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掠者
2022-10-28王爱
王爱
一
古道溪每年离去的老人中,总有一两个不算好死的。嘎巴的奶奶也不是没死过,在他九岁那年,她就这样死过一次。
雪下了一天一夜,把所有空虚的地方都用白色仔细填涂了一遍。那么浓重,就像上天把悲伤郁结在心里,再慢慢呼出胸腔,气息笼罩了整个古道溪。嘎巴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大雪,他并不显得特别兴奋。他起得很早,穿着一双绿色的塑料雨鞋,在坪坝里来回走了一趟,踩出几行歪歪斜斜的脚印来。然后,他蹲在门槛边,眼睛望着右边不远的一处石窠,怔怔出神。嘎巴的母亲在屋子深处叫唤他,她十分急躁。嘎巴没有回应,犹自想着心事。那里的雪积得最厚,整个石窠都被包裹住了。那里面一定很暖和,嘎巴在心里想着。嘎巴的父亲从外面走来,他的长筒胶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声音让嘎巴感到非常不舒服。雪会痛的,他闷闷地说了一句,皱着眉头,想把这声音忽略掉。
嘎巴的父亲并没有在意嘎巴说什么,他提着弯刀,抓着几个又长又大的白萝卜,萝卜叶上还有一些没抖落掉的积雪。他迎着嘎巴,有一些讨好地说,你看,落雪后的白萝卜,我们用来煮腊肉,一定好吃。那是奶奶种的萝卜,嘎巴的声音又尖又细。是,是奶奶的萝卜。嘎巴的父亲没料到嘎巴会这么说,他愣了一下,尴尬地附和道。在嘎巴明亮的目光前,他显得有点慌乱无措。
记不清是哪一年秋天,嘎巴跟着奶奶上公家湾扯黄豆。阳光很高,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来,给凉爽的天气带来了一丝燥热。黄豆的长势已颓败,但叶子仍然茂密,散发出一阵阵甜香柔绵的味道。嘎巴依靠着背篓沉沉睡去,梦里面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和黄豆炸裂的噼啪声。等他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那只雪白的小狗。它蹲在背篓里,竖立着两只耳朵,毛发一耸一耸的,惊惶到浑身打哆嗦。但是它那双大眼睛里透出的温柔和无辜的神色,让嘎巴的心里充满了感动和柔情。这是他病后,奶奶从别人家寻来给他做伴的。他将小狗带回家,给它取名叫小毛。
小毛是嘎巴第一个玩伴,也是唯一的玩伴。它的乖巧和聪明让嘎巴喜不自胜。最初,嘎巴怕它逃跑,央求奶奶找来了一个铁丝笼子。但是很快,嘎巴发现,把小毛关在笼子里显然是多余的,小毛从来没想过从嘎巴身边离开。它能充分领略到嘎巴释放出来的善意,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对嘎巴扔给它的食物,它无法抗拒,总是愉快地吃掉。
嘎巴望着前面的坪坝发呆,双手冰凉,脚似乎也冻僵了,一张脸变得通红,从来没擦过防冻霜的皮肤变得十分粗糙。洗脸的时候,那些裂开的口子总是让他痛得厉害。就在前面这个积雪覆盖的坪坝里,他跟小毛玩得不亦乐乎,他一遍一遍训练它,要求它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来。小毛很快学会了直立行走,也很快就学会了拿起两只前爪作揖。嘎巴的思索被打断了。母亲在厨房里喊他帮忙给锅里加点水。嘎巴扭过头去,假装没听到。
二
这个白雪覆盖的世界变得干净、纯粹。没有蚊子、苍蝇,更别说蜜蜂、蝴蝶和蜻蜓。各种小昆虫就好像从没来到过这里,到处不见踪影。山麻雀还在,还有几种嘎巴叫不出名来的鸟儿,只有它们没有消失。嘎巴偷偷地在枝条萧瑟的橙树边撒了一把米,白色的米粒淹在积雪中,几乎分辨不出。但这难不倒那些鸟雀,它们在橙树下弹跳飞跃着,小嘴一啄一啄的,动作非常灵敏快捷,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来。跟小毛一样聪明,嘎巴的嘴角微微上翘。
