外行人也能略知一二。第二层则是技艺上的审美。这种艺术的审美表现极为广泛,可在技能的基础上向外无限延伸,大到拼布的布料配色、剪纸的轮廓造型,小到拼布接缝处的走线方式和剪纸细节的处理,都处处体现着手艺人的个人审美。这类审美建立在对技能熟练地掌握之上,却又远远超越于技能本身,与手艺人的艺术感受力、生活阅历等综合因素相关。我们发现,经过日积月累的练习后,爱好者的学习重心主要集中在技艺的审美层面,在此将通过两个案例进行说明。
晓萍是一位年逾六旬的拼布爱好者。2013年前后,即将退休的晓萍拥有大量空余时间,受母亲影响加之兴趣使然,她开始跟随母亲学做布包,随后又尝试做香囊等饰品并经常赠予亲朋好友。随着技艺的进步,晓萍想做的东西越来越多,于是她决定跟随一位来自台湾的老师学习拼布,从2017年至2020年先后获得本科(初级)、高等科和讲师科的证书。期间,她购买了大量书籍,开始学习配色的方法,比较不同地区拼布的风格,搜集民间纹样,并学习剪纸、刺绣等其他技艺,最终围绕拼布建构起一整套知识体系。做拼布初期,晓萍都是凭直觉选择布料、完成拼贴;经过培训和自学后,她会不自觉地将掌握的知识融会到创作中,在作品中更加自如地表达情感。晓萍所不断追求的就是将拼布做得更加精致、更加好看,而这也是她不断鞭策自己、超越自我的学习动力。
不同于晓萍的自我钻研,在周梅的剪纸团队中我们看到了集体讨论、集体创作的一面。周梅是上海剪纸的市级代表性传承人,自2005年起她在所居住的社区义务开设剪纸班。多年来周梅教过的学生有千余人,在新学生加入、老学生学成离开的动态过程中,逐渐形成了14人的稳定的趣缘群体。周梅每周召集学生到家中学习,由于大家的技能已相对熟练,周梅便不再对技艺做过多指导,转而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创作中,与学生一起讨论如何把作品做得更好看、更有趣。她会分享自己的创作草稿,请大家说出作品的优点与不足,提出改进建议。周梅也十分尊重学生的想法,鼓励每个人尝试原创。在这样的氛围下,学生们积极主动地发表观点,并将对作品的思考延伸至课堂之外的生活中。每个人都希望能够更好地完成作品,既在技能上做到娴熟表达,又能更精进地呈现审美。
此外,在锔瓷课堂中我们也观察到老师和学员对审美外显的表达,有时对审美的追求甚至会超越对技能的学习。这在很大程度上说明,手工艺在现代社会不断被资源化、遗产化时,其所蕴含的审美价值得到了极大重视。爱好者在学习过程中收获的审美体验及其对审美的追求是非常重要的学习动力。从理论层面来看,这在根本上动摇了经典美学史的观念,意味着“民间”美学被再发现,其与经典艺术审美的共生互渗关系得到确认。在现实层面,这一现象更为本质地反映出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背景下,民众对诗情画意的美好生活的追求,而具有深厚历史性与精神内涵的手工艺恰好是民众获得审美体验的途径。基于此,高小康指出,非遗传承就是古老传统在当代心灵中的“唤醒”和复魅,而这需要情感体验和意象建构的审美活动来完成。换言之,“过去”可以通过当代的审美体验而活化为“现在”经由想象、体验和情感认同所建构的审美意象。
这样的论述与我们的观察都有力地表明,审美是非遗活态传承、走进当代生活的重要路径。但民众并非被动地接受审美,而是经由不同的非遗实践进行审美体验,在生活中运用审美,这离不开人在特定场景中的感知能力和对“诗意地栖居”的本能追求。这种由对审美的追求而生发出的创作意义,类似于日本学者菅丰提出的“vernacular艺术”,即普通人生活中的艺术,是支撑人生、充实生活、填补生命的艺术。进一步而言,生活中鲜有人会出于对非遗所承载的遗产价值的向往去实践手工艺,促成行动的原因仍在于现实生活的需求,而审美就是一条链接“过去”与当下生活的路径。
四、结果:内嵌于日常生活中的手工艺实践
