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的红杜鹃

□赵有年

一

夜空晴朗。

月亮缓缓升起，如水般清凉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在宁静的牧场里。

夜半时分，徐徐的清风送来遥远的狼嚎声，惊醒了在黑帐篷里沉睡的拉毛。

她缓缓睁开眼睛，静静地凝望了好一阵从黑帐篷的天窗里射下来的月光后，断线了的记忆像一股细水慢慢浸入了她的神经，她的意识一点一滴地复苏了。

轰隆隆……

闪烁着一条条水蛇般的雷电。

哦喔喔……

狼群的身影伴随着闪电魍魉鬼怪一般地闪现在山梁上，或远或近地传来阴森可怖的嚎叫声。

汪汪汪……

牧羊狗的吠叫声，让她的内心感到无比的温暖。

瑟瑟瑟……

河岸上，瘆人的芦苇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狂风肆虐舞动。

突然，从芦苇荡里冲出来一个像鬼魅般的黑影子，带着浓浓的烟酒味，噼里啪啦的降雨声，奶奶的抽泣声，南杰绝望的嚎叫声，洛桑大爷的叹息声，警车尖锐的警报声，华泽本那双带着邪光的眼神……

拉毛抵挡不住噩梦的侵扰，一蹦子翻身坐起来后，整个人也完全清醒了。

她稍微愣怔了一阵后，左顾右盼地看了一圈黑帐篷，发现杨巴奶奶和格措奶奶熟睡着。

拉毛深深叹息了一声，就用手抱着头，又进入了沉思。

二

那年秋天，一个沉雷滚动的傍晚，拉毛上山去赶自家的牦牛时，发现那头发情的种公牛追赶着母牛们，跑出了她家的草山。于是，拉毛使唤恰日玛（牧狗）赶着羊群先回了家，然后一个人上山找牛群去了。她跑了很远的山路才找到了她家那群激情澎湃，蠢蠢欲动的牦牛。当她赶着牛群回家时，一个接一个的闪电从密布的云层里射下来，哗哗地照亮着一座座巍峨的大山。那一道道怪兽的脊梁般的山梁或明或暗，像个鬼魅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舞动。翻滚的闷雷，咔嚓嚓咔嚓嚓地在她的头顶炸响。她怕极了！可她顾不上那么多。那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把牛群赶到自家的牧场。于是，她壮起胆子，吹着响亮的口哨，甩响抛儿的梢子，驱赶着牛群，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她赶着牛群穿过了一道深沟，翻过了一座山梁，再穿过一道深沟，经过那片芦花飘飞的芦苇荡，就到自家的牧场了。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她起先的担忧仿佛成了多余。她高兴极了！

终于接近芦苇荡了。炸雷一声紧跟一声地向她砸来，风中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雨星子，斜斜飘下来打在她的脸上。牛群就要走出芦苇荡了，她揪着的心也慢慢放松了。就在这时，突然从芦苇荡里闪出来一个黑影子，一把抱住她，用胳膊卡着她的脖子，把她拉进了茂密的芦苇荡。突然出现的黑影子，早把拉毛的魂魄给吓飞一半，她从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中判断出那是个男人。她意识到事情不妙，尝试着挣扎了几下，可那个发了疯的男人紧紧攥住了她的身体，她根本挣不脱那个男人的控制。她全身打颤，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挣脱掉那个男人的胳膊，但那双胳膊使出的力气一次比一次大。她挣扎着，左右躲闪着，可怎么也挣不脱那一双钢铁般坚硬的胳膊。最后，她大声哭泣，扯破嗓门大声喊出来：“救命啊……”只一声，她的嘴巴被他实实地堵住了。她的世界彻底坍塌了。

雷，夹杂着哗哗的闪电，在她的头顶狰狞地狂笑着，雨点噼里啪啦地向她倾泻而来……

后来，警察以她家牧羊狗叼来的衣袖作为线索，顺藤摸瓜，查出作案凶手后，把华泽本给抓走了。

刺耳的警报声又一次刺痛了拉毛。

而后，拉毛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人们指指点点，戳她的脊梁骨不说，她还在那场意外中怀了孕。南杰也受不了压力，绝情地离开了她。

