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堂吉诃德藏书在中国
——西班牙“黄金世纪”文学汉译史概述

2022-11-05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译本西班牙文学

张 治

我计划对近百余年来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在中国传布之情况,分国别进行一次全面描述。作为时期限定的“文艺复兴”这个概念,用得较为宽泛,大概是将西方中古末期带有文艺复兴思想萌芽的作家作为起点。比如意大利之但丁、彼特拉克,西班牙之胡安·鲁伊斯(Juan Ruiz,约1284—约1351年)、堂胡安·曼努埃尔(Don Juan Manuel,1282—1348年),英国之乔叟,法国之维庸,等等。但丁、乔叟、胡安·鲁伊斯等人的著作,按理说都属于经院学术时代的俗语文学,这反而遭到人文主义者们的批评,像崇拜维吉尔的乔万尼·德尔·维吉利奥(Giovanni del Virgilio,?—1327年),就建议但丁的《神曲》应该写成一部拉丁文的英雄史诗,后来还以拉丁文六音步组诗对这部俗语写成的杰作进行批评。但历来对这几位俗语作家都将其与文艺复兴运动相联系,故而也归于论列之中。一般说来,西班牙文学史的文艺复兴时期,也就是整整200年的所谓“黄金世纪”,始于15世纪末。

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终始范围,由于涉及国别问题,且有互相之影响,不容易明确区分。荷兰著名的文化史学者赫伊津哈曾在名著《中世纪的衰落》中指出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对立关系并非那么牢固,他注意到文艺复兴时期的许多精神特征与中世纪之盛期的表现是一致的。当我们涉及文艺复兴的传统定义与巴洛克时期的关系时,发现也存在这样的情况。虽说各国进入文艺复兴运动的时间不同,但大抵有一后期的变化,即所谓形式主义(Mannerism)的出现,以及由此而形成文学上的巴洛克主义,由于这是17世纪的文学主要潮流,因此也被称为(略带贬义的)“17世纪主义”(Secentismo)。考虑到巴洛克文学因素在文艺复兴诸名家中所占有的分量,甚至于塞万提斯、卡蒙斯、莎士比亚、但恩、塔索等人都可算入巴洛克风格作家,在此应该将巴洛克时期列为文艺复兴的后半阶段。文艺复兴在后期过渡至于巴洛克风格,作为文学发展上的一种表现,是沃夫林(Heinrich Wölfflin,1864—1945年)在他的《文艺复兴与巴洛克》(,1888年)一书中率先提出的。20世纪以后,有些学者进一步从事巴洛克文学的研究,比如德国学者卡尔·博林斯基(Karl Borinski,1861—1922年),在他的《诗学与艺术理论中的古风》(,1914—1924年)第一卷,便沿用了沃夫林的观点,甚而将巴洛克与文艺复兴全盛期(Hochrenaissance)联系起来;更为重要的是意大利著名的艺术史与文学史家马里奥·普拉茨(Mario Praz,1896—1982年),他在1925年完成了一部《17世纪主义与马里诺派在英国》(),讨论克拉肖和多恩等英国诗人受意大利巴洛克诗风的影响;后来普拉茨又有一部巨著《玄思派研究》(,两卷本,1934年),至今依然是该领域的权威。近年才被译成中文的法国比较文学家保罗·梵·第根所作《文艺复兴以来的欧美文学史》一书,也将巴洛克文学置于文艺复兴时期一章中。中文世界在出版西班牙文学经典译丛时,还曾提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黄金世纪’以介绍意大利早期文艺复兴思想(人文主义)为开端,以巴罗克主义的盛极而衰为终点”这样的观点。

而对于时代相似但渊源不同的文学潮流,在此也有意进行甄别。比如法国17世纪出现的古典主义文学,即与巴洛克截然不同。因此在这里不会涉及。秉持以上取舍原则,文艺复兴时期西方文学在中国的流传情况,大略依据作者生年先后排序陈述如次:

