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安全倡议与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
2022-10-29韩爱勇
文/韩爱勇
中国周边地区合作存在一个反差,一方面经济合作架构众多,另一方面却缺少一个符合地区实际、满足各方需要的安全架构。近年来,周边地区安全赤字日趋加剧,不断反噬地区合作和地区发展,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实现地区安全之治已迫在眉睫。习近平主席在博鳌亚洲论坛2022年年会开幕式上首次提出全球安全倡议,系统回答了“世界需要什么样的安全理念、各国怎样实现共同安全”的时代课题,为周边地区构建安全新架构提供了全新实践方案。
周边安全环境、安全治理与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的耦合性
近年来,周边安全环境呈现出三个突出特点。
一是安全问题多元多样,具有长期性和全域性特征。周边安全问题从缘起看可以分为四类:现代民族国家建构进程中产生的安全问题、现代化国家建设进程中出现的安全问题、地区大国的战略竞争和非传统安全问题。这些安全问题有两个共同特点:时间上长期存在和空间上全域存在。周边国家大都是二战以后建立的现代民族国家,同时面临着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和实现国家现代化的历史重任。这意味着,两个历史进程中出现的安全问题不仅在地域上遍及周边地区,而且在进程没有结束之前,很难得到适宜的解决而长期存在。
二是安全机制与安全问题不相匹配。周边安全机制大致可以分为四类:美国主导的同盟机制,东盟主导的集体安全机制,中国参与的多边安全机制,以香格里拉对话和西太平洋海军论坛、香山论坛等为代表的一轨半和二轨对话机制。其中,美国主导的同盟体系以其机制化程度最高、集体行动能力最强、发挥作用时间最久而相对占据着主导地位,但与地区存在的安全问题极不匹配。美国主导的同盟体系诞生于冷战时期,意在以“强对抗”的方式解决“与苏联争夺世界霸权”的问题,但今天所有的地区国家既无意也无力与美国竞争全球霸权,它们并不是同盟体系的指向对象。周边安全问题尤其是一些非传统安全问题并非都具备强对抗的特点,这与同盟强调的对抗性明显不符。其他三类安全机制要么聚焦于沟通交流,要么侧重于管控地区安全问题增量,并不能解决已存在的安全问题。
三是双重结构性矛盾与泛安全化倾向的出现,成为影响地区安全环境的新因素。美国在周边地区拥有着传统影响力优势,而在中亚、南亚、东南亚等次区域板块,俄罗斯、印度、日本分别保持着相对优先的地区影响力。这表明周边地区结构由地区和次区域两个层面的双重结构所组成。在这些国家眼中,中国实力增长特别是影响力在周边地区的扩展,无疑在“地区层面”冲击到美国的地区主导地位,也在“次区域层面”影响到俄印日所在次区域板块的主导地位,这样就在周边地区和次区域两个层面形成了“双重结构性矛盾”。在双重结构性矛盾的驱使下,美日印澳更容易走到一起,联合制衡中国地区影响力的扩展,“印太战略”和“印太经济框架”相继出台显然就是四国对华制衡的联合举措。
地缘政治竞争加剧也导致个别国家出现泛安全化倾向。当前在周边地区泛安全化倾向最明显的就是美国。近年来,印、澳也在一定程度上以安全为由阻挠中资企业正常经营,迎合美国对华竞争战略,致使双边关系受损,加剧地区安全形势紧张。更为关键的是,泛安全化倾向从根本上背离了地区发展潮流,削弱了地区安全的根基。
总的来看,周边地区安全问题复杂多样,且安全机制无法解决既有安全问题,以至于影响地区安全的新因素新问题不断浮现。周边安全环境这种特点分布,既折射出地区安全治理存在严重短板,也给地区安全治理带来不利影响,导致信任赤字扩大化、安全问题结构化和安全机制工具化。
地区安全架构是地区安全机制和行为体之间安全关系的有机安排。周边地区信任赤字扩大化和安全机制工具化,说明周边地区安全机制和地区国家之间安全关系处于一种自然放任的状态,没有得到有效协调和管理,表明周边地区并不存在完整的安全架构。而从地区安全治理具体功能上看,地区安全架构除了协调安全机制和塑造安全关系之外,还可以凝聚安全共识和解决安全问题,从而大幅度地降低新安全问题出现的概率。就治理结果而言,现在看周边地区显然是“四者无一”,周边地区安全环境存在的问题和地区安全治理出现的短板,恰恰是地区安全架构进行安全治理所要达成的目标,两者呈现出高度的耦合性。
这种高度耦合性的出现表明,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已是提高地区国家安全收益的战略必需,但尚缺乏一个能够凝聚地区国家共识、引导地区国家采取集体行动的实践方案。全球安全倡议的提出,无疑提供了一份指导方案。
