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文化视野下的木兰故事
2022-11-01许盼盼
◎许盼盼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00)
木兰这一形象最早出现在中国南北朝时期的乐府民歌《木兰辞》中,作为中国古代的巾帼英雄,她女扮男装、代父从军的故事在我国流传了千百年,围绕着木兰这一形象,出现了各种戏曲创作、民间故事和影视改编等,对后世影响深远。进入近现代社会以来,木兰这一形象也走出国门,走向了全世界,其中最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是由美国迪士尼公司发行的动画片Mulan系列和真人版电影《花木兰》。作为从中国走出去的英雄形象,木兰在美国电影的演绎下产生了一定的变化,这些变化反映了中美两国的文化差异。因此,以中美两国文化背景下的木兰形象为基础,分析两国木兰形象的差异,对了解中美两国不同的英雄观念,促进跨文化交际具有重要意义。
一、《木兰辞》中的木兰形象
(一)报效国家之忠
回看《木兰辞》产生的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一时期是我国历史上的动荡时期,少数民族纷纷涌入中原建立政权,西晋汉人衣冠南渡,二者形成南北朝分庭抗礼的政治格局。在这169年的大分裂时期中,南北朝各自经历了频繁的战乱和政权更迭。在这一时代背景下诞生的木兰,从一开始就带着报效国家的忠勇色彩。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木兰辞》用简洁的笔触勾勒出木兰远赴万里奔赴战场的场景,而木兰是如何渡过这十二年的军旅生活,平安归来的细节已无处可知,但可以想象的是,战场上的木兰一定像男子般骁勇善战,机智勇猛,用自己的身躯来保卫自己的国家。也正因此,木兰这一形象在中国成为忠勇报国的象征。
此后,历代作品对木兰故事的改编都离不开这一“忠”字,最为突出的是1952年的豫剧《花木兰》。这一年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历史背景下,常香玉唱响了豫剧《花木兰》,千百年前的花木兰和无数赴朝志愿军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保家卫国的忠勇之士代代传承。这一戏剧的演出和传唱对激励战士士气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二)代父出征之孝
中国古代招兵向来只招男性,而木兰作为一名习女红的传统女子,为何会不顾性命和规定女扮男装上战场呢?《木兰辞》中的这句话给了一个详细的解释:“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因为父亲年长,家里也没有年纪大的兄长,作为家中长女的木兰不忍年迈的父亲出征,于是就女扮男装,代替父亲披甲上阵。这一选择对木兰来说无疑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但为了父亲,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而当木兰从战场上归来时,面对可汗的赏赐,木兰却拒绝了,“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她希望可汗能够让自己回到故乡,向自己的父母尽孝,补偿她这么多年不在父母身边的遗憾。
出征是为父母,战胜返乡也是为父母,一个“孝”字贯穿了木兰从军的整个过程。她的出征,真正做到了为家尽孝,为国尽忠。
(三)平凡温顺的女儿之态
战场上的木兰是英勇杀敌的战士,而战场下的木兰却只是一个传统温顺的女子形象。在征兵令下达以前,她跟其他女子一样,过着朴素平凡的生活。“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这时的木兰并不会想到自己以后会成为英勇的将军,她也并没有什么超脱时代的实现自我价值的独立思想。征兵令之后,促使木兰做出代父从军这一决定的,仍然是传统的“孝”观念,百善孝为先,为了家人和父亲,她才做出了这一决定。而在战胜归来之后,木兰也并不十分享受战胜为她带来的高官厚禄,她心里最渴望的,仍然是家的温暖和平凡的女儿生活。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相比于描写战争,《木兰辞》中用了大量的句子来描写亲情,战后归来的木兰受到了家人的热情欢迎,一幅热闹的团圆的画面跃然纸上,可以看出家人对木兰归来的喜悦之情以及木兰对家庭温暖的向往。
而在归家之后,木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回女装,梳妆打扮:“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这两句话充分体现了木兰作为女子的小女儿情态,经历过战胜的杀伐后,平凡的女儿生活是她最好的归宿。
总体而言,中国文化背景下的木兰形象,以“忠孝”二字为主,为父出征是为孝,抵抗外侮是为忠。木兰既是忠勇的将军、孝顺的女儿,也是向往平凡幸福生活的少女。她既是奇女子又是普通人,既是巾帼英雄又是平民少女,既是矫健的勇士又是娇美的女儿。
