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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事

2022-10-28张凭栏

湖南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弟媳田地歌谣

张凭栏

那些歌谣

那些山水

我不知道,多少年后萦绕在梦中的情形,依然是故乡的那脉山水。那画面质朴、秀丽、自然、清新,没有一丝商业气息的浸染,没有红灯叫停的马路,没有挺拔的高楼,没有如织的喧哗。

有关故乡墨山铺的文字,书写了约百余篇的散文随笔。我原以为自己会歇下手中的笔,谁知那生生不息的乡间事,在我情感的世界里无法剔去。那些浅浅的小河小溪,那些低矮的山丘,那些稻田深处的野湖,那些湖边的青草、水鸟,它们常常侵入我的梦乡。甚至,如果我不去和它们交流对话,它们会不停地在我血脉中涌动,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些沿着年轮行走的乡间事,是我生命和创作中的永恒主题。

我从不用高深的文字去描摹墨山铺的那抹山水,那些不忸怩、不牵强的文字,更适合我笔下的故士。我在《天籁》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沿着村子的麻石小路往东北方向约三百米,一条蛇蜒山间的小溪,从墨山山岭流淌下来,那清澈的溪水,一路欢歌绕过村庄奔流而下,一些山石,在溪水中或倚或卧,那可爱的模样,像酣睡在水中的小公主。而两岸的水草间,盛开着色彩斑斓的野花,蝴蝶在花草中飞舞,鱼虾在浅水中游弋,阳光追赶着它们,魔幻般抛出一圈一圈的光环,在水岸间跳跃……”

这些年,我常带着孙女去老家墨山铺。在连续不断的来回之间,六岁的孙女儿开始亲近乡村的那抹山水,亲近劳动,慢慢地懂得生活的不易与艰辛。

一群山雀在田边菜地叫嚷着,虽听不懂它们在交流些什么,可在孙女眼里,那可是小城见不到的事物,她很兴奋,贴近我耳朵说:“我知道这些鸟一定是肚子饿了,它们在寻找着食物。”

“是呀,是呀,小鸟的肚子饿了,可它们要自己去寻找吃的东西。”我顺着孙女的话回答着她。

孙女站在低矮的篱笆边,嘟着小嘴,像一幅很美的画。她不停在招着小手,对着小鸟呼叫着:“你们来呀,飞过来呀,这里有好多好吃的。”

微风中,那些花草各自舒展着不一样的身姿,它们似乎被这小女娃逗乐了,在阳光下眨着眼睛,那惹人怜爱的模样,让人真想俯下身子去亲亲它们。

若是时间可以回到过去,半个多世纪前,我正像孙女儿那么大的时候,村子里那些山丘、野湖是我们天然的游乐所,尤其是山水间的那些昆虫、水草和鸟儿,与我们同乐在一起。如果没有那些堤岸的植物,没有飞翔的水鸟,没有草丛中的昆虫,没有那奔跑在岸边的动物,我们的游戏将会大打折扣。别看那时我们才小小年纪,但在四季的放歌与游戏中,慢慢地懂得了许多有关山水、湖泊的生命密码。

当我已年过花甲,牵着孙儿们的手回到老家墨山铺时,我的父母双亲已躺在墨山的山岭上。每逢清明时节,我都要来到父母的坟前,给他们磕头,那些山上的野花野草和儿时见着的没有什么两样,山鸟的歌谣依旧是那样简洁、纯粹,没有任何功利,它们自由飞翔的模样,让人心里变得更敞亮,更安宁。

虽然小时候的“月亮街”和那条小河不再是儿时的模样,但从小期盼的高速公路和铁路傍村而过。故乡因水而美,沿长江岸线、塔市驿水码头至东山镇、三封寺镇的乡村振兴项目,一个接着一个落地。绕城公路,从小城外将山岭、河流、小桥绘成一幅线条明快的山水画,向前自如舒展,把故乡的山水装点得如此生动、美丽。

那些乡邻

生活中一些事情,记着、记着便淡忘了,而那些发生在村子邻里之间的事,是烙在心底的原初的记忆,那些事伴随着我的成长。

如果说故乡的青山碧水是一张天然的山水画,那么,我的父老乡亲们便是这画中的主人公。他们行走于山水间,耕种在那片沃土上。年年岁岁,世世代代,善良朴实又勤劳的乡亲们,把好的村风传承下来。那些美好的东西,虽教科书里没有成文的样本,但生活在农村的孩子,总会心领神会地懂得本土的风俗、人情和礼仪。

在对童年生活的描写与叙述中,我总喜欢定格在春天,尤其是在对农人农事的叙述上。我知道,这样的喜好是因为春回大地,树木、山竹、河水以及虫蚁、花草都在这个季节苏醒。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在这个季节也都开始忙碌,大家这会儿脱下冬装,扬着脖子,抖落着身上的尘埃,活动着身上的筋骨,准备下地干活。

季节不等人,不能误农时。在平常而琐碎的家务和农事中,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彼此关照,谁家的农活拖迟了点,到了天擦黑的时候,三三两两的邻居不约而同地来到他们家的田埂边,人多力量大,一起来搭把手,不一会儿这丘田地的活便干完了。

偶尔也有春荒不接的日子,邻里之间相互借点粮食是常有的事。不巧的是,常常这闹春荒的日子,谁家都难得熬过。那天,隔边家的秀婶来我家借米,母亲瞧瞧快见底的米缸,咬了咬牙,留了一餐的粮食,全借给了秀婶。奶奶知道后,瞪大眼问母亲:“明天家里断粮了怎么办?”

