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想敌
2022-03-10李静
一
自从当了色德村的村主任,尼玛旦周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他经常早出晚归,总要很晚才回到自家的帐篷来。
“你要看好你的男人。”拉毛的阿妈总用这一句话在拉毛耳边念叨。
“你要看好你的男人。”拉毛的阿乙(奶奶)也用同样的话语和拉毛念叨。
拉毛时不时会听到两个最熟悉的女人用同样的话语在自己耳边唠叨,每次看到的她们都是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
可是尼玛旦周是个大活人啊,不是一条狗,如果是一条狗都不用拉毛管,他就会像坚赞一样跟在拉毛身后。
坚赞是拉毛家的牧羊犬,原本叫格桑,格桑翻译成汉语是“幸福”的意思。拉毛刚从娘家将它带过来时也叫它格桑,但不知什么原因,却在某一天执意要叫它坚赞。坚赞翻译成汉语是“幢”的意思,在牧区很多又强壮又智慧的男人也会被叫作坚赞。
尼玛旦周说一只母狗拥有这么高级又男性化的名字很不正常,很容易让别人产生误会。但拉毛对尼玛旦周的质疑置之不理。于是,尼玛旦周叫它格桑,拉毛叫它坚赞。
他们各叫各的,互不相让。
在拉毛给格桑改名之前它已经长到五岁了,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角色。夏天时候公牛都被尼玛旦周赶去远处的山岭里吃草,所以他们的夏季牧场上就剩下母牛和小牛犊。草原上的狼群会觊觎那些年幼的小牛。尼玛旦周和拉毛为了更好地保护牛犊,专门做了用网围栏围成的牛圈,在傍晚时分就将一两岁的牛犊圈在里面。即便这样,狼群还是会带着某种希望和侥幸来寻找它们可以带走的食物,有时也会得逞。但自从格桑来到他们家以后,这样的事情几乎没有发生过。格桑通常在白天的时候呼呼大睡,但它会在夜里巡逻,围着整个草场转来转去,但凡有一点响动它就会大喊大叫,格桑的咆哮声不像是一只母狗,而像是一只正值壮年的公狗。
“让我们家的格桑生下孩子吧,它品种这么好,草场需要更多这样的守护神。”尼玛旦周不止一次地征求拉毛的意见。
“再等等吧。”拉毛不止一次地拒绝。格桑是拉毛从娘家带来的,她对格桑拥有绝对的主权,格桑对她也是绝对忠诚。
关于要不要让格桑怀孕,拉毛一直犹豫不决,她觉得只要格桑怀孕,格桑的注意力就会分散。再说她自己都还没怀孕呢,格桑怎么能赶在主人前面怀孕!
“你一定要生一个孩子,你生了孩子之后尼玛旦周的心就在你这里,他就不会离开你。”拉毛的阿妈这样告诉她。
“拉毛,你怎么还不生孩子,生了孩子才算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拉毛的阿乙见到拉毛也总是这样说。
可是拉毛有什么办法呢,拉毛也喜欢孩子,但孩子迟迟不来,总不能捏一个放到肚子里吧?
然而离拉毛最近的邻居旺姆生了双胞胎男孩,而且已经两岁多了。拉毛和旺姆是好朋友,但拉毛总觉得命运偏向于旺姆,她一生就生出两个孩子,自己卻连一个都生不出来。
所以,每当拉毛看到旺姆带着两个孩子从她帐篷门口经过时就会低下头干活儿。但尼玛旦周不一样,他会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并热情地邀请他们到家里做客。
旺姆也不顾及拉毛的感受,总是隔三岔五带着两个孩子跑到拉毛家找拉毛聊天。旺姆的话题总也脱离不了两个孩子,她说这两个孩子太淘气了,太让人费心了。拉毛觉得旺姆至少说了一半的假话,分明是一边埋怨,一边炫耀。孩子怎么可能让做母亲的费心呢,抱在怀里多温暖啊。
尼玛旦周很喜欢那两个孩子,每次看到旺姆的两个孩子就一副笑盈盈的表情,连眼睛都闪着光亮,他将他们扛到肩上,和他们在草场上摔跤,把他们放到马背上,把他们惹哭,又将他们逗笑……
可是尼玛旦周和拉毛之间的对话却越来越少,总是停留在“今晚吃什么”“外面天气变了”“母牛生牛犊了”这几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话语上。
唉,我要是有一个孩子就好了。拉毛心想。
很多时候,没有孩子的拉毛让自己忙得像个陀螺一样,甚至有时候把尼玛旦周的那份活儿都干了。后来大家都说尼玛旦周有福气,娶了像拉毛这样勤劳的老婆。
色德草原上的男人都在羡慕尼玛旦周,包括旺姆的丈夫江永,他们说拉毛又能干又漂亮,话也少,太让人羡慕了!
