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族茶史、茶事和茶歌的内在逻辑

王传历

（1. 三峡大学科技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2. 福建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0）

1 土家族的茶史

从古代留下的诸多史料来看，茶发源于我国西南的巴蜀地区。梳理其中的细节又会发现，巴是我国（乃至世界）茶的发源地。土家族是巴人的后裔，可以说从先人那里继承了厚重的茶文化历史。

1.1 茶起源之巴蜀说

早在1700多年前，三国《吴普·本草》引《桐君录》中就有“南方有瓜芦木亦似茗，至苦涩”之说，茗指的就是茶叶，而芦木指的就是大茶树，这是首次把茶叶的起源地定在了南方的说法［1］。之后，唐代陆羽在《茶经·一之源》中又提到“茶者，南方之嘉木也”［2］，再次强调茶是南方的作物。

在茶是南方作物的基础上，又有许多史料记载茶起源于我国西南的巴蜀地区。其中包括西汉王褒的《僮约》载“武阳（今四川彭山）买茶”［1］；西汉杨雄的《方言》载“蜀西南人谓茶曰蔎”；西晋孙楚的《出歌》载“姜、桂、茶荈出巴蜀”；东晋郭璞的《尔雅注》载“今呼早取为茶，晚取为茗，或一名荈，蜀人名之苦茶”［2］；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载“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著乎尚书……其地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上植五谷，牲具六畜，桑蚕麻纻，鱼盐铜铁，丹漆茶蜜……皆纳贡之”［2］；以及清代顾炎武的《日知录》载“是知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等［3］。这些史料集中地说明了巴蜀地区是我国茶叶的发源地。

除此之外，也有线索表明我国还是世界茶叶的发源地。首先，《华阳国志》是我国现存最早且最完整的一部地方志，如果从上面记载的周代（公元前1100年）便有茶叶开始算起，那么我国发现茶树和饮用茶叶的历史就已有三千多年，其他任何国家都还没有发现比我国更早的有关茶叶的文字记载。其次，我国是世界山茶科山茶属植物中心。世界山茶科（Theaceae）植物有23个属380多个种，其中有15个属260余种分布在我国的西南部［1］。

1.2 茶起源之巴族说

巴蜀在古代泛指我国西南部的一大片区域，事实上“巴”和“蜀”是两个不同的部族。茶史专家朱自振（笔名：史念书）认为巴是我国茶业的起源地［4］。笔者按照他的考证，把依据总结为三点：第一，巴和蜀都不是四川土著，而是从外地移民而来。蜀人相传和北方黄河上游的皇帝族同源，后经岷山下居青衣、临邛一带，构成为蜀。巴人相传是南蛮“廪君”的后代，后来沿清江迁居到川东一带。上文已经提及，茶乃南方的作物，因此最先获得茶知识的只能是巴族了。第二，《华阳国志》一共十二卷，其中就《巴志》和《蜀志》两卷来说，其中关于茶的记载，《巴志》不仅比《蜀志》早得多，也更为详细。《巴志》除了记载有向周武王纳贡茶的事迹，还提及了当时已有茶园的存在。“园有芳蒻、香茗”，芳蒻指的是竹子，香茗指的就是茶。当这些植物被种在了园内，应该可以说是茶已经被人工栽培了。而《蜀志》直到战国时期才有关于茶的记述。因此，可以断定巴不仅最先发现了野茶，还最先开始人工培植茶树。第三，《华阳国志·蜀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蜀王别封其弟葭萌于汉中，号苴侯，命其邑曰葭萌焉。”说的是蜀王把自己的一个叫葭萌的弟弟封为“苴侯”，并把那个封地也命为葭萌。葭萌，指的就是“茶”。杨雄《方言》有言：“蜀人谓茶曰葭萌”。“在历史上，古蜀人取名常与特长有关，比如曾有的蜀王，蚕丛、鱼凫等，就是因为他们是有名的养蚕织丝王和捕鱼王；又比如成都又叫锦城，是因为三国蜀汉时期，成都是中国的织锦中心，由此可以推断以茶为名的葭萌，是当时蜀地最好的茶区”［5］。既然葭萌（今四川昭化附近）是蜀国的茶叶中心，又远离人口最多、生产水平最高的成都地区，却在毗邻巴的边境，可以推断蜀的茶业是从巴地传来的，葭萌是蜀和巴的一个重要的茶叶交易中心。

