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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中的真相:华裔女性心理困境再探索

2022-11-01石军辉

今古文创 2022年40期
关键词:花木兰姑姑符号

◎王 帆 石军辉

(咸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陕西 咸阳 712000)

一、齐泽克对拉康三界的阐释:《女武士》的再探索

《女武士》作为美国华裔女作家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代表作,自1976 年问世以来,就引起了美国、中国各社会学术领域的关注,美国研究、人类学、民族学、女性研究、后现代、后殖民主义时代等研究视角的不断涌现,探索小说所表达的政治、历史、种族、文化等含义。其中的东方文化符号“花木兰”时至今日,也是各大电影、电视公司拍摄热衷的主题和全世界喜爱的形象。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小说中初出现的种种意像表达依然与外界的理解相距甚远,其间巨大的不可见的创伤也继续被掩盖在娱乐化的幻想之中。

本文将回归文本之初,借用齐泽克对拉康三界的阐释,即想象界、符号界和实在界。以此为起点,对小说中想象的虚拟、符号的虚拟和实在的虚拟做出分类分层探索,力求还原不可见的虚拟中的真相。三层虚拟之中,想象的虚拟处于第一层,也是最外层,是赋予虚拟形象在意义上的个人化的虚拟;象征的虚拟处于第二层,意识形态的权威或信仰必须在虚拟运作中实现自身;实在的虚拟处于最关键的第三层,也是比较复杂的,涉及对于想象实在界、象征实在界、实在实在界(包含:1.意像的创伤;2.伴随符号层面的朦胧现实;3.对于自身已存在的意识空间预设的未察觉状态)。从精神分析学的以上这三个层面,再次尝试探查《女武士》思想深处的精神意识和六十年代美籍华裔女性在思想、文化困境中所遭遇的心灵深处的创伤与挣扎,并尝试对其中出现的主要东方文化元素,如花木兰等进行重新阐释。

二、想象的虚拟:对无名姑姑的个人化描写与主观评注

想象的虚拟在小说中主要表现在作者对于远在故乡的姑姑的隐秘历史的个体化描写与主观评注上。姑姑早年身故,并未被家族历史承认,而成为大家共同隐藏的秘密。在无名女人的章节中,“我”作为对于姑姑这一生隐秘历史的聆听者,从自身想象出发丰富了她的感情和形象,而“我的心理历史”也通过想象中姑姑的爱欲追求与暴力惩罚中的惊怖中显现出来,自我的爱欲不得伸展与惊怖不可出口的感受与姑姑的虚拟意像在故事中逐渐编织起来并融为一体。

在姑姑的生前,这种爱欲追求的个人化描写时常出现在她对于异性的关注中,是她,亦是“我”内心的压抑与渴求:

出于对于形形色色的戒律的恐惧,她的欲望变得微妙、柔韧而坚强。她看一个男人,是因为喜欢看他把头发拢到耳后;或者是喜欢看他修长的身躯在肩膀处弯曲、在臀部挺直所形成的问号;因为他多情的眼神、或温柔的声音,或从容的步履——仅此而已——几缕发丝,一根线条,灼灼的目光,某种声音,某种步态,为此,她抛弃家庭。(汤, 81)

村里人对于姑姑就是野女人的评价,“我”也表达出不同的声音:“把她想象成荡妇并不妥当。我认识的女人中没有那种人。”(汤,91)在“我”的书写中,我的姑姑成为一个与众不同又十分可爱的爱漂亮、爱打扮的女人。拔汗毛、梳发髻、去雀斑的详细过程描写都表现出了对于这位无名姑姑的与众不同和“我”对她的珍惜之情。她的灾祸正来源于欲望与爱牵引之下对自身魅力的展示。那光洁的令人欣赏的额头、发髻中飘出的几缕青丝和优美的身姿不仅吸引情人的接近,也在年关的半月里吸引了返乡探亲的叔伯、兄弟、唐兄弟、侄子们去看她,破坏了村庄墨守成规的“团圆”结构。越轨、怀孕、被驱逐……她在一项项的罪名中逐步走向死亡的厄运。“……你这鬼,死鬼。鬼啊!我们家从没你这个人”(汤,157)。我所在的唐人街,即使在几十年后的美国,也依然延续着这样的观念。在舞会上,当“我在男孩的名字后面默默加上‘兄弟’”(汤,138)之时,“我”心中所生的这股与本土家族文化格格不入的爱欲追求注定也将伴随着强烈的自我否定被强有力的压抑在意识之中。而对于姑姑所施加的暴力,母亲悄声对我说:“别告诉任何人你有个姑姑,你爸不想听到她的名字。她从来没有出生过。”(汤,186)于是,在家族全员手耳相传的沉默、顺从与共谋中,也将永远作为秘密被封存起来。