别人羡慕尼玛旦周的时候拉毛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总觉得别人说羡慕尼玛旦周的话不可信。尼玛旦周有什么可羡慕的,结婚四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被羡慕的人应该是江永啊,江永的老婆旺姆给他生了双胞胎儿子,江永走在人群里昂首挺胸,即便赛马节上他输给了尼玛旦周,但他拥抱尼玛旦周的时候眼睛是看向旺姆和两个孩子的。
拉毛还觉得尼玛旦周得奖后在人群里的笑容也是不真实的,那笑容里多少有些牵强,是为了应对给他颁奖的领导。别人得奖后说的话多半都是“感谢我的家人,感谢我的马儿”,但尼玛旦周却说“感谢拉毛,感谢我勇敢的马儿”。这两者之间区别太大了。所以,尼玛旦周领奖的时候别人都起哄让拉毛也站在尼玛旦周旁边,拉毛就没上去。可是旺姆却带着两个孩子站到了江永跟前,尼玛旦周抱起了其中一个孩子,在抱起孩子的同时他还看了一眼旺姆。这让拉毛羞愧难耐,她转身走出了赛马场。在她离开赛马场时后面的欢呼声排山倒海,她好像还听到了旺姆的笑声,那笑声就和她心底的哭声一样响亮。
赛马节那天晚上,喝了酒的尼玛旦周摇摇晃晃地回来。拉毛本来是倚在帐篷门口等他的,可看到他从远处走来,就急急忙忙爬到简易床上躺下。尼玛旦周连着叫了几声拉毛,听不到回音之后也倒头就睡。尼玛旦周鼾声大作,睡不着的拉毛觉得尼玛旦周肯定不喜欢她了,真要是喜欢,他肯定会摇醒自己,他睡得这般惬意,肯定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场合里和那些不安分的女人眉来眼去了。
拉毛坐在床上想了半夜,尼玛旦周一次都没有醒来,但他翻了个身说了一句梦话:江永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你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
后来的一次赛马会上尼玛旦周没喝酒就回来了,尼玛旦周回来的时候拉毛正在锅里煮刚刚挤好的牛奶。尼玛旦周说,我给你烧火。拉毛说,不用,一个男人烧什么火。尼玛旦周说,我看着锅里的奶子,防止溢出来。拉毛说,不用,你坐着喝茶就行了。无论尼玛旦周说什么,都会被拉毛拒绝。最后尼玛旦周也有些生气,他说,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要谈谈。
拉毛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她心想尼玛旦周可能要和自己谈孩子的问题。一定是这样的。
“我今晚要去阿妈家,阿妈腰不好。”想到最后,拉毛对尼玛旦周说。
“那我用摩托车送你过去。” 尼玛旦周说。
“不用,我自己走着去就行了,走截路近。”拉毛倔强地说。于是她在安置完家里的活计之后就转身走出了帐篷。
走到看不见自家的帐篷,拉毛停下来。她很难过,觉得尼玛旦周答应得太爽快了,一听说自己要去阿妈家就着急要用摩托车送,一听自己要走着去,也不再坚持送。尼玛旦周肯定变了,没准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又跑去别的帐篷里,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呢。
拉毛想到这里的时候又返回来了。尼玛旦周果然不在自家的帐篷里。
拉毛倚在帐篷门口等尼玛旦周,丝丝缕缕的风吹过来,星星也升起来了。
拉毛想起刚嫁给尼玛旦周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尼玛旦周对她格外好,他总是大声呼唤拉毛的名字,就像一头壮年的公牛呼叫它心仪的母牛。尼玛旦周高亢的声音常常会惊飞鸟雀,也会把许多探出头来的鼠兔又惊回到窝里。
在拉毛嫁给尼玛旦周的第一百天,他还专门去堪布上师那里为拉毛求了一串念珠,拉毛清楚地记得尼玛旦周带着这串珠子兴高采烈回来时的情景,他像个孩子一样笑着,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了。
