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送王船看非遗多地域传承的逻辑理路*
2022-11-05林继富马培红
林继富 马培红
一、 理论视角与问题提出
非遗通过语言、文学、舞蹈、游戏、神话、礼仪、习惯等被“各社区、群体,有时是个人”世代相传,具有活态性、共享性和集体认同性。以《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200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2011年)、非遗代表性名录和传承人制度等为基础的非遗实践,从国际、国家层面逐步渗入基层社区实现民众生活传统保持和非遗价值回归。非遗根植于特定地域,学者们通过空间生产、文化记忆、可持续发展等理论阐释,促使非遗传承从静态、固定向动态、系统的价值转化,从“代表性传承人”向“人人都是文化传承人”的观念转变。然而,人的历史性流动拓宽了原本聚焦村落/社区或文化生态保护区的非遗传承研究范围,使非遗多地域传承成为需深究的重要议题。
从全局的、宏观的、历史的和人类文化发展的角度思考,非遗随着人的交往实践演变为多地域传承必然蕴含基于地域而又超越地域的共同性。既往非遗多地域传承研究多从传播角度讨论非遗项目如妈祖信俗等的世界传播力、影响力和从历史角度讨论文化同源、民心相通,而对共同性的关注不仅忽视了非遗多地域传承的内在关联和现实状况,也漠视了非遗的历史传播路径与演变逻辑,更缺乏将非遗置于历史和生活维度的宏观视角。加之,同类项目的非遗多在不同地域、甚至在不同国家与民族,其跨地区、跨国家、跨民族特性增加了非遗多地域传承研究的复杂性,非遗多地域传承何以可能更是缺乏阐释力。
文化基因是非遗的价值内核,可以成为理解非遗多地域传承的重要视角。从特性上看,基因是“生物体携带和传递遗传信息的基本单位”,由生物属性的基因与文化结合而形成的文化基因是“文化传播单位”,可以描述模仿行为,具有稳定性与可复制性。这种特性使文化基因通过自我复制把原文化带到新地方重建与传承,为非遗多地域传承研究提供了理论参照。从结构上看,文化基因是结构性存在,可揭示文化中的基本结构与多元关系,为理解文化基因谱系提供观察视角。从社会发展上看,非遗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内涵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为了使“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与当代文化相适应……把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弘扬起来”,本文以文化基因为理论视角和切入点,以“送王船——有关人与海洋可持续联系的仪式及相关实践”为例,通过阐释文化基因与共同体之间的深层结构关系,为非遗多地域传承的现实情况提供解释思路,为深入挖掘中华文化基因、建构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提供理论支持。
二、送王船的基本形态与流传范围
送王船,也叫“烧王船”“王船祭”,是闽南人在热爱海洋、依赖海洋的生活传统和海洋带来的生死考验之间寻求的人与海洋可持续联系的重要方式。它有一套完整的从迎王、造王船到王船化吉的仪式。以2016年厦门钟山村送王船活动为例,农历8月16日活动在钟山村水美宫拉开序幕,从树灯篙(即王船行走的灯塔)、安龙栈(做船仪式开始)、安龙眼到立桅、进水、请帆的王船制作,从为王爷开眼(即为王爷金身开光,代表王爷的神性,象征王爷正式莅临)到钉路符确定王爷巡境路线,具有狂欢性的送王船活动正式展开。农历11月6日,送王船活动当天,要将王船从水美宫内移至水美宫前,面朝大海方向。随后百余村民抬着王船绕村一圈,并在5个锚位处分别下锚停靠,信众举香叩拜。巡境结束后下午四点左右要在福仁宫进行王船安位并摆放供品,然后由蔡氏宗祠的宗族成员将王爷请上王船,并置于王船官厅。紧接着,在添载仪式中,村民把自家为王爷准备的丰厚物品如油、盐、米、被子、糕点等装上王船,让王爷满载出海。晚上21点,王船化吉(即烧王船),民众高呼“顺风”,王爷随船出海,活动结束。
