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弗洛伊德是对的吗?
2022-10-27□万户
□万 户
我的文学启蒙发生在2014年。那年我18岁,正在县一中读高二。
那时,我暗自估摸,高等学府并不值得我痛苦地爬上三年,遂眼前一黑,纵身腾跃,加速俯冲进了摇滚乐的池塘。Pink Floyd、Kurt Cobain、John Lennon、Bob Dylan、 罗 大 佑 、崔健、以及今日已在中国销声匿迹的李志,满足了我对荷尔蒙释放以及情感思想表达的全部需求。整个青春期,我所做的事情就是幻想出迷墙并推翻它们。
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是黄老师。黄老师临近退休,要是不驼背的话还能再高一点,头发稀疏,但举止言行散发着余裕,戴一副茶色框的旧眼镜,翻书的时候像一只长颈鹿在咀嚼嫩叶。讲西方文学史,刚到古希腊,叫俄什么王的那厮居然就亲手把自个儿的老子给杀了,知道真相后又把眼睛戳瞎自我流放了。这种人在摇滚乐里叫朋克,如有慧根可以大搞死亡金属。
由于我18岁的时候,除了想把全世界给干翻之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先把我爸给杀了,所以那堂课我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西方文学倍儿有意思。除了 “弑父”,我还重新认识了一个词叫 “命运”。那时我坚信,我的命运就是弑父。
但这一切还不足以让我走上文学之路。那天晚自修,我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 《梦的解析》 (因为睡眠不好),惊讶地发现一个大夫居然也和黄老师一样提到了弑父,还给取了名字叫 “俄狄浦斯情结”,顺带讲了些哈姆雷特什么的。这个弗洛伊德和那个平克弗洛伊德有什么亲戚关系?俄狄浦斯王又是怎么遇上哈姆雷特的?难道所有人和我一样也和自己的老爹有着血海深仇吗?我内心充满困惑,但也难掩激动。
我把弗洛伊德夹在裤腰间,佯装上厕所溜进了黄老师的办公室,想要向他炫耀我发现的新大陆、文学史的沧海遗珠。现在,我当然知道了这是小儿科的常识。但黄老师仍煞有介事地取下眼镜,当着我的面逐句阅读、讲解了折角的页目,最后对我说:
“现在还有你这样的学生,太难得了。
但弗洛伊德就一定是对的吗?”
不管弗洛伊德或平克弗洛伊德是不是对的,反正,摇滚乐的反抗精神和俄狄浦斯王的弑父情结已经在我体内激荡,混杂着青春期体液的烘臭,搅拌成了我的文学的黄土。
那时的我四肢肿胀,满眼公理正义,像只一点就燃的炮仗。我觉得我的父亲欠了我许多,这个世界欠了我许多。我把一切大他者都当作了父亲,而我写下的每个字都会是一场弑父。我对现实格外敏感,小说成为了我臆想中处理时代的工具,我迫切地想用笔做些别人不敢做的事,以显示自己是多么头脑清醒、特立独行、无所畏惧。我想要写下一些反抗的文字、那种看上去就很疼、让读者不敢直视的东西, 去用血肉缝合世纪的椎骨、 去把一个中国瓷娃娃的横截面剖开给人看个真切、 去到广场上振臂疾呼揭露时代和体制的顽疾。
翌日, 我把弗洛伊德归还图书馆, 之后的日子, 我把布罗茨基、 乔治·奥威尔、 索尔仁尼琴、 米沃什、 萨特、 加缪、 王小波、 阎连科、 高行健们从流放地、 帝国监狱和饥饿马戏团请进了我被禁锢的大脑。 其中, 对我影响最深刻的两个作家, 是同样也仇恨父亲的卡夫卡和当代诗人王炜。
《鲨鱼汤》 是那个时期的遗产。 我把一个东北下岗工人的故事与超市鲨鱼之死结合起来, 想写一出世纪之交的动物寓言。 一来, 为那个荒谬时代中 “不动、 不言、 不笑, 像铁铸的一样” 的人民 (鲁迅 《理水》) 之 “亡灵”招魂; 二来, 也给新时代炖一锅没有佐料但又无比辛辣的浓汤。 我的短篇小说少有事件的发展与人物的成长, 这是短章的缺点, 但同时也是该体裁先天的优势。 在我看来, 短篇小说是一种富有爆发力的文体, 正适合我发泄过剩的力道。 我的短篇大概率会经历死亡, 死者基本是小人物乃至动物。 唯有死亡是最暴烈的行动。
而这种行动所指向的, 正是弑父, 正是对全世界的反抗。
文学允许虚构, 但生活从不和你文绉绉。
2016 年, 我的父亲自缢而亡。 我并没有太过悲伤, 甚至不曾落泪, 跑去温州念了本科。
后来, 某个雨夜, 我倚在寝室阳台的栏杆上, 卧在眼前的是像发了霉似的连绵山脉。 16个世纪之前, 谢灵运就从这里发明了山水诗。
耳机里放的是万能青年旅店的 《揪心的玩笑和漫长的白日梦》:
“来到自我意识的边疆, 看到父亲坐在云端抽烟。
他说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 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用无限适用于未来的方法, 置换体内星辰河流。”
我竟忽然泪流满面。
后来, 我想正是在那个雨夜, 我开始成为山脉。 2020 年我本科毕业, 外婆、 爷爷也相继离开了我。 我已浅尝了无常, 但世事没有辄止。 生活确实在我身上写下了许多——我从前不会写的文字。
我忽然发现: 文学要处理的, 似乎不只是一个病变的时代, 还有那些在病痛中煎熬的人们, 以及光从他们垂死的目珠流经时, 涌现出来的生命和爱。 对远方之人的呼唤、 对现实社会的敏感、 对公理正义的关切, 并不应该以忽略附近的、 具体的、 或许并不完美、 或许羞于行动的普通人为代价。 如果迷墙注定要倾塌,一个写作者也有义务和责任, 去叙写尘埃、 去署名砂砾、 去感受每一节砖块的松动。
《白银》 是我为白银马拉松的逝者虚构的最后一次赛跑, 我希望尽力赋予他们应得的尊严和温柔, 也从一个聋哑运动员的视角重审了“命运” 究竟为何物: 我发现它虽然依旧盲目,但也未必要弑父、 未必要和这世界撞个头破血流。 我在文末引用了 《南方高速》: “满天的星斗和云彩, 这才叫生活。 是的, 生活本该这样, 一切不能就这样告终。” 即使是注定失败的挽留, 也能让生活在某一瞬间值得一过。
《英雄》 讲一个留守儿童同时也是 “三和大神” 的打架事件, 最后, 他的奶奶误把网吧门前的游戏英雄雕像当做关公像进行祭拜。 这也让我想起我的诗 《回乡偶书》。 那年清明, 我记录了奶奶的一次 “行动”, 我终于领悟: 同为悲剧, 它的净化方式可以不再是撕裂、 撞击、 复仇, 它也可以是一次抚慰。 我如释重负:
“我离开的时候, 看到奶奶
在桌上摆满了水果、 糕点和布洛芬。
像在纪念一个死了很久的人。”
我偶尔会梦见亡父。 有一次, 他在云雾间问我: “弗洛伊德是对的吗?” 我反问他说的是哪个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