胡安·鲁伊斯(Juan Ruiz,约1284—约1351年)

14世纪三四十年代间问世的《真爱之书》(),作者是位地方上的高级神职人员(伊塔的大祭司),根据结尾处古本抄手的题记,我们得知作者是在监狱中写成的这部著作。这部从形式到内容都丰富多变的诗体故事集往往被划入中世纪文学的范围;但正如我们认为但丁、乔叟皆与此后的伟大时代关系密切一样,在《真爱之书》中,有部分作品对于世俗爱情和享乐精神虽口头斥责却无法忽视的那种态度,对教士们荒淫生活的讽刺,都已接近文艺复兴的某些主题。20世纪90年代初的英文修订版《西班牙文学新史》就认为胡安·鲁伊斯代表着“即将到来的文艺复兴之先兆”,如中国学者孟复所说,这是“西班牙文艺复兴的催化剂”。早在20世纪50年代,孟复就曾发表过一篇关于此书的介绍,将之译作《真爱集》,并根据1953年“新酒囊丛书(Odres Nuevos)”的现代西班牙语译本翻译了其中几节。其中提到当年此书用了“老妪都解”的词句,至今天则如天书一般难阐释清楚,再加上诗体上的修辞独特性以及戏谑修辞上的曲折变幻,仅是讨论语内翻译便非常复杂了。

译介过许多西班牙经典作品的屠孟超完成了一部中译本,2000年收入昆仑出版社的“伊比利亚文学丛书·西班牙经典系列”。他使用的原文是1960年马德里Espasa-Calpe有限公司出版的“卡斯蒂利亚经典丛书”版,中译本序言中引及原文书前胡里奥·塞哈多尔(Julio Cejador y Frauca,1864—1927年)所写的导言,此人系著名的西班牙语文学家,编校过多部名著,则可知此书即1913年发行初版的那部编注本(第三版发行于1931年)。屠译本的注释大多参考了原注。对于最后两篇《盲人诗》()的位置,译注里所说的“1940年后出现的版本”云云,有些不太清楚,但我们看到1931年胡里奥·塞哈多尔编注本的第三版,就已经与屠译本排列次序相同了。

堂胡安·曼努埃尔(Don Juan Manuel,1282—1348年)

与胡安·鲁伊斯的《真爱之书》大约同时问世的《卢卡诺伯爵》(,1335年),也属于西班牙文艺复兴的前驱作品。这部被后人单独分隔开的短篇故事集,本来可能属于胡安·曼努埃尔一部大著作的第一部分,它比《十日谈》早问世13年,对于后世影响深远。中国读书界最早对该书的认识,是由于其中第32篇乃安徒生名作《皇帝的新衣》之原型。另外,莎士比亚的《驯悍记》部分内容取材自第44篇。而德维加、塞万提斯也都有从此书获得灵感之处,于目前此书主要有四部中译本。第一部译者是屠孟超,以《鲁卡诺尔伯爵》为题,1991年由译林出版社收入“西班牙文学丛书”。屠译所依据的底本,在版权页仅标作1952年由马德里的Ediciones Atlas出版。查考得知即该社在20世纪50年代开始接手“西班牙作家丛书”(Biblioteca de Autores Españoles)后所重刊的一册《十五世纪以前的散文体作家》(,初版于1871年),由19世纪的西班牙学者Pascual de Gayangos y Arce编订及注释。其中这部作品只占了不到1/10的篇幅(第367—426页),且题作“巴特洛尼奥之书”()。1996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的“西班牙文学名著丛书”又刊行了申宝楼的译本《卢卡诺伯爵》。申译之底本是1984年巴塞罗那的Plaza & Janes有限公司出版的,由中古学者José Manuel Fradejas Rueda编订注释而成。又有刘建依据Lidio Nieto Jiménez编订本翻译的《鲁卡诺尔伯爵》(重庆出版社,1999年),以及刘玉树依据Federico Carlos Sainz de Robles y Correa注释本完成的《卢卡诺尔伯爵》(昆仑出版社“伊比利亚文学丛书·西班牙经典系列”,2000年)。比照各种译本,大多将故事集的单篇名称enxemplo(或作Ejemplo)译作“事例”,这个词缘起于欧洲中古文学的“德范故事(Exemplum)”,另立译名,较容易令人有所分别;只有屠孟超译作“故事”。

