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当代文学的“历史化”
——答《上海文化》问
2022-11-05程光炜
程光炜
您出版于2011年的著作《当代文学的“历史化”》,提出以“历史化”的方式探讨20世纪80年代文学问题。文学史写作,背后总有一些想要超越、批评或纠正的文学史影子及倾向,可否谈谈您提出的“历史化”,是基于什么样的思想立场与视角?
当代文学“历史化”,是我2007年应北京师范大学张清华教授之约,在师大文学院“耕耘讲坛”跟博士生、硕士生做的一个讲座的题目,当时是一个简单提纲,后来才扩充成同名文章刊于《文艺研究》2008年第4期。不了解情况的朋友,可能以为我是突然萌发了这个想法,其实在此前后,我已经写过几篇学科反思的文章,比如《当代文学学科认同与分歧反思》《一个被“重构”的西方》《历史重释与“当代文学”》《文学史研究的“陌生化”》《文学史研究的“当代性”问题》等。我的认识视角很简单。因为我从事过十几年的当代诗歌批评,对当代文学批评的现状和问题有一点切身经验,同时我又是学现代文学出身,在武汉大学跟随陆耀东教授攻读博士学位时,受过现代文学史研究的训练,这两项不同工作的相互激发,自然而然就产生了对当代文学学科的反思性效应。
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下限点的戛然出现不同,当代文学虽说已有70年的历史,但始终没有出现下限,所以致使文学批评与文学史混淆在一起,相互干扰,造成了今天的尴尬局面。由于没有文学史下限,因此使当代文学研究一直缺乏“史”的意识;一些人还认为做文学史,比从事文学批评吃亏,这种风气对高校年轻老师的影响比较大,因此大家不肯坐冷板凳,这也是当代文学史意识薄弱的原因。
至于当代文学“历史化”涉及的问题,它在哪些层面还需要进一步展开和分析,我已在很多论文中说过,这里不再重复。
作为“重返80年代文学”最早的提倡者,您在最近的研究中明确提出“理论减法,史料加法”,是基于怎样的考量?80年代毕竟离我们不远,又是一个相对短暂的历史时期,如何避免由于材料的片面或过于琐碎所可能导致的认识上的偏差?如果说文学史的写作具有“叙事”性质,文学史作为历史的一个分支,又要面对“真实性”的概念,如何认识与处理两者之间的矛盾?
我所说的“理论减法,史料加法”有一个现场背景。大概三四年前,《文艺争鸣》在长春召开了一个当代文学史的小型研讨会,与会的有洪子诚、丁帆、张均、钱文亮、李建立、袁洪权、黄平和魏华莹等十几位学者。会上讨论史识、史观的机会不多,因为会议同时还邀请了几位做现代文学的老师,大家说来说去,话题就集中到“资料”“史料”等技术性方面去了。现代文学的老师强调,史料与资料有别,不能混同使用;另外,即使是史料也不能堆砌,而应根据所研究的问题进行筛选、甄别,慎重采用。他们这些观点我都赞成。对于古代文学、现代文学等史料建设相对完备的学科来说,这种观点确实具有针对性。
虽说这些年当代文学史研究有了一点进步,涌现出一批值得关注的新成果,然而从总体上看,它的史料建设还没有跟上来,尤其缺乏大型的可用的工具书。而且由于研究重心开始由“十七年”文学转移到80年代文学,材料的稀薄就更成问题了,不少人可以说是在一边选择题目,一边搜集和整理史料的基础上匆促地开展研究的。因此,对我所在的当代文学学科来说,比较急迫的仍然是减少理论比重,加大史料的比重,所以就有了“理论减法,史料加法”这个因为现场讨论而引发的观点。