之后，她病倒了，昏昏沉沉地过了一段日子。

她多么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可事实就这么无情，把她从天堂拉进了地狱。

三

拉毛理清了乱麻似纷乱的情绪，想到的第一个出路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于是，她不想多想，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黑帐篷。

夜晚，朦胧的月光笼罩在巴滩草原上，远处的山脉像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光。

拉毛没心思欣赏草原的夜景，她一心想着怎么去立刻结束掉自己的性命，结束掉深渊似的痛苦。

一出帐篷她就急匆匆向河边的那棵大柳树跑去。

要不是传来一阵狗吠声，她真的如愿以偿了。恰恰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她家的牧羊狗吵醒了沉睡的格措奶奶和杨巴奶奶。她俩一骨碌爬起身，发现躺在身边的拉毛不见了，就起身一个箭步冲出了帐篷。

“拉毛……拉毛……”

两位老人跌跌撞撞地在帐篷周边四处寻找，可就是不见拉毛的人影。

最后，她俩在牧羊狗的引领下来到河边的那棵大柳树底下，见到了悬吊在树上垂死挣扎的拉毛。

“我的白度母啊，死丫头，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啊？拉毛……”格措奶奶见到吊在柳树上的拉毛，腿一软瘫坐在草皮上哀嚎哭泣。

“哎呀，傻丫头，你为什么非要走绝路啊！你还让你奶奶活不活了啊！”杨巴奶奶咒骂着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拉毛从柳树上抱了下来。

让拉毛在草滩上平躺好后，杨巴奶奶掐她的人中，摁她的胸脯，一阵手忙脚乱后，拉毛才接上了气。

于是，杨巴奶奶舒了一口长气，两腿一软也瘫坐在草坪上，浑身颤抖，心跳加剧，不断地喘着粗气。

“哇……”一阵后，拉毛发出一声哭声，说：“你们不该救我，我真的不想活啊！”

“丫头，你还嫩啊，真是没经历过生活的磨难，看来格措妹子把你照顾得太好了啊。不蹚河水不知深浅，不经历苦难不知生活的苦甜啊！”杨巴奶奶挖苦拉毛道，“是的，一蹬腿走了，你倒舒服了，可你想过你奶奶吗？你让她以后怎么活啊？她拉扯了你和华桑容易吗？你经历一点生活的磨难就选择逃脱，选择轻生，你知道你奶奶经历过多少生活的磨难吗？人活着谁都不容易啊。我的傻丫头啊！照你这样生活，我们都已经不知死过多少次了。”说着杨巴奶奶也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格措奶奶一蹦跳起来，直冲到拉毛面前，往拉毛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两巴掌之后，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去死吧，好！我们都甭活了，我这就去一把火烧了帐篷，之后你我都去死吧。”说着格措奶奶蹒跚地向帐篷走去。

“格措妹子，你冷静点，拉毛年少无知，难道你也老糊涂了吗？”杨巴奶奶丢下拉毛，又追过去劝格措奶奶道，“我们都是经历过风雨的人了，你可要想开些啊！”

“嫂子啊，我的心已经凉透了，一个一去没有了音信，一个经历了点生活的磨难寻死觅活让人不得安生啊，嗯嗯嗯……”格措奶奶哭泣着说，“说实话我目前在指望他们而活着，否则，我还有什么奔头呢？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要受这么多的磨难啊！”

“格措妹子，你心里的苦我都知道，可那么多的磨难我们都经历过了，我们把心放大，度过这个磨难，好不好啊？”杨巴奶奶抱着格措奶奶劝道。

“嫂子啊，我现在真的受够了，外面狼嚎，里面狗吠，我都受折磨，还是快点儿死了的好啊！”格措奶奶在杨巴奶奶的搀扶下，丢下拉毛缓缓向帐篷走去。

“格措妹子，你冷静冷静，我去把拉毛给领来啊。”杨巴奶奶不放心拉毛就征求格措奶奶的意见。

“甭管了，让她在那里冷静冷静，想不开了就让她去死吧。”格措奶奶不理拉毛，边走边说，“牦牛不想喝水硬按它的犄角是没有用的，她真想死了，我今天救了她，她明天也会死的。就随她去吧。”