随着调研的深入,我们试图将视野拓展至更为广泛的日常生活。因此,在访谈中我们特别询问了爱好者的日常安排,并留意他们提及了哪些与手工艺相关的事件、这些事件在哪些情境下发生。最后我们发现,随着技艺水平和审美能力的提高,手工艺与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勾连都日渐紧密,一种关于手工艺的生活方式和自我实现的“生活政治”正在形成。
年过六旬的巧玲是周梅剪纸团队中的一员,十余年来几乎每周她都会坐两小时公交车到周梅家学习剪纸。访谈中,巧玲给我们讲述了很多与剪纸有关的经历。平日里她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餐巾纸和红包纸,经常用它们剪幸运叶、旗袍、蝴蝶等拿手图案;她还非常善于观察,看到好看的图案会下意识思考是否可以用剪纸表达,还会与其他爱好者交流讨论;每次外出旅行,她都会特别关注当地的剪纸发展情况,并购买不同的剪纸纹样和工具;在英国旅行时,她还通过剪纸结识了外国友人,用剪纸作品交换到礼物……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可以看到剪纸已经与巧玲的生活融为一体,是巧玲日常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事实上,经过长年累月的学习,手工艺对日常生活的影响愈加广泛而深刻。此时手工艺对爱好者来说已不仅是一项兴趣或技能,更是一种生活方式。这一点首先体现于日常的时间安排。伴随着学习难度的提升与自我成就感的不断获得,爱好者自愿投入的时间也与日俱增。多位剪纸爱好者表示,他们一有时间就坐下来剪纸;还有人表示学习剪纸后进行其他娱乐的时间减少了,他们更愿意将时间花在创作上。可以明显感受到,手工艺的加入使爱好者的生活更加充实,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原有的时间安排与日常节奏。
其次,手工艺的影响体现于对生活空间的占有与应用,这一点在资深爱好者中更为明显。手工艺不仅具有极强的精神与审美意涵,还有更为根本的物质属性。在众多爱好者家中,我们发现每个人都有专门的空间存放收纳大量的工具、材料、作品与相关书籍,学习时间越久、技艺水平越高占有的空间就越大。在家居装潢中也随处可见手工艺的身影,用作品装饰空间的做法屡见不鲜。访谈中不只一位爱好者提到家里东西太多、空间不足的问题,甚至有人因此特意重新装修了房间。在爱好者的日常家居环境中,手工艺被“委以重任”地置于极为耀眼的位置并占有特定空间,成为文化表征与空间再生产的重要载体。
第三, 手工艺的影响还体现于爱好者社交网络的拓展与身份的转化。在学习交流中爱好者可能会结识传承人、职业手艺人、其他爱好者乃至政府工作人员等多元主体,在社交圈日益拓展的同时,他们对行业的认知与见解也会发生变化,孕育着向职业手艺人、传承人转化的可能。一方面,当技艺达到较高水准时,部分爱好者会考虑将爱好发展为事业,并主动通过社交网络获取资源。同时,文化中介机构对人才的发掘也起到重要作用。技艺高超的爱好者有可能被文化中介机构发现从而成为手工艺老师,向政府部门、企事业单位提供体验课程,并在授课和参加活动时获得一定报酬。目前,有三位学生在周梅的指导带领下已成为区级传承人,还有多位学生常年与中介机构合作,可以独立授课。从这一角度来说,在家族传承、学校教育和严格的师徒传承外,广大爱好者的存在为代表性传承人的选拔提供了新的补充。