从刚提的问题看,你的历史感很敏锐。比如说,80年代毕竟离我们不远,又是一个相对短暂的历史时期,如何避免由于材料的片面或过于琐碎所可能导致的认识上的偏差?这确实是一个很切实的问题。正如你所说,对于没有经验的研究生来说,如何使用材料并掌握分寸,是一个考验和难题。但对于有一定经验的文学史家来说,这是他的基本训练和功底,不会出现这种问题。
你所提的问题,涉及到具体研究,而我想说另一个问题,即当代文学史在整体历史中的“时段史学”问题。一方面,80年代确实离我们这些研究者太近,如果材料掌握不好,容易出现认识上的偏差,还容易产生认识上的分歧;另一方面,80年代又是一个大时代,其重要性,可与五四时代相比拟。在100多年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80年代和五四是两个最重要的历史时段。但是目前,与五四相关的史料已经非常丰富了,而80年代文学的史料建设还没有开始,所以它需要不断增大,做“加法”,把自己的史料库建设起来。这个史料库,当然不止是文学,还有政治史、经济史、人口迁移史、80年代文化热、西学翻译等,这应该是一个巨大的史料库,因为在整个80年代,发生了很多重要的事件,人们的思想也比较活跃,有很多热点问题的讨论甚至争论。在我看来,这些重大事件和争论,不仅是对前一个历史时期的直接回应,也将会深刻影响到下一个阶段历史的发展和对未来的规划。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史料库储存着多种认识视角,比如政治史认识视角、经济史认识视角、社会发展史认识视角、自我意识认识视角等诸多视角。对于研究80年代文学的人来说,不具有这种多重性认识视角,是很难对这个时段的文学史进行有效的研究的。今天看来,正因为有五四这个史料库,现代文学史研究者在研究现代文学思潮、现象、流派、社团和作家作品的时候,他们就很方便地使用了上述多重性的视角。
为把这个问题说清楚,我想把我2016年写的一篇旧文章部分抄写如下:
今年五月,我应浙江大学中文系吴秀明教授之邀,去参加他博士生的毕业论文答辩,其间还有一次与博士生的座谈。吴秀明教授是我老朋友,他在闲谈中问到:你怎么看当代文学考证过程中叙述者的“感情视角”?他指的是我前两年在刊物上陆续刊登的《莫言家世考证》等系列文章。我们知道,秀明教授是著名的史料文献整理专家,他带领浙大博士生历经十余年做的大型当代文学史史料丛书,有数十本之多,规模宏大,体系完整,相信它们出齐后会引起大家的兴趣。
由于答辩和旅途匆忙,我当时没有深想秀明教授提出的这个尖锐问题,他是出于老朋友的善意,才向我发问的。借这次《文艺争鸣》编辑部举办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史料研讨会”之机,我简单谈谈看法,以便就教于学术界同行。众所周知,当代文学史史料的整理研究,包括我刚刚开始做的“作家家世考证”,都属于文献学的范畴。著名文献学研究专家张舜徽先生在《中国文献学》一书中,对文献学的范围和任务、编述体例、校勘、目录整理、抄写、注解、考证、辑佚、辨伪,以及方志、地图、制表等方面,均有富有启发性的论述。他主要强调,在这些工作中,整理者的客观眼光、有距离的筛选和甄别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也就是说,整理者应该以一种“看过去”的冷静态度开展工作,而不应该把自己的感情好恶卷到其中去。这与秀明教授对我的提醒十分相似。