最近问世的是杨德友、杨德玲合作的新译本。书前译序结尾对于所用底本和参考书交代得明确清楚,包括了最古刊本的新校订版、权威的现代西班牙语译本,以及新旧西班牙语对照本和英译本。以此而论,这可能是最合乎学术规范的翻译著作。这个译本还有一个特色在于采用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插图作家所绘的20多幅版画,使全书内容更为丰富。虽然文学翻译的整体质量,可以在学术水平上逐层提高,但此书的所有中译者都不曾提及这部作品在中国的流行情况,每次的中文版都会被一部分读者当成是第一个译本。

马托雷尔(Joanot Martorell,1413—1468年),加尔巴(Mar tí Joan de Galba,?—1490年)

这两人所完成的一部长篇骑士小说《骑士蒂朗》(),与下文提及的《狄亚娜》等西班牙近代早期文学名著,最初进入中文世界,大概都是在《堂吉诃德》的第一部第六章:都是“魔侠”藏书,被其亲友饶恕而免遭焚烧。1991年,王央乐以其完整的中译本庆贺这部加泰罗尼亚语的名著问世500周年,并称此书“是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产物,它应该列入文艺复兴时代的伟大作品之林”。此书虽是中世纪骑士小说的主题,却摆脱了魔术师和恶龙的陈腐套路,富有时代的真实性,如塞万提斯遣笔下人物所作的议论:“书里的骑士也吃饭,也在床上睡觉,并且死在床上,临死还立遗嘱,还干些别的事,都是其他骑士小说里所没有的。”王央乐依据的底本是当时新出版的加泰罗尼亚语原著编订本,以及卡斯蒂利亚语译本。

圣佩德罗(Diego de San Pedro,约1437—约1498年)

2008年,著名的西班牙文学研究专家李德明翻译了这个作家的两部小说,《爱情牢房》()与《阿纳尔特与路森达的爱情故事》()。这两部作品有着类似的主题,略晚问世的前者在文体和构思上更为复杂和丰富,大体都带有中古文学常用的寓意手法和宫廷文学的情调,又是写世俗爱情之苦痛的新式作品,具有感伤文学的因素。“译后小记”中,译者对于这两部小说的叙事学特色略加评述,有助于我们对西班牙早期小说演进历史有所留意。

费尔南多·德·罗哈斯(Fernando de Rojas,约1470—1541年)

20世纪后学者们才从书前的藏头诗中找到线索,将那部精彩的戏剧体或对话体小说《塞莱斯蒂娜》()归于这位作家的名下。这部以戏剧形式写成的名著最初的版本(1499年)有16场,几年后的版本增加至21场,最后还有一种22场的版本;一般研究认为21场本即作者本人修订完毕的定本。现用的标题是后来意大利文译本的名称,是作为小说中男女青年恋人之媒介的一名老妇的名字,原本的题目曾作《卡利斯托和梅莉贝娅的喜剧》()及《卡利斯托和梅莉贝娅的悲喜剧》()。这部小说先后有王央乐、蔡润国、屠孟超、李永春与于凤川、丁文林五种中译本,均为21场本,译法雷同,所介绍的内容也并无太多不同。

德利加多(Francisco Delgado,约1475—约1535年)

