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现实主义及其“现代性”内涵考论
2022-11-01蒋承勇
蒋承勇
在世界文学史上,“现实主义”是一个使用频率极高、面目多变、内涵丰富复杂的文学术语,它可以指称一种文学思潮、文学观念、创作方法、写作精神、批评标准以及审美原则等。不过,“事实上由于19世纪的原因,问题一直很令人困惑,这是一个充满矛盾但又形势绝佳的时期,各种流派、运动可用当下的术语‘文化大生产’(cultural fissiparation)来说,在文学上出现了一场后来被称为‘现实主义’的明显的、有意识的运动”。这表明,在19世纪,现实主义首先是一种流行于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学运动或文学思潮。为了凸显时代性和历史规定性,与现实主义旗帜下各类名目繁多的变体、流派相区别,特别是将它与传统的“摹仿现实主义”、18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等文学现象区别开来,笔者将19世纪西方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称为“现代现实主义”,以便强调其“现代”属性与特征。在此,“现代”这一限定并非笔者随意强加的,而是为了从“现代性”的角度探讨这一文学思潮,从而更全面地把握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及其社会、文化背景。
一、从“摹仿现实主义”到“现代现实主义”
众所周知,巴尔扎克、司汤达、狄更斯等作家是19世纪西方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奠基人,然而,早期现实主义作家其实都不曾用“现实主义”这一概念来指称自己所属的文学流派。勒内·韦勒克在《文学研究中的现实主义概念》一文中,追溯了“现实主义”术语在欧美各国的发生史,认为在1798年和1800年,“大约是席勒和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第一次把这个术语应用到文学上来”。在法国,“现实主义”一词“首次于1826年使用于法语,不久被广泛使用”。法国语言学家、文学史家大卫-萨瓦让在《法国语言史》(Histoire de la Langue et de la Littérature Française)一书中,认为1826年的法国报纸上就出现了“现实主义”这一术语。他引用了当时报纸上的一段文字:“现在出现了一个日益盛行的文学流派,其宗旨不是忠实地摹仿艺术杰作,而是忠实地模写大自然慷慨地赐予我们的大千世界,可以把这个流派叫做现实主义;这种真实的文学非常可能成为十九世纪占居统治地位的文学。”这段文字点出了作为新的文学现象的“现实主义”已开始从古典主义的摹仿古代“艺术杰作”,转向“模写大自然”,说明在19世纪20年代中期,作为文学思潮的现代现实主义开始出现。不过,这只是报纸上一般性地描述这种新的文学发展趋势,评论家还没有从学术的角度对这一文学思潮予以界定。而指称一种文学思潮和创作方法的“现实主义”概念的正式使用,则与19世纪50年代中期法国画家库尔贝(Courbet)、小说家尚弗勒里(Champfleury)和评论家杜朗蒂(Duranty)有关。当时,围绕着库尔贝的绘画展开了一场影响广泛的论战,尚弗勒里把相关论战文章集结起来,于1857年出版了一部题为“现实主义”的论文集,同年,杜朗蒂编辑出版了一份名为“现实主义”的杂志。韦勒克指出,在论战、论文集和杂志中,“一个明确的文学纲领被制订出来了……艺术应当是现实世界的真实再现,因此作家应当通过细致的观察和小心的分析研究当代的生活与风习,作家在这样做的时候应当是冷静的、客观的、不偏不倚的。这样,过去被广泛地用来说明一切忠实地再现自然的文学的术语(现实主义——引者注),现在变成了与特定作家相联系的一个团体或一个运动的口号。人们普遍认为,梅里美、司汤达、巴尔扎克、蒙尼埃(Mon⁃nier)以及夏尔·德·贝尔纳(Charles de Bernard)等人是现实主义的先驱”。韦勒克的研究和美国学者巴里什(Phillip J.Barrish)的考据基本相符:“在19世纪50年代初期,法国第一次把‘现实主义’一词当作美学术语,用来评析古斯塔夫·库尔贝的美术作品。”“法国文学评论家在采用了艺术批评中的‘现实主义’术语后,立刻用它来形容与库尔贝同时代人的作品。”而在英国,“现实主义”一词的出现要比法国晚得多,“直至1880年代后期乔治·莫尔(George Moore)和乔治·吉辛(George Gissing)出现之前,就不曾有过一个叫做现实主义的运动”。不过,“早在1851年,萨克雷便被偶然地称为‘现实主义派的主要代表’”。这说明,作为一种文学思潮,英国的现实主义也是后来被人“追认”的,事实上,在萨克雷写作的时代,这种文学思潮其实已经开始出现。