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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党人碑》编演考述
——兼及汪笑侬早期戏曲活动

2022-11-01夏晓虹

文艺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戏曲

夏晓虹

京剧《党人碑》为近代著名戏曲家汪笑侬(1858—1918)代表作,剧本早经收入《汪笑侬戏曲集》,被认定为汪氏创作或改编的剧目。因此,汪笑侬不仅首演该剧而且编写了脚本——久已成定说,各种戏剧史或辞典对此几无异词。实则,关于这部名剧,从编撰到演出还存在不少未知情节。本文希望利用目前可见的史料,尽力考辨原委,虽不能完全消释疑云,但可以更接近历史真相。

一、脚本编撰者之谜

翻阅现有的戏剧史著作即可知晓,《党人碑》归入汪笑侬名下乃是常态。但偶尔也有例外,且异说不出两端。

一说以连文澂(1871—1922,字梦青,一作梦惺、孟青,又字慕秦、明星,别署忧患余生)为脚本作者。如《中国戏曲志·上海卷》“《党人碑》”条并列两种说法:“汪笑侬于庚子(光绪二十六年)后,愤康梁党狱,遂改动情节,编演此剧;光绪二十七年4月首演于天仙茶园(一说他是根据杭州人连梦惺的改编本加工上演)。”《中国近代文学大系·戏剧集》则进一步指明“一说”的来源,该书所录《党人碑》虽也依照时论而署为“汪笑侬编演”,解题却又指出:“据熟悉当时梨园掌故的孙玉声(海上漱石生)言,此剧原为杭州人连梦惺所编,经汪笑侬加工修改,‘尽心排练’,于1901年首演于上海天仙茶园。”从中可见,编选者更倾向于认可连氏。

另一说则指认撰稿者为晚清著名小说家吴趼人(1866—1910)。兹举两例:周贻白《中国戏剧史》在提及汪笑侬“就传奇或旧本改编”的剧作时,于《党人碑》后特别加注“或谓系吴趼人编”;《京剧文化辞典》“党人碑”条也有“汪笑侬编(一说清吴趼人编)”的说明。虽然以上对《党人碑》作者的认定还是以汪笑侬为主,但一并列出另一可能,也就为吴趼人保留了一席之地。

如果追本探源,又可以发现,二说竟然均出自那位“熟悉当时梨园掌故”的孙玉声(1864—1939,名家振,别署海上漱石生,以字行)。区别只在前说见于清末,后说倡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

1910年,孙玉声应邀为《图画日报》撰写专栏,栏目名称定为“三十年来伶界之拿手戏”,涉及汪笑侬的一则所举乃《马嵬坡》。只是,其写法并非局限于一部戏,而是概述其人与其艺,故而《党人碑》也被提到:

汪笑侬,名僢,旗人。耽吟咏,且工八股,古气磅礴。或言其曾举于乡,然莫详其科分。至其人为读书种子,则固毫无疑义。……初至沪,隶周凤林所开之丹桂,记者即与之遇,诧为异才。惟以嗓音太狭,不足动流俗之耳,郁郁不得志而去。至苏、至宁皆如之。庚子后重复抵申,隶天仙部,得武林连梦惺君所撰之《党人碑》全部脚本,汪与同班,尽心排演。时适康梁党狱大作,汪串谢琼仙,酒楼、碎碑等场,慷慨激昂,观者罔不击节,于是名始大噪。老友周病鸳开菊部文榜,以龙头属汪,顾曲者乃益知有汪笑侬其人。所演拿手各戏《党人碑》之外,有自制曲文之剧二:一为《马嵬坡》,一为《缕金箱》。一洗京调不通恶习,殊强人意。……往来多诗酒风雅之士,以是有“伶隐”之目,盖梨园中之别有怀抱人也。

孙玉声在此明确指出,“《党人碑》全部脚本”出自“武林连梦惺君”。不过,上述叙述中略有小误,《同文消闲报》评汪笑侬为菊部文榜状元,应在其排演《党人碑》之前。但毫无疑问,汪之名声大振,确与《党人碑》的演出密不可分。只是因该本非汪氏“自制曲文”,孙玉声于是舍此而别取《马嵬坡》为汪氏拿手戏,但这并未妨碍整篇文字仍然偏重《党人碑》。

