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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疫社区的沟通性批判

2022-11-05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节段抗疫空间

谢 静

2022年春天,由新冠病毒奥密克戎变异株引发的疫情爆发,把抗疫第3年的上海推入全然不同的境遇之中。城市里日益稀薄的社区概念,因为抗疫而骤然成为热词,甚至凸显为日常生活的主导框架。不少人感慨:原先不认识几个邻居,疫情期间封闭在社区里,和邻居一起团购、一起活动,逐渐相识、相交起来。由此有人认为这是社区价值的表现,反映了居民归属感与团结精神的提升。不可否认,在抗疫过程中,远亲不如近邻,邻里的互助关爱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升社区感和认同感。然而,这样的社区认同确实是社区居民期盼的吗?它与长久以来人们努力营造的地方认同是否一样?另外,抗疫过程中形成的社区认同,能否持续并惠及疫情之后的日常生活?

我一位同事封闭在家无聊地拍摄静物、拍摄自己,于是她朋友安慰说:“家居百物应觉受宠若惊,从来未曾受此注视过。”而我作为一个社区传播的研究者,在足不出户39天、封禁于小区近60天的时间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心情密切注视着“受宠若惊”的上海社区,反思有关社区与传播的理论和观点。不同于常态社区,疫情下的城市社区,尤其是在抗击新冠疫情过程中的上海,无论是社区团结还是社区认同,都不能无视其被动与无奈。庄子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生命与自由面前,些许的社区感动虽然弥足珍贵,却又过于局促、苍白。我曾经提出社区“沟通性”概念,在一定程度上摒弃了浪漫主义的社区观念,不再将社区看作天然的避风港或“逃避主义”的地方,也不简单地将“团结”“归属”“和谐”等美好话语加诸社区,而是把沟通性视作衡量社区的尺度,具体分析新媒体环境下的自我、他人和地方的关系,即新的社区沟通性。面对非常状态下的社区经验,我认为沟通性概念依然适用,它跳出浪漫主义的小情调,在更为深广的时空和关系架构中解析社区生活。在此,我将把沟通性概念进一步发展为一个批判性框架,用以分析和评价抗疫社区,检视非常状态下的日常实践。同时,我还把抗疫社区当作常态社区的镜像,由此折射出新媒体环境与风险社会中,社区生成的基础转换和路径再造,反过来深化有关城市社区当下境况的一般性理解。

一、抗疫情境中城市社区的沟通性状况

我曾提出“传播构成社区”的观念,反对仅把传播看作社区的一个功能,而是将传播理解为社区的构成性因素,从沟通性来理解人们与其生活世界的关系,而社区成其所是的依据则在于沟通性。因此,所谓社区沟通性,就是在物质、信息与精神多个层面的联结与通达。围绕着空间、时间和社群3个方面的基本状态,我把社区新沟通性看作对于物质与精神、历史与当下、个体与社群的关系再造,具体体现在3个维度上:沟通物质空间与精神世界,沟通历史记忆与当下体验,并且在个体自由和社群认同之间实现新的平衡。针对上海抗疫的社区经验,我以沟通性的这3个维度为基础,进一步提出4个批判性问题:社区何以构成?社区如何定位?社区何以延续?社区如何感知?这些问题涉及人类与非人类的共生、地方与系统的调节、时间对空间的操作、身体与精神的拉扯等基本的沟通性状况。

(一)社区何以构成?

社区向来被视为人的居住地,人与人的关系才是社区的核心关切。但是,在抗疫实践过程中,奥密克戎变异毒株这种非人类生物以超强的生命力和传播力介入人的世界,让我们不能再等闲视之。而且,为了抗击病毒,人们前所未有地动员了各种人造物、技术物,比如口罩、防护服、栏杆、隔离桩、健康码等,在改变社区景观的同时,也极大地冲击了以人为中心的社区观念。病毒强力地召集、启动新集体的建构,成为法国思想家拉图尔所说的非人类行动者,在社区“行动者网络”中占据关键位置。其实,病毒本身的超强传染力是超越社区的,它所召集的集体本应具有全球性;但是因为病毒传播的身体接触方式,抗疫行动被迫不断缩小战场,社区成为主要抗疫单位。大众话语中所谓的病毒社区传播,毋宁是一种抗疫的社区传播,社区是人类与病毒交手的角斗场。在这一集体中被动员起来的其他技术物则作为道德的调解者,调节疫情社区的人群关系,能动地参与了作为集体的社区构建。