于是，格措奶奶径直向帐篷走去。

“拉毛，其实你经历的那点磨难不算什么呀，就当是蜜蜂早些落在鲜花上采了一下蜜吧。你想想山坡上生长的杜鹃花，它们历经多少次风吹霜打，依旧顽强地生长在贫瘠的山岭上，跟风霜作斗争，绽放它美丽的花瓣。你看开点，花儿总会有一天要开放的啊。唉，你奶孙俩真折磨人啊！我到屋里看看你奶奶去。”说着杨巴奶奶就快步向格措奶奶家的帐篷走去。

杨巴奶奶离去后，拉毛才觉得自己的脸颊热辣辣地疼了起来，她轻轻揉着自己粉嫩的脸颊，却哭也哭不出来了。

可她也没有立刻回去，身靠着那棵歪脖子柳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四

拉毛，是个苦命的孩子。

早年被亲生父母抛弃后，格措奶奶收养了她，与同样由格措奶奶收养的弟弟华桑相依为命，他们一起吃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经历了千辛万苦才长大成人。长大后拉毛却被格措奶奶要求成为华桑的妻子。难以违背奶奶的盛情，她和华桑都处在尴尬境地。正在这个时候，华桑的生身父亲不远万里从广州来到巴滩草原寻亲。找到华桑后，格措奶奶经过一番情感上的较量，居然选择让华桑离开巴滩草原跟他的亲生父亲进城去。但华桑不答应她的要求，她以死相逼，逼走了华桑。

华桑离开后，经过一场感情的折磨，格措奶奶大病了一场，变得更加苍老了。

拉毛怎么也无法忘记那个霏霏细雨中与弟弟华桑离别的场面。

那时，又是一个转场的季节。

牧人们准备在第一场大雪来临之前转场，从夏季草场搬迁到遥远的冬季草场过冬。

那些天，格措奶奶家的气氛就像地窖一样冰冷。

格措奶奶趁天晴收拾起行李来，华桑和拉毛也在帮忙，可格措奶奶一直不给他们好脸色看。

“奶奶，我要留下来，我求您别让我跟着那人走了，好吗？”华桑一直央求格措奶奶。

“孩子，你跟着他走吧。到时候，你大学毕了业，就可以到巴滩草原上看我和拉毛来啊。”格措奶奶虎着脸说。

“奶奶，就算您把我打死我也不会跟他走的。”华桑硬气地说，“如果，您坚决让我跟他走，我就骑着枣红马到处流浪。”

“啪”，格措奶奶狠狠地打了华桑一个耳光，气恨恨地说，“好马一鞭好汉一言，你怎么越来越不像话了呢？”

显然，华桑被格措奶奶的一巴掌给打懵了。他怔怔地望着格措奶奶，眼泪却不听话地从清澈的眼眸中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好，你不是要陪我到死吗？那我现在就死给你看。”说着话，格措奶奶进了帐篷，拿出一把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敢说一句混账话，我就敢死给你看。”

“奶奶，您干什么呀？”显然，格措奶奶的举动着实把华桑和拉毛给吓坏了，纷纷跑到奶奶的身旁央求道，“奶奶，您别激动，我们听您的话就是了，您快放下刀子吧！”

“别过来！你俩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刀子摁下去。”格措奶奶一本正经地说，“我一把尿一把屎地把你俩拉扯大，容易吗？”格措奶奶开始哭泣了，“现在你们的翅膀硬了，开始不听我的话了吗？看来真的人老了没有权，马老了不值钱咯！你敢闹我就敢死给你看！”

“华桑，你就答应了奶奶吧？”拉毛胆怯地央求华桑道。

“不，我就不走。”华桑依然倔强地说。

“好！”格措奶奶把刀猛摁了下去，脖子上瞬间流下了一股鲜血。

“奶奶，求求您了，您快放下刀吧！”拉毛显然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跪在格措奶奶面前央求道。随后，又转过身央求华桑说，“华桑，我求求你了，你就看在我们姐弟一场的份上，听我一句话，快答应了奶奶吧！”

“奶奶，我答应你还不行吗？哇……”