历史上,送王船随着闽南人外迁、漂流等形式流传到中国的台湾和东南亚等地,并在当地传承至今。闽南的送王船多在吕厝、芸美、新垵、石塘、钟山村、厦港、何厝、钟宅、后村、泉州临江街道新桥社区等地,其他地区送王船至今尚无确切统计,但送王船是王爷信仰的核心仪式,其传播范围可通过王爷信仰窥见一二。数百年来,王爷信仰“沿明清两代的西洋航线,从越南一路沿海南下,分布在现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在绕入马六甲海峡以后又沿海道北至泰国与缅甸”,形成了庞大的王爷信仰文化圈。而“作为‘王爷庙总部’的泉郡富美宫主祀的萧太傅王爷及其配祀神分灵最多,遍及闽南、台港澳、菲律宾、新加坡、印尼、马来西亚等地”。特别是台湾地区王爷“庙宇超过700座以上”,形成了“曾文溪流域、八掌溪流域、朴子溪流域、二仁溪流域、东港溪流域、金门、澎湖、马祖等离岛”六大区域的送王船辐射圈,具体分布在台湾安定乡、柳营乡、佳里镇、屏东、苗栗、北门、彰化、嘉义、鹿港、高雄、北门、归仁等地,主要包括佳里烧王船、合胜堂烧王船、枫港烧王船、小琉球烧王船、喜树烧王船、淡水烧王船等18处。另外,马六甲海峡沿岸廖内省的巴眼亚比,马来西亚的槟城、怡力勇全殿、佛柔洲的崇岩宫等地也都是送王船的流传范围。
三、 送王船蕴含“和” 文化基因的实践表达
送王船是神圣仪式与世俗狂欢的结合,展现了人与人、人与神、人与海洋的多重关系,体现了尊重生命、社会和谐、人与海洋可持续联系的理念即“和”,表现为以人与自然的生态之和、人与人的社会之和,人与传统的生活之和,人与灵的生死之和为支系的基因谱系。
(一) 自然层面:人与海洋的生态和谐
送王船源于闽南地区,地处环太平洋地带的闽南人依海而居,靠海而生,海洋之于闽南人既是生态环境,又是生计来源。先辈们为谋求生存,驾船远航,海洋的丰富资源与莫测危险让先辈们对海洋既欢喜又恐惧,其对生命的滋养和毁灭的双重影响促使人们谋求与海洋的共生共存。
民众在与海洋的持续性沟通中寻求生存之道,船作为最典型的载体在活动中表现了出来,成为化解人与自然难题的合理解释。送王船中的船既是人与海洋之间的交通工具和生计方式,又是贯穿送王船活动始终的重要物质载体,进一步来说,船是民众生产生活与自然的衔接之物和共生之物,蕴含了民众尊重海洋、顺应海洋发展的和谐共生意识。从自然环境层面看,闽南所属的海洋性气候造成此地时有瘟疫发生,为禳灾祈福,船也成了送走瘟疫的工具。据载,“是月(五月)无定日,里社禳灾,先日延道设醮,至期以纸为大舟及五方瘟神,凡百器用皆备,陈鼓乐、仪仗、百戏,送水次焚之”。历史上,为对抗灾难,曾借助五方瘟神之神威将瘟疫通过船只送走以消灾祈福。从活动过程看,从造王船、迎王爷、王船巡境到烧王船的一系列步骤,既展示了民众从海洋中取材最终又回归海洋的过程,也揭开了民众模拟日常造船出海的全过程,呈现了海洋生活的风土民情和渴求平安吉祥的愿景。
(二)社会层面:人与人的社会和睦
送王船将民众集聚在宫庙、宗祠等固定场所,并通过相互协作促进交往交流,看似简单的活动,其耗时长、步骤多、斥资巨,往往集村落或社区之人力、财力、物力而举办。从王船制作来看,通常会以上等杉木、樟木等为材料,按渔船实际比例建造一艘真材实料、精工细作的可以下水远航的船。从王船的人员配备来看,包括精心制作王船的手艺人、王船出游的彩莲、彩莲头,王船巡境中抬王船的民众和村落中前来祭拜的香客等,他们通过程序化的共同活动形成了彼此认可的程序,一致的交往方式和充满意义的情感体验,形塑了对活动的知识建构和价值体悟,缓解了平日的社会矛盾和生活压力。