凭借在写《家世考证》之前一点文献学的自学经验,我知道这种“感情视角”是非常不应该出现的一个错误。但是,更令我苦恼的是,作为“当代史”的“当事人”,又无法完全彻底地把这个“感情视角”剔除出去,如果这样,那么克罗齐所说的“历史的人性”“历史的积极性质”还有什么意义呢?换句话说,即使考证者不抱着把历史真相告诉下一代读者的想法,但如果他的叙述只是一些冷血材料,是一些类似木乃伊的历史断片,那么“最终的考证价值”又在哪里?说老实话,对这些深奥纠缠的问题,我是惶惑的。道理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一到具体考证工作的操作的层面上,问题就发生了,非常突出尖锐地摆在你面前。所以,说了这么多,我的不成熟的看法是:第一,虽然现在做当代作家的文献整理和考证工作,时间稍微早了一点,但也不是不能做的。因为很多“50后”作家的年龄都已在60岁以上,趋着他们记忆还清楚的时机,不妨先试做一些个案,先把史料文献留下来。遇到不清楚的地方,还可以当面向他们咨询、求证、辨伪和辑佚。我的意思是,先把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史料学”做起来,至于“感情视角”往哪里摆,作者叙述与史料文献之间的距离尺度,以及与此相关的一些问题,则一边做一边解决。解决不了的,推给下一代的研究者来质疑、纠正、批判和丰富、完善。第二,与这个问题相关的,有一个史料文献整理和叙述的“简与繁”的问题。我的看法是不妨先“繁复”一些,力求翔实穷尽,进一步挑拣、筛选和剔除的工作,也留待下一代研究者去做。就是先抢救材料,多多益善,堆积在那里没关系,等经过数十年的努力,做成一个当代文学史史料文献的巨大仓库之后,后面人的工作压力就会大大减轻了。
因此,在我刚完成的《莫言家世考证》的初稿中,加了大量乃至不免繁琐的“注释”。有些章节的注释,字数上还超过正文,我整个变成了一个“文抄公”。但我心里开始明白,尽管文献学方法论著作在提醒“剪裁”对于整理者的重要性,然而,作为与所叙述的“历史”还保持着“同步状态”的人来说,完全从叙述中挪走“感情视角”是不现实的;另外,材料的“繁复”虽然显得芜杂、重复,但也非常必要,因为这样可以保留历史存在状态的丰富性和它可感知的体温,当然这样也容易露拙,未能把杂质剔除尽净,给人还不够“严谨”的印象。当代文学史的史料文献整理才刚刚开始,我个人认为尺度先不妨稍微放宽一点。
我的“理论减法,史料加法”,就是这个意思。简括来说,就是先把这个时段文学的史料大规模地建设起来,暂且不管它的芜杂;经过一个阶段后,再来做“减法”的工作,所谓去伪存真、辨别真伪、查考和勘误等,那是在很长一个阶段之后,才去考虑的工作。也就是说,史料越丰富,视野越开阔,我们才能看清楚当代文学史在80年代这个时段里的面貌,才能开展具体、有效的研究。
除了为当代文学史研究寻求方法,您也写了大量的文学批评文章,很多对文学作品的分析独树一帜。您曾经谈到与作家作品保持“距离感”对于文学史研究的重要性,您的文学批评也似乎有意淡化以往批评对作品的定位,更多地将作品放置于文学史脉络中,去还原作品本身的复杂性,能否谈谈您个人的文学批评标准?您如何看待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研究之间的关系?在您看来,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研究,以及文学创作之间,如何才能形成良性的互动?
