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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醒狮看非遗存续的“假晶化”与审美分层*

2022-11-05谢中元

文化遗产 2022年4期
关键词:舞狮竞技民俗

谢中元

随着社会变革与转型的加剧,内外力冲击下的文化变迁已成常态。非物质文化遗产(以下简称“非遗”)作为一种无形的传统文化表现形式,也不会一直凝滞于某个固定形态。2003年《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提到“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世代相传,在各社区和群体适应周围环境以及与自然和历史的互动中,被不断地再创造”。“世代相传”和“再创造”两词不仅标明非遗的活态传承属性,而且指认了参与互动的非遗会持续“再创造”的事实。在此基础上考察非遗因“再创造”而生发的存续状态及其美学问题,就成为深化非遗保护的学理前提。

一、问题的提出:如何审视非遗存续

美国人类学家芮德菲尔德认为某种文明可分为“大传统”和“小传统”,“大传统是在学堂或庙堂之内培育出来的,而小传统则是自发地萌发出来的,然后它就在它诞生的那些乡村社区的无知的群众的生活里摸爬滚打挣扎着持续下去。”这种由为数很大的乡民创造的民间传统文化,很多已被认定为各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主要来自乡土社会的非遗除了发生名称变化,还在社会变迁中产生了长时段的存续之变。

在历史情境中生成的每项非遗面临不同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生态,所产生的变迁过程是长期、复杂和个异化的。这使得对非遗存续的研究很难一劳永逸,也不存在可以涵括所有变迁实践的通用范式。人类学家伍兹早已提醒:“变迁的内容、方式和原因决定于各种不同的情形,随着情况的不同而不同。……没有一个理论能够涵盖变迁过程的许多复杂因素。”从个案出发探察具有一定“公约数”价值的非遗存续规律,有助于阐释非遗之变及其美学问题。作为被列入我国各层级非遗代表性名录的典型项目,狮舞遍及大江南北、城镇乡村,其地域覆盖范围广泛、民间参与群体普遍、民俗文化蕴含丰富,集合了信仰、节日、体育、艺术等因素,是民间狮文化的活态表达,具有个案研究的代表性。

近些年来,已有部分研究者关注、探讨地方狮舞存续。如,徐旭提出融合新元素、新技术的岭南醒狮走向了运动化、竞技化、科学化、规范化;刘波认为民国以来广东醒狮的依托组织逐步从武馆、行会、村委会过渡到狮队、村镇组织、行业协会、企业等,实现了与市场和政府运作、竞技发展相结合的城市化发展。王标等人以田阳舞狮为对象,认为各方利益需求的“合谋”推动了田阳舞狮从民俗向职业的变迁。吴林隐、吴毅通过考察广西那县舞狮团与市场、国家和民间社会关系,认为在生存理性支配下舞狮团一方面积极嵌入市场和国家并逐步转型为半职业-半专业化民俗体育组织,另一方面出现了与民间社会在时空关联及组织功能上的脱嵌。可见,研究者不仅研究狮舞变迁的静态结果,也在对狮舞存续过程予以描述解析,所展露的是狮舞在社会发展中产生了历时性变化——剥离乡土性、民俗性而趋向现代性、技术性。

已有研究主要体现出进化论视角,即转向现代的变迁主导了狮舞存续逻辑。以进化论视角探讨狮舞乃至非遗的存续之变,这类似于公元1世纪希腊哲学家普鲁塔克“忒休斯悖论”所触及的问题: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按此逻辑,在越来越现代化的社会环境中,趋新向变的非遗终将丧失传统、不复旧态。进化论视角下的非遗变迁研究关注的是环境迁移中非遗的历时性存续,但由于把历史过程线性化而忽略了时间截面上的复杂空间关系,遮蔽了非遗存续的空间性。如人类学家萨林斯所述,爱斯基摩人在因现代技术、商业贸易侵入北极圈而移民大陆后并未失去存在性,“爱斯基摩人还在那里,并且还是爱斯基摩人。”与此同理,在剧烈的社会变迁中有些文化传统发生了适应性调适,显现出与单线进化相异的存续态势。