1.3 茶起源之鄂西说

据《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6］。武落钟离山作为巴人的故地，就位于鄂西的长阳土家族自治县。从上面的“巴族说”的推论中，很多证据又把茶的起源地进一步指向了巴族的起源地，也就是鄂西地区。依据有四点：第一，陆羽在《茶经·一之源》中提到“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2］。意思是说在巴山峡川一带有野生大茶树，巴山峡川指的就是今天的四川东部及湖北西部山谷。第二，三国时期的魏国人张揖在《广雅》中记载道：“荆、巴间采叶作饼，叶老者，饼成以茶膏出之”［2］。荆巴相当于荆山至巴山一带，从地理范围上来讲就是鄂西一带。并且这个史料还说明了当时的人们已经懂得了茶叶加工的一些工艺，这无疑使茶叶更好保存和运输，也可以说它印证了茶业在当地的发达。第三，《茶经·八之出》主要是论述唐代的茶叶产地，陆羽第一个提到的就是山南道的峡州茶。“山南以峡州上”［2］，山南指的就是山南道，唐代的“道”相当于现在的省级行政单位。之所以把山南道摆在第一位，不排除这里的茶业在当时已经闻名全国。其中，又以峡州地区产的茶最好，这个峡州指的就是今天的鄂西宜昌的远安、宜都、夷陵三县。事实上，巴人故地长阳就在峡州，毗邻宜都。此处联系《茶经·一之源》中的巴山峡州，似乎也可以作为对陆羽把峡州作为茶发源地的暗示。第四，东汉年间的《神农本草经》记载道：“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乃解”［7］。《茶经·六之饮》又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2］。这些史料都认为是神农氏最早发现了茶。而据《扩地志》和《荆州记》等史料记载，神农氏的故地其实就在今天的湖北随州随县厉山镇，这里离巴族发源地非常地近，这一点也可以作为鄂西是茶的发源地的辅证。

1.4 土家族悠久的茶文化历史

本文在梳理茶的起源地的过程中，并非是要逐步缩小范围，一步步把其精确到鄂西地区。不得不说，“鄂西说”也有许多不严谨之处。比如神农氏在很多史料中都是作为神话人物来叙述的，所以与其相关的材料有很大的附会、假托之嫌。又如，国家农作物种质资源考察队于1985～1989年和1996～1997年两次对神农架和三峡地区的茶树资源进行考察，在大巴山和三峡一带均未发现有大茶树。倒是在南川、宜宾、赤水、习水、桐梓等地发现了大茶树，并在习水等地见到了“伐而掇之”的采摘方式［1］。但退一步讲，即使“鄂西说”不成立，“巴族说”依然能站得住脚。因此，“鄂西说”的提出只是为了确立巴族在中国（乃至世界）茶叶历史发展进程中的特殊地位和贡献，进而顺理成章地得出本节所要表达的主题，土家族有着悠久的茶文化历史。

其实不论是茶起源于巴族的起源地鄂西地区，还是起源于巴族不断向西迁移的过程中，都佐证了土家族居住区是茶起源的核心源区。进一步来说，土家族悠久的茶文化历史为其丰富的茶事活动和灿烂的茶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 土家族的茶事

茶、咖啡和可可被称为世界三大饮料，而茶又居首位。中国作为茶的故乡，自然受到国人的青睐，而土家人更对茶情有独钟。茶在土家民众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他们既爱茶又敬茶，由此形成了丰富多彩的茶事活动。