草场上的很多人都看见了尼玛旦周兴奋的样子,包括江永。尼玛旦周骑着摩托车每经过一个帐篷就停下来,拿出念珠给那家的主人看,说这是给拉毛的,从堪布上师那里求来的。他骑着摩托车经过江永家门口也停下来,拿出念珠给江永看,说这是给拉毛的,从堪布上师那里求来的。在他启动摩托车准备离开的时候又转身给江永说这是给拉毛的,从堪布上师那里求来的。
而现在回到家不说话的尼玛旦周和以前的尼玛旦周简直判若两人!
都是孩子惹的祸!拉毛叹息。
直至深夜尼玛旦周才回来,他看到倚在帐篷门旁的拉毛。
“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去了阿妈家吗?”尼玛旦周一头雾水地问。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这不是我的家吗?”拉毛理直气壮地答。
尼玛旦周看到拉毛涨红了脸,就不再说话。
“你刚才去哪里了?”拉毛依然在气头上,就壮着胆子又问了一句。
“去找江永了!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你也要管吗?”尼玛旦周气呼呼地说。
拉毛被尼玛旦周的一句话呛住了,毕竟自己生不出孩子,没有和尼玛旦周大声说话的资格。
可是他去找江永干什么呢?他肯定是去找旺姆了,只是换了个说法而已。他的心里已经没有我了,旺姆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脏。拉毛再一次悲哀地想。
二
色德草原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拉毛和旺姆是好朋友,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但自从旺姆有了孩子之后每次来拉毛家总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有时候还对着两个孩子大呼小叫,像一个很厉害的郡主。
不就是有两个孩子嘛,有什么了不起。拉毛心想。
有一次旺姆又带着两个孩子来串门,旺姆刚进家,拉毛就说她要去草场上寻找一头走失的公牛,留下尼玛旦周和旺姆在帐篷里。拉毛走了一段路后又返回来,她让尼玛旦周去找一只强壮的公狗给发情的格桑配种。尼玛旦周得到拉毛给格桑配种的允许,便带着格桑走了。当帐篷里只剩下拉毛和旺姆时,拉毛就说她要去街上买东西,旺姆也只好离开。
拉毛在街上转了又转,给尼玛旦周买了一双袜子和一双长靴。在想着要不要给自己买一双手套时,旁边的一名女性将一个文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拉毛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便一直好奇地盯着。
“会让你的男人离不开你。”拉毛隐约听到了店员的最后一句话。
“会让你的男人离不开你,会让你的男人离不开你!”这句话一直在拉毛耳边萦绕。她想在没人的时候和店员问一下那是什么神奇的东西,神奇到让自己的男人离不开自己。可是拉毛又觉得关心男人离不开自己的东西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丢人的事情不应该是坏人干的嘛!
拉毛想到这里就出了商店的门,可她在迈开左腿的那一刻又后悔了。就在店员要拉下卷闸门下班时,拉毛又进到了商店。拉毛的脸都憋红了。她说她的伙伴旺姆要买一个让男人离不开自己的东西。
“是我的朋友旺姆让我买的,不是我。”拉毛强调。
店员被拉毛的神情逗笑了。她说:“让男人离不开的东西很多啊,你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拉毛实在不会比画,她之前没有见过文胸,再加上自己把旺姆扯进来,脸就像是红透了的柿子,好像此时她正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店员把香水、口红、香薰等都放在桌子上让拉毛挑选。拉毛看着这些东西不知所措,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让男人离不开自己!