主要传布于粤桂港澳及海外华人社区的醒狮即为典型案例。醒狮在北狮南传及其本土化基础上发展而来,2006年入选首批国家级非遗代表性名录,也是2019年《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倡导弘扬的岭南文化代表之一。国家、地方社会和民众互动及其所促成的脱嵌与留嵌,成为贯穿醒狮存续过程的核心逻辑。

二、脱嵌与留嵌:醒狮存续的假晶化

“嵌入性”作为一个被匈牙利学者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美国学者格兰诺维特(Granovetter)等运用于分析经济活动与社会结构之关系的社会学概念,可为观察非遗的动态存续提供启发。非遗原本嵌入由基层政治、信仰等制度形塑的乡土社会结构当中,随着城镇化发展发生了“脱嵌”趋向与症候,但同时也表现出“留嵌”特征,未彻底脱离于文化传统,从而呈现出内部的文化多样性。

(一)醒狮的脱嵌表征

表演场域的脱嵌。传统醒狮存续于神诞祭祀、节庆仪典等神圣或世俗场域,常表演于庙宇神堂、谷场树下、厂前店中等处,旨在愉悦神灵、祭祖归宗、逐疫祈福或寻求互助,与乡民群体的精神需要以及村落共同体的利益诉求相关。而经过发展的现代醒狮不再具有时空上的依赖性,改变了过去局限于周期性习俗和地点的固有形式。这种“时-空分离”正是现代性的动力机制之一,如吉斯登所述,“社会关系从地方性的场景中‘挖出来’(lifting out)并使社会关系在无限的时空地带中‘再联结’”。变为竞技体育、健身手段、文旅节目的醒狮表演,突破了时间阀限,其酬神祀祖、互助联结的民俗性趋于淡化,表演场域已延伸拓展至更广泛的城市空间。

表演内容的脱嵌。传统醒狮以武术性和戏剧性演绎为重点,即在起承转合的故事化套路中表现狮子的形神情态,其表演结构是半开放式甚至开放式的。舞狮人可根据个人身体感受即兴再创造,在即时性表演中进行个体本真性的演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澳门罗梁体育总会等探索推行南狮北舞;马来西亚舞狮传承人萧斐弘等在糅合传统“梅花桩”和醒狮的基础上创新研发了高桩南狮。1990年南海醒狮团赴马来西亚吉隆坡参赛,将马来西亚高桩狮技艺引入佛山并迅速普及开来。高桩狮植入大量杂技化的炫技动作,在成为各级运动会、争霸赛的竞技项目后保留基本的醒狮步形步法,重点展示分类、分级的高难惊险动作。醒狮表演动作的规范性、难易度有了量化评价标准,技术性逐渐代替民俗性成为衡量醒狮表演的显性维度。

传承方式的脱嵌。传统醒狮的传承以口传身授为主,依托辅助道具和世代相传的心法口诀等实现核心表演技艺与记忆的代际传递,外现为以亲缘嫡传、地缘乡传或业缘师传等为载体的手把手授受、学狮先学拳等传承形式,这种礼敬历史、承袭传统的传承离不开随师学艺、练悟结合。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各级体育、教育部门的倡导与推行,使醒狮成为被广泛接纳的竞技项目和在中小学推广的特色体育。原本颇为封闭、神秘的醒狮传承剥去朦胧面纱,渐渐被集中式教学、标准化训练、开放性共享所代替。

