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文体趋同论
2022-10-29陈桐生
文/陈桐生
文体是人类在长期写作过程中逐渐凝聚而成的某种文本样式。吴承学指出,“在文体史上,各种文体的产生、发展及演变都是互相影响互为渗透的”,“破体,往往是一种创造,不同文体的互相融合,时时给文体带来新的生命力”。中国上古(商周)时期虽然文体数量较少,文化活动也不及后世活跃,但同样存在文体趋同现象。
格言、民谚、《易经》卦爻辞趋同论
上古格言是一种亦诗亦文、非诗非文的特殊文体,它以整齐、精炼的语言来表达人们对宇宙、历史、社会、人生等方面的认识。格言这一文体最迟在殷商时期就已经形成,是中国最早的文体之一。上古格言可以分为史官格言、军事格言和故志三种。史官格言的作者是商周史官,见于史籍的有迟任、仲虺、周任、史佚等人。从先秦古籍所提及的《仲虺之志》《史佚之志》来看,这些商周史官曾有格言著作流传于春秋之世,可惜的是这些著作后来都亡佚了。军事格言又叫《军志》。故志又称“前志”“志”等,是古书的统称。这些故志以格言形式写成,它们的作者应该是巫、史、祝、卜之类的上古文化人士。上古民谚大多是以“古人有言”“先民有言”等形式出现,这些民谚都是先民长期社会生活经验的总结,它们通过口头传播的方式在社会流传。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若干上古民谚,都是先秦文献中王、侯、卿、士大夫在发表言论时征引的。《易经》由卦象和卦爻辞组成,其中的卦爻辞是宗教性筮占文体,由于它语涉天命鬼神,不宜说破说透,而应语藏玄机,以便给人留下参悟、揣摩、发挥的空间,因此它们有时会采用语短旨微的格言警句形式。
格言、民谚、《易经》中格言类卦爻辞这几种上古文体的趋同程度很高,它们的共同文体特点是形式相对整齐,以四字句为主,有时辅之以散句;语言高度凝炼,言约意丰;有时语带韵律,读之琅琅上口;一般只说观点,不作论证。例如,《尚书·盘庚上》:“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军志》曰:‘允当则归。’曰:‘知难而退。’又曰:‘有德不可敌。’”《尚书·牧誓》:“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周易·泰卦》:“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上述例句分别出于上古史官格言、《军志》、民谚、《易经》卦爻辞,如果单纯从文体形式来看,这些例句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差别,仿佛它们出于同一种文体,呈现出高度趋同现象。这些格言例句既不是像《尚书》那样记言,也不是像甲骨卜辞那样记事,而是上古人士表达他们对社会事物和自然现象的抽象认知。这说明当上古作家要表达他们对宇宙、历史、社会、人生等方面的抽象认知时,几乎不约而同地采用格言警句的文本样式。
《诗经》雅颂、铭文趋同论
促成西周铭文与《诗经》雅颂的文体趋同的主要因素,是它们彼此之间的亲缘关系。西周铭文与《诗经》雅颂有着相同相近的历史文化语境,在颂美的性质上彼此相通,都属于贵族作品。它们的作者都是西周王朝史官、乐师一类的文职官吏,甚至不排除某些作者同时为王侯贵族从事雅颂和铭文创作的可能。两者的亲缘关系可以从语言运用上得到证实,西周铭文中不少语汇见于《诗经》雅颂。例如,《天亡簋铭》《大盂鼎铭》《师遽方彝铭》《师訇簋铭》等铭文中的“不显”,见于《周颂·清庙》《维天之命》《烈文》《执竞》等诗作;《遹簋铭》《师望鼎铭》《大克鼎铭》《番生簋盖铭》中的“穆穆”,见于《周颂·雍》《大雅·文王》;《周公簋铭》《大盂鼎铭》《邢侯簋铭》《效尊铭》中的“奔走”一语,见于《周颂·清庙》;铭文中经常使用的“对扬”,即《周颂·清庙》中的“对越”;《繁卣铭》《静簋铭》中的“无斁”,即《周颂·清庙》中的“无射”;《静簋铭》“小子”之称,见于《大雅·思齐》,意指贵族年轻后生;《师望鼎铭》《效卣铭》《墙盘铭》中的“夙夜”,见于《周颂·昊天有成命》《闵予小子》;《曶壶盖铭》中的“多福”,见于《周颂·载见》,为周人祈福之语;《大盂鼎铭》中的“作邦”,见于《大雅·皇矣》,意为“建国”;《史墙盘铭》“远猷”一词,见于《大雅·抑》;《昊生鼎铭》“文人”一语,见于《大雅·江汉》,意为文德之人;《尨姞敦铭》《齐子仲姜镈铭》中的“弥生”,即《大雅·卷阿》“弥性”,意为“永命”;《毛公鼎铭》的“不庭方”,见于《大雅·韩奕》,意为“不朝之国”。这些都是铭文与《诗经》雅颂共同使用的语句。