这位作者是西班牙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文学作品编订家,曾整理过多部经典(《高卢的阿马狄斯》《塞莱斯蒂娜》《爱情牢房》),将自己对于近代意义上的西班牙语法的研究和理解运用其中。他自己也从事写作,著有一部篇幅很小的医学论文,关于航海大发现背景下西印度群岛的某种木材(legno de India,即Lignum vitae)在治疗梅毒方面的价值。他颇为关注世俗追求情欲风气下的人类生理与精神健康状况,其文学创作方面也有一部关于西班牙少女在罗马从事娼妓生涯的小说,原题作《安达卢西亚的罗莎娜写照》(),目前唯一的一部中译本题作《安达卢西亚姑娘在罗马》,为李德明所译。根据此书的情节背景、主题思想以及对话体小说的形式,甚至全书三部66“回”的结构来看,都表明原作在竭力摹仿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阿雷提诺描写城市风月的《娼门对话集》(,后改题作《六日谈》)。正如阿雷提诺的著作基本上遭到中文世界的冷落一样,这部译作同样也没有看到任何影响。

蒙特马约尔(Jorge de Montemayor,约1520—1561年)、加斯帕尔·希尔·波罗(Gaspar Gil Polo,1530—1584年)

他的《狄亚娜》()是西班牙第一部田园小说。此书有李德明译本。李德明在前言中提到此书未能完成其主题,并预告将要译出希尔·波罗的续作。其实他同年就将译稿刊出了,即同样收入重庆出版社“西班牙文学名著丛书”的《多情的狄亚娜》()。《堂吉诃德》第一部第六章“烧书”一节中,堂吉诃德所藏三部题为《狄亚娜》的田园小说,被神父佩雷斯饶恕的两部,都被译介到中国来了。

《小癞子》(Lazarillo de Tormes,1554年出版)

这部小说的原题应译作《托尔美斯河的拉撒路》,拉撒路(Lazarus)本是《圣经》中的人物,曾因病逝世,耶稣使之复活,这个人物代表着穷苦人中的圣徒。小说主要内容写社会底层的一个小乞丐流浪发迹的故事,这成为欧洲文学史上所谓“流浪汉小说”(novela picaresca)的滥觞。20世纪30年代,这部小说的题目就出现在例如郁达夫的《小说论》、“万有文库”的《西班牙文学》这样一类著作中。1950年,杨绛由英译本转译为中文,题作《小癞子》,由上海平明出版社出版。此后又重订几次,至1978年,杨绛根据原文重译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刊行。1985年,杨绛得到了这部小说的最新编订本,开始再次校订自己的译作,次年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当年“译后记”提到莎翁剧作袭用了《小癞子》的典故,在后来的新版“译后记”里推翻旧说,提出英国学者业已发现《小癞子》问世前的英国《趣事妙语集》中就有相同的故事了。不过也有值得商榷的修改,比如书中涉及的古希腊罗马人物,旧译本用的是英语的译名,新译本则按照西班牙读音习惯更改译名,普林尼变成了普林尼奥,西塞罗也因原文用的是别名而被改译作“图琉”(即Tullius的西班牙写法Tullio)。杨绛为这部小说所设计的中文题名非常深入人心,她自言“癞子”并非指皮肤生有癞疮之人,而是借用古代中文口语和传统小说用语的一音之转。此后的刘家海译本、朱景冬译本,都沿用这一题目。2000年,昆仑出版社的那套“伊比利亚文学丛书”中,收入《西班牙流浪汉小说选》,其中有盛力翻译的《托尔美斯河的拉撒路》,看起来是另起炉灶,但实际上的注释不出杨绛译本的范围,且与刘、朱译本相同,都只知袭用“图琉”这个译名,可见也许西班牙语有更专业的训练,但对于希腊罗马古典学问是完全陌生的。

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1616年)