参与阶层的脱嵌。历史上城镇醒狮依托行会、武馆狮会以及寻求互助的手工行业劳动者而持续传承;乡村醒狮的传承则以维续村际结盟交往为动力,以宗族祠堂为据点并以农民为主体,离不开城镇武馆拳社以及拳师的影响渗透。传统醒狮的城乡参与主体即习武群体。进入现代社会以来,醒狮参与主体逐渐不再是以武谋生、依武互助的武馆拳师,其身份发生了从“文盲”切近“专业”、从“边缘”走向“中心”、从“民间”进入“官方”的转向。由于经济利益、成名成功、文化圈影响的多力驱使,醒狮的参与者从“机械团结”转向“有机团结”。如涂尔干所论,“前一种团结是建立在个人相似性的基础上的,而后一种团结是以个人的相互差别为基础。”基于共同信仰、情感、习俗等建立的“机械团结”逐步让位于依托个体情感、兴趣、意志等的“有机团结”,因此涌现了不少女性舞狮人以及各种职业化、半职业化的醒狮表演团体。

(二)醒狮的留嵌特征

正因醒狮的脱嵌之势已是必然,醒狮不断契入竞技体育、学校教育、大众健身、文旅产业等,越来越标准化并凸显出技术性。但以佛山、广州等为代表的珠三角地区的醒狮在存续过程中并未彻底脱嵌,其以传统扎作为基底的狮形狮态、以步形步法为表现的舞武技艺、以祀神敬师和交往礼节为内核的观念认同作为不变要素,仍然镶嵌于醒狮的存续生态和表演结构当中。

其一,变迁中醒狮新特征的产生并非以旧特征的灭失为前提,而是存在着同存共生现象。比如:分布于村落或城乡结合部的老艺人仍在坚持传承,保留了醒狮的传统形式、内容和功能;穿梭于城市社区与乡镇村落的中年舞狮人既精于传统醒狮又擅长竞技醒狮,在狮头、鼓乐、舞法等方面尝试创新,也保留了醒狮的部分传统形式、内容和功能;青少年热衷参与的高桩狮改变了传统醒狮的主要内容和功能,但保留了南派醒狮的狮头面相、步法功架等部分外在形式。多样化的醒狮形态及技艺被不同年龄层次的群体所接受和习得,形成并置共存的存续样态。实际上以民俗经济为动力的醒狮表演市场包括本地、外地市场,自然区隔了不同的醒狮形态,也倒逼职业、半职业化的醒狮表演者成为“全把式”和“多面手”,否则易被市场挤压淘汰。如佛山的东鄱忠义堂国术体育会既坚持传承传统“三星狮”,也尝试以高桩狮等拓展表演业务。如此,醒狮表现形态的变迁不是替代性的而是嵌套式的,即传统与现代醒狮构成稳定的相容体。

其二,醒狮传承群体在连续体框架中形塑了身份杂糅、角色多重的“过渡人”形象。醒狮传承群体发生了多次改变与转型,从早期寻求互助的民间拳师、业余舞狮人,到后来职业舞狮人、运动员、裁判员及其与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醒狮文化代言人等并置的多元社会角色身份的形成,显示出他们既拥有与醒狮现代化发展同步的意愿,也展露了对于醒狮民俗传统的留恋与依附。在多年田野考察中,笔者经常看到这种情形:同一群舞狮人,他们有时在村落表演传统沙煲青,有时又在竞技场里的高桩上腾挪飞跃,有时则在厂铺开业或庆典仪式上爬竿跳凳。这样一种随“机”应变、不拘一“体”的状况尤为普遍,他们是由各类舞狮人身份杂糅、混置的开放群体。其中,有的将醒狮作为专门职业,舞狮是其主要生计来源;有的在舞狮同时也兼事其他非固定职业;有的有固定职业但兼职舞狮;有的有稳定的职业或学业,只是以业余舞狮为乐。具有“过渡人”特征的醒狮传承群体身份灵活、自主选择,既着眼于自我需要和利益考量而创新醒狮表演,也不背离源于传统的深层文化认同,醒狮的存续生态随之形塑为流动的活空间。