母亲笑着告诉奶奶:“去年春荒时,我们一家老小不是秀婶送来的粮食救济,还真不知这日子怎么过呢,欠了秀婶家的人情,到该还的时候了,至于家里缺的粮,我再去想想办法。”

那夜,母亲很晚才回来,她轻手轻脚开门,肩上扛着半袋米,听到她和父亲的对话,这才知道母亲去了一趟外婆家,连夜来回走了三十里山路,从她娘家借来这半袋大米。

我始终那么认为,乡下长大的孩子质朴厚道,那是因为我和我邻居的孩子们,从小就经历过那些无私的给予和相互的帮衬。我在散文《随意写故乡》一文中,对左邻右舍的乡邻们有过这样一段描述:“我怀念邻里间的那些简易的农具,还有那把四条腿的小凳子。这些常用的农具或木凳放在大院子里,也不管是谁家的,搬去坐了也就坐了。随手需要用的农具,常被人信手拈走,比如说晒谷用的木耙子、晒衣用的竹篱子,你用完了再还回来,谁家也不会把这事挂在嘴上,放在心里,乡里乡亲的,只要谁家需要,相互给个方便,哪里还分你我。”

我想,凡是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农村人,一定熟悉那样的场景。那时的我还不过是个十岁的女孩子,亲眼见过邻里间换工帮忙的情景。记得村子里谁家的老人驾鹤西去,左邻右舍的人都不请自来,为已故的老人守灵几夜,直到送到山上下葬后大家才回到各自家中。偶尔我也见邻居之间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扯皮,但大约一杯茶的工夫,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一摊开说,双方满怀信任的一个眼神交流,似乎没啥抱怨的了。邻居之间,同共一堵墙,同喝一口井的水,即使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没什么扯不拢来的事情。

后来的我,从写作开始,便一心一意写我的父老乡亲,写故乡美好的事物。这样的写作基调的定位,是我心底蕴藏的记忆使然。

那些田地

很多年后,我从乡镇调往小城机关工作,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我把他们接进了城里。那夜,老家弟媳打来电话,她告诉我:“村里正在摸底第二轮土地流转,母亲的户籍在村子里还有一亩多田地,怎么办呢?”

“这事还真得问问妈,老人家进城十多年,就是不迁户口进城,不就是为了保全村子里的那块地吗?”我连忙回应她。

“是啊,我知道,母亲人进了城,心却留在村子里。”弟媳在电话里继续和我唠叨着。

我嘱咐弟媳:“你们谁也别当母亲的家,只要她活着一天,这田地就是她的命根子,留着,帮母亲种点作物,如今不是没饭吃的年代了,土地所收的农作物都归你们家了。”

“那好吧,这块田地我一直替母亲种下去,但你千万要告诉她哟,别瞒着老娘了。”

正当我与弟媳电话里聊着时,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悄悄地靠在我身后听着,我心里一惊,多亏是这样安排的,要不,母亲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不会笑得如此生动。

站在母亲那一代人的角度,那些田地在她心里的分量可比她的儿女还重。从有记忆起,母亲是没日没夜地在田地里忙碌着。尤其是双抢时节,放暑假的我和姐姐跟在母亲的身后割谷。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抬头擦汗的那瞬间,太阳还没从东边山野里露脸。当一束一束的晨光照射在母亲的镰刀上时,田地里的稻子已倒了多半丘。不一会儿,晶亮的太阳光铺在田里的稻子上,随着我们舞动的镰刀,稻子在阳光中跳跃。母亲始终在前面,佝偻的背向前倾斜,随着手中的镰刀,挪动着脚步……

那是定格在记忆中的一些在田地劳作的场景。我曾在散文《膜拜土地》中写有这样一段文字:“我固执地认为,乡下一切可以用文字表达的事物,包括阳光、雨露、阡陌、田园、树木、花草,似乎都与田地相关。当我们光着脚丫,行走在泥土上时,那些路边青草上的露珠打湿了我们的脚背,而浸润到心底的那种快感是对神奇的土地的膜拜。”

田地,就这样在农家人眼里,成为了比生命更珍贵的宝贝,尤其是那些水田、旱地,注定要倾注种田人全部的心血。只有尽力耕种了,田地里的庄稼才会称心,生长出丰硕的稻子、麦子、高粱、大豆、玉米……

