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羽 (组诗)
2022-10-27□胡亮
□胡 亮
双人床
看得到的地方用上梨木板, 看不到的地方
用上柏木板……木匠甲还为这张
双人床嵌入了一个重洋。 剩下来的事情
很难猜——风, 浪, 一个蛇岛……
好在还有木匠乙, 他将把柏木板加工成
一棵野生柏树, 把梨木板加工成一棵
野生梨树。 两棵树
没有交换钻戒, 也没有交换针叶和阔叶。
后悔药
今天我就满四十七岁了。 多么艰难啊——
终于顿悟了这样一门绝技——
一会儿走路, 一会儿驻足,
沉吟于一棵常绿树, 或一棵落叶树,
就像沉吟于两个宝藏。 每棵树都经历过
无奇, 如今, 每棵树都接通了
你的皱纹, 你的角膜炎, 你的骨质增生,
还有你的大无畏。 我掏出手机——
打给一位密友——“哪怕马上就要
开会了, 或者, 马上就要开船了,
哪怕绕道, 你也该去看看快开繁的樱花,
去看看快开败的白玉兰。” 妈妈,
每棵树都让我措手不及, 妈妈,
如今,
我只沉吟于你的此刻, 你的最新的咳嗽。
石头记
每棵垂柳都像拉面高手那样抽出了大把
细枝, 嫩得拴不住一片细浪,
也拴不住一节尾箱。 火车志在成都,
涪江志在东海, 而我们, 枯坐于一块
大石头。 从两秒之间的一个深水区,
我们抓住了一尾虚静, 一尾比泥鳅
克制不住急性青绿, 主动得快要顺着
铁路桥驶来此岸。 这块大石头无冬
亦无春, 其木然甚于一座尼泊尔古寺。
乌克兰
妈妈又在阳台上晒鞋垫。 她最近患了
肩袖炎, 右臂
下垂, 像枯枝接收不了儿女的水分。
唉——安得猛士拽回几秒
妙龄, 让她放下水桶,
在两棵桉树下讲出一条比苦瓜
还鲜嫩的歇后语。 安得猛士守住
最后几根青丝。 小日子不能永恒成
琥珀, 只好晋升为奢侈品。
安得猛士把我们的忧心托举为
一颗卫星——
妈妈, 你要忍着痛,
正下方就是俄罗斯连着乌克兰。
致安遇
羌凤李开出了白银, 而油菜开出了
黄金, 两者在我们面前佯装
讨论汇率。 你带我认识了马桑,
而我再也不敢向谁推荐马尾松或
油松。 你丢下了一截烟头,
还是一截念头? 植物的万种偶然
只为深藏一个比熄灭
更狡猾的必然——
我们该怎样来选修这烟头功课,
该怎样来畅饮这随时都可能
像游丝那样被掐断的
愉快而饱满多汁的有中生无?
凤尾蕨
如果它生在大地上——
多么可怜——我将难以获得一双苔藓的鹰眼。
如果它栽在阳台上——
你参与了季春和孟夏的拉锯战,
在某个无意探险的上午,
多么吃惊——你会发现它的嫩芽
比毛毛虫更像毛毛虫, 你会用慢镜头
看见毛毛虫忽而
展翅的刹那比羞涩更加接近了凤凰。
易碎品
大海已经达到了沸点。 黄条鰤急着跃出了
水面, 落入了黑尾鸥的嘴里。
天意本没有缺口,
直到我们说出 “哀悼” 或 “恭喜” ……
上巳
我们不能收藏一片波浪, 涪江就用左手
递来一堆鹅卵石 (如同一串
脱口秀)。 大鲵已然绝迹, 余寒
尚未收尾。 在采回一小袋陈艾以后,
你的十指散发出比窃喜
更曲折的薄荷香。 我的近视眼看到了
比顿悟更清澈的自然而然: 一盆栀子花,
从根部, 长出了一棵酌浆草。
兔子窝
两对男女在鲜花丛中打扑克, 俄而, 其中一对
假装去上卫生间。 他们在半路上变成了
一对蚂蚁——在一朵蔷薇的掩护下,
碰了碰触角, 相当于半个小时的热吻。
为什么不变成一对兔子? 兔子跑得太快了,
会跑掉短尾巴, 会跑掉长耳朵,
会把那对男女跌出它们的毛茸茸皮囊。
致王唯
你带我们穿过了一片桤木林——
绿叶正在悄然变红。 此地
大师云集——长满了车轴草,
开满了萝卜花。 我们刚刚听到
水声, 涪江就已经横在眼前——
是的, 一个落差,
从平静到狂喜。 是谁踢了踢岸边的
一条死鱼? 是谁转而谈及几部
惊悚片? 我们分开草丛,
走向上游, 却把前方的一个
塑料袋错看成了一只平静
野兔——于是就从草丛,
突然飞溅出更多更大的浪花……
伶仃志
一只黑褐色的鹪鹩在两难中滑翔, 带着羽毛状
的痛苦。 偶尔会有一两条红鲤跃出同心圆,
带着锦鳞状的痛苦。 涪江不回头,
带着细浪或漩涡状的痛苦。 所有痛苦被
压缩进一个注射器,
在我的脏器上留下了谁也看不见的针孔。
露营记其一
群山围起来的天空被拉上了拉链, 就像一顶
可以变色的帐篷。 从橘子色, 柚子色,
到茄子色。 我们围住火堆,
忽然言及了爱之罕遘。 还不够吗?
陌生的高粱酿成了此刻微醺, 偶然的枯枝
化成了此刻灰烬。 还不够吗?
黄院长一边烤肉 (多好的五花肉啊),
一边喜雨: “这几天竹笋长得太快了。”
露营记其二
涪江上的小岛至少比我的好奇心多出
一座, 而渡船恰好比我的想象力
短了一尺。 小岛怀揣一条小河,
小河手挽一片小草原。 四野清凉,
对我者谁? 不是几棵鸡冠刺桐,
而是长出了亮褐色荚果的我。
不是一丛白茅, 而是长出了蓬松
花穗的我。 不是一头头奶牛,
而是乳头发胀的我。 夕阳烘干了
我的棉袜, 我留给大地一把欠条。
露营记其三
夜深了…… 《碧岩录》 不离文字,
不在文字。 那么, 防潮垫是不是
飞毯呢? 我多么惊异地听到了——
露珠从草叶的锯齿上滴落。
我多么惊异地听到了——大地
因微微开裂而释放出来的鱼腥味。
宗杲禅师本是克勤禅师弟子,
他却烧掉了 《碧岩录》。 我多么
惊异地听到了——
我的青枝结出了文字以外的荚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