送王船的组织方式维系了村落秩序。送王船并不是固定团队举办,而是三五年一届通过掷筊组成村落各角轮流主持的理事会,由理事会统筹活动事宜。钟山村送王船逢寅、巳、申、亥年举办,届时由钟山村的后埔、中社、四芽、上厝尾掷筊决定操办权的归属。钟山村通过公平公开方式将村落不同方位的民众凝聚在一起,增强了村落不同方位的民众主体性。同时,在活动中,参与者处于与人、与神沟通的阈限阶段,通过为王船添载、为家户喷油仪式等将个体纳入群体范围,消解了平时的利益冲突,加强了个体的群体归属感。更重要的是,在王船巡境阶段,通过钉路符划定王船巡境界限,撒纸钱圈出王爷恩泽范围,形成一种群体文化的聚合感和内外有别的地方边界感,使送王船的“我们”与“他们”界线分明以增进“我们”邻里之间的和睦,实现村落关系整合。
(三)生活层面:人与生活的和美
送王船是自然与社会持续作用下的生活表达,其背后是一套有序的与语言、文字、生产力等相适应的生活体系,包含民众依海而生的捕捞技术和对季风、洋流等自然现象利用的生活经验,并在王船制作、邻里协作过程中体现出来。当然,民众的主观能动性决定了他们会不断根据自身的理解对送王船进行知识的延伸与扩展。于是与送王船相关的谚语、故事等口头文学应运而生,如“天黑黑要落雨,海王船要出岛,阿爸出海去讨鱼,阿母烧船送王船,一送金银和财宝,二送粮草摆酒桌,三送神明去护保”,描述了民众对海洋的恐惧和对亲人的担忧,并希望借“烧船送王船”以护佑亲人。
送王船与周围的文化生活的诸多要素等融为一体,与民众生活共生共存。道光时期,送王船过程中有“扮演凡百鬼怪,驰辇攒力,剽疾争先……禁口插背、过刀桥、上刀梯、掷刺球”等活动。现今送王船涵括的造船技艺、彩扎技艺、民间音乐、民间美术等多姿多彩,与伴随送王船表演的蜈蚣阁、腰鼓队,同安区的拍胸舞、南音,漳州市竹竿舞、布马队等活动一起描画了声势浩大、热闹非凡的生活图景。
送王船不只是送王船,而是生活智慧再现,汇集了彩绘技艺、造船技艺、表演艺术和歌谣、故事等口头传统,是知识生产的源泉。由送王船而聚集的腰鼓队、南音等文化项目共融于此,表达了人与生活的和美。
(四)生命层面:人与灵的生死和解
以海为生的闽南人与海上遇难者在送王船之于生命的慰藉意义中达成了和解,是对逝者生活的期许和对亲人已逝痛苦的自我化解的统一。历史上的海洋多灾多难,明代抗倭、郑成功抗清、施琅收台等重大历史事件等无不与海洋相连,闽南人生计亦离不开海洋,先辈们冒险开拓,伤亡惨重,葬身大海,化为孤魂,无所归依。若无归宿,则化为“厉”,作祟捣乱,而送王船就是祭奠海上遇难者的亡魂(尊称“好兄弟”),并借助王爷神威给予孤魂归宿。更重要的是,民众将王爷与功德人士如郑成功等联系起来,赋予王爷代天巡狩的权威性和保一方平安的神圣性。民众从“树灯篙”召唤“好兄弟”到“好兄弟”登船随王爷出海代天巡狩,寄予了民众借助王爷权威为“好兄弟”寻求美好生活的愿望。
送王船“和”的基因谱系是以王爷为载体,通过活动过程和日常生活进行表达的。在活动中,王爷是送王船的核心信仰,整个活动过程从迎王、宴王到送王的基本结构,从宫庙到王船的标志物皆围绕王爷展开;在生活中,王爷被视为地方保护神或万能之神,以钟山村水美宫为例,王爷平时以“代天巡狩”牌匾的形式居于水美宫,村里民众大到结婚盖房,小到遗失家物,无论大小事都会来这里祭拜王爷并问卦,祈求王爷保佑。尽管送王船是在固定的时间、空间中进行,但是,作为核心符号的王爷已经超越仪式活动融入了日常生活,这就使送王船活动中的王爷具有日常与非日常的联系了。送王船“和”的基因谱系也从活动延伸到日常生活,而这恰恰是送王船虽经时空流转,但仍以极强的生命力扎根于多地域民众生活的关键所在。
三、“送王船”传承彰显文化基因的驱动力
自明清以来,送王船随闽南人“下南洋”和海上贸易,逐步从闽南地区传播到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地,并以共享的历史记忆、生活智慧、仪式实践持续散发活力。那么送王船何以多地域传承?究其原因,则与送王船文化基因属性、生活实践和自然环境等密不可分。
(一) 稳定性:送王船多地域传承的心理根基