但当店员把一个玫红色的文胸放到柜台上时,拉毛的眼睛亮了。
付完錢的拉毛有些小兴奋。她把买给尼玛旦周的东西和文胸宝贝似的捧在胸前。她脚步轻快,笑容满面。以前,她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的东西。
没孩子,没孩子怎么了。
旺姆有孩子,有孩子怎么了。唉,有孩子还是好啊。
但是拉毛有了这个神奇的东西就可以拴住尼玛旦周了。
拉毛满心欢喜地回到家,尼玛旦周正坐在薅好的羊皮上喝茶。拉毛向他亲切地笑。
“格桑配到种了吗?”拉毛问。
“嗯。”
“公狗强壮吗?”拉毛继续问。
尼玛旦周不知作何回答,这一向是拉毛最忌讳的话题啊,因为没有孩子,拉毛拒绝一切能和孩子沾上边的问题。
可是此时的拉毛正盈盈地看着尼玛旦周,想听到他认真的回答。
“还好。”尼玛旦周说。
“今晚我煮牛肉,你去把旺姆一家人叫过来,你和江永喝点酒,我和旺姆说说话。今天上午旺姆来了我也没招待她,心里过意不去。”
尼玛旦周觉得拉毛话中有话,考虑了一下就说还是算了吧,我们自己吃,那两个孩子挺调皮的,会捣乱。
“看你说的,没有木头支不起帐房,没有邻居过不好日子,你要是不去叫,我自己去!”
那天晚上的拉毛对旺姆很热情,尤其对两个孩子格外上心。拉毛和旺姆小声地说着话,时不时捂着嘴笑。旺姆偷偷告诉拉毛她又怀孕了,已经七个月了。拉毛这才发现旺姆穿着藏袍挺着肚子。拉毛笑着说你真厉害,生下来让尼玛旦周和我当阿爸阿妈,旺姆笑着看了一眼尼玛旦周说,那还得你家男人同意才可以。拉毛还说起文胸的事情,旺姆说她早就有一个了,是江永买给她的。
即便拉毛有小小的不悦,但她总会想起自己买到的那个宝贝,只要想起店员的话,她心里的难受和疑虑都会被化解。所以,在整个晚饭时间,拉毛一直盈盈地笑,她看向每个人时眼睛里全是星星。
可是尼玛旦周看上去并不怎么开心,他不停地和江永大口喝酒,但拉毛还是看见他给旺姆添了一次茶,给两个孩子的手里塞了割成小块的牛肉。
“尼玛旦周,你是色德草原上最有福气的男人!”江永喷着酒气看着拉毛说。
“江永,你是色德草原上最口无遮拦的人,这样的人最容易挨打!”尼玛旦周冲着江永说。
旺姆拉着醉酒的江永走了。尼玛旦周也躺倒在简易床上。
“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让男人离不开女人的东西吗?”睡在尼玛旦周旁边的拉毛问。
“怎么会有那种神奇的东西呢,肯定是别人吹出来的,不要相信。”尼玛旦周说。
“可是,有人说真的有呢。”
“不要相信那些鬼话。”
说完这句话尼玛旦周趁着酒劲儿睡过去,但是拉毛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她明明听那个店员说这个东西会让自己的男人离不开自己,可尼玛旦周说这样的东西根本不存在。
拉毛在昏黄的光下翻来覆去,然后将文胸套在身上,她感到极度不舒服,就像是给马上了马嚼子。可是为了跟尼玛旦周长久在一起,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呢!
尼玛旦周说这世上没有那么神奇的东西,可能是他没看见这个东西,再说他也不是什么都懂啊,那些汉族姑娘穿着裙子光着腿走在大街上,就有很多男人频频回头看她们,难道尼玛旦周他就不想吗?他肯定想,他也是男人啊!