西班牙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作家塞万提斯的代表作品是伟大的《堂吉诃德》这部家喻户晓的世界名著。小说原题,杨绛译作《奇情异想的绅士堂·吉诃德·台·拉·曼却》。拉·曼却(La Mancha)是西班牙地名,在中南部,平凡普通、标志性的建筑就是乡野中的磨房与风车。“奇情异想的”一词“ingenioso”,原有聪慧多智的意思,钱锺书认为在此必须追溯到其拉丁语词源上去,引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所译亚里士多德佚文:“一切天才(ingenium)都带有几分疯气。”“Quixote”原写作“Quijote”,本该译作“奇绍特”,但是大家一般都依照德语读法或是现代西班牙读法,便近似“吉诃德”了。

1904年的留日学生刊物《江苏》上,记录“世界伟人”,就有“沙文脱斯”之名,并说他“著《唐贵孙脱》Don Quixote小说,不追前轨,莫步后尘,曼然称杰作”。目前所见最早的《堂吉诃德》中译文,是1913年马一浮用笔名“被褐”翻译的“率望”之《稽先生传》头两章,编辑在题记处吹捧说“是文为西文中最著名之作”,这个文言译本则是“自有译本小说以来所未有”,钱锺书早年日记里也曾赞赏过这篇选译的文词。

此后,林纾与陈家麟合作翻译了《魔侠传》,1922年2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33年,王云五主编商务印书馆的“万有文库”,依然将林纾的这个译本收入其中。堂吉诃德的名字被译成“奎沙达”,倒是合乎原本发音。小说分成四段,每段若干章,所有篇幅只是原书的第一部,而且大为删略。民国时期的各种节译本、概述本、改写本,我们在此不再提及。可以提及的是1934年有马宗融翻译的“西万提斯”《董齐索德》前五章,根据开篇译者序言,可知他是从两种法文译本转译来的。还有两个人也曾打算翻译《堂吉诃德》,但都没有进行下去。一位是鲁迅提到的“梅川君”,说他当时发愿译出《堂吉诃德》;另一位是戴望舒,他在30年代决意根据西班牙语原文翻译此书。但战争爆发后,全稿遗失。友人施蛰存保留了一部分残稿,从第一章到第22章,中间有残缺,正文只有注文编号,注文可能另附。书名译作《吉诃德爷》,施蛰存解释说:戴望舒一直主张以“爷”来译“Don”。现在可以在《香港文学》1990年7月第67期看到第四章的全文和注释。

1935年5月,“世界文库”第一卷中收录傅东华译《吉诃德先生传》第一部的2/3篇幅。1939年,移址到长沙的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第一卷完整译本,这是当时最完整的译本,除个别语句漏译;卷首附有《海涅论吉诃德先生》,即钱锺书后来译的《精印本堂吉诃德引言》。1954年,作家出版社将此书重印,译者改署笔名“伍实”。195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才出版了傅译本的第二部。

1957年,杨绛接受“外国古典文学名著丛书”编委会的委托,开始准备边自学西班牙语边翻译《堂吉诃德》,其间受政治运动波折的干扰,一度中断数年。至1976年后,杨绛从西班牙原文译完的《堂吉诃德》得以出版。这是目前影响最大的一部译本。杨绛曾说,自己学习的西班牙语只是能读书,不能用于口语谈话。她的译本却获得了很大的荣誉。这也许是后来许多西语专业的资深翻译家试图完成一部更高质量译本的最初原因,但翻译经典文学作品,本来就不能单纯靠外语水平来评判高下。杨绛的文学修养和汉语表达能力,自然使她能完成一部具有整体感的生动文学译著。以论者个人的浅陋之见,试观董燕生(1995年)、刘京胜(1995年)、屠孟超(1995年)、唐民权(1999年)、孙家孟(2001年)、张广森(2001年)诸家译本,虽然在个别语词上有更合乎西班牙语规范的译法,或是补充了漏译、改正了注释,但比较看来并无多少特别突出的进步。相对比较重要的是董、孙两家,尤其是董燕生译本,除了严谨细致外,还添补了许多的注解,孙家孟译本也以博学精准见长。另外唐民权译本意图以中国章回小说和传统评书的语言声调来修饰译文,但并不精彩,不及杨绛译本借鉴《西游记》等小说修辞语言时那么传神入微。