全球安全倡议与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的实践方向
习近平主席提出的全球安全倡议,以新安全观为理念指引,以相互尊重为基本遵循,以安全不可分割为重要原则,以构建安全共同体为长远目标,构成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地区安全架构基本功能包括:凝聚安全共识、解决安全问题、塑造安全关系和协调安全机制。构建周边地区安全新架构可以从全球安全倡议中汲取思想作为理念指引,尝试将安全架构这四个基本功能作为实践方向。
(一)新安全观与地区国家安全共识的塑造
以“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为核心的新安全观,所要实现的目标是以合作的方式构建安全共同体。就过程来看,新安全观追求的是合作安全,也就是地区所有国家在安全事务上开展平等合作,使各个国家的安全都因此而得到保障。就结果而言,新安全观所要实现的是共同安全,就是要尊重和保障每一个国家的安全。这样安全就有了两个独特内涵:一是安全是平等的,获得安全是国家平等权利的有机组成部分,跟国家实力大小没有关系;二是安全是共同的,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实现脱离世界安全的自身安全,一国的安全依托是促进国际安全,而不是依靠单纯的实力建设。新安全观之所以能汇聚地区国家的安全认知,在于新安全观所蕴含的安全哲学,即国家是平等的国际社会成员,任何安全理念、制度设计都是为了更好地在安全领域保障国家平等的权利。
(二)相互尊重与地区安全问题的解决路径
以相互尊重作为解决争端分歧的原则和出发点,体现出周边国家独特的思维方式。首先是求同存异,在“异”中找“同”,异是各方利益诉求有别,同则是各方都是国际社会平等一员。其次是聚同化异,站在主权平等这个“同”的基础上寻求问题解决的方案,而不是以实力大小的“差异”为基础寻求对自己最有利的图景。最后是注重过程,就是将问题放在国家关系整体大局中去审视,问题的解决不是最终目的,而是为了进一步促进国家关系的友好发展;如果暂时无法做到这一点,就先搁置问题,等待条件成熟再解决。在实践中,相互尊重首先要尊重各国主权和领土完整,这意味着解决问题的手段及其使用的结果也要保障“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由此,“坚持通过对话协商以和平方式解决国家间的分歧和争端”自然成为解决问题的基本路径。
(三)安全不可分割原则与地区大国安全关系的重塑
当前周边大国安全关系呈现出信任程度低、变动性大、对抗性高、零和性突出的特点。为重塑大国安全关系,倡议提出了“安全不可分割”原则。不可分割的安全具有不同于以往的特点:一是安全越来越成为一种非排他性和非竞争性的公共产品,每个国家的安全权利都是平等的,因而在国家间是均衡分布的;二是安全具有整体性,任何一国的安全都被视为所有成员国的安全,任何国家合理的安全关切都应得到重视,任何国家的安全不能以损害他国安全为代价;三是实现安全手段的和平性与合作性,通过安全合作,而非强制性手段和强化军事集团来保障自己和地区安全。在安全不可分割原则指导下,国家间安全关系将呈现出如下特点:合作性,以合作的手段或方式来促进双方的安全利益;互利性,保障安全的措施有助于提高双方的安全收益;依赖性,一方安全利益的实现取决于对方安全利益实现的程度;稳定性,因为可以预见对方的安全意图和使用的手段,从而消除了安全关系剧烈变化的诱因。
(四)东盟中心地位与构建多层次的周边安全机制网络
巩固东盟在地区安全架构中的中心地位,并不是说将东盟打造成地区安全结构的权力中心,而是意味着“东盟方式”连同确立东盟中心地位的大国协调,将成为协调地区安全机制运行的主要方式。而后在此基础上结合既有的安全机制,分层次打造复合型的地区安全机制网络:一是在地区层面建设论坛性机制,将东亚峰会、亚信会议等覆盖面较广的机制扩容,完成全地区覆盖,实现地区国家和其他机制的对接,维护整个地区的安全稳定;二是在次区域层面发展协调性机制,以既有的机制如上合、东盟、南盟等为平台,实现利益相关大国的对接,稳定次区域安全格局,解决本区域安全问题;三是在专门议题层面建设强制性机制,如阿富汗问题、朝核问题等,协调相关国家安全关切,管控地区热点问题;四是在双边或“双边+”层面推动大国协调机制,尤其是推动中美之间的安全协调,管控大国间安全分歧,提高大国的战略互信和安全协作能力。除此之外,大力支持香山论坛、香格里拉论坛等一轨半和二轨对话平台的发展,汇聚地区安全研究的智力,拓展地区安全对话的渠道。