进入民国,孙玉声却一改连梦青编剧之说,另指作者为吴趼人,并且至少三次言及。1929年,孙玉声在《戏剧月刊》连载的《梨园旧事鳞爪录》中,刊出一则《汪笑侬群称戏才子》,乃围绕汪氏为戏曲界才子之说展开:推许“汪为儒伶,剧学湛深”,“工于编剧”;列举“其所编得意之戏,有《马前泼水》《哭祖庙》《金扇子》《镂[缕]金箱》《獬豸梦》《八珍汤》《洗耳记》《马嵬坡》等”;称赞诸作“皆词句清越,声韵铿锵,抑且寓意深远,或针砭社会,或感怀家国,俱从大处落墨,运以生花之笔,演作通俗语而成。文字不求艰深,而自无鄙俗;宗旨务趋纯正,而不涉诡奇;道白皆尚浅显,而独见雅驯;节目尽去繁冗,而自然新颖。谓为才子之作,窃以为此等剧本,固非胸有智珠者不办,受之可以无愧”。唯独对“名盛一时之全部《党人碑》”,孙氏指称,“人或以为亦汪手笔,其实出诸我佛山人吴趼人君”。

1932年,孙玉声又在小报《金刚钻》上连载《沪壖话旧录》,中有《汪笑侬亲撰谢恩表》一则,主要叙述汪氏在上海菊坛成名的经过,与《图画日报》所记略同,而细节有所增加:“汪笑侬,名僢,汉军厢黄旗人,学而仕、仕而优者也。初次莅沪,在光绪中叶。隶周桐荪所开之丹桂茶园,为二等须生,排戏列第三四码。虽有《马嵬坡》《骂阎罗》等戛戛独造之剧,以未逢其时,不为人所欣赏。……未几,缘郁郁不得志而去。越数年复至,隶宝善街某园,则声誉已获稍起。《同文消闲录》主任周病鸳适开菊榜,以文状元属之。自此一跃而执须生界之牛耳,厥后竟成名伶。有自编之《朱买臣休妻》《哭祖庙》《缕金箱》《獬豸梦》等剧本行世。当榜发后,汪亲撰谢恩表一道,投刊《消闲录》,当时必有人曾见之。”不过,孙玉声在最后仍要声明:“至全部《党人碑》剧本,人谓亦系汪所编,其实乃我佛山人吴趼人手笔,编就后贻汪者也。”

1934年,孙玉声再在《时报》连载《六十年梨园往事录》,此次标题上已直接写明“我佛山人脚本授笑侬(至今所演之全本《党人碑》即是吴之手笔)”。由于其中汪笑侬的部分,均在分剖汪所演戏哪些为其“所编”,哪些“似亦为其手笔,然不敢确指”,哪些本是“旧剧”,如此而数及《党人碑》:“至《党人碑》全部,则以当时清政府搜捕党人,大兴讼狱,南海我佛山人吴趼人君,有慨乎中,因撷昆剧《党人碑》之菁华,而编排之,贻笑侬演唱。……盖昆剧全本《党人碑》,虽有此戏,班中久已失传,只残余之丑角戏《请师》《拜师》,有人犹或演及,其他不复得睹。今窥其全豹,允宜观众欢迎。惟此脚本实撰自吴君,人以为亦笑侬所编者误也。”孙氏三次谈说吴趼人创作京剧《党人碑》,以此回叙述最详。

若论孙玉声与戏曲界的关系,其言应有所根据。自1893年进入《新闻报》,孙氏先后在沪上多家大报、小报担任主编或主笔,消息灵通自不待言。孙本人又酷爱戏曲,积累深厚,观赏之外,还写剧评、书伶史、撰脚本、编戏报、办剧院、开戏校,几乎无所不做,无所不能,在戏剧界赢得广泛尊敬。只是,关于《党人碑》的编撰,孙氏先后二说不同,究竟何者可信,尚需别寻证据。

先看连梦青说。有关连氏的资料很少,学界一般只知道他以“忧患余生”的笔名撰写过反映庚子事变的小说《邻女语》。张纯又依据《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发掘出连氏1902年曾北上担任天津《大公报》第一任主编的事实。不过,其任职时间应并非张文所说的“光绪二十八年二月至光绪二十九年的六月下旬”,实际只有最初的两个多月。据英氏日记,光绪二十八年二月二十二日,英敛之同连氏在上海订约。二十六日,英敛之“支给连梦清三个月薪水一百廿元,外路费三十元”。经过催促,连氏于四月十二日抵津,时距《大公报》创刊号发行仅提前一个月。而六月二十七日日记,有“孟青进京”一句,此后,连氏在英敛之笔下消失了很长时间。转年的日记,连梦青虽出现过两次,但其身份显然为客人而非地主。到了七月份,连梦青已是在自家上海的寓所接待前雇主。倒是苗怀明据《许宝蘅日记》,记述当年闰五月初至六月初,连梦青与许宝蘅同在北京参加经济特科初试与复试,可补充连氏部分行踪。