塞万提斯的其他作品在20世纪50年代也出现了中译本。祝融根据英文版选译了《惩恶扬善故事集》()中的五篇。后来香港出版过一部《玻璃博士》,收入两篇小说《玻璃博士》和《大名鼎鼎的洗盆子姑娘》,实即祝融译本的盗印。“玻璃博士”者,原文作“El licenciado Vidriera”,指主人公从流浪儿成长为博学的法学家(licenciado),饮了毒酒后出现幻觉,以为自己是玻璃做的。后来的中译本译作“玻璃人”,虽然更容易理解,却与原题不贴合了。80年代初,塞万提斯的短篇小说和幕间剧译文几次登上报刊,比如孔令森译的《诈骗姻缘》,杨德友译的《奇迹剧院》等。1989年,张云义译出一部新的《惩恶扬善故事集》选集,改题为《慷慨的情人》。1992年,陈凯先与屠孟超等人合译了第一部完整的《塞万提斯训诫小说集》。1991年,李庭玉译了一部《王子王后历险记》,即塞万提斯另一部长篇小说《贝雪莱斯与西吉斯蒙达历险记》()。199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八卷本《塞万提斯全集》,这是继莎士比亚之后第二位有中译本全集的文艺复兴时期作家。该《全集》问世后,偶而还有次要作品的选译,比如李德明重译的八部幕间剧(entremés)。

德维加(Félix Lope de Vega,1562—1635年)

这位以“诗海”(océano de versos)著称的高产作家被译介到中国来的作品目前看来还不算多,未能完全呈现出其文学世界的丰富。朱葆光在1962年先译出了一部《羊泉村》(),这也是为了纪念德维加诞生400周年的献礼,该作品写农民起义反抗贵族,是当时中国读者最喜闻乐见的题材。朱葆光在80年代初又译出了《园丁之犬》()、《塞维利亚之星》()。这三部剧作后来被汇集为一部《戏剧选》,收入“外国文学名著丛书”。十年后对于德维加剧作的译介范围才有所突破,首先是徐曾惠译的《爱情与荣誉》,收入《爱情与荣誉》(即)、《最好的法官是国王》(,)、《奥尔梅多的骑士》()三部剧作。此后出现了大量的剧作选译本,基本大同小异,尤其特别之处在于每一部编选者几乎都收录了自己翻译的《羊泉村》。比如段若川译的《洛佩·德·维加剧作选》,胡真才、吕臣重(吕晨重)译的《维加戏剧选》,段若川、胡真才译的《维加戏剧选》,胡真才译的《洛佩·德·维加戏剧选》,等等。另外还有尹承东译的单行本《羊泉村》。胡真才还把他已经出版了两遍的两部译作《塞维利亚之星》和《傻姑娘》,又另外塞入一部书中。这个《傻姑娘》,另外还有一个李德明译本,总算用了一个不一样的题目。后来,朱景冬编译了一部规模巨大的《洛佩·德·维加精选集》,收入八部戏剧作品及其若干诗歌,并附“创作年表”。八部剧作为《羊泉村》《最好的法官是国王》《园丁之犬》《塞维利亚之星》《傻大姐》《马德里的矿泉水》(以上均为朱译),以及《奥尔梅多的骑士》(吕臣重译)、《比塞奥公爵》(段若川译)。对照以往有过中译本的篇目,这部《精选集》也并无什么新意可言。

格瓦拉(Luis Vélez de Guevara,1579—1644年)