拉毛穿着文胸小心翼翼地躺下,她屏住呼吸静等尼玛旦周醒来。醒来的尼玛旦周被拉毛吓了一跳,他从床上跳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拉毛。拉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心想这东西果然有用,尼玛旦周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尼玛旦周看了一会儿,就朝拉毛喊:“好好的东西,你用布条勒住干什么,有什么用?”
拉毛羞愧难当,她没完全记住店员的话,不知道怎么和尼玛旦周解释,这可是花了一百六十元钱买来的,怎么就成布条了,要是穿在旺姆身上,你肯定不会说是布条!
“赶快把它脱了,肉都被勒红了,你想学坏吗?” 尼玛旦周又喊了一句。
“可是旺姆也有一个呢,还是江永买的。”拉毛说。
“江永喜欢这玩意,我就偏不喜欢!他江永算什么,你相不相信我明天去找他打一架!”
尼玛旦周的话就像炸雷一样在拉毛耳边炸开,她像是正在爬墙的小偷,被一束亮光钉在墙头之上,另外一束光正直直地照在她脸上。
不不不,比这个更严重。她之前所有自欺欺人的行为都被揭穿了,那些掩盖着的,也同时渴望着的,在尼玛旦周的两句话中灰飞烟灭了。
那么尼玛旦周在饭桌上的不开心是因为自己和江永阻隔了他和旺姆之间的欢喜吗?对了,旺姆又怀孕了,七个月了,七个月之前尼玛旦周去过江永家……
看来,阿乙和阿妈说那样的话一定是她们发现什么了,所以才旁敲侧击地提醒自己。
拉毛哭了一早上,她把那神奇的东西用剪刀剪碎,放进牛粪火里,火焰打着卷燎到她的头发,帐篷里弥漫着头发被烧焦的怪异味道。
从此,拉毛便彻底不再和旺姆来往。而且,也是从那时候起,拉毛执意将格桑叫作坚赞。
三
整个秋季尼玛旦周依然用大部分时间在忙公家的事。拉毛除了忙家务事还会带着坚赞去玛尼堆前转经。她祈求白度母给她一个孩子,一个就够了。
尼玛旦周和拉毛之间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怀孕后的坚赞时常陪着拉毛坐在天空之下看近处蹦跳嬉戏的小牛犊,它看见旺姆的时候会冲旺姆汪汪大叫,直到拉毛喊一声“坚赞”它才会摇着尾巴停下来。
平静的秋天之后冬天来了,风雪也来了。入冬以来连续几场降雪晕染得天地间没有一点缝隙,看上去山岭不是山岭,沟壑不是沟壑。厚厚的积雪严重影响着人和牲畜的出行。而尼玛旦周家中那头很强壮的公牛又一次走失了。
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牛!拉毛心想。
这头公牛总喜欢往外跑。拉毛找到它時会打它骂它,但它拧着脖颈扬着尾巴很不服气,一次次故伎重演。如此,拉毛也就失去了找它的兴趣。但那是在春天和夏天,草场到处都有青草可吃,而现在,所有的草都埋在积雪下面,它可能面临着饥饿和寒冷。想到这里,拉毛又对那头令她很头痛的公牛动了恻隐之心。
天晴的间隙拉毛带着坚赞去找寻那头公牛,雪后的阳光有着耀眼的白,刺得拉毛很难睁开眼睛,快要生产的坚赞费力地跟着她,这个不说话的小畜牲比人要忠诚多了,怪不得有一次拉毛看到一个生气的人站在大街上对另一个生气的人大声地说,我对人了解越多,我就越喜欢狗!嗡嘛呢叭咪吽!