其三,以人为主体的醒狮组织不是均质的、统一的团体,而是植生于各类空间场域并形成互嵌关系。新中国成立以前,醒狮多依附于武馆而存续,同时武馆势力下沉至乡村并形成了乡村醒狮传承组织。新中国成立后至改革开放前,随着武馆的消退,城镇国营单位和农村生产大队成为醒狮队的主要组织者。改革开放以后,醒狮的组织形式逐渐多元化,随着城镇化发展滋育了大量因业缘、趣缘而联结组成的业余狮队,同时如众星拱月般产生了走专业化、职业化之路且集表演传承、培训比赛、器材产销等为一体的大型龙狮团,如佛山市南海黄飞鸿中联电缆武术龙狮协会等。以此为依托,还涌现了一批中小学醒狮传承队伍。醒狮传承组织从业余趋向专业、职业,但又彼此分隔、并置共存,形成个体、武馆、村落、企业、学校等多元主体参与传承的景观。

在适应现代转变过程中,醒狮表现出非单向、非单线、非单维的留嵌特征,显示为一个在不断调适中重塑自身的动态过程。换言之,社会进程中的醒狮并不仅仅作出被动反应,而是作为具有“社会生命”的民俗文化,在现代与传统的博弈中自决其存续轨迹,生发了由“变”与“不变”混生杂糅的空间秩序。

(三)醒狮内部多样性:假晶化

一方面醒狮的存续呈现了民俗传统的现代转变这种共性的变迁脉络,即在现代竞技体育规训下逐渐奥林匹克化。凝聚岭南民众情感与民俗认同的传统醒狮,似乎正在被标准化、国际化的竞技型高桩南狮所代替。另一方面,又内在地呈现出疏离现代、嵌入传统的取向。存续于珠江三角洲地区的醒狮传承群体仍信奉传统习俗,保留着醒狮点睛、拜祠堂、交往礼仪等观念文化。质言之,醒狮在脱嵌过程中并未剥离传统内核,而是呈现出一种亦此亦彼、此彼混杂的状态,显现了德国学者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所概括的“历史的假晶现象”。

“假晶”作为一个矿物学术语,原指矿物在生成的过程中不同质的矿石相互叠压而形成的混生现象。斯宾格勒借用该术语阐释了城市文化的持续变迁过程,以及异质文化植入后本原文化发生的伪形化结果。这种结果表现为彼此叠压、杂糅和混生,其内在地形成相互分离并置的结构关系。多元文化元素拼盘似地并置共处,从能分出你我、你我分隔,逐渐过渡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混融态势。与旧亡新生、以新代旧的进化式变迁不同,文化的这种存续状态呈现为各种文化成分的并存杂处,即外来与本土杂烩、现代和传统叠合,构成文化涵化的假晶化结果。

假晶化作为醒狮应对全球文化同质化的一种地方性策略,意味着既不放弃文化传统的固有内核,又接受外来文化的新异成分,进而激发了醒狮依“旧”向“新”,“新”“旧”并存的存续力。英国文化社会学家英格利斯认为“现今大部分人的文化经验非但没有被‘全球文化’冲击殆尽,而且可以被视为是‘本土’与‘全球’之间互相作用所产生的复杂混合物”,并称“这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混合与混杂”。醒狮内部的文化样态历时沉累、共时融汇,从对立趋向共存、从分隔转向混杂,构成传统与现代混合、以“混合物”为标志的内部文化多样化。

三、空间结构中醒狮的审美分层

各种形态的醒狮文化杂糅形成了同生共存的空间结构,内在表现为并置、互动的异质状态,导致了审美分层和趣味分隔。换言之,醒狮文化本身不是凝固静态的存续状态,而是在外部影响下持续发展并在内部形成分层态势,进而促发醒狮内部的审美多样性及其分层外现。这种审美分层主要由醒狮竞技审美的全球性、醒狮民俗审美的地方性构成,当然二者并非完全泾渭分明,而是既保持各自的识别特征又彼此互渗互动,从而使多元主体对醒狮的交互分享成为可能。