由此,抗疫社区提出的沟通性问题即是:人类如何与非人类沟通?具体问题包括:人类如何与病毒交手?如何对待社区生物?如何动员社区其他人造物?等等。沟通性的标准不赞成“躺平式共存”,而是期待建立一个更加对称的人类和非人类的关系模式,尊重“自然的权利”,并“把民主问题拓展到非人类”。这一新关系模式要求社区不仅在生态学意义上重视生物的价值,而且在政治学甚至哲学层面,重新对待、配置非人类,调节“行动者网络”关系,改变非人类在社区构建中的作用方式。为此,我们需要更加审慎地考量:哪些是我们不能忽略的邻居?它们如何在场或缺席?谁为其代言?另外,我们还需要更为复杂的集体技能,能够“追踪”各类行动者(人类和非人类),识别并理解其诉求,能够有效协商、审慎行动。在抗疫社区中,除了病毒,还有失去主人的宠物,接触消毒药水的小动物等,它们都是不能忽略的邻居,其生存状态必然影响社区的沟通性。

(二)社区如何定位?

作为一种生活场所,社区占据了特定的地理空间,是诸多流通线的末端或者交点,尤其是在高度全球化、城市化的今天,社区不再是传统意义下相对封闭、自足的地方。然而,抗疫首先要阻断的就是城市社区的流通系统,将社区变为一个个孤岛。隔离的界限以不能忽视、不容抗拒的方式确证并强化了社区的边界,居民自组织的团购等活动缩短了邻里距离,同时也凸显了作为管理系统末端的社区(居委会)的存在感。居委会虽然名义上是社区居民的自治机构,但实际上以“政府的腿”的方式具体承担基层管理职能。在上海抗疫过程中,一方面,来自上层管理系统的命令、任务大量集聚到居委会,自上而下地实现治理系统的运行;另一方面,居委会还需要承担原本由市场、民间机构所做的工作,比如保供物资、组织志愿服务等,勾连社区横向网络。疫情的急剧发展和防疫政策的巨大改变,打破了各种功能系统的互动模式和固有平衡,将社区猛然推至重新定位的风口浪尖,难免左支右绌,顾此失彼。

因此,关于社区沟通性的第2个问题是:社区如何在复杂交织的空间与系统中集体协商定位?社区作为生活空间,是物质交换的具体场所,同时连接各种流动空间(如金融、信息等非物质流),从而与其他地方和抽象系统相关联。因此,社区既是城市网格中的一块地方,也是流动不止的拓扑地形中漂浮的点位。常规的城市治理结构和运行方式,塑造了相对稳定的社区定位方式,社区居民和各类行动者以特有的轨迹和节奏游走于各个系统空间,形成独特的社区地形图。在法国学者梅约尔看来,作为一个实践集中地,居住区的功能是“保证最内部的一切(住处的私人空间)与最不为人知的一切(城市整体,或者扩展一下,就是世界上除了私人空间的一切)之间的连续性”,而且在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外部逐渐成为内部的延伸,对空间的适应在内部进行”。抗疫这一非常事件打破惯有平衡,却来不及为社区提供重新定位的途径与机制。虽然管理系统以高效的方式将社区纳入治理网络,但是也面临着任务过载而崩溃的风险。更重要的是,抗疫的外部定位彻底打破了内部适应的既有节奏和关系网络。新冠疫情也许是一个极端非常事件,但是越来越多的社会风险也提示我们:社区需要具备更为灵活的渠道与机制,能够在越来越复杂的空间与系统中协商定位,以增加自身的沟通性。

(三)社区何以延续?

在抗疫过程中,人们的时空轨迹高度交叠于社区,抗疫的时间节奏成为规定社区时空构型的主要动因,这与日常状态的社区时空节奏大为不同。在日常状态下,社区主要作为居住空间而调节人们的生活轨迹,老人、儿童可能是社区白天活跃的主要群体,需要通勤上班的人群在社区的时间较少,活动空间也十分有限,且大多限于家庭范围。这也是当前“社区危机”的主要症候。抗疫需要促使社区活动急剧增加,工作、消费、健身等许多原先主要处于社区之外的活动,都不得不在社区的小地方展开。上海抗疫社区突出的新景观,如小区户外理发、小区排队分发团购商品等,显示了社区前所未见的活跃度。更重要的是,抗疫的特定节奏限定了社区的空间范围和性质,封控、管控与防控社区的活动空间依据病毒发现和消灭的时间周期而划定,通常以7天、14天为计量单位,并且时常面临重新循环的不确定性。

针对这些状况,社区沟通性的第3个问题是:社区何以延续?“7+7”,或者继续循环,这样的社区固然充实,却难以持续。如果说在抗疫社区中居民是以时间换空间,那么常态社区则是以空间换时间:社区活跃时间稀薄,徒留沉寂的空间,难见社区应有的活力。这两种状态从不同的方向显示了社区时空关系的重要性。按照梅约尔的说法,居住区应该是“空间和时间关系对使用者最为有利”的地方。因此,对社区沟通性的要求促使我们反思:如何调节社区时间的自主性与多样性,以形成社区时空的相互促进,实现社区的有机延续?