拉毛和坚赞找了一上午都没找到那头牛,她远远看见旺姆家的牛圈,里面的牛好像比平常多了,但拉毛又不敢上前,她担心碰到旺姆之外更担心碰到尼玛旦周。
她和她的坚赞只好回家,身后的太阳又被新一轮的云彩挡住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又飘起来了。
回到帐篷里,拉毛的眼睛疼痛难忍,一行一行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溢出来。她只能躺在床上休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早出去的尼玛旦周还没回来,这个男人彻底野了,野就野吧,自己生不了孩子,也没办法责备他啊。拉毛心想。
就在拉毛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绝望的时候,她的坚赞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拉毛从坚赞的叫声中知道尼玛旦周回来了。
进到帐篷里的尼玛旦周使劲儿跺脚,他并没有喝酒,他说外面太冷了,去镇上的路太难走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实际上是说给拉毛听的。他或许习惯了拉毛的沉默,但他一直都用自己的方式给拉毛传达信息。他有时候会说去了索南家,有时候会说去了秋加家,但江永的名字再也没有出现过。拉毛会一句不落地将尼玛旦周的话听到耳朵里,不反驳也不出声。
但今天,尼玛旦周看到躺在床上的拉毛,愣了一小会儿。
“太阳从东边落下去了吗?”他嘀咕。
直到听到拉毛的呻吟声,他才显得惊慌失措:“拉毛,你生病了吗?嗡嘛呢叭咪吽。”
“今天上午我和坚赞去找那头走失的公牛,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可能冲撞了神山,我成了家里的累赘,让我带着坚赞回娘家去吧。”拉毛低低地说。
“神山是有眼睛的,他怎么舍得让你明亮的眼睛失去光泽,他如果要惩罚,就来惩罚我尼玛旦周这个男人吧!”尼玛旦周说。
尼玛旦周说他忙了一天是因为和镇上的人商量了合作社的事,他说从明年春天起以往的游牧方式就会发生彻底的改变。
尼玛旦周还想说他忙完公家的事后去了镇上找拉毛说的那个神奇的东西,但店员说不可能有那样的东西,除非把心都给了他。
但尼玛旦周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屋外风声呼啸,就像是上百只饥饿的狼群在喊叫。
但屋子里有尼玛旦周,有坚赞,有温暖的炉火,所以拉毛的心比往日平静了不少,这样的日子她向往了很久,没想到她生病躺在床上的时候却实现了。她觉得她并没有冲撞神山,反倒是神山在恩赐她。
可是尼玛旦周看着拉毛吃完最后一口糌粑时他说他要出去一下,他要去最近的江永家要一些干牛粪回来。
江永家就是旺姆家啊,拉毛刚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
这一悬就是一晚上,尼玛旦周一晚上都没有回来。
那个有着英俊容貌的男人,那个强壮得跟公牛一样的男人也在风雪夜里走失了。自家的男人和公牛都在旺姆家,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坚赞。
她想起那个在街上生气的人对另一个生气的人说的话:我对人了解越多,我就越喜欢狗。如果再次遇见这样的场景,拉毛一定会跑去帮腔,对,你说得很对,我也赞成,尤其是男人!嗡嘛呢叭咪吽!
可是从结婚到现在,尼玛旦周夜不归宿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啊!即便在尼玛旦周成了色德村村主任之后他喝酒的次数多起来了,和别人争吵的次数也多起来了,有些牧民在尼玛旦周睡觉的时候也会跑来找他处理事情,尼玛旦周有时也会跟着他们出去,但无论多晚,他都是回家的啊!
“神山啊,我情愿用我的眼睛和尼玛旦周的生命做交换,我愿意此生此世都看不见草原上的月亮,我也要他完好无损。嗡嘛呢叭咪吽!”
拉毛一闭上眼睛,她的眼睛里就有一望无际的红,红色的田野,红色的尼玛旦周。
拉毛又开始哭泣。可怜的坚赞时而跑来安慰拉毛,时而跑出去看看被风雪封住的路,忙坏了大着肚子的它。
午后,坚赞终于又一次用惊喜的声音叫起来了。是尼玛旦周回来了。
回来的尼玛旦周背着满满一袋牛粪,自言自语地说这路太难走了,这鬼天气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背一袋牛粪你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牛粪比大山还要沉重吗?我一晚上都睡不着觉,以为你出事了,我明天就要带着坚赞回娘家。”拉毛的悲愤在一刹那决口了。
“拉毛,我一晚上不回来肯定是有原因的啊,你听我讲。”尼玛旦周说。
“你能有什么原因,你一去江永家就不回来,是不是因为有旺姆,是不是因为旺姆生了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你是不是想给旺姆肚子里的孩子当阿爸?”