嘎巴的目光从橙树下转回来,又一次落到石窠上。那个地方,明明还是昨天的事情,但大雪一下,就什么痕迹也看不到了。石窠上的雪真多,厚厚的一层,晶莹剔透,发出莹白夺目的光芒来。嘎巴觉得自己盯得太久了,眼睛都花了,眼泪都出来了。他抹了一把脸,想了想,快步跑上前去,两只手掌合拢,往中间一围,一大把雪捧在掌心里,透骨的寒气直往心里钻。他走进厨房,将那团白雪“砰”的一下扔进了锅里,煮着萝卜块和腊肉的沸水,香气四溢,咕嘟咕嘟地冒泡,突然就喑哑了下来。锅底的柴火烧得很旺,熊熊的火光跳跃着,嘎巴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蹦出来了,他挑衅地看了一眼母亲,转身奔了出去。隐约听见后面传来父亲的骂声。这狗崽子,真不让老子省心。算了,算了,母亲低声劝道。
大概他们也觉得这雪很干净,做成汤也许会很美味,没有过多追究。嘎巴在雪地里旋转着身子,慢慢吐出一口气来,第一回合,他觉得自己赢了。他蹲下来,手在雪地上一心一意地画起来,嘴里轻声念着课本上的文字:下雪了,雪地上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
嘎巴念到小狗的时候,就真的听到前面传来了狗的喷嚏声。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狗,在他不远处徘徊着,鼻子触在雪地里嗅来嗅去,浑身黑色,脖颈上有零星的白色斑点,毛发干瘪肮脏,在白雪的映衬下,样子丑陋极了。嘎巴抓起一坨雪朝它扔过去,老狗耷拉着尾巴,跑了几步,见嘎巴不再驱赶它,就又折了回来。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又可怜又委屈。
这只狗是三天前奶奶葬礼那天来的,它在酒席上的桌子下面来回寻觅,人们丢下的食物和骨头让它饱食了好几顿。从那天起,它就不走了,这大冬天里,到处都是酷寒,它厌倦了那总是挨饿的流浪。它也许看出嘎巴心地善良,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就一直围着嘎巴打转,试图引起他的恻隐之心。
嘎巴从石窠里拿出一根胡萝卜,手轻轻一扬,胡萝卜划了一个抛物线落到雪地上,嘎巴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示意狗去追。狗扭着松松塌塌的胯部,跑过去用鼻子闻了闻,又毫无兴趣地走开了。嘎巴感到非常失望,没有小毛一半聪明。小毛就是在奶奶葬礼那天不见了的,那时候,全寨人都来帮忙,他的爸爸妈妈,大姑、二姑和两个姑父都围着灵堂悲痛哭泣。他不敢求他们去帮他找小毛。哪怕他不懂,也知道奶奶的葬礼要远远比他的小毛重要得多。嘎巴只能心里着急,口里唤着狗的名字,一个人跑进跑出,可到处都看不到小毛的踪迹。
葬礼很热闹,他们请来了卷子沟的道士先生来盖大灯。盖大灯是很隆重的,死者要在家里摆放几天几夜。灵堂上道士先生歇息一会后,锣鼓又响了起来。紧接着是戴孝的儿女的哭喊声。如果听仔细了,就会分辨出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一会儿是嘎巴妈妈的哭声,她是做儿媳妇的,这场哭既是礼仪的需要,也是做给外人看的,表明这家婆媳相处融洽,感情深厚,儿媳妇体贴孝顺。一会儿是嘎巴两个姑姑的哭声。这个哭声就不尽相同了,它没有任何表演的成分在里面,做女儿的肯定是真正的伤心痛苦。
嘎巴到处找小毛,那些哭声让他听得难受,他也知道奶奶死了。父母生下他后就出门去打工了,他是奶奶带大的。奶奶死了,他虽然觉得悲伤,可是这会儿找小毛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嘎巴转过屋檐,到了后边灶屋处,听到两位帮工做饭的女人在议论。女儿就是厉害,嫂子哭的时候不见她们哭,嫂子不哭的时候,她们就使劲哭。这是给儿媳妇的下马威,故意要她难堪。好好的为什么要跟嫂子作对呢,亲娘灵前,多不好看。听说这老伯娘不是好死的,是跟儿女怄了气,自己吃了药死的。
嘎巴听到这里,似懂非懂,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便生起气来。说闲话的见有人来了,声音小了下去。一年里面,村子里有三四起老人吃药或者上吊死的。议论的人多了,嘎巴就知道这些都不是好死,是自杀。自杀的老人都是没有福气的老人。嘎巴一直认为,奶奶是生病死的,家里大人是这么说的。奶奶吃药而死这件事,让嘎巴特别难受,比奶奶死本身还让他难受一些。他不喜欢人家说奶奶是个没有福气的人。奶奶吃药做什么?难道她生了病,很难治,所以要吃药去死一死?嘎巴一路疑惑地想着,他渐渐没有找小毛的兴趣了。