谢谢你注意到了这些文章。最近十几年,我从文学批评转向文学史研究,但我并不认为文学批评没有价值,而是相反,适当地写点文学批评文章,可以保持文学史研究的“当代感”,这对文学史研究反而有价值。关于这个问题,韦勒克、沃伦在其杰出的著作《文学理论》一书中,曾有精彩的论述。今年,我有一本书会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书名叫《小说的读法》,是就新时期以来二三十位重要小说家所写的细读文章。当然,正如你注意到的,在重心转向文学史研究之后,我的“文学批评”文章无形中与研究对象之间有了一种“距离感”。我并不是刻意为之的,而是不自觉地发生的,这可能是由工作习惯产生的一种作用。这个作用是你已经看到的,我会把批评对象放到文学史脉络当中,而不是把它孤立起来评论。我的学生、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年轻教授黄平称之为“史家批评”,可能有些道理。至于你说,我是否有自己的文学批评标准,我怎么来看文学批评、文学史和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这些问题牵涉面广,很复杂,一时间说不清楚。在我看来,文学创作是作家非常个人化的、富有艺术创造力的工作。他们在从事具体的创作过程中,不会受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的任何影响,很多作家都谈过这个问题。我也看过这方面的材料,既理解也尊重他们的看法。但批评和文学史研究因为工作方式的不同,批评家和文学史家也不一定赞同作家的看法。举例来说,80年代中期兴起的“寻根热”,之后接续这一脉络发展出来的是贾平凹、莫言、王安忆等地域小说家的创作,他们可能会将其看作是自己“创造性”的成果。然而,凡有文学史知识的人都知道,现代文学早就出现过类似的现象,比如20年代的“乡土题材小说”,鲁迅、沈从文、张爱玲、赵树理等地域小说家。当代小说家恐怕都读过这些文学前辈的作品吧?不说直接受到影响,至少它们作为一种“前视野”也是存在的。所以,表面上看,作家的创作可以脱离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而存在;但在深层次上,文学批评和文学史,也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或说支配着一个作家的创作过程。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作家以前不太关注文学史研究的成果,而在近年来,他们越来越注意文学史在怎么评价他们的作品,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或者说是一个事实。总体来说,文学批评、文学史和作家创作的关系表面看是暂时的,但在深层次上却是长时期的。关于这一点,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已有阐释,我想大家都知道,无需多说。
您提出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化”,应当借鉴现代文学史研究方法,重建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古典文学之间的历史关联,使当代文学不仅是一个可批评的对象,同时也是一门历史脉络看得清楚的学问。但是,随着现代文学学科的经典化,现代文学研究越来越变成一种职业化的知识生产,渐渐丧失与当代对话的能力。当代文学史研究会不会也逐渐面临这个问题?可否谈谈当代文学研究如何平衡“历史化”与“当代性”?
这个问题问得好。谈到当代文学研究与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关联,主要是就如何增强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学科意识”“学科自觉”来说的;而你说的是另一个问题,即现代文学史研究在活跃了将近40年之后,如何应对自身的学科乏力,或者说审美疲劳,以及寻找“再出发”的途径和可能性问题。从活跃转向沉寂的这个规律,不仅适用于古代文学,也适用于现代文学,包括以后的当代文学。众所周知,现代文学学科在80年代初的兴起,与当时的社会有极大的关系。王富仁因为一篇博士论文《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钱理群、黄子平和陈平原因为“20世纪中国文学”,陈思和、王晓明因为“重写文学史”,这些先生为什么就因为这些早期成果而名满天下?原因就是,他们敏锐地顺应了历史转折的思想潮流,把握住了学科转型的根本命题,及时地提出了与过去的现代文学史研究不同的见解和看法,从而深刻影响或者说重构了现代文学研究的基本格局。所以,在那个年代,大家都研究大作家,比如“鲁郭茅巴老曹”,不大理会中小作家,喜欢去做大题目,不那么愿意做小题目。这就致使在现代文学史研究中,文学阐释学的风气非常盛行,而专做资料的则会默默无闻,比较吃亏。阐释重于和压倒史料,是80年代现代文学史学科兴起过程中的一个主要倾向。当然,他们的史料建设也在稳步进行,并没有出现顾此失彼的现象,这就把一个学科的完整性呈现出来了。