“和”是送王船的文化基因,更是精神动力和情感支点,连接起了人神、人人关系,建立了人与海洋、人与地、人与人的价值体系。当这一价值与家族、信仰等融为一体时,其价值的方向性更强,进而内在的稳定性更强。送王船与家族、村落、宫庙相联系,家族以其层级性、秩序性使个体处于亲属关系之中,村落以其乡规乡约使个体处于集体之中,宫庙中的神灵以其神圣性、权威性使个体处于精神文化体系之中。更重要的是,民众将宫庙中的王爷冠以不同姓氏使地域认同性更为强烈。送王船中的“王爷”并不是确指某一位神祇,而是一个拥有不同姓名、传说的王爷的集合体。每个地方都有对王爷的想象,甚至姓谁名甚每村各异,如吕厝的王爷就有吴、李、林、郑、郭等诸多姓氏。曾有人根据传说统计“有360位王爷……但这毕竟不等于中国海峡两岸以至南洋各地的所有各姓王爷”。各个王爷的由来也有着独具特色的地方性阐释,如钟山村水美宫的王爷是崇祯皇帝册封36进士代天巡狩,并分置12竹筒随风漂流,其中落到钟山村的正是朱、池、李三姓王爷;湖里钟宅的王爷为东洋舰队司令。因此,拥有不同姓氏、传说的王爷带有极强的地方性与民众认同性,再加上送王船所聚合的血缘、地缘、神缘、人缘关系使这种价值观念更加稳固。
送王船建立在家族、村落、宫庙的多重关系中,民众对宫庙中王爷的形塑,满足了民众的生活追求与情感需要,并在送王船的重复性中加固了稳定性,在形式上和心理上饱含了地方民众对现在与未来的期待。
(二) 复制性:送王船多地域传承的文化保障
文化基因的可复制性促使民众在生产生活、重复实践中将送王船传承下来。每次送王船就是生活经验的演练,形成个人对生活、社会的认同,为送王船的多地域传承提供可能性。
送王船润物细无声的复制离不开活动的重复进行。送王船在厦门同安吕厝村有500余年历史,在湖里钟宅有600余年历史,在厦门海沧钟山村可以追溯到明代万历年间,按照三五年一次的频率都已重复上演百余次。送王船过程中,目之所及的是宫庙、王船、“代天巡狩”牌匾等各种符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水马龙华”“顺风前进”“合境平安”等带字彩旗,耳之所听的是彩莲们高呼“王到”“顺风”等话语,鼻之所闻的是弥漫的阵阵香雾,这些内容在成员之间循环,使成员觉得自己和活动密切相关,进而积极参与活动。
从人到人的复制,是在长期的家庭与社会共同作用下完成的。人是自己的观念、思想的生产者,通过长辈的言传身教和亲自参与吸收相关信息可以转化成个人的明确知识和不可言传的默会知识。人与人之间通过活动的复制并不是对文化的位移,而是在明确知识和默会知识基础上汇入自己的理解之后形成的认知,并在家庭和社会互动中传递或复制给他人。民众在送王船展演中所复制的不只是物化的活动形态,更是内容与价值观念,是一个由意义建构的知识体系和价值体系,其在民众参与中不断巩固,在因时因地调整中保持相对稳定性和延续性。
(三) 结构性:送王船多地域传承的重要关系支撑
文化基因的结构性促使民众在活动中不断建构人人、人神的多元关系。一方面,送王船建立了人神关系,是人们寻求谋生贸易的保护手段。历史上,社会矛盾加剧,局势动荡,人口南迁,挤压了当地的生存空间,不少人为了生存远渡南洋谋生,筚路蓝缕,披荆斩棘,风险难测,来自故土的神灵护佑就成为他们最大的精神寄托。因此,移徙他乡的先民们在渡海出洋之前,都会前往自己平时所崇拜的“神灵”那里,求签讨准,并随身携带“香火包”以求保佑,甚至恭请一尊故乡的神像一起登船渡海过洋。到达目的地之后,更是建造庙宇供奉,祈求王爷继续庇佑他们顺利地生存发展。马来西亚勇全殿早在1811年已经建庙,香火源自泉州府同安县(今隶属厦门市),信徒是从当地马巷的池王宫元威殿奉引王爷香火南下;马来西亚槟榔屿的水美宫源自钟山村水美宫,据《水美宫碑记》称,“槟屿之域有王府之庙,乃中华福漳之澄邑于钟山社之水美宫所自始也,溯自前人经商抵此,供带灵光香火”。另外,马来西亚槟榔屿灵应堂是19世纪南下谋生的信徒到南安廿九都辽阳山上的灵应堂恭请孙、余、池王爷香火,连同祖庙三十六支灵签及大小内外科药签一起带到南洋的。以王爷为核心建构的人神关系让民众试图以“灵验”方式实现对未知因素不可控的控制,是对平安顺遂的期许和对故乡情感寄托的深层表达。