三
哈巴城的田婆婆也不是好死。一两年时间里,她总是腹痛难忍,一次比一次严重。田婆婆的儿女都在外面打工,只有她跟老伴在家,每次疼痛发作时都倒在屋里楼板上打着滚喊痛。那是一种顽疾,可到底是什么病,也没有人说得清楚,因为田婆婆从来没有去稍微大一点的医院检查过,她连县医院都没去过。每次一发作,她就到明溪镇药店买点止痛药吃吃。日子久了,止痛药换了好几种,最后都不管用了。田婆婆的儿子在外打工,老伴跟她一样年老体弱,出不了什么主意也帮不上什么忙。每次在田婆婆喊痛的时候都说,你再忍忍吧。一辈子都是这么忍过来的,忍忍就过去了。
田婆婆就给儿子打电话,她说娘痛得很,你有时间就回来带娘去医院吧。儿子就在那头问是哪里痛。田婆婆说是肚子。儿子就说,肚子痛是小毛病啊,常见得很,娘,你是不是东西没吃好,坏肚子了?田婆婆说不是。那是不是晚上没盖好铺盖,着凉引起的。田婆婆说不是,这话说完儿子就没下文了,只说家里就娘和爹在,要互相陪伴,多多保重身体,做不起的农活就不要再做了。儿子嘘寒问暖,多是对家里爹娘的关心和担心,可是儿子再没有提过田婆婆的病,更没有提过什么时候回家陪她去医院检查。田婆婆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人形后又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儿子在那头良久没有出声,他显得很为难,他说娘,我在外头进个公司打个工不容易,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好请假。要是请假了,老板马上就叫人来顶替你的位置了。他说完这些话,田婆婆就死了心,她知道靠儿子是靠不上了。第二天傍晚,田婆婆趁着老伴出门喂鸭子的空隙,在自家顶楼上了吊。
对于田婆婆的死,大家惋惜不已。田婆婆本来不用死的,一点小小的病痛都忍受不了,她就是个没福气的人。她是个连儿子的福都没享过的人,听说她的儿子在外面进了大公司,马上就能挣大钱让她享清福了。可是议论归议论,田婆婆毕竟承受不了病痛的折磨,用一根绳子结束了性命。
跟田婆婆相比,杜公公死得就更加冤枉了。杜公公是个鳏夫,妻子死去多年。他独自一人将儿子养大,再帮他成家立业娶上媳妇。大家夸杜公公苦尽甘来,快要享清福了。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人大吃一惊。儿子成亲不久后,出门打工,儿媳妇怀孕,留在家里养胎。家里就剩下杜公公和儿媳妇两人。一个住在东边屋子,一个住在西边屋子。有一天,两人吵起架来,越闹越大,赶来扯劝的人慢慢就听出了缘由。原来,儿媳妇指控杜公公是个色鬼,人老心不老,暗地里打自己的主意。她说老东西总是有意无意往她屋那头走,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走到西边屋子时,也不进屋,就站在窗户下凑耳朵听。有好几次,她都发现了,心里不舒服。这次,她忍无可忍,直接开窗质问杜公公,嘴里带着气。黑灯瞎火的,不去屋里睡觉,站在这里做什么?杜公公就嘿嘿直笑,说睡不着,到处走走。儿媳妇见状,声音就大了起来,说你要到处走走也不能一直往这窗户下走啊。听到这里,杜公公终于明白儿媳妇的意思了,他急赤白脸地为自己辩解起来,说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担心儿媳妇怀着身孕,怕她胆小害怕。儿媳妇不认同杜公公的说法,非说杜公公心怀不轨,暗中觊觎自己。当着全寨人的面吵架,吵了也就吵开了。众人听明白后,好心好意来劝儿媳妇,都说了解杜公公的为人,他不可能是那样的人。杜公公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见众人似笑非笑,出了这种事,不管是不是真的,总归是一件丑事,而且儿媳妇还不信自己的话。杜公公窝着一肚子火,当着全村老少的面,诅咒发下毒誓,这件事才算不了了之。也不知道杜公公的儿媳妇是怎么跟丈夫告的状,杜公公的儿子连夜买票回家。到家就砸开杜公公的房门,父子俩谁也不听谁的,大吵起来。吵到最后,儿子就动手扇了杜公公一耳光。做儿子的打老子,杜公公受不住这个屈辱。他就当着儿子的面,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农药,一口气喝了下去。儿子劈手去夺,瓶子里已经没剩下几口了。事后,大家才知道杜公公早就存了赴死的心思,要不然,也不是打药除草的季节,农药不可能准备得那么充分。