在这一高潮之后,研究现代文学的不少一线学者就转到古代文学、近代文学或者文学教育领域去了。这是因为,大作家的领地都被开发过了,出现了资源枯竭的问题。因此在我看来,说现代文学研究现在处在一个低潮期,不是就他们的研究水平而言,而是就他们的研究中没有大问题而言。于是在这种历史情景中,出现了中小作家、二三流杂志研究热,甚至四五流杂志研究的风潮。无可否认,现代文学在最近20年,都没有再提出比较大的、像他们在80年代那样足以影响到现当代文学学科和其他学科的大问题、真问题。这个状况,是这个学科目前陷入技术化、平面化,或者是相对比较沉寂局面的一个主要原因。当然,也与90年代后学术研究越来越倾向经院式的技术化的问题,有一定的关系。这种现象不光现代文学研究中有,古代文学研究中有,也有了一些渗透到当代文学史研究中的苗头。这可能跟近些年大学体制里出现的科层化、唯论文的趋势也有某种关联,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
至于说当代文学史研究发展到一个相对成熟的阶段,会不会也会变成一种知识生产,丧失与当代对话的能力,现在说这个问题还为时过早。因为对当代文学史研究来说,目前更为紧迫的还是加强自身的“史”的意识,持之以恒地进行史料建设。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是不是可以对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做合理分工?当然,也得提出当代文学史研究的下限,找一个两者之间明确的分界线。在此之前可作为文学史研究的对象,在此之后可列为文学批评的领域。关于当代文学史的下限问题,《文艺争鸣》杂志在2020年10月曾召开过一个相关的小型研讨会,他们出于谨慎,没有把这个讨论文章的专栏持续办下去,怕引起麻烦。否则,也许当代文学的下限就会慢慢浮出历史地表,逐步被人们接受了。
您曾主张把80年代文学纳入“文学社会学”的范畴来考察,过于强调“外部研究”会不会导致文学文本内部研究的空间被挤压?不同于社会学和历史学,以“文学”进入历史研究的特殊性和有效性在哪儿?
我偶尔在网上看到一些有影响的人士批评当代文学史研究,说是过于强调“史”的研究,有把感性的文学批评压下去的危险。我理解他们这种担忧,但他们把文学史研究的作用有点夸大了。如果把“文学社会学”也纳入当代文学史的研究,这些人士的担忧恐怕会愈加强烈起来了吧?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像当代文学史研究不会干扰、破坏正常的文学批评一样,“文学社会学”也只是文学史研究中的一个路径和方法。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当时叫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学部,简称“学部”)的一个全盛时期,大家都知道那里云集着一批学术大师,比如俞平伯、何其芳、吴世昌、蔡仪、钱钟书等先生,岂知在这些一级研究员之外,还有一个二级研究员孙楷第先生。在我看来,孙先生的学问一点不亚于前面几位先生。20世纪20年代末,他利用在北平图书馆做编辑、写经组组长的机会,查阅、抄写了大量的善本书籍,撰写出《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一书。1931年,又受北平图书馆的委派,东渡日本访书,用搜集到的日本藏书,写出了《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作为前一本书的补充。正如胡适所说,这两本书,可称为小说目录学的开山之作。后来,他又根据自己编撰的小说书目工具书,开展中国古代小说的“本事”研究。所谓“本事”研究,就是一个作家创作小说时的周边因素,比如家世、为人、交游、阅读和时代环境等,通俗地说,就是“一篇小说”是“如何”写出来的。在我来说,这不就是古代小说研究的“文学社会学”方法吗?自然,它与法国社会学家埃斯卡皮的《文学社会学》在方法、角度上有所不同,更接近于中国传统学问的知人论世研究。
所以我说,当代文学史的这种外部研究,跟你说的内部研究,其实是两个互不干扰的研究路径和方法,它们可以互为补充,但并不冲突。
您提出当代文学下限这一问题,从文学与社会史和重要作家作品两个角度出发,将2009年作为当代文学发展阶段的地标性年头。能否谈谈2009年之前与之后文学的主要特征?2009年以后的文学,必然与“新时期文学”存在内在的历史关联,同时又表现出新变或异质,可否对这种关联与新变,做出概括性的评价?如何将“新世纪文学”适当地植入“当代文学”的文学史叙述中?