在她饱受折磨、孤独惨死之后,她无可归依的“亡灵纠缠着我——她的魂附在我身上……”(汤,195),我那蔓延在内心隐秘角落地对欲望的恐惧通过对她的死亡描写成了形,暴露到了意识中去。她“耷拉着湿淋淋的头发,皮肤泡得肿胀,一声不响地坐在水边,等着拉人下水,好做她的替身。”(汤,195)而真实的姑姑——那个连名字都不被允许留下的女人的故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已无可找寻。

三、象征的虚拟:母权的沉默与英雄续写

象征虚拟在小说中生发于传统的华人父权社会对于女性及女性所处位置的忽视和否认。在这样的传统文化和美国社会文化观念氤氲中成长的“我”,获得了比母亲一辈人多一重的观看视角,在对于作为大他者的父辈的失望与反抗之余,将对于自身存在的肯认转移到了对于母权的理想化诉求中。

对母权的理想分为两个时期表达:第一时期是将母亲作为理想化的英雄形象的早期崇拜。作为在家主事的女人,她大胆心细、精明强干,在医学院学习的时候,她是与压身鬼叫阵的女勇士。“你赢不了,你这石头蛋”“我不会让步,不论你怎么折磨我,我都受得了。你以为我怕你,那你可想错了。对我来说,你没什么神秘的……”(汤,846),母亲的理想化形象中同时综合了男性的勇敢和女性的同情心。然而,一切都在她登上美国的土地戛然而止,走向了“我”目力可及的现实生活。她操持家务、洗衣店、抚养子女,走上了中国女孩所知道了长大要做人家妻子或佣人的人生。母亲的这份勇敢仅限于女性群体的框架内,一旦进入男权社会,便接受、顺从了这威权,从此缄默不语。

在母亲的沉默后,“我”的书写在现实层面也同时沉默了,转而在梦中将自己的理想崇拜对象在寄托“花木兰”这一历史形象上,作为象征力量支撑并接续下去。在梦境的臆想中,花木兰突破了传统文化形象所赋予的内涵,变得高大、威武,甚至隐隐有了大女子主义者的倾向,对于女子初潮、爱情婚姻和怀孕产子都表现得十分坦荡直接。故事白虎中木兰对于初潮的对话描写就保持了这样自然不遮掩的态度:

……老妪对我解释道:“你已经成年,可以生儿育女了。”接着她又说,“可是,我们希望这几年你先不要生。”

“那能不能用你教我的抑控之术止住流血呢?”

她说:“不可。”人总不能不拉屎撒尿吧,经血也是同理。随它流吧。(汤,360)

木兰与青梅竹马的爱情和婚姻也与传统文化中的“男方远走+女留守”模式完全相反。他在木兰远在他处之时与她成婚,后又追随她去了军营,为她背上的伤痕哭泣,是以女性为中心的个人化爱情观与幻想化宗祠社会之间的臆想式和谐联系。战场上的怀孕生子则更是以繁殖为母性力量和以沙场征战为父性力量的极致结合与展现。怀孕时“我穿着改大的盔甲,看上去像一个孔武有力的粗壮大汉”(汤,482)。分娩后,“我”将脐带晾在旗杆上,“那段脐带随着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汤,482)

然而,即使在梦境的英雄续写之中,作者也无法摆脱男权作为权威的影响。首先,英雄的标准是以男性战士为标准设立的。花木兰并没有拥有母性社会女性标志性的丰乳肥臀,强调生育力的典型身材。正相反,她有着如理想男性一般强壮的身材和英勇作战的才能等。其次,出征之前,她被允许跟随父母去祠堂,他们给她背上刻字,让她不忘为死去的村里人复仇,这也出自传统文化中男性守卫家园的责任。“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人们都会知道我们做出的牺牲。”(汤,416)这里的“人们”指家族社会群体,“知道”指他们的承认和接纳,也暗合了传统上男性以伤痕为英勇,以为家国牺牲为荣的传统英雄文化。最为重要的是,远征回村后,她压制住了当地的地主恶霸,供给了族人丰衣足食的生活,成了他们的孝德表率。对于“孝”与“德”的追求,也说明其思想深处期待作为男性展才并被社群接纳的渴望。

总的来说,母亲英兰和花木兰都是作为象征化的虚拟,抗拒父权压迫的符号。她们是强大的,也是脆弱的。无论是在现实或梦境中,“我”也只是捡起现实日常中的种种符号碎片编织起来,用已知的男性特质包裹在她们和自己身上,来满足被看见的渴望。长期以来,在话语、意像层面的黑暗与缺乏,使处于困境中的华裔女性很难通过自身去表达,也很难真正走出男权几千年来的思想禁锢。当然,因为无法获得大他者的承认,即便是这样充斥男性符号的女英雄之梦也无法在现实中开拓出一片空间。