其实深入研究每个案例,我们都能够看到爱好者围绕手工艺产生的各种日常生活实践,在日复一日的持续练习与创作中他们的生活因手工艺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改变。从旁观者来看,手工艺是爱好者的标签之一,成为他们独特的身份象征;对爱好者自己而言,手工艺逐渐成为他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正是通过对时间、空间的占有与在社会交往中确认的价值与意义,爱好者不断获得进步的动力从而实现了更高层次的自我认同和意义追寻。这既是习得手工艺的结果,又是正在生成、尚未完成的过程。在手工艺与不同生命个体交织的意义之网背后,我们看到了手工艺与当下日常生活的日渐融合,看到了手工艺作为“生活政治”的重要价值。虽然爱好者的实践不一定稳定而持久,但其就像散落的星星之火,展现了当下手工艺真实的存在样态与未来的无限可能。
五、从手工艺理解非遗的弥散性传承
根据非遗保护的政策逻辑,民众的文化需要经过一系列标准的筛选和多轮专家评判才有可能上升为非遗项目,这就使得原本无意识沉淀在生活中的文化被抽离出来成为有边界、有历史可循的“项目”。紧接着,需要在捕捉到的清晰的传承脉络中认定数位经验丰富、水平高超的代表性传承人,以引领非遗在当代的发展。这种树立代表性传承人的制度一方面保证了非遗的高水平发展,同时也鲜明地体现出寻求确定性与稳定性的政策逻辑。但在政策惠及的范围之外,往往还有更多不那么确定、形象有些模糊的实践者,他们没有传承人的身份,并非职业手艺人,却作为爱好者践行着非遗。区别于确定性、稳定性、标准化、结果导向的政策逻辑,手工艺爱好者的生活实践所呈现的是一幅正在进行着的弥散性传承的图景。
目前,已有研究指出散布于多区域的离散性空间形态是非遗存续的重要基础,这说明非遗传承呈现出更加复杂的特征,很多项目均有广泛的分布并与各地民众生活融为一体。在此基础上,基于田野调查的发现,本文尝试性地提出“弥散性传承”的概念。“弥散性”不仅指涉空间的离散性、传承主体的跨地域特征,更是民众自主选择、在日常生活中习焉不察地践行传承的趋于理想的状态。因此,本文从生活逻辑出发、从日常生活的视角去理解当代爱好者践行非遗的逻辑、过程和特征,把众多爱好者的实践理解为传承行为的一部分。进一步来说,当下我们特别重视生活中的传承现象,是想从民俗学的立场去理解非遗保护与人的关系。这就决定了我们不是从外部视角去督促人人践行传承,也不是沿着政策逻辑去分析传承为何难以为继从而提出应然性的建议,而是从内部视角去观察民众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去理解他们的生活逻辑。正是在这样的现实关怀中,我们看到了生活中弥散性传承的样态,这一弥散性可以从多方面进行解读。
首先,弥散性传承的本质是一种社会关系,指涉的是与文化生产相关的多元主体。非遗传承在本质上是个体经验与集体记忆的社会互动过程,而承载经验的并非只有掌握技艺的个人,还包括与集体记忆再生产相关的多元主体。多元主体之间构成的合作、互动等社会关系,就是非遗传承的内在动力,因此传承人制度指向的是一种传承机制和社会关系。在当下外部环境的支持下,这种社会关系并非尽然地体现在清晰的传承脉络中,而是弥散于日常生活,可能存在于师徒、地缘、业缘、趣缘等各种关系中。
其次,弥散性意味着应更加关注个体的创造性实践。虽然宏观政策一直强调整体性保护,强调社区之于非遗传承的重要性,但个体是非遗传承的微观基础,最终的实践毋庸置疑都要落实到一个个具体而鲜活的个人身上。从宏观到微观、社区到个人,所呈现的其实是由外而内的动员路径,外部社会的整体发展需求与个人的生活需求越贴合,被自然而然动员起来的个人就越多。这就要求政策在保护人类文化多样性的宗旨下尽可能顾及民众的生活变迁与生活需求,因为遗产保护的最终目的是增进民众福祉、帮助民众更好地生活。从这一角度而言,研究传承要把握住个人及其日常生活实践。
第三,弥散性传承中的非遗是动态、灵活的生活文化。从记忆理论的视角,民众在社会生活中自然而然地运用非遗是一种基于“交往记忆”的活态传承。流传于交往记忆中的非遗不是名录中刻板的项目,也不是被抽离出、固定化、文本化的遗产,而是动态、灵活的生活文化。民众会自发地围绕非遗进行调适、创新,与非遗相关的实践体现在方方面面,非遗始终是与生活融为一体、弥散于日常生活的文化。也正是在这样自下而上的实践中,非遗才真正还原到日常生活从而得到了最有效的保护与传承。