(一)醒狮竞技审美的全球性

在醒狮存续的诸多表现中,从传统民俗转向现代竞技是最基础、核心的指征,其目标就是追求以新、奇、难、高为标准的技术化方向。上世纪90年代初,以马来西亚高桩狮为代表的竞技南狮经佛山舞狮人采借引入并被接受以后,逐步遍及城乡各地并成为主流。这使表演道具、套路内容、技术动作、难度系数都发生了变化,与之相伴的表演场域、传承主体、文化功能等亦随之而变。对此若采用结构化的表述,即是从传统民俗、欢腾、宗族、表演、老一辈过渡到现代竞技、理性、龙狮团、比赛、新一代。两种有所差异的醒狮样态在建构不一样的“地方感”——不同时空条件下人与地方互动所形成的差异化情感联结。

传统醒狮之所以曾绵延不衰,其根本动力是基于血缘、地缘纽带的岭南宗族组织共同建构的“地方感”。这种“地方感”随醒狮民俗的惯性展演而累积强化,其共享群体在精神归属、情感意向、审美偏好等方面具有高度同质性。以现代体育形象出现的竞技醒狮,带来了新的组织联结方式,即从促进村落交往的血缘、族缘型醒狮组织发展为讲究理性规则的临时性、跨区域组合的新型醒狮组织。这意味着醒狮传承群体在与国家、地方社会的互动中建构着另一种“地方感”,从精神情感维度上越来越疏离于传统意义上的“地方”。它更强调游戏规则和标准规制,醒狮组织成员从基于宗族、村落共同体义务形成的“机械团结”中跳脱出来,以“有机团结”形式参与城市商业表演和全球范围的竞技比赛。

这一变迁折射了地方社会的个体化进程,原先凝结于醒狮的“地方感”趋于淡化,对于向广阔外部世界展示自我、展演技术的追求逐步凸显。现代醒狮的参与者打破了原先地域界限,与没有错综利害关系、非村落共同体的他者进行竞技比试,从源发于熟人社会的民俗传统滑向去武术化、去戏剧化的竞技游戏。醒狮的表演场域也渐渐与原先所属的共同体相分离,即抽离出原先所在的村落、祠堂、武馆等熟人场域,扩散至醒狮训练基地、传承场所、保护单位等公共性的新空间。追求超越极限的身体技术和炫技展演,产生了强调更快、更高、更准、更难的全球性的普遍竞技精神。

首先,改变醒狮的表演内容。传统醒狮主要用于民俗展演和村际交往,展示武术化、戏剧化的表演内容。而现代竞技南狮采用竞技体育的竞赛模式,对狮头、狮被、桩阵等器具以及参赛人数、队员着装的标准进行规定。如《国际舞龙南狮北狮竞赛规则、裁判法》(2011年)设有传统南狮以及抽签南狮、竞速南狮、障碍南狮等,对动作的难易程度进行分类分级并设定标准。其次,改变醒狮的参与身份。传统醒狮是依附于武馆、村落、祠堂且在节庆表演的民俗活动,多由武馆、宗族或村落老者所组织,参演者以武馆拳师或男性村民为主,观众来自熟人社区且有鲜明的认同感。而竞技南狮作为竞技体育项目,其组织者、运动员和观众与其它竟技体育无本质差异。再次,改变醒狮表演流程。在传统醒狮表演前,往往举行点睛祭祀仪式,表演时着重演绎程式化、开放式的戏剧性采青;而现代竞技南狮设定了竞赛规则和裁判法,表演程序和时间等被严格限定,其中比赛时间设为7-10分钟。最后,改变醒狮表演的功能。传统醒狮是在农耕文明和城镇工商文化兼容的文化生态中发展起来的,它承载着与岭南乡土、市镇杂糅型社会相适应的敬神拜祖、逐疫祈福、维系认同、调控关系、心理慰藉等功能。而现代竞技南狮从民俗文化母体中抽离出来,具有和其他现代竞技体育项目相似的竞技夺奖、健身娱乐等功能。