另一方面,送王船建立了人与人的关系,促使异地生活传统与秩序的建构。送王船之所以是“活的遗产,在于它为人们的生活所需要。因为需要所以被使用,因为被使用所以存活下来”。藉由对送王船的需要人们建立了一整套与之相关的文化规则与制度规范,而对原生活体系的移植与再现可以实现异地的原乡化。闽南人迁移到与原乡环境相近的地方,要想在异乡生存发展,就必须团结互助,而原来的生活传统就成为最有效且最被认可的选择。同时,迁移的民众通过文化“将自己组织起来,以个体或群体的成员身份,从而创造意义、秩序和安全感”。特别是还“要与在冥冥之中找不到解释的许多势力进行调适,以求维持平安、避祸得福”,因此他们只能从已有生活中寻求解决方案。马来西亚的清华宫送王船就是典型例证,“霍乱一再流行所造成的,乃是甲国集体的生命威胁,才使得清华宫的朱府王爷乩童一再乩示:举行送王舡以逐疫”,于是送王船重回地方并被复制成地方的代巡信仰及其仪式。人的流动与原乡情感因送王船形成了人在异乡但可与原乡精神同在,并通过共同活动重建“同源共祖”在异地生存的文化联系。
另外,闽南所处的地理环境、海洋性季风气候为送王船扩散提供了自然条件。传统的送王船有两种形式,其一是“游地河”即将神像安放在与真船一样的“王爷船”上,让它下水出海,随风漂流。正如《闽杂记》所载,“厦门人别造真船,其中诸物,无一赝者,并不焚化,但浮海中,任其漂没”。闽南送王船多在秋季东北季风起时举行,届时王船顺风顺水漂流至异国他乡。民众在海边遇到从海上漂来的神像和王船都会诚惶诚恐地为其立庙加以膜拜。民国《同安县志》载,“其船飘流到何乡,该乡则迎祀之”。于是信众会在“王爷船”靠泊处择地建庙,或将“王爷船”上的神像或王爷牌位迎入原有宫庙中奉祀。“清光绪廿九年(公元1903年)八月十二日上午九时,苗栗一堡后垅外埔庄漂来一艘王船……船名:金庆顺号,船头左右有:福建泉州府晋江县聚津铺,富美境,新任大总巡池金邢雷狄韩章七王府彩船,安自第二十八号,牌名金庆顺号”。沿着岸边推出,顺着季风方向,闽南地区送出的王船,多漂流到中国的台湾地区,东南亚的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地。
送王船的基因复制的实质是人的流动,人的流动带来了送王船基因的复制与传播的多地域性。远在他乡的成员也通过送王船建立了与原乡相同的生活方式、保留了不受地域阻隔的情感联系,清楚地展现了固有的同源关系。
四、“送王船”凝聚为共同体的逻辑层次
文化基因连通非遗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其可复制性更是将多地域的同类非遗联系起来形成多地域传承的整体面貌。送王船以血缘、地缘、神缘为基础,在人的流动中不断延伸形成更大范围的人群关系,进而建构了不受阻隔的、由表及里的空间的、文化的、情感的共同体。
(一) 流动的空间共同体
送王船流传在闽南地区、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先祖生活地、沿海居民的迁移路线、王船漂流路线、贸易路线汇成了送王船民众生活的多点关系。送王船因为民众的生活互动构建了群体之间的联系,点与点之间的联系就是群体之间的交流交往。以闽南为中心联结的不是碎片化孤立的点,而是由点与迁移路线、贸易路线等构成具有密切联系的生活的流动的空间共同体。
送王船的空间共同体是基于社会历史与自然环境形成的人、海洋、异地的静态、多地的空间关系呈现,通过信众商贸或开拓新土地实现送王船在异地的生长,形成源于闽南王爷信仰而又嵌入不同地方的整体文化景观,构建了其与原乡文化之间的血缘、地缘等的空间关系。
送王船建立了流动的地方感。不同地方民众因源流而重归原乡,因活动而集聚狂欢,空间成为有意义的地方,沉淀了人们的经验与感受。2016年11月,同安吕厝送王船有闽南、浙江、江苏、台湾、马来西亚等地约10万民众共同参与。同年,钟宅送王船有马来西亚90人代表团前来参加。不同地方民众汇聚一地,既感受原乡与异地的距离感和差异感,又凝聚异地非原乡的地方感,深层的文化基因在此激活和流动。