有关现实主义在美国和德国的情况,韦勒克指出:“美国的情况与英国极为相似;1864年,亨利·詹姆斯推荐‘著名的“现实主义体系”’(明显地指法国)给小说界同行哈里特·普雷斯科特小姐(Miss Harriet Prescoutt)学习……从1886年以后,宣传性的现实主义方始成为一种运动。”至于“在德国根本不存在一个自觉的现实主义运动,尽管这个术语偶尔也被采用”。当然,德国的现实主义文学无疑是存在的,只是十分松散,不太像一种文学思潮。俄国的情形就大不一样了,现实主义显然是以一种文学思潮的形态出现的。在俄国,“‘现实主义’这一术语最先在批评家帕维尔·安南科夫(Pavel Annenkov)刊载于《当代》杂志(1849年第1期)的一篇文章中使用,到1860年代成为标准术语”。但是,我国学者程代熙认为,“在俄国第一个把‘现实主义’这个词语运用到文艺领域里来的,是文艺评论家皮沙烈夫。他在《现实主义者》这篇论文里对现实主义文学作出了他的解释”。高尔基后来称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为“批判现实主义”,在很长时期内,这一概念在我国使用甚广。就19世纪沙皇俄国时期的现代现实主义文学思潮而言,由于社会文化背景的特殊性,其社会批判性和政治变革意识特别强,用“批判现实主义”来指称非常准确。但总体来看,在文学思潮层面,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文学一直是以模仿、追随西方(尤其是法国)文坛风尚为主流,它自然只是19世纪西方现实主义文学谱系中的一部分。
大致说来,“现实主义”概念在19世纪20年代中期到60年代持续流行,影响力逐渐扩大。在这个过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现实主义思潮。比如,在评论库尔贝的画作《石匠》时,“沙龙文人和那班极力追求所谓‘高雅’题材和‘美’的意境的艺术家,对柯尔培(即库尔贝——引者注)的这幅《石匠》嗤之以鼻。据说,有人在看了这幅画时,骂了一句‘现实主义的货色’”。这是对新兴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明确持否定态度。另外,法国文艺评论家古斯达夫·布兰森也曾在1835年的《现代评论》杂志上挖苦现实主义者,说现实主义现在成了“挂在城堡入口大门上的徽章、写在旗帜上的口号、服装的颜色,连受人尊敬的男爵都另眼相待”。“在当时法国的美术评论界,认为现实主义的画家就是女仆式地复写现实,根本不顾美与不美,有无诗情画意。”显然,现实主义在19世纪30年代中期的法国文艺界兴起时,是饱受诟病的。到了19世纪中期,对现实主义持肯定态度的声音才日渐增强。特别是尚弗勒里,他在1857年出版的论文集《现实主义》中充分肯定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在于准确地、充分地、真实地再现作家所生活的那个社会环境及时代,因此,对这个学派的考察可以得到读书界的理智、兴趣、精神上的各种需要的证实,此外,这个学派完全摒弃了形形色色的瞒和骗……这种对现实的再现应尽可能地显得更加鲜明,能为所有的人和每一个人理解。应该把人描绘成社会的生物。这个观点非常鲜明、一目了然,而且包罗万象。
通过一系列论争,同时也因为现实主义经典作品的不断问世,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正面形象逐步确立。可见,“现实主义文艺思潮在当时的法国文坛上起过相当激进的作用”,在其地位被确立与巩固前,论争是十分激烈的。同时,“法国的这场论争或者说战斗不久就在其他国家产生了反响”。萌芽时期的俄国现实主义就被反对者贬为“自然派”,即使在19世纪40年代中后期崭露头角后,这一文学思潮依然饱受批评。经过别林斯基等人的奋力捍卫,“自然派”才于19世纪五六十年代成为褒义的俄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代名词。上述文学现象都表明,在法国与俄国,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在形成初期都因其具有先锋性而饱受争议,这也意味着这一文学思潮拥有与生俱来的反传统的现代性。
因此,虽然从历史发展和文学传播的角度看,“现实主义”概念在不同时期、不同国家和区域的内涵有一定差异,但司汤达、巴尔扎克等现实主义作家在19世纪中叶创造出许多堪称经典的文学作品,使作为一种文学思潮的19世纪现实主义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他们的创作与差不多同时代的浪漫主义文学截然不同,在一定程度上构成对浪漫主义文学的反拨。