西周铭文有意识地靠近《诗经》雅颂文体。大约从西周恭王时代起,有些铭文有意识地学习《诗经》四言韵文体,在散文中杂用四言韵文句。如恭王时期的《史墙盘铭》:“匍有上下,䢔受万邦。强圉武王,遹征四方”几句,“邦”“王”“方”押韵。又如懿王时期《史免簠铭》:“史免乍旅簠,从王征行,用盛稻粱。其子子孙孙永宝用享。”“行”“粱”“享”三字押韵。再如《虢季子白盘铭》:“不显子白,壮武于戎功,经维四方,搏伐玁狁,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执讯五十,是以先行。桓桓子白,献馘于王。”铭文中“方”“阳”“行”“王”诸字押韵。陈致指出,西周铭文用韵以幽、东、阳、真几部为主,这与《诗经·周颂》的用韵情况大致相符。两者用韵的相似,并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因为它们的亲缘关系使然。
一方面西周铭文向《诗经》雅颂文体靠近,另一方面某些《诗经》雅颂作品也有意识地吸纳铭文题材入诗。如《大雅·江汉》卒章就吸取了铭文题材,陈致曾经将《江汉》卒章与《盠方彝铭》末段相比较,认为两者从思路到用语都非常相似。其实,《江汉》用语不仅与《盠方彝铭》相近,而且与其他铭文相通,如《江汉》“虎拜稽首”一句,与《令鼎铭》“令拜稽首”、《遹簋铭》“遹拜手稽首”、《静簋铭》“静敢拜稽首”、《曶壶盖铭》“曶拜手稽首”等铭文相通。两相对照,可见诗人将铭文之语进入颂诗之中,这些铭文就变成诗句。让我们再看《诗经·大雅·韩奕》前二章:“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有倬其道,韩侯受命,王亲命之:‘缵戎祖考,无废朕命。夙夜匪解,虔共尔位。朕命不易,榦不庭方,以佐戎辟。’ 四牡奕奕,孔修且张。韩侯入觐,以其介圭,入觐于王。王锡韩侯,淑旂绥章,簟茀错衡,玄衮赤舄,钩膺镂钖,鞹鞃浅幭,鞗革金厄。”《韩奕》这两章所描写的周宣王训诫和赏赐韩侯,正是西周诰、命铭文重点记载的内容。《韩奕》作者一方面将周宣王诰命的散文样式改为四言诗,使之符合诗歌的形式要求;另一方面又基本保留了周王诰、命的文体样式,使之与西周青铜器上铸刻的诰、命相近,因而《大雅·韩奕》也可以被称为《诗经》中的诰、命作品。
诰、命文体趋同论
某些文体在发展演变过程中与其他文体互相融合,最后两种文体出现融合现象,这是上古文体趋同的又一体现。《尚书》和商周铭文中的某些诰、命文献就是如此。
诰是上古帝王用来发布政令、训诫、勉励的一种文体。诰,通“告”,就是帝王将自己的旨意告谕臣民。西周初年,周公为了稳定新生王朝的政局,大量运用训诰形式,以成王名义发布各种政令和训诫。《尚书·周书》中的《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无逸》《君奭》《多方》《立政》等,都是周公训诰的代表作。成康以后,简帛所载的帝王训诰作品逐渐减少,青铜彝器日渐成为记载帝王训诰的主要载体。
命,意为“命令”,是记载帝王册封、赏赐命令的文体。由于帝王封赏之命载于简帛之上,所以命又称为册命。命体形成的年代比诰体要晚一些。促使诰和命两种文体走向融合的关键因素,是周王在册命或赏赐大臣之前有时要进行一番训诫和勉励,史官如实地记载周王的训诰和册命,由此形成诰与命合为一体的新文体。本文将这种新文体称之为“诰命体”,诰命体的特点是训诰与册命兼而有之。
兹以西周《何尊》铭文为例:“隹王初壅宅于成周,复爯珷王礼福自天。才四月丙戌,王诰宗小子于京室,曰:‘昔才尔考公氏克弼玟王,肆玟王受兹□□。’隹珷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乌呼!尔有虽小子无识,公氏有恪于天,彻令敬享哉。’惟王恭德裕天,训我不敏。王咸诰。何易贝卅朋,用乍□公宝尊彝。隹王五祀。”
《何尊铭》主要内容是记载周成王对何的训诰,涉及封赏的内容只有“何易贝卅朋”五个字。像《何尊铭》这样的文章,无论说它的文体是诰,还是把它断为册命体,似乎都不合适,因为文中既有诰又有命。比较合适的做法是把它断为诰命体。
再以《尚书·文侯之命》为例。《文侯之命》历来被视为标准的册命文章,在文体上似乎没有争议。但是,只要对文章内容进行仔细辨析,就可以发现,文章的主体是周平王对晋文侯义和的训诫和勉励,涉及册命内容的只有“用赉尔秬鬯一卣,彤弓一,彤矢百,卢弓一,卢矢百,马四匹”二十二个字,只占全文的十分之一。像《文侯之命》这样以训诰为主、兼有册命的文章,在文体归属上究竟是诰体还是命体呢?恐怕既不是典型的训诰体也不是标准的册命体,准确地说,应该是诰命体。
记载帝王训诰、册命的西周铭文还有《大盂鼎铭》《乖伯簋铭》《师询簋铭》《师克盨铭》《牧簋铭》《师克盨铭》《毛公鼎铭》等。虽然像这样兼载帝王训诰和册命的铭文在西周不算太多,但它们代表了西周诰、命文体的一种走向。
上古文体趋同的特点
文体趋同是古今都有的现象,与后世相比,上古文体趋同有哪些特点呢?