第四,弥散性意味着不确定性与不稳定性。作为外在立法的道德公约,《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没有强求个人必须实践和传承的法律效力。这一点更为鲜活地体现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在没有强制性外力的约束下,民众可以根据现实境遇自由选择学习、中断、继续或放弃手工艺,可以自由选择学习的方法、形式和所要达到的水平,没有人具有必然传承非遗的义务。因而弥散性是不确定与不稳定的,弥散性传承是一种时时刻刻有人加入、有人退出的动态过程。这就是最朴素的生活逻辑,也是传承的实际样态。
第五,弥散性传承趋于理想类型,是民众自发实践非遗、不需要刻意捕捉的生活状态。从文化的整体发展看,在专业从业者之外,爱好者越多文化氛围就越好,越有利于文化的长足进步。这意味着民众可以共享文化发展的成果,赋予文化以无限活力。同时,爱好者的身份在一定条件下会发生变化,在日常实践中蕴藏着向职业手艺人、传承人转变的无限可能。如果说水平高超、传承谱系明确的代表性传承人是金字塔尖的人物,那么千千万万弥散于日常生活的爱好者就是构成底座与塔身的中坚力量,底座和塔身越宽厚、越坚实,文化的群众基础就越深厚,文化的整体发展水平就越高。彼时,非遗就不再是需要保护的濒危文化,而成为真正融于生活的文化。
必须承认的是,弥散性传承在具有高度灵活性和巨大潜力的同时,也会带来传承链条的不稳定性。这是否就说明民众实践非遗完全是出于偶然因素、当其他更为迫切的事情发生时就很容易放弃呢?从不胜枚举的案例与上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对审美的追求是很多人坚持学习的动力,审美是非遗走进当代生活的重要路径。正是对“诗意地栖居”的需求,使得部分人在面临生活困境等看似偶发的因素时通过追求审美完成对日常生活的改造,在这一过程中去享受感官的愉悦,发现生命的创造力,从而产生了弥散性传承的实践。如此,非遗的出场就为民众的生活选择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其实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生活文化大多具有弥散性传承的特点。民众根据生活逻辑对文化有所继承、有所创新地运用,而当文化不再适应社会发展时便会逐渐在生活中消失。在田野调查中,我们看到手工艺因能够满足不同人群的生活需求而广泛吸引爱好者的学习参与。因此,当非遗能够满足民众的生活需求、真正与当下日常生活发生密切关联时,总会有弥散性的个体涌现出来。他们不一定把从事非遗作为终生的事业,儿女也未必继承,但是在与多方主体的社会互动中,他们的实践过程有助于集体记忆再生产和文化氛围的养成。由此,更多记忆的“种子”被散布而形成个体记忆,为日后个体经验的社会转化提供了可能性。这种弥散性传承,既是社会关系和社会机制的反映,也是生活逻辑本身的体现。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提出的弥散性传承是都市语境下手工艺传承的一种可能路径,展现的是民众作为爱好者自发实践手工艺的逻辑与特征。但弥散性传承并非严格局限于爱好者的实践,在传承人、从业者等相关人群的实践中或许也有部分弥散性的特征,因此弥散性传承更接近于一种理想类型,不能涵盖所有手工艺和非遗的情况。本文抛砖引玉地提出这一概念,希望能够引起学界对此现象的关注与更多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