需要指出的是,这一文学思潮明显不同于19世纪以前基于“摹仿说”理论而具有写实倾向的现实主义文学。如果说此前传统的现实主义可以称为“摹仿现实主义”或“古典现实主义”,那么19世纪现实主义则可称作“现代现实主义”。不管是从文学观念还是从创作风格上来说,司汤达、巴尔扎克等作家的创作都不能用传统的“摹仿现实主义”的尺子来度量,他们的作品虽然在“写实”层面上承袭了旧的“摹仿现实主义”的基本精神与方法,但同时又表现出鲜明的“现代”属性。有研究者指出,19世纪的现实主义表现出两个新特点:“一是现实主义的文艺家着重对生活的观察,严格恪守真实,不凭主观想象的‘神驰’;二是说现实主义文艺家多从社会底层去选取题材,并且往往描写生活中的丑的现象。”特别值得注意的是,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最核心的“写实”表现方法,从传统的“摹仿”现实转变为现代的“再现”现实,其间不仅涉及人们在不同时代对“写实”之“实”的不同理解,而且涉及“写实”之“写”的不同路径。19世纪现实主义的“写实”以现代自然科学的实验理性与实证精神为根基,对“真实性”的追求达到了新的高度,具有自然科学的“求真”意味。这种超越了传统“摹仿现实主义”的“求真”意味的“写实”,恰恰是19世纪现实主义之“现代性”的突出表征之一。所以,左拉在当时就认为,巴尔扎克之所以创造出“不朽的光荣”,就是因为“他创建了现代小说,因为他是最先带来并运用真实感的作家之一,这种真实感使他展现了整整一个世界”。奥尔巴赫在《摹仿论——西方文学中所描写的现实》一书中,就把这种“同特定时期之政治、社会、经济关系特别紧密、更为重要、更有意识也更为具体”的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称为一种与浪漫主义相对的“现代现实主义”,从而与此前及此后名目繁多的各类“现实主义”或具有写实倾向的文学相区别。奥尔巴赫认为,西方文学史上“现代现实主义意识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司汤达的创作之中,巴尔扎克与司汤达“都是现代现实主义的创始人”。
很多学者和评论家的观点都与奥尔巴赫所说的“现代现实主义”概念相近。伊恩·瓦特在《小说的兴起:笛福、理查逊、菲尔丁研究》中说,与18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不同,19世纪的“现代现实主义产生于这样一种学术立场,即个人通过自己的知觉发现真实——这发端于笛卡尔和洛克的哲学”。美国文学理论家哈比布也在《文学批评史:从柏拉图到现在》中,把19世纪现实主义称为“现代现实主义”,而把此前的“现实主义”称为“古典现实主义”。马泰·卡林内斯库更是以司汤达为例,比较充分地论证了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现代性特征。他指出,现代现实主义的先驱者司汤达称自己为“浪漫派”,但他所理解的浪漫派是“一种当代生活意识,一种最直接意义上的现代性意识。在这方面上他也许是欧洲重要作家中的第一人”。这揭示了在司汤达那里“‘浪漫’和‘现代’之间的同义性”。因此,卡林内斯库认为司汤达实际上“是一个他自己所说的‘浪漫派’意义上的‘浪漫派’,惟其如此……他常常也是公开反对浪漫派的,而与后来被称做‘现实主义’的他的终身文学信条保持一致。在司汤达那里,文学现代性观念所涉及到的某些显著悖论已然出现。最为突出的一个是,从传统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后,作家应该努力给予他的同时代人一种他们似乎尚未准备好去享受、也许甚至是不配享受的快乐”。
显然,从体现西方文学传统创作理念与方法的“摹仿现实主义”,到19世纪的“现代现实主义”,现实主义的内涵与外延发生了重要变化。现实主义新质的获得,固然有文学史自身演变的原因,但根本上取决于19世纪西方社会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发生的剧烈变革。对此,我们有必要做进一步的分析与阐释。
二、“现代”“现代化”“现代性”与现代现实主义
现代现实主义中的“现代”一词,不仅是语义学意义上的时间概念,更揭示了其“现代性”特质。“现代性”是一个含义丰富、复杂的概念。在英语世界中,“现代”(modern)和“现代化”(modernization)、“现代性”(modernity)、“现代主义”(mod⁃ernism)等词都有关联。作为一个时间性概念,“现代”在西方历史中没有清晰的定义,也没有确切的时间起点,只是一个大致的时代划分。不过一般认为,现代是西方社会继古典时代和中世纪之后的又一个重要时期,指文艺复兴以来,尤其是18世纪启蒙运动以来的历史。对此,卡林内斯库的一段话可资参考:
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表明,西方历史的三时代划分——古代、中世纪和现代——始于文艺复兴早期。较这种分期本身更有意思的是对这三个时期所做的价值判断,它们分别用光明与黑暗、白天与夜晚、清醒与睡眠的比喻来表示。古典时代和灿烂的光明联系在一起,中世纪成为浑如长夜、湮没无闻的“黑暗时代”,现代则被想象为从黑暗中脱身而出的时代,一个觉醒与“复兴”、预示着光明未来的时代。
在这里,卡林内斯库认为西方文明史的“现代”发端于文艺复兴,而且“现代”并不仅是语义上的时间性概念,更蕴含着重要的价值判断和历史内涵:“一个觉醒与‘复兴’、预示着光明未来的时代。”