(四)社区如何感知?

抗疫期间,居民之间的社区感受虽然高度重叠,却也是有高度偏向性的。居住小区的空间受限,活动趋同,关注点和核心诉求也相似,主要集中于身体的物质维度。同时,由于抗疫的距离要求,社区居民大多被要求“足不出户”或者居家“静默”,因此抗疫社区中的直接交流仍然有限。相对于社区空间的封闭性、静止性,网络空间的流动性成为完成抗疫任务和正常家庭生活的必要工具。我所在的小区,原先害怕居民“麻烦”的居委会和物业都以楼栋为单位拉起了自己的微信群,而社区团购的“团长”组建的购物群则不计其数,以一个小区或者多个邻近小区为单位。在这些群里,信息、讨论、批评、抱怨,如流水般流向各个家庭,冲击各个居民,与线下体验形成参照、对比、互补,极大地增强了社区感受。另外,当抗疫主题成为共同关注的焦点,线上信息传递与讨论的社区相关性也更为突出。与线下社区的固定、静止不同,线上的社区主题跨越了特定的空间和时间,从而将分隔的社区连缀起来,在整个城市间共振。这与常态下线上空间与线下社区相对隔离、脱节的状态大为不同。

由此引发社区沟通性的第4个问题:如何协调社区的体验与想象?如何在身体和精神之间达成动态平衡?人们在静默的小房间中听到网上的声音,可以减少孤独,却也可能更加焦虑;看到他人的喜怒哀乐,可以感同身受,也可能引发对比与怨怼。当然,也有人因为在网上看到更多的社区细节和“家居百物”,转而尝试沉浸其间、触摸周遭。身体与精神、体验与想象,这些社区二元性生存状态,可能因为特定情境与媒介而走向对立,破坏日常生活的稳定与和谐;也可能获得重新调节的机遇而升华。新沟通性的获得,需要个体的积极调适,更需要专业的指导,以及集体的环境构建。

二、社区沟通性的基础转换与路径再造

新冠疫情对于人类而言是一次严峻的挑战,世界各地的日常生活都受到严重影响,习以为常的行为节奏、活动轨迹不得不随之改变,长久以来指导人们的价值、规范也面临崩塌的危险。上述四问,从沟通性角度考察抗疫社区,具体分析了构成社区的基础性要素与关系。从上述分析可以发现,抗疫社区的沟通性状况发生了较大变化,有的暴露或放大了常态问题,有的则为社区提供了临时性方案,让人们看到新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抗疫社区的沟通性状况,凸显了日常状态中不太突出的新元素、新机制,为理解新常态下的社区提供了新路径。

从抗疫社区实践来看,其沟通性变化的关键物质基础有两个:一个是层出不穷的技术人造物,另一个是日益复合化的涌现性空间。正如法国哲学家加塔利所说,机器(技术物)所产生的力量是“融惯性”的,可以横贯、穿透不同的领域,实现“异质发生”。同时,新媒介技术进一步凸显并强化了人与物的节段性特征,促使社区以节段性方式连接、聚合以生成复合空间。在此,我们主要从两个方面来分析社区沟通性的基础与路径:技术物的融惯性力量和复合空间的节段式生成。

在社区的家居百物中,技术物的种类、数量越来越多,而抗疫相关的技术物尤其具有显著性,比如口罩,已然成为一种道德调节物,参与构成上文所述的社区“行动者网络”。不过,更具有构成性力量的技术物则是各种数码物,因为它们自身可以计算、可以编程,其连接、转导与横贯的力量,非其他技术物可比拟。最为典型的抗疫社区数码物就是健康码,它跟每个人绑定,显示身体的某一些节段(主要关于健康),比如是否接种疫苗、是否检测核酸;或者身体的时空状况,比如是否有过风险地区的旅行经历、核酸采样和报告的时间地点等。这些信息内容可以根据需要调节,与其他社区技术物相配合(如场所码、出入证等),形成整套连接机制。健康码连接人与病毒、身体与机器、身体与空间、个人与群体、个人与系统等,跨越不同的领域,形成一种融贯性的异质集合。这种集合叠加在传统社区关系之上,对社区版图进行改造,产生新的社区沟通性。需要补充的是,健康码的连接力量,也可以产生多种隔离效果,比如可以根据个人的健康特征、时空轨迹任意切分,重新分配其流动性与静止性,从而形成新的断裂。我们将这种断裂看作是数码物新连接力的持续后果。