从传统醒狮到竞技南狮的结构性变化,源于民俗传统现代化发展过程中以统一、标准为特征的奥林匹克文化的强势渗透。在趋向竞技体育的现代转变中,以高难惊险为指征的身体炫技成为醒狮表演者追求的技术目标。这种遵从于标准化、技术性的技术中心主义,带来了普适于全球范围的南狮竞技审美。

(二)醒狮民俗审美的地方性

在假晶化的空间结构中醒狮采青习俗留存迄今,其以生活中的物品器具设置虚拟场景,通过角色扮演、情节化采青演绎故事主题,主要套路包括历史典故与武术关联类、吉庆如意类、征服虫兽类、雄心奋进类等。醒狮传统套路或取材于历史典故,或取意于特定场景,根据主家需求摆设道具、设计程式、演绎主题。这种前置点睛仪式、祀神礼俗的表演,水乳交融地嵌入神诞祭祀、节庆仪典、商业生活等神圣或世俗场域,具有鲜明的戏剧性特质。传统醒狮习俗的审美经验不局限于纯粹的形式美感、多感官经验,更在于以程式化的采青表演强化观、演之间的默契互动以及塑造民众对岭南民俗、区域社会的集体认同。岳永逸指出,由于衍生于乡土中国,“大多表演艺术类非遗通常都有明确的精神指向,尤其是仪式性和神圣性,并在人们生老病死的日常生活中、在社群认同和地方社会的整合与有序运行中,扮演了关键角色。”醒狮亦是如此,这种表演形成相对稳定的传统仪式和表演程式,以其融入式、认同性审美凝聚岭南民众的集体记忆和情感经验,也对民众的习惯趣味、礼俗生活产生形塑和规约效用。

醒狮本身存在内隐的传统,它存活于岭南民众的日常生活方式以及社会交往当中,本质上属于群体在集体记忆、经验习俗以及民众趣味基础上凝聚起来的共享情感与传统身份,是一种内在的观念认同。这种观念认同不会随着外力冲击而消失,如美国社会学家奥格本所言“某些文化形式,特别是习俗,很难改变”,属于“文化中特别稳定的部分”。它锚定醒狮的地方底色和传统内核,是岭南民众的信仰、心理、情感等在醒狮文化中沉隐构型的结果。因此,不管是传扬醒狮的神圣性,还是坚守醒狮的礼仪性,都源于舞狮人和地方民众在观念层面形成的共识性认知。

尽管文化涵化已经发生,在醒狮传承群体心中“神”却未远去,源自传统的信仰、礼仪也未发生根本变化。他们把醒狮习俗沉淀为仪式性的日常生活,在这种生活中舞狮人、请狮人、观狮人笃信醒狮能传达祈求、寄寓愿望。传扬醒狮的神性,意味着将醒狮当作“神”看待,须通过点睛这样关键的“圣化”程序将其神圣化,以达到吉庆祈福的目的。坚守醒狮的礼仪性,实际上将醒狮喻为“人”,狮礼的背后是人礼。所以醒狮在舞动、会狮和交往中,要遵守长幼有序、主宾互敬的伦理规矩。这构成了醒狮传承中最稳固的观念文化,在此牵引下个体根据亲缘、地缘或业缘等关系横向联结成一个个结构相似的醒狮团体,而在以醒狮为趣、为业的圈层拓展中,这种联系逐渐扩延壮大,以致形塑了更为广阔的醒狮文化圈和礼仪经济共同体。

岭南民众对于醒狮神圣性、礼仪性的自觉认同,是民间醒狮表演市场经久不衰的观念基础。从根本上说,这与岭南民众持守民间信仰的精神习性密切相关。《汉书·郊祀志》记有“粤人俗鬼”之语。鲁迅晚年所写的《花边文学》提到:“走过上海五方杂处的衖堂,只要看毕毕剥剥在那里放鞭炮的,大门外的地上点着香烛的,十之九总是广东人,这很可以使新党叹气。”这种民间信仰观念勾连着更广泛民众的日常生活,是吉庆祈福之醒狮生生不息的深层原因。缘此,醒狮文化内部始终存在颇具韧性的治理力量,既包括地方政府、社团组织和机构,也包括宗族、村落、祠堂、联盟及其社会关系在内的治理网络。多元主体互动释放了醒狮内部文化多样性存续的活力,以及民众维续醒狮传承的行动力。