华桑哭着跑远了。

华桑出去后，格措奶奶瘫坐在草滩上，两行浑浊的泪珠奔涌而下。

拉毛马上拿出棉球和纱布包扎格措奶奶的伤口。

五

转场的那天，天空中下起了雨。

华桑的亲生父亲张国良早早地赶到了阿妈格措家的牧场。

早晨，等他们吃过早饭时，扎保来到她家的圈窝子帮他们驮垛子。他驮好垛子，拍打了一下牦牛的屁股说：“格措奶奶，你们先走吧，我们随后跟上。”

“好的。我们马上动身。”

格措奶奶走到“塔夸”前，把炒面和柏树枝等煨桑物倒进裸露的“塔夸”里，等桑物变成一股浓烟升上天空后，她把鲜牛奶向圈窝子四周泼洒了一遍后，就艰难地跨上马背，赶着牛羊群准备离开夏窝子了。

“奶奶。”华桑无奈地站在大雨中，带着哭腔叫喊了一声。

格措奶奶犹豫了一下，又翻身下了马，牵着马走到华桑跟前，在华桑的额头上深深亲吻了一下，说：“孩子，到了那边就给奶奶写封信来，奶奶会一辈子想着你的。”

“奶奶，我不想走。您留下我吧？”华桑哭泣道。

奶奶没有理睬他，又一次艰难地跨上马背，调转马头，策马疾驰而去。

“华桑！”走了一段路后，拉毛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突然调转马头策马急速向华桑跑来。

当枣红马跑到华桑身边，拉毛从马背上跳下来，跑到华桑跟前，姐弟俩抱成一团放声大哭了起来。

“姐姐，我离不开你们啊！你去求奶奶把我留下来吧？”华桑哭着说道。

“华桑，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就体谅一下奶奶的良苦用心吧！过去好好做人，到时候一定来看我们啊！”

“姐姐，我爱你们啊！可你们就怎么这么狠心呢？全然不顾我们这么多年的亲情啊！”华桑依旧哭泣道，“我何尝不知道奶奶的用心，可是我离不开你们啊！你们让我走，我不得不走，可你也答应我，千万不要嫁给华泽本那个混蛋啊。”

“好，我答应你，如果，你能来，我答应奶奶提出的要求，在这里等着你。”

拉毛哭泣着，骑马消失在雨幕中。

其间，张国良一直站在车旁，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个生死诀别的场面。

华桑跪在雨幕中，望着渐行渐远的驮队，撕心裂肺地哭泣。

华桑走后，拉毛等了华桑两年，但一直没等到华桑回来，再加上华泽本的一再死缠，万般无奈时，她与草原上的民歌手南杰相遇，并迅速进入了甜蜜的恋爱中。

不久，拉毛和南杰恋爱的事在巴滩草原上传开了。

格措奶奶听到拉毛和南杰恋爱了的实情后，觉得拉毛辜负了华桑，就不理拉毛，弄得家里的气氛很紧张。拉毛没办法，只好请来了洛桑大叔，劝导格措奶奶。

经洛桑大叔的一番劝导，格措奶奶也渐渐放弃了等待华桑的诺言。

于是，拉毛正式确定和南杰的恋爱关系。

每当夜幕降临时，南杰借着微弱的月光，来到她家帐篷后面的山梁上，用笛声把拉毛约出来，带到他家牧场后面森林里，花前诉衷肠，月下寻浪漫，享受着甜蜜的爱情。

她少女的日子就像山脚下河道里的溪流一样缓缓流淌而过。可谁能猜想到一场噩梦就在不远处等着她呢？也是那场“噩梦”彻底摧毁了她的美好前程，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六

夜，很宁静。

可拉毛的内心却翻江倒海着。难言的苦难、酸楚、懊悔、羞涩，变成一股狂澜，在她的内心排山倒海。

白灼的月光静静地照亮着拉毛瘦弱的身躯，拉毛低着头，两手紧紧地抱在胸前，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依靠着那棵歪脖子柳树，一动不动地静坐着。

可她的脑海里意识在不停地流动着，没有规律，没有顺序，杂乱无章，却充满温情。

嘘嘘……

哟哟……

每一次搬场时，牧场上羊咩马嘶，狗吠牛叫，那嘈杂混乱的牧场上，拉毛和华桑骑在马背上兴高采烈地跟着牛羊前行。格措奶奶打着响亮的口哨赶着牛羊群，满含慈爱的目光却始终投射在他们的身上。