由于“现代”在时间概念外拥有极为复杂的内涵,也就演化出“现代性”和“现代化”等相关概念。“正如各种现代欧洲语言的主要历史词典告诉我们的,‘现代化’这个词确立于本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也就是说,“现代化”一词从19世纪发展而来,在20世纪初开始被普遍使用,并且一直延续到今天。“现代化”的含义是在现代社会漫长的发展进程中逐步被赋予的,因此十分含混。卡林内斯库指出:“现代化就是跟上时代,就是给予某物(一幢建筑,一处室内布景)一种新的或现代的外表,或是采纳一种更现代的观点。”“随着时间的推移,‘现代’主要指的是‘新’,更重要的是,它指的是‘求新意志’——基于对传统的彻底批判来进行革新和提高的计划,以及以一种较过去更严格更有效的方式来满足审美需要的雄心。”“就文化而言,现代化冲动往往更关心知识时尚(尽管它可能会愤怒地谴责它们),而不太关心科学或认识论问题(尽管表面上它可能会关心)。”不过,“真正的现代化在任何领域都是同创造性(解决现存问题的首创方式,想象,发明等)相联系的,它排除了模仿,或至多给予它一种外围角色”。总体而论,“现代化”是对西方社会全方位革新的一种描述与概括,它包括经济、科技、政治、宗教、思想以及文化等方面的变革,其结果是西方社会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至于“现代性”,它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逐渐丰富和复杂化,其内涵存在着自相矛盾之处。
卡林内斯库指出,“在环绕‘现代’概念的语义星丛中,最重要的一个成员无疑是较晚近才形成的‘现代性’一词……现代性广义地意味着成为现代(being modern),也就是适应现时及其无可置疑的‘新颖性’(newness),这个词从十七世纪在英语中流行,将近十八世纪结束时霍勒斯·沃波尔首次将它用在美学语境中”。而“在法国,根据主要的法语历史词典,‘现代性’(modernity)只是在十九世纪前半期才被使用”。不过总体而言,“现代性并不属于历史学家在编年史中按照某种规约而划分的某个界限分明的、可以打上相对精确日期的时期”,“现代性的含义是一种发展过程”。有人认为现代性问题可以追溯到启蒙时期,也有人认为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乃至中世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现代性问题不断被人关注,与社会现代化发展及各种矛盾的凸显密切相关。社会学家杰拉德·德兰蒂(Gerard Delanty)在20世纪末指出:
自80年代初期以来,现代性的观念已经成为范围广阔的社会科学家和政治学家所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它构成了一个有关社会、文化和政治理论探索的框架。当然,这并不新鲜,因为现代性是自启蒙运动以来在社会和政治思想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换言之,现代性的观念总是为许多思想家反思他们时代的文化特性和社会变化方向,提供了一个思想上的或历史性的参照系。这也许表明,现代性的动机既包含了一个文化观念——亦即启蒙的规划,又包含了一个特定的文明复杂结构,是欧洲-西方社会现代化的过程。更具体地看,我们可以说是现代性导致了一个文化规划和社会规划。
现代性的复杂性在斯图亚特·霍尔那里也有清晰的阐述,他认为现代性有以下四个层面的内容:第一,从政治层面看,是世俗政体与现代民族国家的确立;第二,从经济层面看,是私有制基础上的资本积累和市场经济的形成;第三,从社会层面看,是劳动和性别分工体系的形成;第四,从文化层面看,是宗教的衰落与世俗物质文化的兴起。霍尔对现代性的表述似乎很全面,但多少忽视或淡化了现代性在精神、观念、文化和审美等方面的内容,而这些恰恰是现代性内涵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此外,还有很多学者从不同角度对现代性问题进行过表述,周宪就曾对此做过总结:“韦伯指出了现代化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目的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对立;哈贝马斯把这一冲突描述为社会系统、经济系统与其文化系统之间价值上的对立;贝尔则形象地比喻企业家的经济冲动与艺术家的文化冲动之间的碰撞;卡林奈斯库认为存在着社会现代化与审美现代性之间的对抗;鲍曼指出现代性的和谐就是其文化与其社会现实之间的紧张;维尔默则径直把这一冲突概括为启蒙现代性与浪漫现代性的对峙。”可见,由于知识储备和学术兴趣不同,相关研究者所理解的现代性并不相同,因此,这个概念的内涵存在明显的复杂性与矛盾性,这正是西方现代社会发展之内在矛盾的表现。对此,卡林内斯库的表述颇具代表性:“现代性概念显示出了容纳任何一种对现时及其意义的哲学解释的能力,无论这种解释是美学、道德、科学、技术的,还是更广义的历史-社会的,也无论它是积极的(现代性是好的、合乎愿望的)还是消极的(现代性是创伤或‘悲剧’性的,必须被忘记或被超越)。”这里,关于现代性的“积极”和“消极”之说,并不意味着“积极”的就是正确和进步的,而“消极”的就是错误、落后乃至反动的。这样的划分只是凸显了现代性自身的悖论:西方现代化进程中存在着相反相成的两种现代性。用卡林内斯库的说法就是,现代性中存在着“两种剧烈冲突的现代性”:
一方面是社会领域中的现代性,源于工业与科学革命,以及资本主义在西欧的胜利;另一方面是本质上属论战式的美学现代性,它的起源可追溯到波德莱尔……实际上在研究社会-历史问题的所有学科中,都可以表明这种两种现代性的深深分裂——一个是理性主义的,另一个若非公然非理性主义,也是强烈批评理性的;一个是富有信心和乐观主义的,另一个是深刻怀疑并致力于对信心和乐观主义进行非神秘化的;一个是世界主义的,一个是排他主义或民族主义的。
与卡林内斯库的观点类似,英国社会学家拉什也认为现代性内涵有两个不同的层面:
现代性有两种范式而不是一种,其一是从科学假设出发,包括伽利略、霍布斯、笛卡尔、洛克、启蒙运动、(成熟的)马克思、科尔比西耶、社会学实证主义、分析哲学和哈贝马斯。另一种现代性则是美学的,它在巴罗克艺术和某些德国风景画中曾露过面,在19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和美学现代主义中,它作为对前一种现代性的批评出现时锋头甚健。如果我们从科学社会学家的角度出发,把自反性理解为一种范式的自我反思的话,那么,19世纪晚期的文学现代主义和艺术现代主义则是现代性真正具有自反性的首例。在前二三十年的后传统社会之前,自反性现代性的第一个实例是通过美学出现的。第二种现代性是对第一种现代性的反思,且是作为对第一种现代性的反射作用而产生的,其世系包括浪漫主义运动、青年黑格尔、波德莱尔、尼采、齐美尔,超现实主义、本雅明、阿多诺、海德格尔、舒茨、伽达默、福柯、德里达以及(当代社会科学中的)鲍曼。
从西方社会的现代化发展角度看,现代性的悖论表面上是社会现代性(或称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或称“文化现代性”)的对立,但在本质上,它们恰恰是西方社会现代化进程之一体两翼,共同促进和保障了人的生存与发展以及西方文明的演进。在历史上,社会现代性的出现早于审美现代性,后者恰恰因反叛前者而出现,因此,它们互为对立面而又相辅相成。从文艺复兴开始,经由启蒙运动、工业革命,再到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的确立,理性与科学有力地促进了西方现代社会的快速发展,使得人们乐观地坚信理性和科学带来的进步可以解决人类社会的一切问题。“在此意义上,现代性只是又一个用来表述更新与革新相结合这种观念的词。”因此,作为现代性之一翼的社会现代性,实际上“即资产阶级的现代性概念,我们可以说它大体上延续了现代观念史早期阶段的那些杰出传统。进步的学说,相信科学技术造福人类的可能性,对时间的关切(可测度的时间,一种可以买卖从而像任何其他商品一样具有可计算价格的时间),对理性的崇拜,在抽象人文主义框架中得到界定的自由理想,还有实用主义和崇拜行动与成功的定向——所有这些都以各种不同程度联系着迈向现代的斗争,并在中产阶级建立的胜利文明中作为核心价值观念保有活力、得到弘扬”。
三、现代现实主义之社会现代性的双重取向
当然,就总体而言,现代现实主义更侧重于从科学、理性、平等以及博爱等现代性理念批判资本主义现代化过程中的种种矛盾和弊端,或者说,更多从理性的层面抨击、揭露现代化的负面效果,其所张扬的是人的理性主体性;而浪漫主义则更强调从个体、自我以及自由等现代性理念批判资本主义现代化过程中的矛盾与弊病,侧重从感性、非理性以及非功利性等角度揭示和抨击现代文明对人性的异化,其所张扬的是人的感性主体性。就此而论,现代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同属于“现代性”范畴,只不过在现代性的两副面相中各有侧重。值得注意的是,现代现实主义对西方社会现代化的负面效应表现出了深度反思与强烈批判,让我们真切地窥见其在社会现代性内涵上的双重取向:既植根于传统理性的土壤并张扬科学理性,一定程度上接纳现代文明的“进步”“功利”与“乐观”,又反思和批判由理性与现代文明造成的恶果,反抗理性与现代文明对人的异化。
结 语
从西方文学史发展和文学传播的眼光看,“现实主义”概念在不同时期、不同国家与区域的内涵存在较大差异。19世纪现实主义表现出鲜明的“现代”属性,显然不同于此前基于传统“摹仿说”理论而具有写实倾向的各种形态的文学。这一文学思潮中涌现出的大量经典作品,标志着19世纪乃至整个近代西方文学的高度繁荣,并对日后的世界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本文以“现代现实主义”指称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旨在更准确地把握这一文学思潮的特质,尤其通过阐释其现代性内涵,使其区别于各种“变体”形态的“现实主义”,从而深化对现代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之关系的理解。