首先,后世文体趋同大多出于作家内在因素的驱动,而上古文体趋同则更多地出于外在因素的驱动。后世作家往往出于艺术创新的渴望而有意识地向其他文体靠近。如苏轼以诗入词,以苏轼深厚的文学素养,他不会不了解诗词两种文体的区别,他之所以用词的形式来抒写诗的题材,乃是出于他的狂放不羁的艺术创作个性,出于他对庄子挣脱一切束缚的自由美学思想的皈依。上古文体趋同的情形就不同了。如上文论及的上古格言、民谚、《易经》卦爻辞的趋同,并不是这些作家有意识地共同采用格言警句体写作,也不是出于艺术创新的驱动,而是他们受到诸如书写工具、作品传播、文化著述传统习惯等外部条件的制约。格言的文体界限是什么?创作民谚有什么样式要求?《易经》卦爻辞的文体应该怎样?在上古时期,可能没有人思考这些问题。格言作者不会认为民谚文体越界,民谚作者也不会认为《易经》卦爻辞样式侵权,它们的文体趋同是不期而会,不约而同,一切都处于自在的状态。
其次,后世文体因其各自内涵相对明确集中而彼此界限比较严格,而上古某些文体则因其内涵比较宽泛而存在着向多个方向发展的可能性。以上古铭文为例,铭文在上古乃是一个大的文体共名,除了记载器主功业荣宠这一主要内容以外,它还广泛记录祭祀、燕飨、田猎、出巡、征伐、诉讼、盟誓、嫁女、订契、买奴等多种内容,这使它具备与多种文体趋同的可能性。《礼记·大学》载《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与“攻疾防患”(《文心雕龙·铭箴》)的箴体趋同。《大克鼎铭》歌颂其祖“冲襄氒心,宁静于猷,淑哲氒德”,这些语句接近于“美盛德而述形容”(《文心雕龙·颂赞》)的颂体。《曶鼎铭》前半篇尚属纪勋述荣的铭文主流内容,后半篇则向法律文书体裁趋同。文体趋同历代都有,但后世文体趋同一般发生在两种文体之间,像铭文这种向多种文体趋同的现象,只会发生在中国上古时代。
再次,后世文体趋同大多通过作家个人的创作活动来实现,而上古文体趋同则涉及一个创作群体,这就给文体趋同带来了变数和偶然性。以本文所讨论的上古诰、命融合为例,上古诰、命创作不是由一个作家独立完成的,它涉及多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帝王。他是诰、命文章的授意者,如果他仅仅对某大臣进行训诰,或者仅仅进行封赏,那么诰和命也就不存在文体融合的可能性;但是,如果帝王决定在封赏之前,还要对大臣叮嘱、训诫几句,这样诰和命就有了同时存在于一篇文章的可能性,就为文体融合、趋同创造了前提条件。第二个环节是王室太史。他根据帝王的旨意起草诰、命诏书,并在封赏仪式上进行宣读,然后将封赏诏书颁发给受封赏大臣。如果受封者无意铸器勒铭,那么诰、命创作活动就此结束,本文征引的《文侯之命》就是如此。但是,如果受封赏者有意铸器,那么诰、命创作就进入第三个环节是器主。受封赏者决定铸器后,他需要思考一系列的问题:首先要考虑到自己的财力,财力丰厚者铸重器,财力薄弱者铸轻器,重器可勒长铭,而轻器只能铸刻短铭;其次要考虑在彝器上铭刻哪些内容,如果帝王既有训诰又有封赏,是不是把两方面的内容都铭刻下来,还是只记封赏,这些都要取决于器主的意志;再次要考虑到铸器工匠的技能水平,看工匠有没有能力铸刻长铭。第四个环节是器主采邑之史。他要根据器主意图和帝王诏书来拟定铭文,最后加上“拜手稽首”“对扬王休”“子子孙孙永宝用”之类的感谢、祈愿用语。最后一个环节是铸器工匠。他要把采邑史官拟定的文稿制作成铜范,然后将铭文范嵌入铜器之中,在此过程中他要根据铜器的体积和形状,就铭文字数调整问题与采邑史官商议磨合。在这个创作群体中,每一个环节都会对文体趋同起到不同程度的影响作用,特别是帝王和器主的主观意志会决定两种文体的趋同能否成为现实。后世的文体趋同过程就要简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