他的代表作《瘸腿魔鬼》(,1641年),与《小癞子》同属于西班牙流浪汉小说的名篇,其主题和讽刺手法得到了后世法国作家勒萨日(Alain-René Lesage,1668—1747年)的效仿,后者在重名之作的献词中即特别向格瓦拉致以敬意。勒萨日的《瘸腿魔鬼》在20世纪50年代就有了中译本,而格瓦拉这部原创之作,却迟至20世纪末才被译成中文。先问世的是“尹承东译”本。尹承东在前言中则声明是其同事余小虎译初稿,他负责整理和注释。译笔生动有趣,与原作那种轻柔亲切的口吻颇能相合。只不过原作分成了十个“trancos”,意即“跳跃”,尹、余二人将其译作“拐”,且未加解说,令人有些不明所以。2000年,昆仑出版社的“伊比利亚文学丛书”刊出了一册《西班牙流浪汉小说选》,其中收入了以余小虎冠名于译者的《瘸腿魔鬼》。与前面译本比较,只有个别字句的调整变更而已。

克维多(Francisco de Quevedo,1580—1645年)

与格瓦拉在世时间相仿但是文坛地位更为崇高的克维多,乃是西班牙巴洛克文学的代表人物。他的几首诗作被译成中文,见于范晔主编的《纸上的伊比利亚》。更杰出的成就体现于他的散文体著作中,主要是《骗子外传》和《梦》。《骗子外传》(,1626年)也是一部流浪汉小说,中译者是吴健恒。译者在前言中谈到了翻译此书最难之处在于如何表述原作中大量出现的谐谑双关语。这部译本先后被收入两种《西班牙流浪汉小说选》中。此外,克维多还有一部散文集《梦谈录》(),包括了五篇以对话为主的记梦故事,分别是“最后审判之梦”()、“鬼捕头”()、“地狱之梦”()、“从内部看人间”()、“死亡之梦”()。1996年,李德明完成了该书中译本。几年后又以首篇标题为书题,得以再版。

索罗沙诺(Alonso de Castillo Solórzano,1584—1648年)

他的《塞维利亚的石貂女》(,1642年)是17世纪西班牙流浪汉小说中并不特别重要的一部作品,书题中词性为阴性形式的“石貂”(la garduña),是以此类动物好偷窃暗害的习性形容女主人公的品格。中译本为李德明译。

卡尔德隆(Pedro Calderón de la Barca,1600—1681年)

1881年,“曾门四子”之一的黎庶昌由驻美、西、秘三国使臣陈兰彬举荐,担任西班牙参赞,他的《西洋杂志》一书中有一篇《加尔得陇大会》,记录了该年5月25日马德里政府举行的卡尔德隆逝世200周年纪念盛况,但于诗人并无了解,只说他“以能诗及善撰戏曲称”。民国时期,卡尔德隆的剧作偶尔在教会出版物里出现中译本。比如一部译者佚名的《魔鬼的锁链》();还有一部唐贵珍译的《弥撒奥义》(),那是卡尔德隆所作大量宗教短剧或译作“圣礼剧”(Autos sacramentales)中的一种。1990年以后又出现了卡尔德隆的中译本,首先是吕臣重译了那部最著名的哲理剧《人生是梦》(,1636年),出版社编者在前言中声称这是卡尔德隆剧作的第一部中文版。此后,重译过多部西班牙文学经典的屠孟超也译出这部剧,题为《人生如梦》。屠译本,包括了书前陈凯先所作之“前言”,皆未说明标题译法不同的理由,原作的西班牙语标题字面意思,就是“人生是梦”,这个简短有力的命题,承袭的是希腊化时期的犹太籍哲学家斐洛提出“梦即人生”之说,改成“人生如梦”,似合乎中文的陈习,然而多少欠缺了一点严肃警策之意。后来的中译本也延续了“如梦”的说法。1997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外国文学名著丛书”收入一部周访渔译的《卡尔德隆戏剧选》,除了再次选入《人生如梦》外,还增加了两部剧作的翻译,即《神奇的魔法师》(,1637年)与《萨拉梅亚镇镇长》(,1651年),在“译本序”中,周访渔谈论了与《人生如梦》相关的后两部剧所分别代表的卡尔德隆最为重要的主题:自由意志与荣誉问题。之后,王宏译了一部历史剧《坚贞不屈的亲王》(,1636年),汤柏生译了一部历史剧《世间最大恶魔》(,1637年)。自吕臣重完成了一部新的《卡尔德隆戏剧选》后,似乎卡尔德隆在中文世界已经译完了,从此没有新的消息了。卡尔德隆平生完成了近200种剧作,乃是西班牙巴洛克戏剧的高峰;杨周翰则称他是“文艺复兴最低的低潮”之代表,大约是指其中对宗教情怀的狂热以及对人生所抱有的虚幻态度。卡尔德隆的代表作《人生如梦》,与莎士比亚《驯悍记》那样浪漫喜剧中所透露出的“我是在做梦,还是刚从梦中醒来”的人生困惑是大体类似的。相信随着译学的进步,他的其他值得译成中文的剧作也能早日被发现。