2.1 茶为饮（食）

关于茶是饮品的记载，可以追溯到西汉王褒的《僮约》里面的“烹荼尽具”。由此可以得出，我国巴蜀地区在西汉时期已有饮茶的习俗。土家人把饮茶也称为吃茶，如《种茶歌》唱道，“七十公公开水，八十婆婆冲茶，头杯吃了口中苦，二杯吃了舔嘴巴”［8］。本文第三节提及的《说茶歌》也有“不提吃茶犹自可（也），提起吃茶有根（啰）生”的唱词。无独有偶，土家人除了把茶作为日常饮品以外，还真的制作了多种多样的茶食。如上文已提及的荆巴人在三国时期就已经掌握了茶饼的做法。傅咸司隶教曰：“闻南市有蜀妪作茶粥卖”［2］。这是说在西晋时期，蜀人还发明了茶粥，并作为一种商品在市场上售卖。再以鄂西土家族的四道茶为例。关于四道茶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流传于湖北鹤峰、宣恩和五峰一带的白鹤茶、泡米茶、油茶汤和鸡蛋茶；一种是流传在长阳区域的罐罐茶、阴米茶、酥茶汤和鸡蛋茶。事实上，除了白鹤茶是纯粹的饮品之外，剩下的都是茶食。它们在制作的过程中除了拌有茶叶，还加了鸡蛋等蛋制品，以及黄豆、包谷、米花、豆腐、芝麻等五谷杂粮。除此之外，土家人还用茶籽提炼茶油食用。据《随之居饮食谱》记载：“茶油烹调肴馔，日用皆宜，蒸熟食之，泽发生光”［9］。

茶在土家人民生活中，不仅是饮（食）品，也是重要的调味品。北宋文学家王安石在《议茶法》中曾说道：“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后来，元杂剧《刘行首》因唱词“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广泛流传［10］。这些对日常生活的提炼都说明了，对于中国人而言，没有茶，生活就没有了味道。甚至老百姓还把茶排在比饭更重要的位置，他们把最简单生活称之为“粗茶淡饭”，把对某物（人）的执念形容为“茶不思饭不想”，把休息时间称为“茶余饭后”等等。

2.2 茶为药

关于茶可以入药的史料，除了前文提及的“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乃解”，《茶经·七之事》中还列举了很多：《神农食经》载：“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华佗《食论》载：“苦茶久食，益意思”。《本草·木部》载：“茗，苦茶，味甘苦，微寒，无毒，主瘘疮，利小便，去痰渴热，令人少睡”。《枕中方》载：“疗积年瘘，苦茶、蜈蚣并炙，令香熟，等分捣筛，煮甘草汤洗，以末傅之”。《孺子方》载：“疗小儿无故惊蹶，以苦茶、葱须煮服之”等等［2］。

土家人长期居住在云雾缭绕的大山深处，湿冷的天气让他们不得不从大自然中寻找强身健体的法宝。他们在饮（食）茶的过程中，慢慢掌握了茶的药效。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流传着这样一条谚语：“姜茶表寒，糖茶和味，早茶提神，午茶易醉，清茶好解渴，晚茶难入睡，浓茶解油腻，隔夜剩茶伤脾胃”［11］。鹤峰土家人知晓“取井水煎茶服之，驱火除瘴，散气止烦，并解一切杂症”［12］。油茶 汤可以提神解渴，驱热御寒，也被土家人称为“养生汤”。罐罐茶由大量茶熬煮浓缩而成，虽然极苦涩，但可以驱风祛湿，强身健体。

除了茶叶，茶籽和茶油也都是珍贵的药材。《本草纲目》载：“茶籽，苦寒香毒，主治喘急咳嗽，去疾垢”。《纲目拾遗》载：“茶油可润肠、清胃、解毒、杀菌……”。《农政全书》载：“茶油可疗痔疮、退湿热……”［9］。

2.3 茶为祭

上文提及，土家人很早便认识到了茶的药物功效，这使得它更容易在科学知识欠发达的时代成为神灵的化身，苡禾娘娘吃茶产子和茶山娘子得道升仙的传说便是证明。前者说的是女始祖苡禾娘娘因吃了茶叶而怀孕，三年六个月后产下八子，因无力抚养交由一只白虎每天来喂养。这八子长大成人后，便是著名的“八部大王”。因此，土家人奉苡禾娘娘为生育女神［13］。后者说的茶山娘子有两个版本：第一个是说茶山娘子为了驱赶茶园的毛虫纵身入火，以自己的身体保护了茶园；第二个是说茶山娘子是恩施的一位种茶农妇，她勤劳善良、乐善好施，最后却遭恶势力构陷而死，最终升天成神的传奇故事。所以，土家人奉茶山娘子为健康之神［14］。这些传说故事不仅为“茶”而生，还穿插了土家族的其他文化基因。苡禾娘娘的故事中糅合了巴人崇虎的元素，茶山娘子的故事结合了土家族原有的“人牲献祭”习俗。从这些神话传说中可以得出，土家人把对茶的认知上升到了氏族起源的层面，他们在茶树的崇拜中找到了心灵的居所。