这进一步说明,虽然醒狮产生了“脱嵌”症候,但民众并未泯灭对于醒狮文化传统的认同感,稳定的观念认同让醒狮在变迁中仍然保持传统光晕。醒狮的存续不是由不同时期、形态的醒狮样态按时间顺序、空间区域演替更新、迭代分布的历时性过程,而是多样态醒狮文化共时性生长、融合、互嵌以及不可逆地走向多样性混生的进程。基于此形塑了主要由醒狮竞技审美的全球性和民俗审美的地方性所构成的审美分层,以及二者在互动中叠融互渗的新生性特质。在互动关系中,醒狮竞技审美的全球性虽呈现出更具视觉性的显示度,但那些看似被醒狮竞技运动所遮蔽的集体记忆和身份认同,已层累衍化为很大部分岭南民众的心理需要和情感诉求,并凸显出越来越隐性的精神价值,反哺着根植于传统社会的多样态醒狮存续空间的杂糅。

四、余论:构设非遗存续的生态空间

现代化、全球化进程成为了一种既定事实和持续趋势,似乎已经没有不被其浸染的地方与文化。这让一些乡村、民族区域的非遗发生了诸多变化,有的甚至陷入加速衰微的不可逆之途。如吴林隐、吴毅通过对一个舞狮团——广西那县舞狮团考察后提出的,“在由市场、国家和民间社会共同建构的复合性场域中”,舞狮团“积极嵌入市场和国家的同时又逐渐脱嵌于民间社会”。单个舞狮组织基于生存需要作出符合经济理性的选择,显示了明显的“脱嵌”取向。以醒狮为例,若将考察视野扩展至非遗的整体存续状态,可以看到现代转变是现代化、全球化语境中非遗变迁的一种方向,但并不一定是单线、单向、单维的过程。在对不可抗拒力量的适应与回应中,存续中的非遗还会生发“现代性的本土化”。

“现代性的本土化”是人类学家萨林斯根据对新几内亚的印加人的分析所总结的理论概念。他在深度观察后发现,印加人没有在外来的现代化力量面前丧失传统文化或任由文化死亡,而是凭其自有历史意识,将现代文化中的某些因素整合到本土文化之中,表现为“‘一个由不同文化组成的文化’(a culture of cultures),这是一种由不同的地方性生活方式组成的世界文化体系”。实际上是在信任传统基础上让现代性服务于本土文化的重振,从而趋向“现代性的本土化”。这个具有创生色彩的文化变迁逻辑,折射着“文化的抵抗”而非“抵抗的文化”,以及差异性的本土民俗与同质性的现代文化的适应协调、同频发展。这意味着非遗现代转变的单线进化、非遗随现代化而消失之论的不周全,以及传统与发展对立观念的失效。