四
田婆婆和杜公公的葬礼因后人有愧,办得还算热闹。说到彭老汉的身后事来,古道溪人总免不了唏嘘叹息一番。从嘎巴家这处高坡朝前望去,两座瘦峰顺势挤压,逼仄处独剩一狭小的凹地,零星散落几栋木房子。这里的人早就搬走了,唯余彭老汉,也已逝去一年。木房子一旦剥离烟火熏染,便成一座空巢,很快支撑不住,瓦片斜落,风雨入侵,白蚁蚀柱,颓废残败,触目惊心。虽然坪院的阳雀花在三月里开得歇斯底里,但房子已失去在春天复活的可能。
几十年前彭氏兄弟相依为命,在这穷困偏僻的地方结庐为生,几乎与外界不通往来。也许他们曾怪责祖先,为什么要像觅食的鸟雀,随便就把口中叼着的种子撒在这里,任其杂芜成灾。当哥俩长至成年,孤独就成了泛着绿斑的石头,沉在他们心中,在潮湿的季节里徒劳挣扎,冒出一茬一茬的苔痕。后来哥哥从荒岭捡来一愚笨妇人,过一年,他们在开满阳雀花的坪院里燃放了几串鞭炮,庆祝一个小生命的诞生。侄儿两岁,傻嫂子突然发疯,在一个沾满露水的早上走失,哥哥出去寻找,却因避让野猪,跌落山崖。
侄儿只能由彭老汉养大,他连上茅房,都不愿意撇下他。将侄儿养大的过程充满艰难凶险,有多少次,为保护他们的粮食,两人守在苞谷红苕地里,跟野猪鸟兽们成为仇敌,日夜对峙。侄儿大了,彭老汉老了。孤独成为命中注定的东西,填补着他的生命空白,而他必须为之抗争,才能顺当活下来。他害怕这种命运降临在侄儿身上,冬日里,他拿出一辈子的积蓄,在邻寨一家坪院里苦苦哀求。那家人终于答应把女儿嫁过来,不过,没有任何嫁妆。而嫁过来的女人一夕之间成为一家之主,统领着彭老汉和侄儿两个男人,家里一切大小事务都必须听她的。夫妻俩把生下的两个儿子丢给彭老汉,扭头出门打工去了。数年时间,不给一分抚养费。一个老人带着两个幼儿,日子可想而知,那是比独自带大侄儿更大的辛苦。彭老汉被反复压榨,这反而成为他活下去的动力,他苦中作乐,享受着孙儿绕膝的天伦之乐,觉得胸口不再那么沉闷,多了喘息的空隙。
五六年过去,侄儿独自回来了,他是以一个劫掠者的身份出现的。看见侄儿的目光,彭老汉就什么都明白了,那眼睛早已被算计和利益侵占,被世事熏染,成了两丘烂泥潭,沉浮着枯枝败叶,散发出恶臭和阴冷的气味。外面的世界将他的侄儿变成了一个庸常势利没有心肝的人。彭老汉养大侄儿,到头来侄儿就像毒蛇一样反咬他一口。一整夜,叔侄俩沉默着、提防着。终于,侄儿嗫嚅着开口了,他说那完全是妻子的意思,他们已在外地买房定居,现在要把两个养大的孩子带走。就像几年前的下跪,彭老汉朝着侄儿无声地跪了下去。可侄儿轻轻巧巧避过他的目光,将家中稍微值钱的东西搜刮打包,牵着两个儿子出门而去。他在妻子的指示下,回来抢夺彭老汉苦心抚育的幼苗和果实,再将年迈老人遗弃在家里,任其自生自灭。彭老汉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赶,像兽一般嚎叫,哀求侄儿留下一个孩子陪伴。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如秋虫垂死之时的挣扎,枯哑、凄厉。
太阳高悬,残蝉嘶鸣,夺目的金光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厚厚地覆盖在周围的山体上,远处隐约传来一阵一阵的轰隆声,石屑纷扬,鸟兽惊飞。那是山的骨头被砸断了。彭老汉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顿感自己的骨头一阵阵粉碎般地疼痛。他伏在山窝里,苍山的每一处褶皱里都填满了他呻吟般的叹息声。一个老人,在被遗弃的命运跟前,不堪一击,成为一截空荡荡的木头,苦难的岁月掏干了他全身的水分,他的心里塞满了僵硬冰冷的石头。整个山寨只剩彭老汉独自面对无垠的大山,无限的孤独,他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力气。