2.4 茶为贡

在土家人的各种仪式中，茶都是重要参与者。如起新房时，人们“要在梁木中央凿个眼，用红布包上茶叶、米、银子、朱砂，滴上酒，塞填于眼内”［13］；家中添丁时，土家居民要举办“喜生”仪式，产生了“茶神婆护娃”“踏生吃茶”等一系列诞生茶俗［15］；葬礼上，人们用竹杆吊一包茶叶、朱砂、大米来充当“打廪”的法器，置放于灵堂前。入棺时，后人要用茶叶为亡人包一个枕头，寓意亡人在口渴时喝了阳间的茶而不至于因为饮了阴间的“忘乡汤”忘了故人［16］。棺材入土前，后人还要向墓穴内撒茶叶、朱砂、谷米［17］。从这些仪式行为来看，茶叶不再是普通的生活用品，而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意味。它们成为了向神灵奉送的贡品，或者说演变为与神灵沟通的一个媒介。

2.5 茶为礼

“烟酒茶”一直被中国人视为礼品的三大件，在滋润人际关系方面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土家人种茶产茶，更珍视茶。无论是逢年过节的情感交流，还是日常生活的人际往来，都离不开茶。正是在茶来茶往中，土家人更加紧密地抱成了一团。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土家人有“亲事离不开一盘茶”的说法，男子向女子求婚要以茶为礼，称“下茶”；而女方如果接受了茶礼，便是代表同意，称“受茶”。在婚礼上，晚辈要向长辈献鸡蛋茶。长辈除了要吃完鸡蛋茶，还要在茶碗里放上红包回礼以示祝福。在这些生活场景中，茶俨然成为了一种“示敬”的道具，是规格最高的礼品。

3 土家族的茶歌

土家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歌，茶歌是其传统音乐中的重要成员。陈宇京在其著作《三峡传统民歌文化研究》中把三峡地区土家族音乐分为劳动音乐类、风俗音乐类、宗教祭祀音乐类三个类别。我国著名音乐学家田联韬在为该著作作序时，专门提及了这个三分法是适合土家族民歌的，并认为这种因地制宜的方法是可取的［18］。本文沿用陈的分类法，把土家族茶歌分为劳动歌、风俗歌和宗教祭祀歌。

3.1 劳动歌

土家人向来以自给自足为荣，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茶树是大自然的馈赠，也成为了他们重要的生活资料来源。有关茶的劳动歌，多是由茶农们在劳动过程中即兴发挥而成，内容主要是赞扬茶农的辛勤劳作和歌颂他们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一部分茶歌还反映了土家族聚居区的地理环境和特定风俗。以鄂西《采茶》为例（谱1）①。

这首曲子的主干音由“sol la do re”四个音组成，属于典型的徵调式。曲式为三句体单一乐段，三个乐句基本上采取了相同的节奏型，交代了“过完年”和“上茶园”两件事。第一乐句交代了土家人（中国人）的一个习俗，就是正月过完代表着人们已经从新春佳节的假期中休整完毕，随时准备投入到新的一年的生产中去。后面两个乐句采取了换头合尾的创作方式，只是为了讲述一件事，因为第二句只能算是第三句的一个补充说明。土家人之所以上茶园还要看老皇历，就是希望春茶有个好收成。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茶芽尖细嫩，味道醇厚，是一年中最好的茶叶。由于土家族聚居区地处武陵山腹地，春天的时候山上气温还很低，所以产量非常少，但更能卖上好价钱。

3.2 风俗歌

土家人为茶辛勤劳作，当然也非常享受茶生活。相应地，茶在地方民歌中不自觉地成为了一个创作的元素。或被揉进诗词作品中，或被一些文人在民谣基础上重新填词谱曲，在民间广为流传，这类茶歌称为风俗歌。如果说土家族与茶相关的劳动歌相当于山歌的话，那这类风俗歌就相当于小调。以恩施民歌《六口茶》为例（谱2）②。