从醒狮案例可见,民俗传统的现代转变与“现代性的本土化”在逻辑上具有先后关系,即醒狮在适应文化涵化时先被动、后主动以及先吸纳、后疏离,最终传统与现代共存互嵌,成为醒狮存续中难以剥离的一体两维。这映射了非遗存续的空间面相,即非遗的文化传统一方面存活于既有环境生态而被部分群体所共享,另一方面经过吸纳转换后被纳入新的文化结构,以反传统的方式延续文化基因。各种文化因素历经长期、多重的层叠整合,进而层累、凝结于同一文化生态当中。这使醒狮整合了时间维度上的历史形态、元素以及空间维度上的异域外来的文化样式,变成一种有机的文化生态整体。因此,对于非遗存续的研究需要兼顾空间视角,福柯早已提示:“当代或许是空间的时代。我们正处于同时性时代:处在接近与远离、紧靠与分散并置的时代……人们更多体验到的不是漫长的生命在时间过程中的绵延,而是错综复杂地绞接在一起的网。”依此观念,我们可重新阐释醒狮存续过程中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即看似弱势的醒狮传统实际上以异质空间的形态存活于当下,形成了错综扭结的醒狮文化空间之网。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相继颁布《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2001年)、《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2003年)、《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2005年),核心旨归是保护文化多样性,那么何为“文化多样性”?按《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所述,“认识到需要采取措施保护文化表现形式连同其内容的多样性”,其中“‘文化内容’指源于文化特征或表现文化特征的象征意义、艺术特色和文化价值”。这种多样性不仅指不同文化传统、不同传承群体的多样性,还涵盖所保护的某种文化内部及其内在精神旨趣、审美蕴涵的多样性。正是醒狮内部的文化多样性,构成了醒狮存续的假晶化景观,也塑造了审美分层的醒狮存续生态。脱嵌的醒狮新形态并未替代醒狮的传统要素和精神内核,而是与之杂糅混生并对醒狮文化传统产生反哺作用,使之对象化、客体化为被更多民众认知、审美的文化乡愁。由是可见,线性历史观遮蔽了非遗存续的空间性,承认非遗的假晶化有助于对非遗生态祛蔽,这是对非遗实施精准保护的观念基础。

在乡土社会转向城市社会的进程中,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外来、变迁与不变等诸多因素相交融,形塑着以醒狮为代表的非遗的开放性结构。醒狮内部多样态、多趣味并置交织的环境范围,则构成密切关联醒狮存续的特定空间关系——“文化生态壁龛”。在此生态条件下,醒狮民俗审美的地方性与醒狮竞技审美的全球性构成分层和互动互渗之势,促成醒狮审美认同的群落化与混杂化,而世代累积的醒狮传统就存续于此生态环境当中。当然,醒狮的审美分层并非孤例,至少存在脱“俗”向“技”症候的龙舟、武术等部分民俗体育类非遗以及脱“俗”求“艺”倾向的秧歌、傩舞等部分表演艺术类非遗,都程度不同地存在“脱嵌”和“留嵌”并置现象,或多或少显示了以单项非遗内部文化多样性为内核的审美分层特性。醒狮存续的启示主要在于,对作为非遗的醒狮的保护,需要逐步摒弃以线性进化为观念指引的仅仅着眼于保护传统形态的狭隘理念,在更具包容力、前瞻性的空间视野烛照下,以传统形态保护与生态空间维续相融合的理念统摄保护实践,因势利导将醒狮分为遗产醒狮、竞技醒狮、商业醒狮等,同时为活化彼此相互促生的关系创造适宜条件。醒狮的存续状态折射出,作为此类非遗创新衍生的竞技、商业或舞台化形态,在表面上看会挤压非遗传统形态的空间,但为其提供了扩散传播力、影响力的认知环境,从长时段来看有助于作为此类非遗本生态的文化传统在城市化发展中的扎根生长。关键在于,厘清这部分非遗项目内部的文化多样化,藉由非遗存续土壤培育、文化市场引流逐步构建层次分明、结构合理的民俗服务和文化消费空间,让各形态的非遗表现形式同存共生、互促共育,从而使非遗的文化传统自然彰明内在的存续意义。

总之,承认并利用非遗内部的多样性及其文化生态价值,是以空间视角优化改进非遗保护的应有之义。如此,多样化地满足民众的美好生活需求才不是一种主观幻象。为此,我们应进一步顺应非遗存续的空间规律,平衡契合非遗供给端和受众链的需求,把非遗的存续状态构设成内部多元样态融合、混生、并置的生态空间,从而深层次地维续在习俗、记忆、审美基础上凝结而成的身份认同和共享情感,以促进非遗在城市化发展中的永续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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