二、美国迪士尼系列电影中的木兰故事转变
(一)“忠孝”观的重读
在《木兰辞》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木兰代父从军的行为是出自中国传统的孝道。“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为了解决家中无成年男丁可上战场的难题,作为家中长女的木兰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责任,选择代替父亲为国出征。
而在影片当中,无论是1998年的动画系列《Mulan》,还是2020年的真人版《花木兰》,木兰从军的理由从尽孝变成了寻找自身价值和对父亲的爱。影片开始的木兰是以一个相亲失意者的形象出现的,因为不够温顺端庄而没有找到如意郎君的木兰受到了邻居和媒婆的嘲笑,被认为是会“辱没家族荣耀的存在”。此时的木兰已经对自身产生了怀疑:“我无法成为完美的新娘和女儿,莫非我不该扮演这样的角色……何时我才能看到真我的影子?”就在此时,政府的征兵令来了,面对父亲年老体迈难以上战场的情况,以及自己不能给家族带来荣耀的想法,木兰毅然换上了戎装,未经家人的同意,留下一封信后就在夜色的掩盖下离开了家园。
毫无疑问,影片中的木兰并不是一个盲从传统孝道的女性形象,她具有天生的反叛精神,“服从”这一传统美德在她身上也没有体现。她的孝,出自父女之间双向的爱,出自为家族带来荣耀的渴望。在迪士尼系列木兰电影中,“为家族带来荣耀”这句话贯穿始终,从最开始的相亲,到军营中的奋勇杀敌,再到木兰归家的愿望。但是影片中的孝仅仅停留在了对小家的孝,木兰从出征、杀敌、到归家,所思所想皆是为家族带来荣耀,在她归家之时,皇帝也是强调她给她的家庭带来了荣耀,并在赐予她的宝剑上刻上了“孝”字,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孝”之一字并不单单指对家庭的孝,它还包括对国家的忠诚,影片中的改写割裂了中国文化语境中的忠孝关系,凸显家族意识,淡化国家情怀,同时也狭隘化了片中的“家族荣誉”。
“孝”是中国儒学伦理道德的核心内容之一,早在西周时期,孝就作为一个伦理观念被正式提出,它包括尊祖敬宗和传宗接代两方面的内容。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学派的孔孟等人,对孝进行了专门的论述,将孝的内涵进一步扩大,孟子将孝悌作为伦理道德的中心,使孝道进一步政治化,孝理论的集大成者曾子将忠君与孝道联系在一起,他提出:“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后来出现的关于孝道的专论《孝经》更是指出:“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孝经》作为儒家专论孝道的一部经典,以其孝道理论的全面性、浓厚的政治化色彩,使儒家的孝道理论创造达到了顶峰。由此,可以看出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忠孝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只有对父母的敬意和对国家的忠结合在一起,才算得上真正的大孝。而迪士尼电影中将“孝”仅仅解释为为家族带来荣誉,毫无疑问割裂了忠孝的关系。
(二)木兰英雄形象的变化
首先,从出征前的木兰形象来看,《木兰辞》开篇就描写了木兰纺织的场景,这说明木兰是一位勤劳朴素的传统女性形象,她并没有个人价值的意识,代父从军也是出自孝道而非对自我价值的追求;而在迪士尼的系列木兰电影中,木兰的形象都是跳脱、充满男孩子气的,她喜欢骑马、喜欢自由,跟其传统温顺的妹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真人版电影的木兰甚至还具备“气”,一种独特的武功天赋。而在出征前,因为相亲和父亲的言语,她开始对自我价值产生怀疑,而在穿上盔甲踏上从军道路时,木兰真正做到了自我意识的苏醒,开始了实现自我价值的道路。
其次,在十年征战的描写上,《木兰辞》仅用了三句话寥寥带过:“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整首诗的书写重点在于木兰从军前及拒赏归家的场景上。而迪士尼系列影片对木兰十年征战的经历刻画得十分详细:军营中的木兰凭借自己的天赋和毅力取得了将军的青睐和信任;战场上的木兰单枪匹马,凭借自己的机智使敌人几乎全军覆灭;暴露女子身份后的木兰凭借真诚和勇气再次取得将军信任,成为解救皇帝的主要将领,并最终顺利救下皇帝,成为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大英雄。纵观木兰的征战生涯,迪士尼影片中的木兰充满了美国式孤胆英雄所主张的极端个人主义,战场上的木兰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个体价值,实现了从自我怀疑的失意女孩到充满自信的英雄形象的转变,除了自我认识的变化外,外界对木兰的看法也从“你会使你的家族蒙羞”变成了“你使家族荣耀”。