有关连梦青离开《大公报》原因的实证材料,现在已很难寻得。不过,因周桂笙《新庵谐译》提到过“连孟青所主之《飞报》”,该报乃是光绪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日在上海创刊,恰在连氏与《大公报》签了合同、领了三个月薪酬而尚未赴任之际。无论此报是否因连氏的北上而中止,其人与小报颇有渊源则确定无疑。除《飞报》外,连梦青最为人知晓的身份是《世界繁华报》记者。以致为争粤汉铁路路权事到上海的杨度拒绝见连,对章士钊说出的理由也是:“此人倚小报为生涯(如《繁华报》等),何可与谈正事?盖其生事不检,好为捕风捉影之谈,颇为士林所薄。”而梨园消息正是每家小报必不可少的内容。以此推断,连梦青也应与戏曲演员相熟。

由于尚未发现“忧患余生”之外,作为小报文人的连梦青所用其他笔名,因此,连氏与汪笑侬或其他名伶的交往情况目前尚不清楚。不过,孙玉声在《图画日报》指认连梦青编写了《党人碑》脚本,一定也有所凭依。而且,连氏以“戏曲为改良社会之一端”,从而热心“戏曲改良”,自己也曾有表白:

鄙人苦心救世,为首唱改良戏曲以救社会之一人,频年奔走南北,尝集菊部老伶工而研究之。(连梦青光绪三十三年致《世界繁华报》函)

或许正是在这条史料的诱导下,加以孙玉声之说,才使张纯得出“汪笑侬的许多作品,如《党人碑》等均出自连梦青之手”的结论。但由于连梦青并未列出其与老伶工研究所得的剧目,目前也未能确认他写过哪些曲本。因而,在更强有力的材料出现之前,连梦青之为《党人碑》作者也只能是“一说”而已。

再看吴趼人说。在成为1902年11月创刊的《新小说》重要作者之前,吴趼人曾参与上海多种小报的编撰。1902年印行的《吴趼人哭》对其“五六年中,主持各小报笔政”的生涯曾有检讨:“吴趼人初襄《消闲报》,继办《采风报》,又办《奇新报》,辛丑(1901)九月又办《寓言报》,至壬寅(1902)二月辞寓言主人而归。”尽管悔悟此前的光阴虚掷,“实为我进步之大阻力”,但作为小报主笔的吴趼人出于采写的需要,结交了不少戏曲艺人,则是不争的事实。汪笑侬正是其中之一。目前笔者虽未见到吴、汪直接的诗文交往作品,但在吴氏主持的《采风报》上,1900年2月6日、8日接连出现两首步吴趼人赠汪笑侬诗原韵之作,证明起码在汪重返沪上之初,吴已为之鼓吹。

依据孙玉声的叙述,汪笑侬在上海剧坛的声名鹊起,实与1900年《同文消闲报》开菊榜、推其为“文状元”有莫大关系。此时,吴趼人虽已离开该报,但与主持其事的周忠鋆(1872—1916,字聘三,一作品珊,别署病鸳)是多年好友。吴氏1891年作《都中怀人诗》十首,即有一首专咏上海“周聘三”。因而,1900年11月在《同文消闲报》揭晓的“庚子梨园‘文’榜”上,汪笑侬被点为状元,应该说,吴趼人此前的赠诗赞赏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就政治立场而言,吴趼人对戊戌变法多有同情。他在所著《政治维新要言》(初题《趼呓外编》)序中自言,“丁酉戊戌间(1897—1898)”,“时朝廷方议变法,士大夫奔走相告,顾盼动容。久已不欲出外酬应,日惟取阅报纸,藉知外事。暇则自课一篇”,因成此编。由此可见,其写作本有呼应变法之意。即便单看各篇标题,如《议院》《游历》《交涉》《开矿》《律师》《出洋》《自强》《公司》《军政》《水师》《陆军》《储才》《译书》《格致》等,已多为时论关注的话题。而当政变发生,清廷捕杀、通缉维新党人,康、梁远遁海外之际,吴趼人又在《采风报》以“捉康有为、梁启超法”为题,悬赏征答,揶揄当局。他不但逐日刊载这些滑稽可笑且无济于事的文字,后来还结集出书。以这样的政治态度,编写影射“康梁党狱”的戏曲作品,倒也合适。