几天几夜,彭老汉不眠不休,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从这块土地走到那块土地,从这条路走到那条路。他反复追寻、回忆,只有这里才是他生活过的世界,他对每一处地方都烂熟于心,每一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身影和足迹。看完它们,也就看完了自己的一生。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根小草,它们都是孤独的,像他一样,命运从出生时就已经注定,他可怜它们,也可怜贱如草芥的自己。如今,他孑然一身,所有的身影和足迹都被上天收回,藏匿在时光背后,他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彭老汉独自生活的第五天,放牛的人从一棵开满了白色花朵的桐子树上发现了他苍老的身子。他已瘦成一件破败的老蓑衣,枝干上垂下一圈麻绳,勒进他枯皮覆盖的脖颈。一棵同样干瘦的老树负载着他,在风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彭老汉在树上晃荡着,获得了永生的自由,他再也感觉不到孤独了。
五
嘎巴的奶奶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彭老汉的事情,当着嘎巴的面,她反复叹气。她说,养大儿子有什么用呢,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连狗都嫌弃。嘎巴忘不了奶奶满脸哀伤的样子,爸妈回来,是不是也要把自己从奶奶身边夺走,她才吃药的。他顾不上找小毛,急匆匆地返回灵堂。那里的哭声此消彼长,一点也不和谐。嘎巴本能地不喜欢听,他总觉得妈妈和两个姑姑哭得好像都不是很认真,哭声也像是在赌气。嘎巴冲进灵堂,对跪在棺木前俯首哭泣的人突兀地问道:“妈,你是不是要把我带走,奶奶舍不得我才会死?”
嘎巴的话石破天惊,打乱了灵堂前固有的秩序,那种庄严肃穆悲伤的气氛一下被冲撞得荡然无存。两个姑姑抬起头来,红肿着双眼满脸悲愤地怒视着哥哥嫂嫂。嘎巴的母亲显然没有料到嘎巴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来质问她,她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候,嘎巴的父亲旋风一般走上前来,抡起手臂就甩了嘎巴一巴掌。父亲打他,还大声呵斥他,让他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在灵前胡说八道。
嘎巴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于是他捂着肿胀的面颊,惊天动地大哭起来。嘎巴的哭声才是真正的哭声,比刚才灵堂前的哭灵声更大更震撼人心。嘎巴的两个姑姑由他带动,跟着也号啕起来。她们哭说娘死得冤,死得不值,是被人逼死的。她们的哭诉里话里有话,明明白白指向了哥哥嫂子。嘎巴的妈妈这时候不哭了,她三两下扯掉头上戴的白孝帕,从跪着的垫子上站起来为自己辩解。她要死,谁也拦不住。可是她死得冤枉吗?天地良心,你们看看嘎巴,看看嘎巴现在是什么样子。嘎巴一辈子都被她毁了,老太婆就算死了,也抵不上我儿了。嘎巴的母亲说着说着歇斯底里起来,她声音嘶哑,手指着嘎巴,又把他拉扯到棺木前。那样子,似乎要掀开那覆盖在灯油下面的棺盖,要与嘎巴的奶奶当面对质。上香叩拜的人慌忙让到一旁,窃窃私语起来。道士先生的锣鼓也敲不下去了,葬礼进行到一半,不得不暂停下来。见到母亲这个样子,嘎巴即使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也知道自己刚才的问话闯了大祸。他收住哭声,畏缩地向后退走。他长得又高又壮,成年人的身形早已远远高过母亲不少。他这一猛然后退,用力大了,瘦小的母亲几乎被他带了一个趔趄。