① J. A. Cuddon (ed.),Malden and Oxford: Wiley⁃Blackwell, 2013,p.591.
②⑤⑥⑧⑨⑩⑱ 勒内·韦勒克:《文学研究中的现实主义概念》,《批评的诸种概念》,罗钢、王馨钵、杨德友译,曹雷雨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14页,第215页,第215页,第216页,第216页,第217页,第216页。
③ Rachel Bowlby,“Foreword”,,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7,p.xii.
④⑯ 转引自程代熙:《再论现实主义的源流》,《北方论丛》1981年第3期。
⑦㊽ Phillip J. Barrish,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23,p.4.
⑪ Victor Terras,“The Realist Tradition”, in Malcolm V. Jones and Robin Feuer Miller (ed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190.
⑫ 程代熙:《马克思主义与美学中的现实主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137页。
⑬ 高尔基:《论文学》,孟昌、曹葆华、戈宝权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338页。
⑭⑮⑰㉒ 程代熙:《再论现实主义的源流》。
⑲ 利里安·R.弗斯特:《自然主义》,任庆平译,昆仑出版社1989年版,第5页。
⑳㉙ M. A. R. Habib,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5,p. 474, p.474.
㉑ 参见蒋承勇:《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写实”传统及其当代价值》,《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
㉓ 左拉:《论小说》,朱雯等编选:《文学中的自然主义》,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210页。
㉔㉕㉖㉗ Erich Auerbach,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3,p.458,p.474,p.459,p.468.
㉘ Ian Watt, The Rise of the Novel: Studies in Defoe,Richardson and Fielding,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7,p.12.
㉜ Michael Payne (ed.), A Dictionary of Culture and Critical Theory, Oxford: Blackwell Pubbishing Ltd., 1996, pp.346-347.
㊴ 伊夫·瓦岱:《文学与现代性》,田庆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
㊵ Gerard Delanty,Social Theory in a Changing World:Conceptions of Modernity,Cambridge:Polity,1999,p.1.
㊶ Stuart Hall,“Introduction”, in Stuart Hall & Bram Gieben (eds.), Formations of Modernity, Cambridge: Polity,1992,p.6.
㊷ 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导言》第5页。
㊺ 乌尔里希·贝克、安东尼·吉登斯、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现代化——现代社会秩序中的政治、传统与美学》,赵文书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268页。
㊾ 蒂莫西·C.W.布莱宁:《浪漫主义革命:缔造现代世界的人文运动》,袁子奇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2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