其实,土地于百姓而言,不只是那些田地,还有山上山下和坡里坡外的那些树木、竹林、草木、果林,都是土地给予的。河边堤岸上的那棵歪脖子柳树,见证着村里几代人的过往。在树下伫立,看看那些树上的斜枝,或看看树下那些祼露的根须,总会让人想起与这树相关联的人和事。

村里人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盼望一年到头有个好收成,看到自己种下去的稻谷和蔬菜能让一家人填饱肚子,若是还能有余下的钱贴补给孩子们上学和家用,那真是让当家人欢天喜地了。

我家里分的那些田地,在母亲的世界里,是她生命的全部。母亲常说,这些田地就是聚宝盆,你种瓜得瓜,你点豆,它长豆。与故乡的田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母亲,一直放不下的不是她的子孙,而是耕种了一辈子的那块责任田。前年,母亲病重,她告诉我,不知这次能不能扛过去,无论如何也要等到老家的弟媳赶到县城来。弥留之际的母亲拉着弟媳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那些田地我种了一辈子,尤其是老屋台子旁的那块菜地,一定替妈种下去。”

弟媳拉着母亲的手不停地点头,她把头贴近母亲的耳朵说:“您老放心,这些田地我又承包了,田地里的庄稼长得旺盛着呢。”

那是一块希望不绝的田地,一代代的人耕种了几十年的时光。春天,它萌生新芽,春风拂动着篱笆上的点点绿色,也拂动着弟媳的秀发。她带着她的孩子,一垄一垄地在田地里松土、开沟,三月种瓜,五月点豆,长长的夏季,田地里瓜果飘香,她专注的神情,就像当年母亲的样子。

我想,只有吃着自家田地的粮食和瓜果蔬菜长大的孩子,才会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食物。因为那些带着泥土芬芳的瓜果,不仅仅是天然的绿色食品,它更饱含着父辈的深情和慈祥的母爱。我闲下无事时,常想一定要把这些教科书中找不到的乡间趣事,撰写成文,让我的子子孙孙们看看,他们或她们的祖爷爷、祖奶奶们曾耕种的那片田地和田地里生长出来的作物,不然,我真担忧,将来的孩子会不会五谷不分呢?

那些歌谣

离开墨山铺时,我才十六岁。约半个世纪了,它美丽的身影和动人的歌谣常侵入我的梦里。梦中有关当年的记忆,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那时候的村庄,百姓人家的日子虽过得苦些,但村子里的人给我的印象很乐观。庄稼汉到田野去耕地时的那一声“吆喝”,还有那群媳妇们踏水时的“喊潮”声,像一首首劳动的歌谣,粗犷豪迈,让人感受到一种力量的奔腾。而那些少男少女在月夜里悄悄吟唱的小调段子含羞、纯净,萌动着青春的羞涩和爱情的甜蜜。

听听那娇羞的少女甜甜的歌喉:

月亮出来亮堂堂,

对直照进妹的房。

妹的房里样样有,

多个枕头少个郎。

月夜的歌声,勾动着少年的心。有情哥的歌声回应过来:

高山头上顶青天,

望到高山出青烟。

何时才到哥家去,

冷水泡饭也清甜。

这些脱口而出的歌谣,在皎洁的月夜回荡着,起伏着,把山村的夜渲染得多了些情趣。

其实,锁在记忆里的歌谣,不单只是那些少男少女的对歌。老家墨山铺,是鱼米生长的地方,更是快乐生长的地方,乡亲们生性耿直,他们在劳动时,信手拈来唱几句,不但可以消除疲劳,更是将心胸唱得开阔,嗓门唱得亮堂:

墨山铺,月亮街,

扯把杨柳遍街栽。

有心栽花花不发,

无心插柳柳成材。

类似的劳动歌谣还有《上山歌》《采茶歌》《造房歌》《担梁号子歌》,那不同的唱腔,凝聚着父老乡亲的智慧,蕴藏着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或在劳动耕种的山冈、地头,或在邻里间修屋建房的工地,那首首朴实喜庆、幽默诙谐的歌谣,至今让我无法忘怀。

在那些乡野的歌谣里,如果少了那些动物们的歌唱,相比之下,村庄、田野的味道便少了些生态的原味了。

清晨醒来,村子里的头驴领叫一声,其他的驴齐声加入这庞大的合唱,村子覆盖在一片驴叫声里。仔细一听,便能觉察到驴叫把鸡的那片叫声淹没在草垛下,把狗吠的声音压在房前的台阶下,把牛哞声压在牛屋的屋檐下。

驴高昂的叫声过后,村子里平静了许多。我们可清晰地听到树枝上鸟儿的叽啾声,听到公鸡拍着翅膀打鸣的声音,听到狗吠、猪哼、牛哞、羊咩、猫喵的声音。

那些或唱、或叫、或喊、或哼的山村歌谣,染绿了山村的梦,更融入到了故乡人情感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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