何况吴趼人也留下了可以用京戏演唱的作品。1907年在《月月小说》开始连载的《邬烈士殉路》,虽标为“时事新剧”,开场的唱腔却注明要用“倒板”,并且通篇唱词都是十字句,正是标准的板腔体剧本。此作品的存在,也可以支持吴为《党人碑》作者之说。至于此中内情为何隐藏甚深,以致无人知晓,孙玉声的解释是:“盖当时汪好与诸名士游,吴因以此剧本相贻,使之演唱,以成其名。并当时讳称己作,逢人每言出自汪编,己仅授以剧中大意云。”此说也还能讲通。

综上所述,凭借现有文献,《党人碑》脚本作者之谜尚不能彻底破解,但距揭开谜底之日,应该已经不远了。

二、《党人碑》排演实况

虽则脚本编撰或曾借力他人,但无论连梦青还是吴趼人均非戏曲演员,对场上搬演并无经验。因此,孙玉声也一再指出,脚本编就,一定要经过汪氏加工,即“笑侬为之斟酌词句,增损场口,粉墨登台”。这道工序是演出能否成功的关键,而其间的改动也会相当大。当然,目前我们尚无法确定《汪笑侬戏曲集》中收录的《党人碑》与原初脚本的关系,不过,既然该篇是根据与汪氏同台演出的老艺人李洪春等人的藏本整理而成,考察文字本与实际搬演之间的不同,还是一件非常有意义且有趣的工作。

应该说,《汪笑侬戏曲集》的印行,很容易让人以为所刊《党人碑》就是该剧的全貌。即便排除研究者都了解的成熟的演员不无临场发挥这一情况,晚清戏台的现场表演还是远远超出了文本提供的情节。

先从《党人碑》的首演时间说起。赵山林根据孙宝瑄《忘山庐日记》,已确定《党人碑》首演于1901年4月30日(三月十二日),当天日记有“诣天仙菊部观《党人碑》”的记录。其实,这个日期已经过一再推延。改期的原因,一方面是艺人排演认真,《同文消闲报》记者曾于上演前探班,即见“笑侬与小连生(潘月樵——引者注)口讲指画,诸伶一二默记,颇极认真”;另一方面也有来自观众的要求,如“民学会同人因礼拜一、礼拜四晚间系会中演说之期,而会中同人亦必欲观此新戏,故函致天仙部,以礼拜一、礼拜四两晚不可将此戏排演”。故最终确定为4月30日,正是礼拜二。

不过,《党人碑》并非一次演完,当日所排只是第一本。第二本的上演日期在孙氏日记中缺失,查其时的《同文消闲报》,可知应为5月22日(四月初五)。不过,至少从5月3日起,该报即一再预告《党人碑》第二本的演出时间。先订为5月7、8日(三月十九、二十日),第二天即宣告,“以排演未曾纯熟”而延后;5月15日终于公布准于5月17日(三月廿九日)开演,并声称“此信的的确确,再不改期”;最终在演出当天的22日,又发布“决不改期”的消息:“天仙部第二本《党人碑》灯彩齐全,排演纯熟,准于今晚开演。包厢、正桌已经预定一空,若再改期,可以惟我自[是]问。”如此不断报道演出延期,反而起到了勾起读者观赏欲望的效果。

《党人碑》第三本的演出在《忘山庐日记》中有记载,即7月27日(六月十二日)晚。只是,此实非第一次登场。按照7月17日《同文消闲报》的记述,“昨日为演唱第三本《党人碑》之第一天”,则初演应在7月16日(六月初一)。另外,据该报记者所言,此戏还应有第四本,所谓“天仙部第三四本《党人碑》排演尚未纯熟,须过却端午节始能接演,殊令人望眼欲穿也”。可惜,目前尚不能查知第四本究竟是否搬演及其首演日期。

如果《党人碑》确系四本,那么,《汪笑侬戏曲集》中收入的脚本恰好有四场,似乎应该就是全本了。但其实不然。这四场戏的剧情依照卷首《提要》所述:“宋时,书生谢琼仙,不满蔡京诽谤忠臣,醉后怒毁党人碑,被捉待斩。友人傅人龙用酒灌醉差官,到童帅府冒险救出琼仙。”如此简单的情节,使得上场人物中,有名有姓的只有谢、傅二人与妓院老鸨方氏。