满头白发的格措奶奶在黑帐篷门前，支起纺织机，坐在纺织机前吧嗒吧嗒地编织着羊毛毯子，手中的榫子飞快地穿梭着，视线总不离开花海里玩耍的拉毛和华桑。拉毛和华桑在如霞如火的花海中追逐、嬉戏。嘎嘎的笑声乘着微风的翅膀，飘过草尖，掠过花瓣，直升到云层中去了。那笑声如此的嘎嘣清脆，两个孩子玩得开心极了！听着两个孩子脆生生的笑声，格措奶奶的每个肢体都变得活跃了起来，彩线在她的手指间闪开了彩光。红的花、绿的草、蓝的天，黑的牦牛、白的羊、黑白相间的骏马和棕色的藏羚羊，都出现在了她编织的藏毯上。

一顶黑帐篷安静地驻扎在碧草花海中，帐篷后面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的炊烟。格措奶奶坐在帐篷门前晒曲拉。

两个孩子放了学急忙赶来，远远见到格措奶奶就边喊边跑了过来。

“奶奶，奶奶，我渴了，我饿了！”两个稚嫩的声音由远而近，向她涌来。

“唉，阿米罗罗，累了吧？快来喝碗酥油茶。”格措奶奶也高兴地向两个孩子迎过去，一把把他俩揽进怀里，深深地吻了吻两个孩子汗津津的额头，之后摩挲着两个孩子乌黑的头发说。

“不累不累，只是口渴了（饿了），想喝奶奶的酥油茶（想吃奶奶的酥油糌粑）。”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在这么毒的太阳下赶路，不累才怪呢！”格措奶奶立马往两只碗里倒满了酥油茶，给两个孩子一人端了一碗。

两个孩子端起碗，咕嘟咕嘟地把碗里的酥油茶一口气灌了下去。

“呵呵呵，看把你俩渴的。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你俩可要看好羊群哟，别让它们跑远了！”

“有恰日玛（牧狗）在，您就放心地去吧。”

格措奶奶指着山坡上那片像一片云似的羊群对两个孩子嘱咐了一句后，蹒跚地走进了黑帐篷。

不久，黑帐篷后面的烟囱就升起了一股白烟，袅袅的炊烟里立即散发出牛奶的醇香。

拉毛和华桑抬来四脚矮桌，放在草坪上，铺好羊毛毡，迫不及待地等着奶奶的美食上桌。

没过多久，格措奶奶端来了坨坨肉和酥油茶。于是，祖孙仨围坐在矮桌旁边，享受起美食来。

味道棒极了！特别是坨坨肉营养丰富，味美甘甜。格措奶奶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地抢着吃饭的样子，慈爱地笑着说：“慢慢吃，没人跟你们抢食物，小心，可别噎着了！”

可两个孩子依然你争我抢，狼吞虎咽地吃着饭。

七

夜里下过雨。

早晨，草原上的潮气很重。雾霭，犹如条条洁白的哈达，在山峦间、草场上空缓缓游动。

拉毛和华桑躺在土炕上睡懒觉，屋外却飘来格措奶奶哼唱的挤奶歌。

“哦果果，

哦果果，

你是一头乖母牛！

你静静站着不要动，

我慢慢挤来唱支歌；

让我挤完洁白的奶汁，

听我把吉祥的歌儿唱完。”

拉毛揭开帐篷的一角往外望去时，只看见漫山遍野雾霭弥漫，在草原上缓缓飘浮着。牛羊披着一身湿漉漉的毛皮，躺在雾霭腾腾的牧场中，悠闲地反着刍。格措奶奶安静地蹲在一头奶牛胯下，唱着挤奶歌，两只手像急骤而下的雨滴，在忙碌地挤着牛奶。

她觉得奶奶很慈祥，就像人们所叙述的白度母。

又记起了那次搬场时发生的她平生难忘的事情。

那天，天公不作美，一直在下着细雨，大雾迷蒙了山谷不说，中午过后，居然又下起了大雨。

牛羊被雨水淋湿后，到处寻找山崖避雨。格措奶奶担心大雨引发出浑水。一旦遇上浑水，牛羊就会全军覆没，于是，她不停地赶牛羊上山。

奶孙仨在瓢泼大雨中艰难地跋涉。

咩——

哞——

满山谷都是羊的鸣叫声，牛的吽叫声。

“哦呵呵——”