在上一个问题的回答中,我已说过设置一个当代文学史下限的必要性了。在《文艺争鸣》那个会议上,我有过一个简单发言,提出将“1993年”或“2009年”设为当代文学史下限点的两种可能性,根据是以重大“社会事件”作为收尾点。提出前一个下限点,理由是1993年前后,有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废都》批判事件、张承志《心灵史》问世、“人文精神大讨论”等几个社会和文学的事件发生。这是一个文学史转折点。因为从1949年到1993年,传统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实践所塑造的“当代文学”已完成了历史使命。从传统社会主义实践的角度看,“十七年”文学、80年代文学都在这一历史范围。而1993年以后文学的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它们是叫“当代文学”,还是“新世纪文学”,在名称上可以讨论。如果大家觉得90年代文学还在某些点上承袭着“十七年”文学、80年代文学的某些特征,那么就再下延几年,比如放在“2009年”。为什么要这样说?是因为2001年有一个中国加入世界贸易总协定这个大事件,2008年又有一个“北京奥运会”这个大事件。如果从历史学眼光看,这些事件仍然是我们所说的社会主义“集中力量办大事”历史功能的持续性展开,仍然可以较为宽泛地放在“当代文学”这个历史范畴来认识。总之,虽然上述只是个人的不成熟看法,但至少说明,在人们心中,大家都对当代文学被无故无限地延长、没有下限、没有休止符,从而无法划定一个历史阶段,从事稳定、完整的当代文学史研究,已经感到不耐烦了。
您如何看待当代小说的“史诗性”追求?继“新历史小说”对“史诗性”历史叙述的“解构”之后,“史诗性”追求对于当下文学创作的意义何在?
从事过一个时期的文学史研究之后,让我再跳出文学史研究的知识框架,去谈一个文学创作的问题,实感非常困难。因为文学史所说的“史诗性”,跟文学创作还在不断发展过程中被经常提到的“史诗性”,可能有所不同。我在一些文学创作座谈会上,听到人们谈到这个问题,心里会比较苦恼,因为他们的变化很快,一会在这里谈“当下性”,换一个地方又谈起“史诗性”了,让人无所适从。
这可能跟我的出身有关,我出生在从50年代到80年代这样一个“大时代”,这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过的大时代。因此我受的社会教育、人生教育,在思想和感情上,天生地会倾向于能够反映、总结社会重大问题的大作品,比如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鲁迅等人的作品。我在他们的作品中看到了真正的“史诗性”,也曾受教于这种“史诗性”。但我也不歧视没有遭逢到大时代,或者即使遭逢到大时代,没有写下“史诗性”小说的作家们,对于具体作家来说,有一个运气好坏和能力大小的问题,谁都无法超越这种限制。
但是,“史诗性”视野对于从事文学史研究的人来说,确实又是非常重要的。它会让你站在一个比文坛稍微高一点的高度上,站在一个历史的长时段中,不会受到“当下风气”的干扰和影响。因为有了“史诗性”视野和长时段,你就知道什么是大作家、大作品和小作家、小作品了,就有了筛选的批判性眼光,有了分析研究的理性,也就是说,你有了某种文学史研究的标准。我曾在《田野调查和发掘》这篇文章里,相应地谈到了一个成熟作家创作道路的“弧线问题”,这个结论,可能是因上述因素而得出的。
可否谈谈您当下比较关注的作家作品和文学史问题?
在我即将出版的《小说的读法》中,有二十几位我研究的当代小说家,这些可能是我比较关注的作家作品。关于文学史问题,我在上面已经谈得比较多了。但可能谈得比较宏观,如果还有需要关注的问题,我想就是具体问题的研究,从长远的眼光看,后者对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发展作用会更大。因为老是谈大问题、宏观问题,自己不去做具体作家作品的研究,仍然会陷入将文学史研究“批评化”的流弊之中。在某种意义上,考验一个研究者的不一定都是大问题,而是一些具体的小问题,这是最能见功夫的地方,是一个综合性研究。因为它会考验你的“史”的意识、理论准备、材料功底,有些看似很小的研究题目,实际需要调动上述因素来完成,所以,我说它最后终究还是一个综合性的研究。
(本文由贾艳艳采访、整理,经程光炜教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