前述孙玉声《六十年梨园往事录》已言及,京剧《党人碑》乃自同名昆曲改编而来。昆曲作者邱园(1617—?)为明末清初人,所编《党人碑》明显是借宋代故事影射明末党争的残酷现实,表现出对东林党与复社文人的同情与敬佩。全本三十出,现存的本子首尾各缺两出。可想而知,以昆曲的篇幅之长,改编为京剧,必然要如孙玉声所说,撷其菁华而编排之。

检视昆曲《党人碑》,其情节相当复杂,出场人物亦多。《曲海总目提要》据全本撮述,最称详备,可惜文字太长,不便转录。庄一拂概述为:“演蔡京专政,追贬前朝司马光、苏轼、文彦博、程颐等,立党人碑于端礼门。尚书刘逵论其非,为京投狱中。逵婿谢琼仙,乘醉过端礼门,见碑书司马光等为奸党,大怒打碑仆地,因被捕入童贯府中拘禁。谢有结义兄傅人龙,以计出谢。中间关目,多属缘饰。”可见,围绕谢琼仙“打碑”而展开的情节,实为该戏的核心事件。《缀白裘》的选录已提供证明,其中收录了五出,即《打碑》(第七出)、《酒楼》、《计赚》(以上合为第九出)、《闭城》、《杀庙》(以上合为第十出)与《赚师》(第十四出)、《拜师》(第十五出)。《杀庙》之前各出,均表演谢琼仙的被擒与脱身。改编为汪本京剧后,第一场取自《打碑》,第二场原出《酒楼》,第三、四场则由《计赚》加以敷衍、拆分而来,中心情节更为突出。

虽然如此,昆曲《党人碑》中“缘饰”的关目也有必要稍加探讨。就中最重要的人物实为算命先生刘铁嘴。此人打卦极灵验,预言谢琼仙先是此科不中,又因醉酒惹祸,然有兄弟相救,均一一相符。在刘逵女为避难出逃,被铁嘴妻收留后,铁嘴又去告发。正好遇到其女与刘逵女互换衣服,结果捕去的反是己女。田虎闻其名,诓去做军师,与官兵交锋,屡战屡胜。最终遇到领兵征讨的刘逵,铁嘴被擒后,助其设计除掉田虎。应当也是鉴于其人在戏中的重要性,《缀白裘》所选《赚师》(也称《请师》)与《拜师》两出,主角都是刘铁嘴。在剧本中,刘系由丑角饰演,操着吴语,谈吐行事无不充满喜感。

不过,到了《汪笑侬戏曲集》里,虽然在第二场中,傅人龙提到他与谢琼仙结拜时,“曾遇着刘铁嘴,与我占了一课”,算是为刘埋了引线,但此《党人碑》演出本中完全没有刘铁嘴的戏份。不过,不见其人,不等于汪戏中此角色缺席。起码1904年2月,汪笑侬自汉口归来后,在沪上重演《党人碑》,刘铁嘴已是戏台上最活跃的角色。当日报道有云:“汪伶慷慨激昂,固属一时无两。若李春来之扮傅人龙有声有色,刘廷玉之扮蔡京,李连仲之扮童贯,尤觉声音笑貌栩栩如生。尤妙者,至倩孙菊仙起刘铁嘴,诙谐入妙,舌底翻莲,出台说白一段,约历半时之久,更大博观剧诸君之喝彩。”而此次重演的《党人碑》,本是1902年春仙茶园的重排本,较之天仙的初演,彼时汪又“续成后四本”。但刘铁嘴绝非续写时才添加,因《游戏报》记者下笔之时,也只看到第二本戏。可见对这个可以让观众捧腹的喜剧人物,汪笑侬或其编剧不但没有放过,还会让其尽早亮相。并且,由上引文字也可知晓,在谢、傅、方氏之外,汪本《党人碑》至少还有蔡京、童贯两个历史人物出场。