四、实在的虚拟:对现实命运的观看

实在的虚拟包含了对于想象实在界、符号实在界和实在实在界的虚拟。在想象实在界中,小说中各个章节中散落的梦境和现实里大量关于鬼的意像加深了思想中对于未知的恐惧,无名女人、花木兰、蔡文姬、山林中神秘的魑魅魍魉、城市中不断遭遇的白鬼和黑鬼、鬼丫头等等。神秘的、历史的、隐喻的……凡此种种,虽然是来自于想象实在界的虚拟,但延展开来后,却对于心理产生了断裂的、实在的影响,十分强烈以至于无法直接面对,形成创伤。

符号实在界中的虚拟主要指伴随符号层面的朦胧现实,在小姨月兰的故事西宫外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小姨伴随着种种本土文化符号来到美国,绿色的花木兰剪纸、玉镯子、花卉卷轴和她的本土社群观念,寻求早已美国化的华裔丈夫的承认。从母亲英兰的口中,可以看出月兰在本土文化语言符号中作为妻子和母亲所处位置的合法性。“……你要去他(丈夫)家,等他小老婆给你开门……你要骄傲地从她(美国妻子)身边走过去,就当她是个仆人……你要冲他大喊大叫。”“孩子就该归嫡母,也就是你。母子之间就该这样。”(汤,1542)然而,这些虚拟的社会法则的作为一种符号存在,其作用是受到本土文化限制的。放在美国社会文化的背景下,非但不能产生任何关联,反而借由此话语叙说了另一层现实。“你们好像成了我很久以前读过得书里的人物。”(汤,1925)早已另娶他人,有了儿女的丈夫已站在另一套社会符号系统内,对曾在作为实在的言语规则进行了另一番含有讽刺意味的解读。双方在彼此的认知里也都成了无法辨识的朦胧鬼影。即便是有花木兰的剪纸,有姐姐的庇护,月兰在符号功能错乱的社会文化冲突中依然垮掉了,成了无法抹去执念的疯子。在精神病院里,她对英兰说:“哦,你知道,我们这里的人都相互理解,我们说一样的语言,完全一样。她们懂得我,我也懂得她们。”(汤,1998)

实在实在界中的虚拟则是一种不可被符号化的,无法被言说地来源于实在界的匮乏的表达。胡笳怨曲中,家庭和学校、社会之间充满了语言与观念冲突。在家里,“快嘴快舌,招惹祸灾”;(汤,2016)在学校,老师说:“大点声。”(汤 2050)朗诵时,“我发出的声音如同瘸腿的野兽拖着断腿在奔跑,你能听到我声音中有碎骨头片,还有断骨间咔嚓相碰相磨的声音。”(汤,2090)在社会中,“我”是蹩脚的翻译者,在尴尬中磕磕绊绊地张口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内心深处,“我”积累了浓重的冲突和怨念,脑子里总是打打杀杀的故事,做梦也总是噩梦,“我在参天密林捕食人类,我的黑影罩住他们。我眼中滴着泪,獠牙上却滴着血,那是我本应该爱的人的血。”(汤 2390)在学校,我在阴暗之处,化身成了霸凌者,反复命令那个中国娃娃式的台湾女孩说话。从一开始言语攻击,“我要你开口说话,你这胆小的丫头”(汤,2185)到拧她的脸,拉扯她的两边的头发,对她吼着“说不说?说话!”(汤,2216)一下又一下,最后,却与她一同哭泣。

你为什么就是不说话呢?……知道吗、你要是不说话,就是颗植物。你要是不说话,就不会有个性……没有人会跟你这种人约会的,更别说结婚了。没人会注意你。你还得去面试,找工作,当着老板的面说话……我这么做全是为你好,不准告诉别人我欺负你。说话,求求你,说啊!(汤,2259-260)

符号界两股力量的反复拉扯使得实在界的匮乏感愈加强烈,欲望不断溢出却无法找到可以投射的对象。由于符号界的对象空缺,这股莫可名状的溢出,伴随极端情绪的宣泄,以无影无形的方式成为超出语言与思想的主导力量,无法消解也无从消解,只能从胡笳十八拍的歌声中流露出来,在音乐声中相互聆听,互相明了。

五、小结

可以看出,在想象、象征和实在各个层次的虚拟中,自我所受的伤害在故事叙述中都一一暴露出来。男女、种族之间的隔阂、暴力与愤懑都在个体的“我”的心灵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华裔移民所成长的空间,并不仅仅是浮于表面的文化冲突,尴尬一笑并不足以化解。原生文化与本地文化之间并不泾渭分明,而这种难解难分的东方与西方、历史与现代的交织状态使她们的视线常常游移于人鬼之间。不稳定,不确信,半人半鬼,不成个样子。同时,积累在心中的暴力与哀怨也只能停留在潜意识层面,无法以语言的形式一一言明,而现实则是幻灭却留恋不已的英雄木兰和衰老盼儿回家的母亲英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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