在这两方面的对比下,可以看出中美两国在木兰英雄形象的塑造上存在着很大的不同:中国的木兰体现了集体英雄主义,“忠孝”精神是《木兰辞》的表现重点,木兰从出征、杀敌到归家的一系列行为从本质上说都是为了自己的家庭和国家,凡事以家和国为先,而她自己本身被放在了这二者之后,这一点正是木兰集体主义精神的体现,也反映了我国的集体主义英雄观;而美国迪士尼塑造的木兰则更突出个人英雄主义,木兰的出征体现了木兰个体意识的觉醒和对自我价值的追求,而在与敌军作战的过程中,木兰对战争的胜利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雪山作战时,木兰以一己之力引发雪崩,击溃了敌人的主力军队;皇宫作战时,木兰与敌军首领单独交锋,凭借自己的勇气与智慧最终打败敌军首领,成功解救皇帝。影片中的木兰与美国常见的超级英雄“蝙蝠侠”“超人”等有着十分相似的特征:具有超强的个人能力,在机缘巧合下担负起拯救世界和国家的重任,并借此完成个人从普通人到超级英雄的转变,从而实现自己的个体价值。由此可以看出,美国塑造的英雄木兰仅仅是借用了中国的人物形象和故事背景,其所传达的精神内核还是美国所推崇的个体主义。
木兰这一英雄形象的变化也体现了中美两国不同的文化模式,中国受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一直崇尚集体主义。《大学》中提到,君子最重要的是“修身奇家治国平天下”。修身齐家,永远只是一种个体修为,而这种个体的修为只是为了治国平天下的最终目的打基础做铺垫,小家永远是为了大家而存在。而美国因其历史发展和西方人文主义的影响,崇尚个体主义,它主张“每个个体是独一无二的、特殊的、和其他所有个体是截然不同的”。他们认为个人利益至高无上,所有的价值观、权利和责任都源自个体,强调个人的思想自由和行动自由,认为个人是价值的主体崇尚个人努力带来的成功。在这样的文化主导模式下,花木兰被解读为一个充满个性自觉、自尊、勇敢追求个人价值的现代女孩故事。
(三)女性主义的凸显
中国古代一直奉行的是父权社会,在长达一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男尊女卑的社会等级观念始终贯穿各朝各代,即使是诞生了木兰传奇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也不例外。《木兰辞》中木兰从军的故事虽然具有浓郁的传奇性,然而这一故事的内在逻辑支撑仍然是儒教的忠孝主题,木兰的传奇是在其女扮男装之后的男性身份中完成的,在十年征战期间,并无人发现木兰的女性身份:“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并且木兰最后的结局仍然是恢复女性的真实面目,做一个深闺纺织的孝女。
而在迪士尼的木兰系列电影中,木兰的女性身份在第一次雪山作战时就暴露了,但凭借着自己的勇气与真诚,女子身份的木兰被军队所接受,并被赋予拯救皇帝的重任,最终,木兰以女子身份完成了救国救民的重任,成了真正的战士。在2020年的真人版《花木兰》中,女性主义的意识更为突出。元气太盛的木兰受到家人和媒婆的嫌弃,为了能够成为世俗眼中的能为家族带来荣耀的女子,木兰开始隐藏自己的气。
军营中的木兰因为隐藏身份,背负着对家庭、对家族和对国家的荣辱,所以刚上战场上的她无法凭借天赋来对抗敌人。最终父亲剑上的箴言“忠勇真”,让花木兰看到了本真的自己,她主动解除代表男性束缚的盔甲,放下束发,以女性的角色而非假借男性的身份来完成救国救民的重任。
同时,剧中还添加了一位女巫,和木兰一样,她颠沛流离,难以得到认可。在一个以男性为统治者的社会中,她因能力过强就被视为巫女,受到迫害。女巫与花木兰是一体两面,因为同样具备异样天赋而被视为女巫。但女巫选择作为男性的附属以得到认可,而木兰却始终坚定自己,得到了男性社会的认可。女巫在花木兰身上看到了她一直渴望得到的认同,最终与花木兰结成女性联盟,用生命为女性争取到基于正义的“容身之所”。在影片结尾,木兰依靠自己的忠诚和勇敢得到了皇帝的嘉奖,打破了“女子嫁得好才能光宗耀祖”的传统观念,以女性的身份实现了自我的社会价值。
这是女性真正意义上的自我觉醒,不是女扮男装、通过性别的置换来获得自己的身份认同,而是纯粹以女性的身份来完成男人的政治事业,为女性赢得尊敬和自由。
三、结语
木兰替父从军的民间传奇故事作为影视剧创作的优质资源,至今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广阔的叙事空间。花木兰故事的再阐述既满足了人们对于女性救国的另类故事的想象,也成为观照中国价值观转变的一个重要窗口。在全球多元化的语境下,木兰故事的再叙述,都体现出不同的时代特征与文化心理。20世纪的花木兰不仅仅是中国本土的“巾帼英雄”,更是不同地域、不同文化共同塑造的融合多重特质的木兰,是一个文化的混合体。我们要努力守护中国文化的主基调,平衡文化真实性与故事娱乐性之间的关系,将传奇的中国故事与恒定的民族精神、思想价值相融合,创作出具有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的文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