尽管场上角色比文字本有所增添,但还是应当承认,现存的四场戏确是京剧《党人碑》的精华所在,也在当日赢得最多的赞誉。即便如此,汪笑侬演出时也并非完全照搬脚本,而是多有添加。以“酒楼”为例,此一场景并非傅人龙所独有,谢琼仙甚至更占胜场。孙玉声在《三十年来伶界之拿手戏》已直言:“汪串谢琼仙,酒楼、碎碑等场,慷慨激昂。”可知汪笑侬在搬演时,仍保留了昆曲第七出《打碑》起首一段谢在酒楼喝醉的剧情,而非如文字本第一场,谢琼仙开口即唱“时才酒楼开怀饮”。将完全做暗场处理的谢氏喝酒铺展开来,显然有利于深入揭示人物的精神气象,为“打碑”做好充分的铺垫。在汪笑侬诗作中,恰好留有《〈党人碑〉新剧酒楼题壁》四首:

逮天烽火太猖狂,那个男儿死战场?北望故乡看不见,穷途低唱《小秦王》。

杜鹃声里不堪听,记否前朝蜀道铃?热血一腔无可泄,哀猿叫断远山青。

书生速谤不知官,两字功名上水难。欲叩九阍何处是,栉风沐雨到长安。

长安虽好不为家,扑面西风日影斜。竖子不知亡国祸,忍心高唱《后庭花》。

很明显,这四首绝句确为谢琼仙的应景之作:其科考落第,“来到长安,投亲不遇”(岳父刘逵入狱),一心忧国报国,后来也终得在刘逵率军征讨田虎时立功。而谢氏的身份为书生,吟诗题壁实属当行本色。由此也可弥补文字本中侠客傅人龙有上场诗、谢氏反无的缺失。何况这四首诗作不但贴合剧中人的心事,同时也吐露了扮演者汪笑侬怀才不遇、忧心国事的心声。

类似这样勾连戏里戏外、古今交融的溢出,在《党人碑》演出现场应该不少,最著名的当为第三本中谢琼仙的劝饷演说。演说作为一种启蒙利器,本是受西方与日本启示,戊戌后开始在中国流行。《党人碑》上演之前的1901年3月,上海著名的私家园林张园就先后举行过两次绅商拒俄约集会。第二次集议时,少女薛锦琴也登台演说,大为轰动。由于诸人的演说稿在《中外日报》曾连续刊载,产生了持续影响,这必定给予汪笑侬深刻印象。而汪氏不愧为具有创新意识的戏剧革命家,很快即将此一形式引入舞台,在中国剧坛首创了戏曲加演说的新风尚。

《党人碑》第三本中谢琼仙的演说,幸好由当日的报纸作了记录。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汪笑侬将所拟文稿送交《同文消闲报》以供发表。无论如何,作为难得的历史文献,这篇演说词都值得全文移录:

呜呼殆哉!今日之中国也,群奸内乱,强邻外逼,国几不国。而上自朝廷,下至黎庶,昏昏沉沉,醉生梦死,仍无丝毫忧戚,震动人心。而其病在不知立国之义,以致有今日之危急,故我不得不将立国之义,宣告诸公。试思今日事势,与我国人关系如何?自必群情奋发,人人震惊,合群力,集众财,以图靖内奸,御外侮矣。国之成立,绝非无端集合,实由列倔[强]群立,齐来犯我,我不能不抵御,独力不足以抵御,不能不合同种之群力以抵御,于是有国。国必有总理公事之人,于是有君;君必有总理公事之地,于是有朝廷。由是观之,君也,朝廷也,不过是为国总理国事之人、地耳。是故国事之废兴,人人俱有关系,俱有责任;即国事之是非,人人俱当究心,俱当竭力,不应视同秦越也。今诸公孰不有保身家之情。诸公知家之当保矣,亦知无国即无家乎?诸公知身之当保矣,亦知种灭何有身乎?今国事危殆已极,我国人合众力,集众财,以图挽回,或可免灭亡之祸。不然,我与诸公之死期皆不远矣。呜呼殆哉!诸公,诸公!与其束手以待毙,不若竭力以争存。与其留金银以资敌,曷若纾家财以助饷。务望诸公将保身保家之心,移而保国保种,则内奸可靖,外侮可御。否则国破种灭,虽欲罄其家财,亦无及矣!