这是一首男女对唱歌曲，歌词借“饮茶”这个日常事件，用了六问六答的方式，反映了土家青年男女独有的恋爱观。他们既对父母之言有忌惮，又向往自由恋爱。《六口茶》也属于徵调式，曲式属于两乐句单一部曲式。在旋律上，女方实质上是对男方的重复。整首曲子以级进和小型跳进为主，表达了欢快的情绪，以一种轻松诙谐的方式展现了土家青年男女的机智。歌词中的“唦”是土家人日常用语的一个语气词③，每次出现均用了下滑音处理，给人一种幽默滑稽的感觉。正是旋律的“简单”加上歌词的“顺口”使得这首歌在鄂西乃至整个土家族地区有着相当高的传唱度，称得上是土家族的“流行歌曲”。

3.3 宗教祭祀歌

东汉学者王逸曾对古代巴人有这样的描述：“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19］。这句话不仅说明了土家族是一个崇巫尚鬼的民族，更强调了音乐在土家民众祈福酬神活动中的重要作用。“土家族先民喜欢用歌舞来祭祀祖先神灵，在仪式歌舞中缅怀祖先的丰功伟绩，吟诵大自然的壮观秀丽，祈祷神灵在冥冥之中庇护儿孙五谷丰登”［20］。土家族人爱茶，大部分茶歌都是以茶喻意，以茶抒情。但他们也敬茶，在民间的各种祭祀活动中，常常把茶作为祭祀贡品。相应地，茶不仅融入仪式中，也浸入到音乐里，甚至一些茶歌关于茶的描述早已超越了茶本身的涵义。像梯玛神歌、摆手舞、茅古斯、跳丧鼓、薅草锣鼓、傩戏等音乐形式中都有跟茶相关的内容，以《说茶歌》为例（谱3）④。

这首《说茶歌》是在“中国傩城”贵州德江流传的一首茶歌，它原本是在当地土家族“冲滩还愿”傩仪中的“八小坛”的“和坛”仪式中演唱。傩戏是土家人在长期的山区生活中，以驱疾赶鬼、祈福禳灾为主要目的，以傩坛为载体，以祭仪出现的一种戏剧艺术，又称地戏、傩堂戏、傩愿戏、还傩愿。从音乐形式来看，宗教祭祀茶歌与前面两种茶歌有着明显的区别：首先，宗教祭祀茶歌演唱形式为锣鼓开头，一领众和，边说边唱。相应地，这种演唱方式反映在旋律上就是不断出现重复小节。其次，宗教祭祀茶歌出现了羽调式，节拍出现了2/4拍和3/4拍混用的不规整现象。最后，由于歌曲以说唱结合，降低了歌曲的旋律性，歌词中的衬词也明显减少。

4 土家族茶史、茶事和茶歌的内在逻辑

严格地说，茶事和茶歌是土家族茶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巴族茶史本身的悠久又影响到了其中的人和事。土家族作为巴人的后裔，从先人那里继承了厚重的茶文化历史，继而形成了丰富的茶事活动和璀璨的茶歌。而茶事和茶歌作为土家民众行为的延伸，这些活动又进一步加深和推广了土家族（中国）茶文化。

4.1 悠久的茶史为茶事提供了养分

勤劳智慧的巴人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最先发现了茶，并在不断的实践中认识到了它的饮（食）用和药用功能，为日后茶文化在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的发扬光大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土家族作为巴人的后裔，从先人的知识体系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其中就包括茶文化。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土家族特有的茶事。可以说，土家族悠久的茶史为茶事提供了养分。

对于土家人来说，深沉而久远的茶文化，正如茶本身一样，早已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之中。如果说土家人把茶作为食物摄取的来源和祛病健体的依靠是生理层面的满足的话，那么土家人在平时的礼尚往来中视茶为珍贵的礼品甚至尊崇为神灵则是心理层面的认同。不得不说，生理层面的满足是心理上认同的基础。但除实用性之外，还有一种深层次的隐形力量牵引着土家人从事茶事活动，那就是习俗。这种力量的强大就在于它是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形成，经代代相传而来。尤其对于地处中央政治版图边缘的土家人来说，这种祖传的习俗更具权威性，对日常行为更具指导性。