(二)共享的文化共同体
闽南是送王船的原发地,以送王船为核心的生活习俗具有紧密联系的超越国家的、地域的、民族的文化共同性。纵然送王船与当地的风俗习惯相结合而成的活动习俗略有差异,但其文化形式与基因特质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在这种人缘、族缘和祖缘关系中,将具有相同文化——送王船的人群编入其中,实现文化共享,增强了海内外移民与家乡血脉相连的凝聚力和亲和力。
送王船作为文化桥梁,使不同区域的民众处于相互联系的文化之中,并拥有共同的记忆和情感储存。送王船虽然在活动时间、地点、季节上存在差异,但亦有文化一致性。一是造船过程一致性,如马来西亚勇全殿王船建造过程包含开光、开斧、安栈……竖桅、请帆等一连串的仪式,与台湾台江内海区域和漳州旧海澄县内的习俗相同。二是基本形式的一致性。在厦门吕厝华藏庵与钟宅澜海宫、台湾台南地区和马来西亚的古晋凤山寺和怡力勇全殿等地举行送王船仪式均有添载、烧王船等步骤。石奕龙先生也总结道,东南亚的送王船“有请王、造王船、竖灯篙、祀王、宴王、巡境、迁船、送王(烧王船)等仪节”。由此看出,送王船从历史上就遵从请王、宴王、添载、送王的基本过程,虽地方有异但差别不大。三是王爷的一致性,王爷虽有地方性,但不管是源于郑成功等的功德人士说,源于海上孤魂野鬼传说,还是源于瘟神传说,都构成了最大公约数的“王爷”,展现了更大范围的的文化共同性,进而构成了文化共同体。
(三)共情的情感共同体
送王船的多地域特性决定其在不同的群体如在汉族、畲族、高山族以及马来西亚马六甲州的华侨华人等群体中不断实践和再现。人们通过传统的仪式表达形式,实现多民族、多地域狂欢活动的重现,这是同根同源的海内外华人华侨对中华文化的延续,是深植于人们内心深处的文化情感。
送王船的深层情感价值是在集聚、互动、建构意义的过程中重现并被感知。身处其中的人有共同的节奏和关注焦点,分享共同的情绪和情感体验。人群之间相互关注“仿佛是在两面相互映照的镜子中进行,自我成为影像被抛回来”,民众行为会在这种相互关注中不断调整,形成彼此一致的同步的“意识流”,即共同的行为模式。祭拜,是送王船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集体行为。凡是看到王船、信众都会双手合十,或拿香叩拜,或直接叩拜,这些举动贯穿整个活动。同时活动中也有一些群体高呼行为,如将王爷请上王船时,彩莲等高呼“王到”,王船化吉时信众高呼“顺风”。不论是叩拜还是高呼,都是一种集体兴奋,可以激发更为强烈的情感能量,并在送王船的周期性、重复性中延续。因此,有频率、有规模的送王船活动不仅是意义建构,更重要的是通过重复性情感体验,维系共有的文化传统,在共同领会中强化“一种相通的感受”。
结 语
文化基因是非遗的根基,像种子一样在时空流转中播撒到合适的地区、合适的人群中而根深叶茂。送王船的文化基因依托王爷得到集中体现,其最大公约数的王爷信仰作为凝聚性的符号,将个体、家族、地方和国家连接起来,并以血缘、地缘、族缘等关系为底色,经由多地域形成跨区域的大团结,具有朝向家族、朝向村落、朝向国家的认同感和凝聚力。
文化基因是共同体的关键点,从基因出发的精神表达外化为具体的文化实践和物质形态并在地域扩展中形成历史记忆、生活经验和族群认同的关系性延伸,也在与地方生活、社会文化的紧密调适中实现送王船的知识生产与再生产。
送王船关于“和”的文化基因源于自然环境、生计方式、生活智慧合力构筑的海洋性生活传统,是理解闽南人生活世界、精神世界的重要视角。送王船在历史传承和人群传播中成为跨国家、跨地区、跨民族的共享文化,显现出以文化基因为出发点以凝聚中华文化共同体意识的强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