其实,这篇演说已不只是古今交融,按照剧中人谢琼仙所呈现的思想境界,实在形同参加张园集会的志士直接登场,因而完全可以说是古今穿越。其中最大的穿越是,让生活在北宋王朝的谢琼仙以国民而不是臣民的身份,畅言“立国之义”。谢氏俨然具有现代国家意识,不以君王为“君权神授”的“真命天子”,只视作为国家办事、负有全责之人。民众亦应如西方、日本的国民一般,自觉为国家的主人,负有应尽的责任。如此大声疾呼,现身说法,显然已超越剧情所需,只能说是汪笑侬有意借戏中人之口,实现自己唤醒大众、奋起救国的心愿。

三、从“诗伶”到“同志”

京剧《党人碑》的排演,不只因关联时事而大获成功,于汪笑侬个人而言,其意义也尤为重大,甚至不妨称之为一生事业的转捩点。实则,在近代诸多戏曲艺人中,汪氏得以脱颖而出,声名溢出圈外,独享殊荣,确实别有取径。而其生平,尤其是早年演戏生涯,尚多未经考实的行迹,下文也随之做一梳理。

为此,1895年11月25日,显然是刻意选在首演当日,汪笑侬率先到新闻报馆拜访。而两年前方才创办的《新闻报》,销量已紧追《申报》。喜爱戏曲的孙玉声时任该报编辑,后更升任总纂。汪氏到访的一个重要节目,即是赠送两首七律给孙等报社同人。第二日,《新闻报》即以《都门汪笑侬诗》的题名刊出其诗:

水与天连六合空,海航飞度禹门东。奔腾骇浪千重碧,出没斜阳一样红。过誉夸予驹豹亚,知音怀我凤鸾同。垂青深感多情柳,泄漏春光报好风。

至此,汪笑侬身上已然集中了“诗伶”“伶隐”等诸般戏曲演员中稀见的才德。可想而知,当1900年11月22日《同文消闲报》主持的“庚子梨园‘文’榜”公布时,汪笑侬高中状元,亦属实至名归。主评人“百花祠主人”只下一“正”字。“醉墨生”加评,详解其义为:

天津的《大公报》1902年11月11日发表《编戏曲以代演说说》,作者“固以开化自任者”,鉴于日人传授的学校、报纸、演说三种文明普及之道尚无法在中国施行,故“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求所谓开化之术”,最终“求而得之,曰编戏曲”。并且所编戏曲“宜编时事”“宜编真事”,此之谓“编戏曲以代演说”。如此,“则人亦乐闻,且可以现身说法,感人最易”。这一改良戏曲以成为最有效的启蒙利器的灵感显然来自汪笑侬,文中即直接提到:

同在1902年,康有为弟子欧榘甲在美国旧金山的《文兴日报》刊出《观戏记》一文。欧氏以法国、日本戏剧为楷模,将法国之“为欧洲大强国”,日本之“与地球六大强国并立”,尽归功于演戏感动民众所致。故认定:“论世者谓学术有左右世界之力,若演戏者,岂非左右一国之力哉?”中国如欲摆脱亡国危机而振兴图强,对旧戏“大加改革”亦为势所必至。而改革的方向,在其举示的汪笑侬演出中已有明示:

尽管其所述康有为演说的情节与事实有出入,很可能是得诸传闻,但由《党人碑》一剧,欧榘甲显然已窥见中国转弱为强的先兆。

显而易见,当启蒙成为晚清社会最迫切的需求,汪笑侬风云际会,及时把握住时机,排演了一系列影射时事、开通风气的新戏,从而赢得超越党派与政治立场的一致赞扬。因而,《党人碑》不只在汪氏本人的戏曲生涯中具有重要的转折意义,更重要的是,也由此引领与开创了晚清戏剧的新局面。汪笑侬以其舞台实践,成为晚清“曲界革命”“戏曲改良”的先锋与楷模,在这个意义上,他被同时代人尊为“剧班革命”“戏剧改良”第一人,确乎当之无愧。

② 参见孙浩宇:《辛亥“辽社”成员考》,《南京理工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

③ 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上海卷》,中国ISBN中心1996年版,第230页。与之对比,《中国戏曲志·天津卷》“《党人碑》”条明确指认此剧乃“汪笑侬根据清初丘园同名传奇改编”(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天津卷》,中国ISBN中心2000年版,第125页)。

④ 张庚、黄菊盛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戏剧集》第1册,上海书店1996年版,第644页。