嘎巴是个留守儿童,自小由奶奶带大,父母在他七八个月断奶时候就出门打工去了。嘎巴长得虎头虎脑,机灵可爱,自小就特别惹人喜欢,奶奶也说嘎巴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嘎巴九岁时,父母还在打工,嘎巴和奶奶到明溪镇租房子,上了四年小学。平时读书,一到周末,嘎巴就跟奶奶回到古道溪家里,奶奶要干点农活,买点种子整点土种点菜,还要把家里的鸡蛋集起来背到镇上卖掉,再买回来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嘎巴是在暑假时生的病,脑膜炎,高烧四十度。奶奶没有把他及时送进医院,反而在家里用土办法来退烧。耽误了治疗时间,那颗聪明的脑袋就此烧坏了。
嘎巴的奶奶痛苦万分,悲痛到几度昏迷,还没等嘎巴的父母回家来问罪,她自己偷偷爬上洞山,跳进了水库。也是她命不该绝,那天,明溪镇有名的疯子张老五就在洞山的石窟里歇息。张老五平时疯疯癫癫的,没想到见人沉水,关键时刻他还能救人。嘎巴的奶奶被张老五拖上岸后,缓了很久才清醒过来。死过这一次,她明白自己再也死不起了。她必须得回去承受嘎巴父母的责难,她清楚这个由于自己大意疏忽和无知造成的恶果,仅仅用死是偿还不了的,她只能跟这个傻孙子相依为命,一直到自己真正死去。
奶奶既然死过一次,嘎巴的父母回家后也就无话可说。他们生怕自己哪句话不注意,就变成逼死亲娘的凶手。可是,嘎巴一年年长大,光长身体,不长心智。嘎巴的母亲每每想起来就难受和不甘。眼看着嘎巴都变成了大小伙的样子,心智却跟几岁的孩子差不多,她就没法从心里真正谅解自己的婆婆,她始终在怪罪她。从那以后,她很少喊过婆婆,也很少给她寄过钱粮物资。嘎巴成为沉甸甸的担子,一头压在奶奶肩上,一头压在父母肩上,两头的人都被嘎巴压得喘不过气来。
嘎巴跟着别的孩子也一同读过几年书,慢慢地,他就跟不上班了,而且老是遭到其他孩子的嘲笑和欺负。奶奶只好把嘎巴带回古道溪,苦心照护着他。嘎巴没有玩具,也没有同伴。陪他玩耍的是小毛。他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他也隐约知道奶奶死了,他应该伤心。可是,这伤心,被丢失的小毛给分去了一大半。他为这只狗操的心要远远超过为奶奶担心。因为在他心里,他习惯奶奶为他操心,为他打理一切。奶奶是他的依靠,奶奶是无所不能的。
劈到骨头上的伤口没那么容易结疤的。九岁以后,嘎巴的母亲跟奶奶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微妙。嘎巴的母亲嘴上不说,似乎是谅解了这一切,她的言行又无时不在提醒家里人,她对这件事的耿耿于怀。一个自责又觉得委屈,一个埋怨又说不出口。彼此心照不宣,充满了剑拔弩张的味道。奶奶这回的死,自然跟嘎巴那场病有关。其实,起因是一件极小的事情。
过年回家,大家看着嘎巴驯化小毛。好久没吃狗肉了,要不用小毛打打牙祭?嘎巴的父亲不过是顺口开一个玩笑,他也知道,儿子离不开这条狗。何况养了多年的狗,谁忍心吃掉呢?可是听到小毛要被杀掉,嘎巴就哭起来,嘎巴的奶奶哄了很久,嘎巴还是抽抽搭搭,显得很伤心。奶奶心疼嘎巴,就说了一句嘎巴的爸爸。这时候,一直不出声的嘎巴的母亲突然抱怨道,都多大的人了,还整天跟一条狗玩。人家那么大,不是上了大学就是娶妻生子了。又是旧事重提,几乎每一次嘎巴的母亲在跟奶奶搭话时,都要扯到这件事来。奶奶大多数时候都默默承受了,可是这次,她有点受不住了。奶奶流着泪说,我一个人养了他一二十年,就是杀人的罪我也该还清了。我把肉割下来给你们吃,你们吃了后也会说肉是酸的。说完这句话后,大家都没作声了。谁也想不到,这个坎嘎巴的奶奶十多年都迈过去了,到今年,却在这上面跌了一跤。过了晌午,大家见奶奶还没起床,就让嘎巴去叫。那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僵硬多时了。只有嘎巴以为奶奶还在睡觉。
嘎巴终于找到了他的狗,不过小毛已经无法回应他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发出明亮夺目的光芒。瓦屋上的积雪连成片,成堆地朝下滑落,摔在地上噼啪作响。雪水沿着屋檐流淌,全部滴在嘎巴的头上、脖颈里。他浑然不觉,甚至忘记了呼吸。小毛的舌头伸得老长老长,一双眼睛圆滚滚地瞪着他。奶奶死后,他不得不随父母离开此地,狗是必须处置的。于是,在屋后面一个隐秘的角落里,一棵桃树用麻绳挂着一只狗,像挂着一个干瘪瘦弱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