短视频是另外一种数码物,其融贯性力量不是来自于附着力(如健康码紧紧附着于个人),而是视听符号的参与感,以及数码传播的流动性。短视频随时随地进行记录,将彼时彼地的时空影像任意搬离,在社交媒体里跨越时空和群组,再经由观看参与到居民的本地生活。短视频之短,不仅在于时间的微化(相对于电影、电视的影像),更重要的是,它通常没有任何剪辑和加工,以拍摄者的视角、纯粹的视听符号,截取一段时空体,如同一颗颗时空子弹,射入流动的媒体空间。从影像叙事的角度来看,这些短视频往往要素不全,不知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但是正因为要素不全,短视频提供了任意解读的可能性,可以与更为多样的社区情境相勾连。而且,作为一种数码物,短视频又具有较强的多媒体融合能力和“文化跨码性”,可以借助其他软件层层叠加各类信息,比如文字、图片、表情符号、音乐、音响等,不断地被拆解、重组。在上海抗疫过程中,大量来自不同社区的短视频在社交媒体广泛流传,进入不同的社区群、朋友群,并与观者所在的社区图景形成互文,增强或削弱人们的在场感。

数码物的强硬在场,构成了一种新型空间——代码/空间。在这一新型空间,软件通过一个转导过程对空间进行调节,亦即软件与空间相互构成。不过,支持本文所谓的沟通性的社区空间的,不仅是这种特殊的代码/空间的复合体,还有基于更加一般化的节段性生存状态的涌现集合:当前社区是一种代码转导的节段性生成空间。按照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和加塔利的说法,“人就是一种节段性的动物”,而“生活被空间性地、社会性地节段化”,这一特征形塑了一种微观政治。社区既是节段性机制,也是节段化的产物。人们根据社区生活的需要,以邻居的节段现身、连接。现代社区的有限性趋势表明这种节段化状态更为严重,社区节段化的连接也更为松散、稀薄。不过,抗疫社区在将人们节段化的同时,又以不同的配置将人们重新塞进社区。除了作为邻居,人们还必须冠以“确诊”“密接”“次密接”等节段标签,由各种人造物、数码物重新分配时间和空间。以健康码为代表的数码物携带着更为稀薄也更为精准的居民节段数据,横贯各个空间与系统,连接人类与非人类;而短视频则截取社区的时空节段,肆意流窜。各种节段由不同媒介技术以不同的方式连接、组合,最后涌现而生成一种新的空间。这种节段式的社区生成,与传统社区相比更具流变性。如果说传统社区表现出“僵化的节段性”,那么,当前的社区构成中,节段数量更加可变,关系配置更为复杂,呈现出多种元素的拆解式聚合。人们依据情境灵活地互动,任意地连接各种人造物、技术物与多元信息,持续地形构时空场景。

数码物的融惯性力量往往出人意料,其作用的方式与方向,连接或穿透的人群与事物,常常不能完全控制,其影响更是难以估量。数码物作为空间的转导媒介,参与社区的节段式生成过程,则进一步增加了社区的复杂性和流变性。节段式生成主要反映了微观层面的拆解/组合,它在补充宏观层面的机构与制度的同时,也不断地消解宏观构造。正是在不同层面、不同领域的配合、拉扯甚至对立之中,社区得以涌现,产生了当前社区的新沟通性。

拉图尔说:“社会在集体实验的结尾发现自己,而不是开端。”上海抗击奥密克戎疫情的战役已暂告一个段落,这是两年多来的新冠疫情的尾声,还是一个新常态的开端?也许只有多年以后才能正确判断。不过,我们在此时描述的抗疫社区已然可以依据沟通性状况予以初步指认。而且,不论它是终结还是开端,都将“层化”、沉淀在这座城市的地形结构中,并持续地作用于未来。在这一过程中凸显出来的事物与特征,也将成为我们理解社区的新基础,而如果由此能够导向一种新的路径,带来新的可能性,则更令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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