⑤ 周贻白:《中国戏剧史》,中华书局1953年版,第721页。

⑥ 黄钧、徐希博主编:《京剧文化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1年版,第382页。

⑦⑫ 参见段怀清:《海上漱石生生平考》,《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4期。

⑨㉚ 海上漱石生(孙玉声):《梨园旧事鳞爪录(九)·汪笑侬群称戏才子》,《戏剧月刊》第1卷第12期,1929年6月。

⑩ 海上漱石生:《沪壖话旧录·汪笑侬亲撰谢恩表》,《金刚钻》1933年5月29日。

⑪㉛ 海上漱石生:《六十年梨园往事录·我佛山人脚本授笑侬》,《时报》1934年8月15日。

⑬ 参见邵文菁:《“小报文人”孙玉声的戏曲缘》,上海市历史博物馆编:《都会遗踪》第3辑,学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87—100页。

⑭ 張純「連夢青與天津『大公報』」(『清末小说から』第18號,1990年7月)。

⑮⑯ 方豪编录:《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3辑第22册,(台湾)文海出版社1974年版,第465—466、472、504—505、523页,第620、690、703页。

⑰参见苗怀明:《〈老残游记〉写作缘起新考》,《文献》2019年第5期。

⑱ 参见祝均宙、黄培玮辑录:《中国近代文艺报刊概览(二)·文艺报纸》,魏绍昌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史料索引集》第2册,上海书店1996年版,第212页。

⑲ 章士钊:《疏〈黄帝魂〉》,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回忆录》第1集,文史资料出版社1981年版,第302页。

⑳ 张純「晚清稀见小说经眼录」(『清末小说』第12號,1989年12月)。

㉑ 张纯:《〈瓜种兰因〉的上演时间考》,《文教资料》1989年第6期。上引张纯的说法,据其自言,乃是由“笔者曾经引用过一段光绪三十二年的资料”得来。本人就此请教过他的论文题目或资料出处,因张先生现已改行,故回复记忆不清了,尚未得解。

㉒ 吴趼人:《吴趼人哭》,魏绍昌编:《吴趼人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70页。

㉓ 陈钝根:《次韵和趼人词长赠汪笑侬,即希正刊》、饮雪词人:《步趼人同乡原韵,赠诗伶汪笑侬》,《采风报》1900年2月6、8日。录前作以见一斑:“往事邯郸梦一场,宫袍初试气轩昂。感怀时局空歌哭,怅望京华且醉狂。裘敝黑貂尚豪侠,曲高白雪自悲伤。儒生都被功名误,优孟衣冠信渺茫。”

㉔ 姚福申、管志华:《中国报纸副刊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页。

㉕ 参见何宏玲:《吴趼人佚诗考释》,《明清小说研究》2013年第1期。诗云:“心事如丝仔细抽,多情原易种痴愁。淡风新柳春江夜,明月才窥蕴宝楼。”

㉖ 晓如厂主选辑:《海上梨园旧事·庚子梨园“文”榜》(百花祠主人原评、醉墨生加评),《中国艺坛画报》第63号,1939年8月11日。此文原刊于《同文消闲报》1900年11月22日。

㉗ 吴沃尧:《〈趼呓外编〉序》,海风主编:《吴趼人全集》第8卷,北方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

㉘ 参见阿英:《晚清小报录·采风报》,《晚清文艺报刊述略》,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0页;姚福申、管志华:《中国报纸副刊学》,第70页。

㉙ 见怫(吴趼人):《邬烈士殉路》,《月月小说》第11、12号,1907年12月、1908年1月。

㉝ 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30页;赵山林:《〈忘山庐日记〉蕴藏的戏曲文化信息》,《文化遗产》2009年第2期。

㉞ 《排演认真》,《同文消闲报》1901年4月28日。“二”应作“一”。

㉟ 《〈党人碑〉又改期了》,《同文消闲报》1901年4月28日。

㊱ 《〈党人碑〉第二本开演日期》《〈党人碑〉第二本改期》《〈党人碑〉第二本演期》《〈党人碑〉决不改期》,《同文消闲报》1901年5月3日、4日、15日、22日。

㊳㊾ 晓如厂主选辑:《海上梨园旧事·第三本〈党人碑〉演说词》,《中国艺坛画报》第103号,1939年9月20日。此文原刊于《同文消闲报》1901年7月17日。

㊴ 《〈党人碑〉过端午接演》,《同文消闲报》1901年6月6日。

㊶ 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党人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99页。

㊷ 参见张树英:《党人碑·前言》,邱园、叶稺斐撰,张树英、吴书荫校点:《党人碑·琥珀匙》,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页。

㊻ 《汪笑侬诗草》,《扬子江小说报》第3期,1909年7月。

㊽ 参见夏晓虹:《晚清戏曲中的“新女儿”——三篇传奇内外的人物》,《中华文史论丛》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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