“我尼玛旦周以神山的名义起誓,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我有这样的想法就让我永远都没有孩子,嗡嘛呢叭咪吽。”
“我昨天摸黑到了江永家,本来想跟他们要点牛粪就回来,结果他们家的牛粪也少得可怜,江永不在家……”
“江永不在家?!”
“江永不在家,旺姆说他早上出去一直都没有回来。”
“你们男人都一样,都喜欢往外跑。”拉毛气嘟嘟地回应。
“你不要扯上我,雄鹰的翅膀不是窝里变硬的,我忙的都是众人的事,要不你的男人色德村的村主任白当啦,我以后怎么跟我的儿子交代?”
“江永不在家,你在他们家能干什么?”拉毛哭着说。
“旺姆躺在床上说她肚子疼,两个孩子趴在床前哭。旺姆说她可能要生了。我能怎么办呢,人命关天的事情我不能不管吧?没有木头,支不起帐房,没有邻居,过不好日子。我将旺姆送到医院里,医生还要找我签字,还要让我交钱。江永中午的时候才赶过来。他抱着那个刚出生的小家伙说叫他阿爸,我心想那个小家伙要是知道他的阿爸在这个时候跑去和别人打牌,他肯定一百個不愿意,说不定他更愿意叫我阿爸。我本来还以为我迟早会跟江永打一架,现在看来我都不用动手指头他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拉毛你说是不是?”
“你为什么要跟江永打架啊?”拉毛不解地问。
“男人之间的事你不懂。”尼玛旦周笑着说。
“我在医院看眼睛的地方向医生反映你的情况,医生说你应该是得了雪盲症,点了眼药水加上休息很快就好,等你眼睛好了你好好看看你的男人,看看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还有,我在医院走廊里看到那些护士,我感觉她们每个人都戴了你说的那个神奇的东西,胸部挺得高高的,我看她们的时候她们可能在想我是个坏人,她们的想法可能跟你的想法一样。”
“我的气还没消呢,你就开起了玩笑!”拉毛故意赌气地说。
“我下决心去买那个神奇的东西,店员问我要几号的,我说越大越好,我尼玛旦周要买就买最大的,我要比过江永。还有,我路过索南家的时候跟他要了两袋牛粪,其中一袋放到江永家了,怎么样,你的男人可以吧?”
拉毛被尼玛旦周说得哭笑不得。当她用手摸着尼玛旦周买来的文胸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旺姆有一个,我也有一个,我的是尼玛旦周买的。
拉毛突然想起自家的公牛可能还在旺姆家的牛圈里,就要尼玛旦周将它赶回来,尼玛旦周说过不了几天它就会自己回来的,自己回来不是更好吗?
就在拉毛和尼玛旦周和好的第二天,拉毛的坚赞生孩子了,在温暖的炉火旁,黑白相间的四个孩子相互簇拥着。
“快来看啊,格桑生孩子了。”拉毛欣喜地喊。习惯了拉毛喊它坚赞,格桑一头雾水地看着拉毛。
“我当阿爸了,四个孩子的阿爸,我赛过江永啦,哈哈哈!”尼玛旦周大声地说。拉毛用略带嗔怪的眼光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两个月后,拉毛的阿妈出现在拉毛家,她一见拉毛还是那句话:“你一定要生个孩子,这样尼玛旦周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哎吆我的阿妈,你看你都生了六个孩子,我听阿乙说阿爸年轻的时候还钻了别人的帐篷呢。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用这样的思想说教我,不听不听。”拉毛调皮地说。
“哎吆吆,拉毛,只有生了孩子,你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啊!”阿妈也学会了阿乙的话。
“到秋天的时候我就完整啦!我昨天找过旺姆,是她告诉我的,她都是三个孩子的阿妈了,她的话你能不信吗?”
(李静,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八届高研班学员。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解放军报》《青海湖》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今生有爱》。)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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