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的实践路径与中国的作用
全球安全倡议指出要构建“均衡、有效、可持续”的安全架构,这对选择什么样的实践路径来构建周边地区的安全架构带来很大的思想启发,从长期实践看,有三种路径值得关注。
一是发展主义的路径。全球安全倡议的一个基础性理念就是,强调安全和安全架构的可持续性。发展主义的路径,简言之就是聚焦发展,以发展重构安全议题,以可持续的发展保障可持续的安全,通过发展建设发展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为安全新架构建设夯实基础和创造条件。选择发展主义路径的原因在于:首先,经济发展强化了国家的和平偏好,塑造了地区和平文化;其次,经济发展造就了周边国家“以发展为要义”的发展安全观;最后,经济发展不仅带来地区国家间高度的相互依赖,而且共同利益随着发展进程而日益增多,地区国家事实上出现了发展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的雏形。
发展主义的路径塑造了独特的“以发展为要义”地区安全观。在安全问题上,发展主义的路径并不能解决安全问题,但聚焦发展可以有效阻止问题恶化,尤其是为问题的解决创造条件和氛围。在安全关系上,发展主义造就了地区安全的共同利益联结和发展共同体、利益共同体的雏形,强化了国家的和平偏好,形成了安全威胁内向的认知。在安全机制上,地区发展主义催生的地区合作机制成为地区沟通协调的重要平台。周边热点问题不断,但总体保持稳定,发展主义可以说是发挥着基础性的作用。
二是渐进主义的路径。全球安全倡议强调安全架构“有效”的特征。渐进主义路径就是以解决具体安全问题为切入点,在问题解决的实践过程中,重塑国家间安全关系,进而构建起有效的安全机制和协调机制。这样就走出了一条“问题解决—重塑关系—协调机制”的安全治理之路。这一路径基于周边国家重视过程的文化偏好,在实践过程中确立各方互动的新身份,进而塑造新的互动关系。
渐进主义路径的原理其实就是化危为机的辩证思维的运用。不同于发展主义路径,渐进主义是有前置条件的,就是全球安全倡议提出的“坚持重视各国合理安全关切,坚持通过对话协商以和平方式解决国家间的分歧和争端”。如果做不到这两个坚持,渐进主义也就丢掉了“进”的可能。
三是协商主义的路径。全球安全倡议强调国家权利平等、团结合作和安全架构的均衡特征。协商主义路径就是秉持国家不分大小安全权利平等的理念,以解决安全议题入手,相互尊重,充分沟通,意在打造“兼顾各方诉求、包容各方利益”的均衡格局。协商主义路径立足于周边国家的政治传统和政治实践:协商作为周边地区最具特色的政治概念,蕴含着平等、尊重、自主、团结的理念;它是这样的一个过程,承认和尊重对方平等的权利,通过沟通自行寻找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问题的方案,同时更要维护相互间的团结一致。协商政治在中国和周边地区有着丰富的实践,比如在中国,民主协商是中国特色全过程民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东盟,协商一致构成了“东盟方式”的重要内容。
协商主义的路径虽然无法确保安全问题得到解决,但至少不会让安全问题持续发酵。在安全理念上,国家间尤其是大国协作框架下的对地区安全的共同治理,本身就是一种新型的安全模式,即协治安全。在安全关系上,协商主义注重尊重各国的权利和维护相互间的团结,可以有效满足大国对自己地位受到尊重的需求,从而构建起合作型的安全互动关系。尤其是协商主义既保障各国平等的安全权利,也注重各国安全收益的实现,并以各国感到“舒服”为标准,这样就较好地平衡了平等的权利和有差别的利益之间的紧张,从而有助于打造“兼顾各方诉求、包容各方利益”的均衡的安全格局。
就当前而言,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有两个关键问题,即安全机制之间缺乏有效的互动和中美两国处于战略竞争状态。对于机制互动,中国有两个选择,一是中国已参加了众多的地区机制,可以发挥桥梁作用,开展机制间的对话协调;二是利用中国的地区影响力,以议题联系的方式,促进不同安全机制之间的协调沟通。而稳定中美关系不单单取决于中国的作为,需要两国相向而行。中美关系近来的巨变说明,稳定中美关系不能只靠利益联结,还需开展和保持中美之间的机制性交流。就中长期而言,中国还需在作为新安全理念的践行者、安全合作的推动者、安全公共产品的供给者和地区安全热点的斡旋者四个方面继续发挥建设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