选集译本

此外,涉及西班牙“黄金世纪”诗家的中译本选集,比较重要的是张清瑶译的《西班牙诗选(至17世纪末)》(重庆出版社,1991年),以及赵振江译的《西班牙黄金世纪诗选》(昆仑出版社,2000年)。张译选本明确声称出自1960年第二版《企鹅版西班牙诗集》(),篇目和该书完全一致,属于英美世界的西班牙文学研究成果。涉及的诗家很多,其中比较早的选了《真爱之书》,黄金时期的重要作家如德维加、十字若望(张译本作“圣胡安·德·拉克鲁斯”,San Juan de la Cruz,1542—1591年)、塞万提斯、贡戈拉(Luis de Góngora y Argote,1561—1627年)、克维多、卡尔德隆,大都选了多首作品。尤其是贡戈拉,作为西班牙巴洛克诗歌流派的头号人物,过去对他的译介却不是很多。他在中国传播的命运和马里诺有些类似。张清瑶这部译本采用了20世纪比较有影响力也比较具有读者基础的一部选集,在选目安排上便可以一下子突破当时中国的翻译史或研究史格局。贡戈拉之后提到的许多诗人,也多与贡戈拉派有些关系(包括了反对派);而德维加、克维多以及卡尔德隆,也都属于巴洛克时期的诗人。因此张译本为中文世界认识西班牙的巴洛克派诗人贡献最大。而作为可能是最早翻译贡戈拉诗作的赵振江,他的《西班牙黄金世纪诗选》翻译的是一部再版过20次以上的西班牙文选本。译者在前言中就明确将“黄金世纪”分为文艺复兴时期和“巴罗克”时期,仍持分离巴洛克文学于文艺复兴之外的观点,但他又将塞万提斯置于巴洛克之首。前言还着重分析了同属于巴洛克诗人的克维多和贡戈拉各自所代表的“格言派”与“夸饰派”的种种异同之处,对于西班牙的巴洛克诗歌给予了充分肯定。

“黄金世纪”的小说选集,主要是两部《西班牙流浪汉小说选》,分别来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和昆仑出版社(2000年)。前者是在现成译本中选的,收入杨绛译的《小癞子》和吴健恒译的《骗子外传》,并摘录了张云义译塞万提斯《训诫故事集》中可被归入这一文体的两篇。后者则除了吴健恒的《骗子外传》,另外收入了盛力重译的《小癞子》,恢复原题作《托尔美斯河的拉撒路》,以及余小虎译、尹成东校的《瘸腿魔鬼》。

猜你喜欢

译本西班牙文学
街头“诅咒”文学是如何出现的
满眼“怒”红西班牙奔牛节开跑
英译汉中第三人称代词的翻译研究
专题前言:理解译本
文学小说
西班牙国庆大阅兵
文学
后来未必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