沉没在雾霭里的牧民们吆喝声，相互呼应着。

“拉毛，你要照顾好弟弟呀！吆吆吆……”

雾太浓，格措奶奶顾不了两头，她带着恰日玛在赶牛羊群上山，同时，不忘关照两个孩子。

“奶奶，知道了，您放心吧！”

雾越来越稠密，雨下得越来越大，路面越来越湿滑，清晰度越来越低。

雾霭中，两个孩子骑在牛背上，用雨衣紧紧包裹着弱小的身体，但也挡不住沁骨的寒冷，在寒雨中不停地打着寒颤。

他们走到神山跟前时，山水开始哗哗地流淌了起来，牦牛跌跌撞撞地前行着。突然，驮牛脚下一滑滚下山坡而去。

“啊……”

格措奶奶听到了两个孩子的尖叫声，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拉毛……华桑……”格措奶奶撕心裂肺地叫喊了起来。

“格措奶奶，怎么啦，前面发生什么事了？”扎保骑马跑了过来。

“好像驮牛滚下山了。快！我的孩子！”格措奶奶着急得哭了起来。

“您先把牛羊赶上山，我回头去找他们。”扎保把自家的牛羊群交给妻子后，掉转马头，上了对面的山坡。

他们在一面山坡下找到了驮牛的尸体，散落在山坡上的家饰，甩到一边的华桑和拉毛。扎保找到华桑和拉毛时，他俩已经昏迷不醒了。

“恰日玛，看好牛羊群！”

“汪汪汪……”

格措奶奶把牛羊群赶出山谷，带着哭腔，向恰日玛叮嘱了一声后，把牛羊群交给了恰日玛，就掉转马头，顺坡寻找孩子去。

恰日玛跑前跑后，一刻不停地追赶着畜群。畜群在恰日玛的驱赶下，顺从地在雨中前行。

两个孩子出了事，格措奶奶就再也没心思去管牛羊，把小的孩子揣进怀里，把大的孩子背在背上，策马疾驶而去。

扎保望着骑马远去的格措奶奶，呼唤妻子嘱咐她看好自己的畜群后，又骑马前去找格措奶奶的畜群了。

回忆着点点滴滴温馨的往事，一颗颗泪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的眼眶中滚落而下。

杨巴奶奶的咳嗽声惊醒了拉毛，把她从深度的沉思中拽了出来。她偷偷看了一眼杨巴奶奶，马上整理了一下情绪，说：“杨巴奶奶，你怎么不进屋休息啊？夜里天气凉，小心着凉啊！”

“看来你想通了。”杨巴奶奶看了一眼拉毛后说，“丫头，你傻呀！佛说，千年修得今生福，你就怎么不知道珍惜呢？人的生命其实很脆弱的啊，就像灯熄灯灭，一不小心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杨巴奶奶，我心里憋得慌，生活中一下子发生那么多事情，我确实担不起那么多苦难啊！”拉毛流着眼泪说。

“我能理解你的苦难，可人活着谁都不容易啊！你经历了一次常人无法承受的磨难，可这比起生命也太微不足道了。有些人还经历过比你苦难百倍的磨难呢，如果昨夜我们没发现，或者来迟一步，你结束了性命，你奶奶就得承受比你的痛苦强十倍百倍的痛苦不是？”杨巴奶奶偷偷地看了一眼拉毛后又说，“所以，当你哭泣没有鞋穿的时候，你却发现有人没有脚呢。”

“杨巴奶奶，经过昨晚的一番洗礼，我明白了许多。”拉毛抹了一把眼泪后继续说，“你们放心吧，今后经历再大的磨难也要坚强地活下去，我发誓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事。”

“丫头啊，人世间其实有很多种爱，可哪一种爱都比不过养育之恩啊。如果，你懂得了养育之恩，你就死不起啊！”杨巴奶奶看了拉毛一眼，说，“你死了，就给你奶奶带来了生不如死的痛苦，于是，人们就咒骂你没良心，佛会惩罚你，到时候你的灵魂无从释放。你还敢死吗？”