4.2 丰富的茶事为茶歌提供了素材

上文提及，陈宇京在对三峡地区土家族音乐分类时，是在中国传统音乐一级分类的基础上提出的二级分类。所谓的一级分类指的其实就是20世纪60年代，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最先提出的中国传统音乐五分法，具体而言就是民族民间歌曲、民族民间器乐、民族民间歌舞、民族民间说唱和民族民间戏剧五个类别。至于陈所提及的二级分类属于他自创，依据是“它们在人们劳动、生活、休憩、社交等不同场合中的功能性作用”［18］。照此逻辑，土家族茶歌正是根据这些茶事活动而来，或者说土家族丰富的茶事为茶歌提供了素材。首先，土家人在种茶、采茶、制茶的劳动过程中，茶歌扮演着驱散野兽和缓解疲劳的功能。其次，在土家族人的日常生活中，茶歌又扮演着传情达意的功能。最后，在土家族的宗教祭祀活动上，茶歌又承担了重要的仪式功能。总而言之，这些茶歌都是土家人在生活中有感而发，不论是作为鼓舞生产的激励方式，还是作为调节生活的娱乐手段，抑或是增强氛围的仪式工具，它们的声音构成了各个场域的背景音乐。

4.3 璀璨的茶歌为茶事、茶史传播提供了渠道

民歌作为一种地方文化，存储着大量自然地理特征和社会民俗信息。尽管在古代，交通和媒介的欠发达使得各地区文化交流相对闭塞。但商贾的流动和人口的迁徙，也会带来文化的传播。一首《茉莉花》能从江苏唱到河北，一首《绣荷包》更是遍及山西、云南、山东、黑龙江等地，这些例子都证明了民歌是一种传播性很强的口头艺术形式。土家族茶歌的传播实际上为弘扬土家族（茶）文化提供了渠道，增添了翅膀。通过茶歌，可以窥见土家人的茶事。上文提及的《六口茶》就是典型，在地方旅游的推动下，它早已成为一首对外来游客的“迎客曲”、旅游途中的“助兴曲”、民俗表演的“保留曲”、拉近主客关系的“友谊曲”［21］。与此同时，茶歌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地的茶史。如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有很多歌颂茶山娘子的歌，既可以说它是在说茶事，也可以说是在说茶史。正如蔡元亨所说，“茶山娘子”这位茶山保护神的故事，既表现了土家茶农对自然的敬畏，体现了古人在力求与自然和谐中所作出的努力。还表现了茶叶生产文明史，是流汗也流血的历史［22］。

综合来看，土家族茶史、茶事和茶歌既有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又构成了双向互动的三角循环关系。它们作为土家文化的代表，共同反映了当地的地域特征和民众的精神特质。

注释

①谱1摘自：田世高.土家族音乐概论［M］.北京: 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 2002: 288.

②谱2由笔者根据湖北籍歌手陈涓在中央电视台七套节目《乡土盛典 致敬中国民歌》中的演唱记谱。陈涓在舞台上一人饰男女两角，展现了高超的演唱技术。［EB/OL］.（2016-2-1）［2022-01-22］http://tv.cctv.com/2016/02/01/VIDEN0az46liqxcq5eUbYo16160201.shtml

③关于《六口茶》这首歌曲中的语气词，笔者翻阅了陈涓在中央电视台三套、四套、七套和十五套的播放视频，其中既有空着没写的，也有翻译成为“是”、“噻”等的，其实都不尽准确。以笔者在土家族地区十多年的生活经历来看，应该是“撒”，因为平时和当地人在微信和QQ等平台上进行工作和生活交流基本上都是把这个字写为“撒”。但在阅读一些有关土家族方言的专业论文中，发现他们多采用“唦”，所以本文也采用了“唦”。“‘唦’在陈述句中表示对信息真值的确认，也表达了说话者亲切的态度；疑问句中实现疑问语气；祈使句中，削弱命令口气，表达说话者商量的口吻以及相对低的情态值。”引自熊朔.基于系统功能语言学的恩施方言句末语气词研究［D］.武汉: 华中师范大学, 2014: Ⅱ。

④谱3摘自：黄允箴.中国民歌与风土［M］.上海: 上海音乐出版社, 2016: 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