“杨巴奶奶，您别再说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听您的就是了，您就让我静静好吗。”拉毛听了杨巴奶奶的话，内心不禁生起莫大的后怕感，就央求杨巴奶奶道。

“好的，我也该回去了，唉，你奶孙俩折腾了一夜，我也该回去休息了。”杨巴奶奶起身边走边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就好好斟酌斟酌吧。”

看着杨巴奶奶走远，拉毛静静地望了好一阵子满山灿烂的红杜鹃，起身向山丘走去。来到山丘下，她跪在敖包前起誓道：“请山神家神保佑，我拉毛做傻事不仅违背了自己杜鹃一样灿烂的青春，也深深伤害了养我成人的奶奶，从今以后我无比珍惜自己杜鹃一样灿烂的青春和人生，也要把毕生的爱都投给对我恩重如山的奶奶，如我违背自己的誓言，就接受各路神仙的惩罚！”

起完誓，她就面向敖包，叩了九个响头，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帐篷走去。

八

那件事后，格措奶奶彻底病倒了。

之后，很多男人向拉毛示爱，可拉毛都没有答应，也有几个条件不错的男人来她家提过亲，拉毛也一一婉言谢绝了。拉毛完全静下心来，把一切爱投放在格措奶奶和自己孩子的身上。

因为，奶奶给了她生命。有了奶奶她就有了家。如今自己也有了孩子，孩子带给她生活中难以代替的温馨。

她家的帐篷里，一年四季飘散着美食的味道，格措奶奶披着满头白发，躺在土炕上养病，拉毛变换着花样做各种美食伺候着格措奶奶。她按照药师喇嘛的嘱咐给格措奶奶喂药、灌汤、洗澡，躺在病床上的奶奶虽然苍老不堪，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可常年照顾病人需要大把的开销，拉毛不能只靠牛羊和畜产品渡过难关，她总得想办法啊！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之后的岁月里，拉毛确实靠着大山，凭借自己一双勤快的手挺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拉毛靠着格措奶奶之前的教导，慢慢学会了很多在草原上的生活技能。

当春天来临时，她一边放牧，一边背着孩子来到自家的草山上采挖冬虫夏草。她仗着自己采挖冬虫夏草的本领，每年能挣到可观的收入。一进入夏季，除了勤快地制造酥油等牧畜产品外，把捡蘑菇当作一项家庭副业来搞。一场细雨过后，蘑菇似乎是在往外冒。那大如龙碗，小似琥珀球，状如妇女辫套上的银盾的蘑菇，一片片地长出来。黄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像无数新开的花朵，在百花丛中争奇斗艳。于是，拉毛出门放牧的同时，牛背上驮着的牛皮袋装着蘑菇满载而归。整个夏天，在她家的帐绳上、帐杆上到处挂满了一串串的蘑菇。等把蘑菇晒干后，她把成筐的蘑菇拉到镇上去变卖成钱，也能给她带来不菲的收入。深秋，百花凋谢，牧草枯萎时，沟畔里的蕨麻（人参果）就丰收了。拉毛把牛羊赶进草场里，背着孩子来到沟畔里，在沟畔里采挖起蕨麻来。拉毛手上拿着一把小手锄，像翻地一样，一锄一锄挖掘。随着银锄飞舞，玛瑙珠一般红润、丰满、鲜嫩的蕨麻，一嘟噜一嘟噜地从黑土里抖落出来。天气好的一天，拉毛能挖到三四十斤蕨麻。一秋可采挖数千斤。留下自家食用的部分外，大多数蕨麻可拉到镇上去变卖成钱，也能给拉毛增加一些收入。

就这样，拉毛为了生活，一年四季不停地在草原上奔波，到头来，她那张鲜嫩水灵的俊脸，被风吹日晒成了一张红脸；那一根根嫩葱似的手指也慢慢变得粗糙起来；往日里婀娜多姿的身段也变得结实而臃肿了。

几年后，她的手头就宽裕了。

可岁月不饶人，格措奶奶就在这时候走尽了她生命的旅程，在拉毛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俗话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生。

那年，满山的杜鹃花绽放的季节，格措奶奶离开了人世，离开了拉毛。

格措奶奶年终后，拉毛痛苦过，可她从没有后悔过。因为，她尽到了自己应尽的孝心。

故人别后，春花秋月，独居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